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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梦境与现实

“梦盒不见了。”
麦尔妲抬起头,看看母亲,又看看外祖母,她们两人均一脸严肃地注视着她。她讶异地睁大了眼睛:“怎么可能呢?你确定吗?”
她母亲轻轻地说道:“我非常确定。”
听到这里,朝着早餐桌而来,但走到半路就停住的麦尔妲又继续走到餐桌边。她坐下来,掀开身前的餐盘盖,惊呼道:“怎么又是粥?我们不可能这么穷吧!那个盒子怎么会失踪?”
她抬头再度迎向母亲与外祖母的目光。外祖母眯着眼打量着她,说道:“我还在想,说不定你心里有数呢。”
“梦盒最后是到了母亲手上,可是她并没有把梦盒给我,甚至连碰都不肯让我碰一下。”麦尔妲指出,“有没有什么可以配粥的水果或果酱?”
“没有,就单吃粥。我们之前跟你说过了,既然要存钱还债,这阵子就得简简单单地过活。”
麦尔妲长叹一声。“对不起,”她遗憾地说道,“我忘了嘛。真希望爸爸早点回家。等到爸爸回家来,按部就班地把事情做完,那该有多好!”她再度抬头望着母亲和外祖母,并挤出一抹笑容,“但是在爸爸回来之前,只要我们还能度日,我就应该很感激了吧?”她坐直起来,露出和蔼的笑容,舀起一匙粥。
“嗯。那么,对于梦盒失踪这件事情你都没什么想法吗?”她外祖母仍不放松。
麦尔妲摇摇头,把粥吞下去。“没有。除非……会不会是奶妈或瑞喜在整理东西的时候,不小心把梦盒丢掉了?你们找她们来问过没有?”
“我把梦盒收得很隐密,不可能有人在无意中误拿。一定是有人进了我房里搜寻,把它拿走了。”
“除了梦盒之外,别的东西有没有丢?”麦尔妲立刻问道。
“别的都没丢。”
麦尔妲若有所思地又舀了一匙粥。“莫非是……莫非是梦盒就此消失了?”她带着悠悠的笑容说道,“我也知道自己可能想太多了,可是大家都知道,出自雨野原的东西,莫不带着传奇的色彩。听多了之后,任谁都不禁开始深信,雨野原的东西再怎么出奇也无须大惊小怪。”
“不,梦盒是不会失踪的。”她外祖母慢慢地说道,“梦盒就算是打开了,也不会失踪。”
“你怎么对梦盒知道得那么清楚?”麦尔妲好奇地问道,她趁着等待外祖母回答之际,替自己倒了一杯茶,并加上大量蜂蜜。
“我年少时的朋友中就有人收过这种礼物。她打开梦盒之后做了一个梦,后来也接受了那个雨野男子的追求。可是那个雨野男子在他们结婚之前就过世了,而我那个朋友听说在几年后嫁给了那人的弟弟为妻。”
“好恐怖。”麦尔妲不客气地指出,她又舀起一匙粥,补充道,“有谁会嫁给雨野人哪?真难以想象。就算雨野人是我们的亲族,或其他什么的,但他们脸上都是肿块,所以你想想看,谁敢用嘴去亲蜥蜴脸?别说接吻了,你想,谁愿跟蜥蜴脸的人共进早餐!”
“男人最重要的是内涵。”麦尔妲的外祖母冷冷地答道,“等你领悟到这个道理之后,我也许会开始把你当做是女人来看待。”接着罗妮卡掉过头,转而以不以为然的目光瞪着她女儿,说道:“嗯,那接下来要怎么处理呢?”
麦尔妲的母亲摇了摇头:“我们还能怎么办?只能彬彬有礼地向他们解释,礼物遗失,不克归还,只能这样了。不过还是得跟他们说,尽管礼物遗失,我们还是无法将对方列为考虑的结婚对象,因为麦尔妲的年纪实在是太小了。”
“礼物搞丢了!这话怎么说得出口啊!”凯芙瑞雅的母亲喊道。
“不这样说还能怎么办?撒谎吗?就说礼物不还了,但婚事还是要拒绝吗?推托我们根本没收到礼物,装作对此事一无所知吗?”凯芙瑞雅每多提一种建议,口气就更为尖酸讽刺,“那一来岂不是闹出更大的笑话?既然丢失礼物是因我而起,那么这信就由我来写,过错也应该由我来承担。我就写说,我虽把礼物放在一个自认为很安全的地方,可是仍然一大早就不见了。我会致上最诚挚的歉意,并提议赔偿,不过我还是会拒绝让对方与麦尔妲交往,并且含蓄地指出,在男女交往之初就送这种礼物,实在不合适……”
“不过就雨野原的标准而言,这倒没什么不合适。”外祖母反驳道,“尤其对方是库普鲁斯家族,库普鲁斯家族的财势之大众所皆知,所以他们家的男孩大概只把梦盒当做是不值钱的小玩意。”
“嗯,那我们干脆把麦尔妲嫁过去好了。”她母亲随便地提议道,“以我们的处境而言,若能结上一门有钱的亲家,那肯定是有不少好处的。”
“母亲!”麦尔妲不满地叫道,她最讨厌母亲说这种话了。
“麦尔妲,只是开开玩笑而已,这有什么好气的?”凯芙瑞雅站了起来,“唉,这信要写得面面俱到,本来就已经很难下笔了,更何况我得赶在康德利号开航之前把信写好,我还是赶快动笔吧。”
“何不在信上提一笔,说我们若是找到梦盒,一定会双手奉还。”麦尔妲的外祖母提议道。
“这我一定会提,我还打算再把房间搜寻一遍。不过我若是想托康德利号带什么东西去雨野原,那么我一定得赶快把信写好。”麦尔妲的母亲说着便离开了餐室。
麦尔妲又舀起一匙粥,但她的动作迟了一步。
“麦尔妲,”她外祖母以温柔但坚定的语气说道,“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老实说,是不是你从母亲房间里把梦盒偷了出来?不,你先别急着回答,你先想一想再说。你想想看,这会对我们家族的声誉以及你自己的名声造成什么影响。你老实回答,至于你刚才撒的谎,我保证不予追究。”
麦尔妲放下汤匙。“我才没有偷东西呢。”她颤声说道,“我真不懂,你怎么就认定我一定会偷东西?你从来就不放过我!我是哪里招惹你了,竟被你说得这样不堪?噢,我真希望父亲在家,亲眼见到家里的人如何糟蹋我。我敢说,父亲一定不希望他的独生女过这样的日子!”
