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8 杰克初见猿群
自两名瑞典人在酋长统治的野蛮村庄里被恐吓驱逐后，已经又过去了一年。梅林依旧在和盖卡一起玩耍，所有孩童般的爱恋都倾注到了这具毫无生气的破烂玩具上，她将所有的悲伤、希望和梦想都向那磨损的象牙脑袋一一倾诉。即便在希望渺茫时，即便在酋长权威的魔爪下插翅难飞时，梅林也不曾放弃美好的希望和梦想。不过，梦想模模糊糊，没有成形，她想的主要是和盖卡一起逃到一个遥远而不为人知的角落。那里没有酋长，没有马布努，那里即便是埃尔·阿德雷亚也找不到入口，那里终日鸟语花香，她甚至可以在那里的树顶上和温顺无害的小猴子一起玩耍。
酋长已经离开很长一段时间了，他指挥着一支载满象牙、兽皮和橡胶的商队深入北部。这段时间里，梅林享受到了巨大的安宁，虽然凶恶的老巫婆马布努依旧在身旁，心情不好时仍会打梅林几下，但好在只剩马布努一人;若是酋长也在村庄，那么梅林受到的虐待会更加严重。梅林常常纳闷，这个冷酷的老人为何如此厌恶自己?的确，这老家伙对遇到的每个人都残忍不公，却对梅林最为残忍、最为不公。
今天，梅林蹲在靠近村子边上的一棵大树下和盖卡玩闹，周围环绕着层层栅栏。她正在为盖卡做一顶叶子帐篷。帐篷前放着几根木头、几片树叶和几块石头，这些是家用器具，而盖卡正在做饭。梅林坐在几根小树枝堆成的座位上，一边玩耍，一边不停地对着自己的小伙伴东拉西扯。她完全沉浸在和盖卡两人的家务活中了——如此全神贯注，丝毫没有注意到，头顶的树枝轻轻摇曳着向下弯曲，上面悄声无息地潜入一个人影。
梅林毫无察觉，继续不亦乐乎地玩耍着。而她头顶上此刻有双眼睛，正一动不动地朝下注视着她。村庄里的这块区域内除了梅林，别无他人，仿佛自从数月前酋长离开北去后，便被人遗弃了。
此时丛林里，酋长正领着商队归来，距离村庄还有大概一小时的路程。
自从那日白人向杰克开枪后，杰克便被迫返回丛林，去寻找那仅存的、可能是唯一的同伴——巨猿，此时也已经一年过去了。这一年来，杰克和阿库特向东部丛林一路晃荡而去，越走越远，越走越深。杰克又成长了许多——原本强壮有力的肌肉如今刚硬如铁，森林生活技能也发展到了令人难以置信的程度，不但在树上生活越来越得心应手，他还能够熟练地使用各种天然或人工武器。
现在，杰克既拥有超凡的体能，又兼具聪慧的心智。虽然他的外形还只是个男孩，但力量已无比强大，经常与他进行模拟对战的巨猿也早已经不是他的对手了。阿库特教会杰克像公猿一样战斗，再也没有比巨猿更好的老师了，因为它能在原始人的野蛮实战中提供指导;也再也没有比杰克更好的学生了，因为他对于教授的课程学得又快又好，并能融会贯通。
两人不停地寻找一支几乎已经灭绝的巨猿种类，那是属于阿库特的种群，住在丛林中最好的地域内。一路上，不断地有羚羊和斑马倒在杰克的长矛下，这两个强大的野兽捕猎者时而从悬垂的枝条上跳下，时而从浅滩或水坑旁的灌木丛埋伏处蹿出，将猎物拖拽而下。
豹子的毛皮覆盖在杰克的身体上，但他穿上豹皮并不是出于人类的谦逊。当白人的子弹似阵雨般洒落时，杰克体内的野性苏醒了，事实上，我们每个人的内心之中都深深掩藏着这样一种野性，而杰克的父亲泰山又曾经在野兽的抚养中长大，因此更是遗传给了杰克更为强烈的野性。起初，杰克穿上豹皮是为了炫耀获得的战利品，因为在肉搏战中，他以高超技艺用刀杀死了豹子，并且在一开始，那兽皮精美无比，更衬得男孩充满野性的魅力。但是渐渐地，由于杰克不知道如何保养，再加上烈日灼晒，兽皮开始变得僵硬、腐烂。对此，杰克感到悲伤又无奈，不得不扔了它。后来，他偶然看见一个独行的黑人士兵也戴着一块毛皮，看起来保养得当，美丽柔软，于是，杰克不假思索地跳上这个毫无防备的黑人肩膀，将锐利的刀刃直插入黑人心口，然后取走了那块兽皮。
没有任何的良心不安，这种行为在丛林里无可厚非。每个踏入丛林的居民，无论它过去受过何种训练，无需很长时间便会将这一原则深深植入心中——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如果那个独行的黑人有机会的话，他也一定会杀了杰克。无论是杰克还是黑人，都并不比狮子、水牛、斑马、鹿或是那些在森林的黑暗迷宫里游荡、潜行、飞翔、蜿蜒而过的其他动物高贵。每个人都在努力维护仅有一次的生命。杀戮越多的敌人，延长生命的概率就越大。所以，杰克只是笑了笑，便穿上华丽的兽皮战袍，和阿库特一起再次开始搜寻之旅，找寻那些会张开双臂迎接他们的巨猿。
最终，两人在丛林深处，一个离人类十分遥远的地方，找到了它们。那里已成一处天然舞台，上演着杰克父亲多年前曾多次参与过的“达姆达姆”野生仪式。
相距甚远时，他们就听到了巨猿的鼓声。当时，两人正在一棵大树上安然入睡，突然耳边响起了轰鸣声，一下子被惊醒了。阿库特最先对这种奇怪的声调做出了反应。
“是伟大的巨猿!”它咆哮道，“它们跳起了‘达姆达姆’，来吧，泰山之子科拉克，让我们去找我们的子民吧!”
几个月前，阿库特让杰克重新给自己取了个名字，因为他不能再使用杰克这个人类的名字了。在猿语里，科拉克最接近人类语言的发音，意思是“杀手”。现在，科拉克站在先前背靠而眠的那棵大树枝干上，伸展着丰盈的年轻肌肉，月光透过树叶照在他褐色的皮肤上，洒上点点星光。
阿库特也站了起来，半蹲在科拉克的后面，胸腔深处发出一声低沉的咆哮——充满兴奋和期待的咆哮。科拉克也发出一声吼叫，和阿库特互相呼应。随后，阿库特轻轻地滑到地上。隆隆轰鸣的鼓