“一点也没错。若是你父亲在家,一定早就像拍卖肥牛一样把你嫁出去了。”她外祖母简洁地说道,“你不用装出一副激动的样子,那一招骗得过你母亲,但是骗不过我。我明白跟你说了吧,如果你拿了梦盒,又打开了梦盒,那我们就很难脱困了。如果你一意撒谎到底,又不肯把梦盒交出来……噢,麦尔妲,重要的雨野原商人世家之人有意求亲,这是绝对怠慢、玩弄不得的,你可不能挑在这时候玩什么小孩子的把戏。我们在财务上岌岌可危,但是我们之所以能够撑到现在,是因为大家都知道我们重承诺,言出必行;我们不撒谎,不骗人,也不偷窃,我们老老实实地还债。但如果人们对我们失了信心,如果人们开始认为我们言行不一,那我们就倒了啊。麦尔妲,真的就倒了。如果真的到了那个地步,那么就算你还这么年轻,势必也是得帮忙偿债的。”
麦尔妲慢慢地站了起来,她把汤匙一丢,当地一声撞在汤碗的垫盘上。“我父亲马上就回家了,他会带着辛勤工作而来的丰厚财富而归,所以尽管我们家族因为你们顽固不通而沦落至此,父亲还是能还清债务,并且好好保护我们。之前外祖父若是像其他有活船的人家那样,上溯雨野河去做生意,那么根本就不会生出这些问题。要不然,若是当初你肯采纳达弗德的建议,卖掉河谷地或至少让他持点股份,再由他的奴隶来耕种,那么家里的财务也不至于出现这么大的亏空了。家里之所以陷入如此的惨境,可不是因为我,而是因为你太顽固。”
外祖母原本态度强硬,听了这话之后却显得很讶异,此时她的嘴唇因为咬得太紧而发白:“你是不是养成了在门边偷听人讲话的习惯,好孙女儿?濒死之人跟自己妻子讲讲话,你也偷听?我对你的为人作风想了很多,有往好处想,也有往坏处想,但是在这之前,我从没想到你竟会鬼鬼祟祟地偷听人讲话。”
麦尔妲冷冷地甩了甩头,甜甜地说道:“你们教我,在这个家族里,女孩若要长大成人,就得了解家族的庄园与财务状况,以及危机与机会所在。但是据我看来,你不但没有掌握机会,反而刻意让我父亲懵懂无知。说起来,这是因为你根本就不把我父亲正式当做是家族的一份子,对不对?噢,他是还可以,毕竟他既能讨我母亲高兴,又能养育孩子,但是除此之外,你绝不让他更进一步。因为你怕我父亲会破坏你的盘算。而你的盘算就是自己一定要大权在握,即使整个家族因为你掌权而越陷越深也在所不惜。”直到此时她口出恶言,才知道自己内心的怨恨累积已久。
她外祖母颤声答道:“麦尔妲,你父亲之所以懵懂无知,是因为他根本不肯学习我们的做法。他若肯学,我也用不着因为你父亲已经汇聚权力于一身而特别防备他了。”那老妇人吸了一口气,“此时我听你讲话,听得出你的领悟能力很高。要是你早点让你母亲与我知道你有这么高的悟性,那么我们就可以早点培养你,不会一直纯粹把你当孩子来看待,但这些都是后话了。事到如今,我就简单地告诉你吧。艾福隆……你外祖父过世之时,我本可以一把统揽家中大权,不用像现在这样无处置喙。你外祖父的意思是要把船交给艾希雅,不是交给凯芙瑞雅或你父亲,当时是因为我力劝你外祖父,由你父亲来接任船长比较好才扭转了情势。假如当时我真的是一心想要掌握家中大权,假如我没有把你父亲正式当做家族的一份子,那么我还会力保他接任船长吗?在那个时候,我深信你父亲性格稳重且颇具智慧。可是你父亲掌控了家族活船,还不以此为满足。他连连掀起变化,却不了解这些变化有什么深远的影响,也看不出这些变化有什么坏处。而且他从不跟你母亲与我商量,一夕之间,情势大变,你父亲一意孤行,他自己认为怎么好就怎么做了。所以麦尔妲,你父亲之所以懵懂无知,并不是因为我故意隔阂。你父亲的懵懂无知乃是他自己构筑出来的堡垒,他不遗余力地保护这个堡垒,丝毫不让他人进犯。”
麦尔妲虽在听,但她实在很不愿听下去。她外祖母可是个高手,让她寻不出话里的破绽,不过她知道这其中必有什么不实之处,这个老妇人必定扭曲了事实,故意把她那个英俊潇洒又大胆的父亲讲得很不堪。然而她还太年轻,无法马上看破外祖母的手段,所以她强迫自己嘴角微弯,露出一抹笑容:“这么说来,虽然你十分气恼我父亲懵懂无知,但我若是把自己知道的说给他听,以去除他的无知,你一定不以为意啰?你不介意我告诉父亲,上溯雨野原根本就用不着海图,因为活船苏醒之后,船就可以自行导航。只要这么一提,我父亲就不会那么懵懂了。”
麦尔妲仔细观察外祖母的表情,看看她对自己知道这个秘密有何反应。从那老妇人脸上看不出她有什么情绪,罗妮卡只是摇摇头。“你想以此来要胁我啊,孩子,可是你连讲这些话等于是在威胁你自己都不知道。跟雨野原的人打交道,不但要付出代价,风险还不小。雨野原人是我们的亲族,所以我不想说什么难听话,而我们与他们谈定的条件,我也会遵守。但是很久以前,艾福隆与我就已经决定,我们不要再跟雨野人做生意,也不要再跟他们允诺新的条件了,这是因为我们希望我们的儿女以及我们的孙儿孙女能够为自己下决定——对,连你在内,我们也希望你能为自己做决定,所以我们过着比之前更艰苦的生活,债务还得比以前更慢。不过,为子孙做出这样的牺牲,我们并不介意。”她外祖母越讲越激动,“我们当年的牺牲都是为了你。可是如今我看着你这一副不知天高地厚的样子,心里倒纳闷我们何必花这番心血了。你的血脉里流的不是缤城的血,而是恰斯国的盐水啊。”
那老妇人说完,转身大步走出房间。她撤退得毫无力道、毫无尊严。麦尔妲知道,这意味着这次是她技高一筹。她把外祖母压了过去,此后她们就不能再拿从前那一套来对待自己了。她不但赢了,还证明自己的意志力与外祖母一样坚强。外祖母最后讲的那番话她才不放在心上呢,反正那都是颠倒是非,什么他们的牺牲是为了她云云,那都是谎话。
撒谎,这又是另一回事了。梦盒的事情,她倒不是故意要撒谎到底。要不是那老妇人打从一开始就认定她不但偷了梦盒还佯称不知,她也不会撒谎了。要是方才罗妮卡望着外孙女的眼神稍有动摇,稍微怀疑说不定外孙女真是清白的,那么她就会供出事实。可是人家都认定你根本不安好心眼,你若供出事实,恰好让对方证实自己所想的不差,既然如此,那又何必坦白?既然如此,那她干脆连撒两次谎,身兼小偷与骗子算了,反正她外祖母不但深信外孙女素行不良,还希望外孙女素行不良。没错,这话绝不过分,她外祖母认定她素行不良,又不安好心眼,因为唯有如此,她外祖母才不会因为自己对女婿太过分而感到愧疚。这一切都是外祖母的错,你要是待人太坏,那么迟早是要自食恶果的。
“麦尔妲?”这个声音非常轻、非常温柔,接着有一只手轻轻搭在她的肩头上,“亲爱的,你还好吧?”
麦尔妲猛一转身,抓起粥碗,把粥泼在瑞喜脚边的地上:“我最讨厌喝粥了!以后不要再舀粥给我喝!我不管你弄出什么,反正我不喝粥就对了。还有,不准碰我!你无权碰我。你还不快把地板弄干净,东问西问的做什么!”
麦尔妲一把推开那吃惊的奴隶,大步走了出去。奴隶哪。哼,奴隶,笨死了,什么都不懂。
 
“派拉冈,有件事情我一定得跟你说一说。”
琥珀整个下午都跟派拉冈在一起。她带了灯笼来,并在船舱里四处探索。她缓缓走遍船舱、船长室、海图室,船里的每一个隔间她都不放过。琥珀一边巡看,一边问了许多问题,有些问题派拉冈答得上来,有些问题则答不上来,或者不愿回答。
琥珀找到了贝笙留下来的东西,并且照着她自己的意思,放肆地把那些东西重新布置了一番。“我偶尔来这儿陪你,顺便在这儿过夜,如何?”之前琥珀曾经建议道:“我们可以整晚聊天,你讲故事给我听,我讲故事给你听,讲到天亮。”琥珀对于她在船舱里找到的所有破东西都兴致高昂。船板里有个缝隙,塞着一个装着骰子的布包,不知道是哪个想在当班时偷偷赌博却又不想被人发现的水手藏的。有一处的舱壁上刻了几个字:“三天了。莎神保佑。”琥珀看了,一直追问这字是谁刻的,以及为什么要刻。她对于血迹更是好奇。她在细数之后,算出派拉冈号的船舱和甲板各处有十七处形状不一的血迹。其实船上另外还有六处,她漏看了,不过派拉冈既不想点明,也不愿追述船板染血时是什么光景,或这是哪些人留下来的血迹。琥珀找到了船长室里那个可上锁的隔间,那就是放置航海日志的地方,只是现今空空如也。隔间的锁头已被人捣坏,就连厚重的门板也被砍得处处斑驳。航海日志本应是派拉冈的记忆,却被人偷走,下落不明。琥珀对这点问得特别仔细,像是找到尸体的海鸥一样,什么都不放过:他就是因为日志散佚,所以才答不出她所问的问题吗?是不是日志一定要放在船上,他才有记忆?唔,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么她屡次来探访他的事情或是明思利屡次来访的事情,他怎么记得住呢?毕竟她与明思利来访之事,又没有记在他的航海日志上。
当时派拉冈只是不在乎地耸耸肩:“再过个十来年,等你失了兴趣,不再来看我之后,我大概会连你也忘记。你也不想想,你问的这些事情,可能大半都是在你出生之前发生的。你光是追问我,怎么不把你的童年往事讲给我听,以示公平呢?你对于自己婴幼儿时期的事情,能记得多少?”
“这可记不大起来了。”她突然换了话题,“你知道我昨天去了哪里吗?我去找达弗德·重生,跟他出了个价钱,把你买下来。”
她这句话震得派拉冈哑口无言,他冷冷地答道:“我又不属于达弗德·重生所有,这桩买卖他根本就无权处理。况且活船不能买卖,顶多只能在亲族之间转让,也唯有在紧迫的情况下才能易手。”
这回轮到琥珀哑口无言了。“唉,我本以为这些事情你多少听到些风声的,你应该要多知道一点才好,毕竟这事关系到你。派拉冈,这几个月,新商之间一直谣传你已经待价而沽了,居间穿针引线的便是达弗德。一开始,大运家族规定,买方买去之后,绝对不能再把你当船用,因为……因为他们不想让别人再把死伤归咎于大运家族……”琥珀越讲越轻,最后声不可辨,“派拉冈,我能跟你明讲吗?有时候你显得思绪周到,又聪明睿智,但有的时候……”
“哟,这样你还要出价把我买下来?为什么要买我?你要拿我的船身来做出什么东西?木珠吗?家具吗?”派拉冈已在失控的边缘,他的口气极尽讽刺。什么嘛!这个琥珀,好大的胆子!
“不。”琥珀沉重地叹道,像是自言自语般地喃喃说道,“我就怕会这样。”她深吸了一口气:“我会让你保持现有的模样,继续留在原地。这就是我所出价码的附带条件。”
“你要把我锁在这儿,永远把我晾在沙滩上?任由海鸥在我身上大便,任由螃蟹从我身下走过?你要把我一直晾在这儿,任由我身上那些普通木料逐渐腐坏,接着我的巫木船体坍塌倒地,看着我在惨叫中破为碎片?”
“派拉冈!”琥珀叫道,她的语气介于痛苦与愤怒之间,“别再说了,别再说了!你一定知道我绝不会让你沦落到那样的境地。你要听我讲话,你得让我好好把话讲完,因为我需要你的帮助才能成事。如果你现在就大发脾气、大起疑心,没来由地指控别人的不是,那我就帮不了你了。然而我最大的希望就是希望自己能帮助你。”她讲这些话的时候语气格外轻柔,接着她又深吸了一口气:“所以,能听我说吗?你可愿意至少给我个机会,让我解释清楚?”
“那就解释吧。”派拉冈冷冷地说道。撒谎,找借口,欺骗,背叛。好啊,他会听,听完之后,他自会找个武器来保护自己,免得被这些人加害。
“噢,派拉冈。”琥珀嗄哑地叫道,她伸出一掌平贴在他的船壳上。派拉冈努力漠视这掌心平贴的触感,努力漠视她透过这一触所传来的深刻情绪。“大运家族,也就是你的家族,近来时运不济,非常不济。其他许多旧商世家也好不到哪里去。这其中的因素很多:奴工、北方的战争……不过那些因素与我们无关,重点是现在你的家族急需用钱,而新商世家不但知道大运家的状况,还想尽办法要把你买下来。你别对大运家族怀恨在心,之前许多人开价,他们都拒绝了。但是新商出的价钱越来越高,于是大运家族才声明,除非买方买下你是为了航海以外的用途,否则不管出什么价钱都不予考虑。”派拉冈几乎感觉得到琥珀摇了摇头,“不过对于新商而言,此举纯粹只意味着现在的价钱离大运家族的理想价码还远得很,除非价格再往上哄抬,否则大运家族不会考虑把你当做是船只出售。”
她又深吸了一口气,以平息自己的心情。“好,可是就在那前后,我开始听到传闻,说唯有活船才能上溯雨野河,再平安地回来。雨野河不时会涌出有腐蚀性的白色洪流,这种洪流却伤不了以巫木建造的活船。这说起来也很合理,因为你在这儿多少年了,却没有腐朽,而我也因此意识到,缤城商人大概就是因为这个缘故,就算好几代人背负债务,也要拥有像你这样的活船。毕竟拥有活船,才能做雨野河的买卖。所以,一传出这样的流言,价格就直往上升。出价标售的新商都保证就算你翻覆了,他们也不会怪罪别人。除此之外,新商之间还竞相出价。”讲到这里,她顿了一下,轻轻地问道,“派拉冈,你有在听吗?”
“有。”派拉冈应道,没有眼睛的脸望向大海,他以不带情绪的声音补了一句,“请你继续说下去。”
“我会说。我之所以要说,并不是因为我以讲述为乐,而是因为这些事情你应该要知道。到目前为止,虽然新商开的价格节节高涨,但大运家族还是通通拒绝了。我想这可能是因为他们担心此举会引起旧商世家群起反对,你若是落在新商手里,新商就有机会抢进雨野原做生意,而雨野原的新奇货品乃是缤城商人仅剩的最后堡垒。或者,大运家族虽然对你不闻不问,但对你仍有一丝家族情感。于是我就去出价了。我的价格没别人那么高,因为我的财富不及他们,不过我所开的价格附带了一个条件,那就是我保证一定让你保持完好,且不会驾着你出航。我这样做,是因为我相信大运家族仍关心你,我深信他们之所以把你搁在这里,多少是要保护你安全。”
“啊,是哦。这就好比说,家里若是有个疯疯癫癫的亲人,就把他扣上手铐脚镣,锁在阁楼上、地窖里,或是其他不见人之处。毕竟长久以来,这就是缤城人对待疯颠或畸形之人的做法。”派拉冈苦笑一声,“而雨野原商人,就是一例。”
“你说谁?”
“这就对了,什么雨野原商人?谁都没听过雨野原商人说话,也没人认识他们,更没有人会考虑我们与他们之间的古老盟约,而你我更不会考虑那么多。请你继续说下去,你想把我买下,而且既保我完好,又不驾着我出航,那你到底有什么打算呢?”
“噢,派拉冈。”现在琥珀的语气已经难过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如果真有机会任凭我来处置——当然我也知道,这其实就像是小孩子漫天外想象,并深信梦想必会成真——那么我会找一群工匠到这里来,把你扶正,造个支架,好让你挺直地立着。我还要住到船上来,我要在你上头的悬崖上造个花园,花园里遍植色彩艳丽、气味芬芳的花草,吸引来许多鸟儿与蝴蝶。还要有蔓生的藤蔓,沿着崖壁悬垂到沙滩上,开出甜蜜的花朵。此外我要把你周围的岩石雕出形貌,再挖几个涨潮时才有水的池子,让池子里繁殖出许多海星、海葵和那种猩红色的小螃蟹。”琥珀一股劲地讲出她的古怪梦想,声音越来越激动,“我就住在船上,在船上工作,而到了晚上,我就在甲板上吃晚餐,然后我们彼此聊聊一天的见闻。如果我还敢做更大的梦,那么我会想象,总有一天我会弄到一块巫木,而我的手艺好到可以重塑你的双眼,让你再度拥有视力。那么早上时,我们就可以一起看日出,傍晚则一起仰望太阳从悬崖花园那一头落下。到那时候,我会对全世界说,任凭你们爱怎么办就怎么办吧,因为我再也不管了;任凭你们要灭亡,还是要兴盛,对我来说都没什么差别,只要你们别来打扰我们这个小地方就行了。我们两个必定会过得很快活。”
一时间,派拉冈想不出要说什么才好。这个童稚的梦想象是将他包裹了起来,于是突然之间,他不是船,而是变成了一个在那种地方快活奔跑的小男孩,口袋里装满了亮晶晶的石头、奇形怪状的贝壳、海鸥的羽毛和……
“你不是我家族的人,而且你永远不会变成我的家人。”他狠狠地用这句话打碎梦想,就像是人用脚重重地踩死蝴蝶一般。
“我知道。”琥珀轻轻地说道,“我说过,那只不过是梦想而已。那是我的渴望,不过说真的,我不知道自己能在缤城住多久,也不知道能陪你多久。可是派拉冈,若要救你,这乃是唯一的希望。如果我亲自到大运家走一趟,跟他们说,派拉冈自己表示这个安排他颇为满足,那么就算我开的价钱比较低,他们也可能会因为亲情的关系而接受我的出价……”她的声音逐渐淡至无声,而派拉冈则交握手臂抱胸,以遮住胸前的星状疤痕。
“你要救我?”他轻蔑地说道,“我哪里有什么危险?你还真能掰,琥珀。我承认,你描述的景象的确很吸引人。不过我是船,船造来就是为了要出海用的。难道你以为我是自愿选择要躺在沙滩上,什么事也不做,最后被枯燥的生活逼得近乎疯狂吗?才不是呢。如果我的家族决定要把我卖给奴隶贩子,那至少我还会变成我所熟悉的运奴船。我才不想变成你的娃娃屋。”尤其此前她坦承终究会离开他,而她之所以与自己结为朋友,是因为她为其他事情而滞留在缤城。所以,他才不要跟她在一起呢。琥珀迟早会离开他,她跟其他人没什么两样。凡是人类,迟早都会抛弃他。
他们久久沉默不语,最后派拉冈劝道:“你最好回去找达弗德·重生,撤回你开的价钱。”
“不。”
“如果你把我买下来,安置在此地,那么我会永远怨恨你,并且会为你招来恶运,坏到你难以想象的恶运。”
琥珀的声音很平静:“我不相信运气,派拉冈。我相信命运,就我看来,我的命运本来就带有许多恐怖且令人心碎之处,严重到就算是你也难以想象。而你,恐怕就是其中之一。所以,为了那个老是在你的木头骨架里叫骂、恐吓的小男孩着想,我会把你买下来,并保护你周全。至少也要在命运所允许的范围内保护你周全。”琥珀的声音中毫无恐惧。她伸出手,将掌心平贴在船壳上的时候,派拉冈只感到一股怪异的柔情。
 
“包起来就是了。”柯尼提粗暴地对她说道,“伤口自然会好。”
依妲摇了摇头,以非常温柔的口气对他说道:“柯尼提,这伤是不会自然好的。”她轻轻伸手摸着他断腿处上方的筋肉。“这儿的皮肤又热又软,而且轻轻一碰,你就痛得缩身。再说伤口流出来的液体,不像是痊愈的迹象,反倒——”
“住口!”柯尼提命令道,“我是强壮的男人,可不是你照顾过的那些哭哭啼啼的妓女。这伤口自会痊愈,而且以后我会恢复。你帮我包扎起来就是了,你若是不包扎,我也不在意,我可以自己包扎,不然就叫索科来做。我可不想坐在这里听你讲那些触霉头的话。”他腿上突然窜上一股如牙疼般难忍的痛楚。他倒抽了一口气才止住颤抖,接着又紧抓住舱床的边缘,以免自己痛得叫出声。
“柯尼提,你明知那是该做的。”依妲恳求道。
柯尼提得等到自己停止喘气才说得出话:“真该做的,是把你丢到海里去喂海蛇,好让我的人生重新享有一点宁静。你走,你出去,然后把索科叫来。我们还有大事要商量,没空跟你啰啰嗦嗦的。”
依妲把湿透的绷带丢进盆子,也不再多说一个字就离开舱房。好,柯尼提伸手去拿倚在舱床边的那根撑在腋下助行的结实拐杖。这拐杖是他吩咐索科做的,他实在讨厌这东西,而且只要甲板稍微有点偏摇,拐杖就完全失效了。然而若是有了拐杖,那么在船下了锚,且天气又像今天这么好的时候,他就可以从舱床上下来,跳着到海图桌前。只是稍有震跃,断肢便传来椎心之痛,他还没跳到海图桌前就已经痛得一身汗。他低头凝视海图,并将身体的重量倚在海图桌的边缘。
门上响起了叩门声。
“索科?进来。”
索科缩着头站在门边。他的眼神颇为烦恼,但是一看到船长站在海图桌前,他便像是拿到糖果的小孩子般脸上放出光彩,大着胆子走了进来。柯尼提注意到索科又穿了件新背心,比之前那件的绣花更多。
“这么看来,那个医生的确有两下子。”索科走上前对他招呼道,“我之前就觉得这个比较高明。另外那两个嘛,据我看来,好像不怎么样。如果你要找人医脚,那必定是找个老人比较好,毕竟老人家见过的世面多,而且——”
“索科,你住口。”柯尼提和蔼地说道。“那家伙并不比之前那两个强到哪里去。牛溪镇这儿的风俗是,伤口若是治不好,那你就另外再弄个伤口,以便转移受害者的注意力,不让人发现你有多么蹩脚。那个家伙啊,我问他,我原有的伤口他都治不好了,那么再多弄个新伤口,他就有把握治好吗?他根本答不出来。”说到这里,柯尼提夸张地耸了耸肩,“这些偏僻小地方的医生实在让人信不过。不管有没有用他们的血蛭或药方,我反正都好得一样快。”
索科慢慢走上来,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反正都一样。”他迟钝地应和道。
“这是最后那个亲口说的。”柯尼提强调道。
“他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你逼着他,非要他说出这话不可。”站在门口的依妲激动地说道,“索科,你可得劝劝他。你跟他说,他得让他们把腿锯掉一截,去掉坏肉才行。他很尊重你,他一定会听你的。”
“依妲,你出去。”
“我无处可去。”
“你去镇上买买东西。索科,你拿点钱给她。”
“我用不着拿钱。牛溪镇的人都知道我是你的女人,所以只要是我眼睛多瞄了一眼,他们就会把东西塞到我怀里,求我一定要收下来。可是我什么都不想要,而且哪里都不想去,只希望你赶快好起来。”
柯尼提沉重地叹了一口气:“索科,麻烦你关上门,让那女人留在门的另外一边。”
“不,我保证不讲话,求求你,柯尼提,让我留下来。不然,索科,你一定要劝他,跟他讲讲道理,他会听你的……”
依妲像哀鸣的狗儿一般讲个不停,索科则相当温柔地把她推到门外并锁上门。要是能自己起身对付依妲,柯尼提才不会像索科那样轻手轻脚的。然而,这正是问题所在:问题在于依妲现在把他看作是虚弱无用的人,所以什么事情都要插手,什么事情都非得顺她的意不可。自从她对那几个囚犯严刑逼供之后,他就怀疑她是不是以将无助的男子肢解为乐?柯尼提开始思索,是不是有什么办法可以将她留在牛溪镇,不要带走。
“现在镇上的情况如何?”柯尼提亲切地对索科问道,仿佛索科才刚进来,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
索科凝视着他,看了好一会之后,才决定讲点有趣的给他听:“再好不过了,这景况算是好到极点了。除非你亲自上岸跟牛溪镇的商家谈谈,那可能会更好。商家们都求着要请你去他们家当贵宾呢。我上次跟你说过,他们一看到渡鸦旗进港,全镇的人就冲出来迎接我们。小孩子在码头上叫着:‘柯尼提船长,柯尼提船长!’我还听到镇上的人私下说,若论做海盗的本事,那是连‘恐怖伊果’也远不及你啊。”
柯尼提吓了一跳,脸色阴沉下来。“我年轻时就听过伊果的事情,他的称号倒是很夸张。”他平静地说道。
“不过,他们把你拿来跟他相提并论,也算挺不错的,毕竟伊果烧了二十个村子,而且又——”
“够了,不谈我的名声了。”柯尼提打断索科的话,“我们的生意如何?”
“补给都办好了,他们给得特别大方。席瑟娜号已经吊上岸修理了。”那壮硕的水手摇摇头,“席瑟娜号的船壳腐蚀得很厉害。我万万想不到,大君竟然会把他要送人的礼物托付给这样的破烂水盆去运货。”
“我看大君大概是没有检查过席瑟娜号的船壳。”柯尼提不带感情地说道,“那,镇上的人欢不欢迎我们带来的新人口呢?”
“他们求之不得。上次奴隶贩子洗劫牛溪镇的时候抓走了镇上最好的铁匠,不过我们给他们带了两个铁匠来。除此之外,那些乐师的表演让全镇传颂不已。到现在为止,乐团的人已经把‘席瑟娜号大解放’这个戏码演过三次了。他们找了个英俊的小子来演你,又以木桶的铁箍圈为框,外糊纸和丝,弄成了一条长虫,然后张口……”索科讲到这里突然停了下来。“那场戏真的很精彩,大人。我看镇上大概没有人不曾看过了。”
“哦,我失腿的事情竟能让大家看得那么乐,真是不错啊。”
“不是那样的,船长。”索科连忙说道,但是柯尼提挥挥手,叫他别说了。
“我的活船。”柯尼提宣布道。
“噢,操。”索科呻吟道。
“我们不是早就说好了吗?”他对索科问道,“我们逮住了一条运奴船,让那一船的奴隶都得到自由。如果我记得没错,那么接下来就轮到帮我逮一条活船了。”
索科搔着胡子说道:“那也不是什么合约,船长。那只是说,如果我们碰上运奴船,就去追运奴船;接下来若是碰上活船,就去追活船。可是你这意思是说,我们要打猎似的逮一条活船或是找个地方等着,以伏击活船。”
“那还不都一样。”柯尼提将索科的反对视为无稽。
“不,恕我直言,船长,但是这二者不大一样。我想了很久,船长。也许我们应该抛开这两件事情,回到我们的老本行才是。我们应该追几条肥得出油的商船,大干一票,就像我们以前那样,多弄点钱,多点时间逍遥。这些运奴船、海蛇什么的,应该避一阵子才是。”索科用粗大的指头拨弄着背心上的镀金钮扣,提议道,“你已经让我见识到原来人生也可以这样过,这是我之前想都没想到的。不管对你,还是对我而言,皆是如此。你替自己找了个好女人,她一来,这里真的变得大不相同。我现在终于了解你之前苦心积虑到底是在教我什么道理。要是我们满载而归,回到分赃镇,唔,就像法丁大爷说的,要有名望、要安家的那一套……”
“等我们有条活船之后,你爱选哪个处女就选哪个处女,索科。”柯尼提对他承诺道,“如果你喜欢的话,每星期都弄个处女来也无不可,但是首先得要弄到活船再说。好,我们就先假设席瑟娜号的船员所说为真,那么在我们以南的海域至少仍有一艘活船。你来这儿跟我一起看海图。看起来,我们现在恰巧处于这个位置,真是太好运了。你瞧,我们的南边,就这里,是豪瑟海峡。豪瑟海峡一年到头都乱流汹涌,在涨退潮之际又特别难对付。可是不管什么船要往北行,都得从豪瑟海峡过去,这你懂吧?”
“我懂。”索科不情愿地应道。
柯尼提将索科的态度看在眼里,但是不予理会。“好,这个钩岛位于豪瑟海峡之中。要通过这一段,自然以走钩岛以东的水路比较容易。钩岛以东的水路有些地方水浅,但至少水下的沙洲不怎么变化。至于钩岛以西的水路,那可就差远了。钩岛以西的水路,水流强劲,在涨退潮之际尤甚,而且接近钩岛的水底沙洲更是无时无刻都在改变,所以我们都把钩岛以西的水路称作‘找死礁滩’,说真的,这名字取得真是传神。”柯尼提顿了一下,“你记得这个地方吗?”
索科皱起眉头:“想忘也忘不了。那次我们碰上了大君手下那种桨帆并用的战船,你带我们横越找死礁滩,结果我们被海流托着,像是飞箭似的一下子就过去了。我足足过了三天才真正相信我们已经死里逃生。”
“一点也没错。”柯尼提应和道,“走钩岛以西的水路,比走钩岛以东的水路快得多。”
“所以呢?”索科小心地问道。
“所以呢?所以我们就在这儿下锚。这里景色多好,所有要通过豪瑟海峡的船只都尽收眼底。然后,我们一看见活船进入海峡,就由西路往北,等到活船走到这儿的时候,我们已经绕回海峡的中间下锚等着了。东路的洋流还是挺强劲的,所以活船被我们这么一追,说不定就会卡在这儿的水底沙洲上。”他抬起头直视着索科严肃的眼神,嘴上则笑开了,“于是船就落在我们手里了,损伤少之又少,说不定还毫发无损。”
“除非活船干脆朝我们撞上来。”索科乖戾地指出。
“噢,不会的。”柯尼提笃定地对他说道,“就算会吧,我们还是照样登船去拿下活船。”
“这一来,不就等于放弃了玛丽耶塔号?”索科惊骇极了。
“这一来,就逮到了一条活船!”
“这样不好,这计划的每一个环节都可能出错。”索科反驳道,“我们可能会被洋流带得撞上找死礁滩,然后撞成碎片。之前走西路,那是逼不得已,除此之外,西路那儿,我是连躲都来不及了。要不然,就是那活船吃水比我们浅得多,尽管我们冒了那么大的风险开过找死礁滩,在东路中途等着,可是我们还没起锚,那活船就轻灵地从我们船边窜过去了。要不然就是……”
索科是来真的。他不是说说而已,他是真的不肯照自己的计划行事。他好大的胆子!若不是自己提拔,他什么都不是,什么都不是。片刻之前,他还发誓自己完全效忠船长,但现在他就违逆了自己的心意,不肯为他弄条活船。
柯尼提突然决定改变策略。
他伸出一手,示意大副住嘴:“索科,你到底有没有把我这个人放在心上?”
被他这么一问,索科顿时语塞,这是他早就料到的。索科几乎脸红了,他开口,嗫嚅地说道:“呃,船长,我们都共事好几年了。再说从没有哪个人对我比你更公平,或是更……”
柯尼提摇了摇头,望向他处,像是很感动似的。“这件事情除了你之外,再也没有别人会帮我了,索科。我对别人都不像对你这么信任。我从小就一直梦想要拥有一条活船。我一直深信,总有一天我会踏上活船的甲板,并且将这条活船据为己有。而且——”柯尼提摇了摇头,让自己的声音变得浑浊起来,“人们总怕自己短命。这条腿……如果他们说的应验的话……”他转头望着索科,努力睁开他的蓝眼,怔怔地直视着索科的黑眼。“说不定,这就是我最后一次机会了。”他简单地说道。
“噢,船长,你别说这种话!”那疤脸大副的眼里真的流下了泪水。柯尼提用力咬住嘴唇免得自己笑出来,然后往前靠到海图桌上,以掩藏自己的脸色。不过这是个错误,因为他这么一靠,拐杖倒滑掉了。即使他抓住海图桌的边缘,腐烂的断腿仍撞到地上。他痛苦地叫了出来,若不是索科及时接住,他就整个人倒在地上了。
“轻松点。我接住你了,轻松点。”
“索科。”柯尼提有气无力地说道,他再度抓住海图桌的桌缘,并以双臂撑着自己,以免再度跌倒,“我不求别的,就求你这个,行不行?”他抬起头,感觉自己开始发抖。单腿站立实在太累,不过这只是因为他还不习惯。说真的,他并不相信自己会因此而死,他一定会好起来。他一向如此,不管多么严重的伤势,他总是会好起来。但此时他不免因为痛楚而整张脸都扭成一团,脸上无法抵挡地淌下大粒汗珠。既然无法抵挡,不如就善加利用吧。“这是最后的机会了,你就成全我吧?”
“我会尽力而为,大人。”索科眼里满是忠诚与心碎,“我一定帮你逮条活船,你一定会踏上活船的甲板。相信我。”索科对他保证道。
虽然腿上剧痛,柯尼提还是忍不住笑了出来,但他赶忙把笑声转变成咳嗽。索科要自己相信他啊。“除此之外,我还有什么选择?”他无奈地问自己,但是不知怎地,这句话却大声地说了出来。他连忙朝索科看了一眼,发现大副正以忧虑的眼神望着他。他强迫自己嘴边挂上病恹恹的笑容,并以温和的语气说道:“这些年来,索科,我除了你之外,还信任过谁呢?我没有别的选择,只能再度把重担放在你身上,并仰赖你我的交情。”
“船长。”索科说道,这一声之中颇有狗儿那种摇尾乞怜、奉承讨好的味道。柯尼提把这个思绪搁在心里,准备等人好一点之后再慢慢琢磨。不知怎地,自己请求索科帮忙,倒使他比以前更仰赖自己的赞同了。柯尼提笃定地想,他选索科来当大副还真是选对了人。今天若换作是他站在索科的位置上,那么一定会把这当做是全面夺权的最佳机会。不过他很幸运,因为索科这个人可比他迟钝得多。
索科笨拙地弯下身,真的把柯尼提抱了起来,并将他抱回床上。这些剧烈的动作使柯尼提的腿伤前所未有地疼痛。他的手抓住索科的肩膀,脑中则一片晕眩。在那一瞬间,他心里突然被一个古老的记忆所淹没:黑胡须、口气里有白兰地和水手臭汗味的父亲,醉醺醺地抱着仍是小孩子的他转圈子、大笑着跳舞。那时候感觉很可怕,但又有些快活。索科轻轻地将他放在舱床上:“我去叫依妲进来,好不好?”
柯尼提虚弱无力地点了点头。他探索着记忆中的父亲,但是那个想象中的人物却一边跳舞一边嘲笑童年时笼罩着阴影的他。他探索不到父亲,反而有另外一张似笑非笑且高贵优雅的脸,低头笑着对他说道:“这孩子真是淘气,但将来也许能成才也说不定。”柯尼提的头抵着枕头一转,想要把这记忆从心里甩开。大副出去了,并随手关上舱门。
“你根本配不上这些人。”有个细小的声音说道,“我实在想不通他们为什么会爱你。我老实告诉你吧,他们发现你什么都不是、让你垮台的那一天,我一定欢欣鼓舞。只可惜,他们若是察觉了真相,那么他们自己也不免心碎。你哪有这个运气,竟值得这些人对你如此忠心?”
柯尼提疲倦地抬起头。以皮带紧束在他脉搏上的小小木脸正怒视着自己,他看到木脸那义愤填膺的表情,不禁轻蔑地一笑。“因为我好运。因为我的名字好运、因为我的血统好运,我就是值得他们为我效忠。”然后柯尼提又笑了出来,不过这次他是在笑自己,“唉,有个妓女,又有个土匪为我效忠,这也太富裕了。”
“你那条腿烂掉了。”木脸突然恶意地说道,“烂到骨子里了。那条烂腿会发臭、流脓,并将你血肉里的生命力烧掉。”木脸望着柯尼提,冷笑道:“柯尼提,你可听到我的预言了?”
“住口!”柯尼提沉重地说道。他又开始冒汗了,汗水浸湿了他上好的干净衬衫,也浸湿了刚换的新床单,这活像是老醉鬼的臭汗味。“如果我是恶魔,那你算什么?你可是我的一部分哪。”
“我虽是一片木头,但我也曾有过一颗伟大的心。”那护符宣称道,“你把你的脸放到我身上,并以我的口说出你的声音。但是木头是久志不忘的。柯尼提,我不是你,而且我发誓,我一定不会变成你。”
“没人……要你……变成我。”柯尼提的呼吸越来越急促。他闭上眼,任由自己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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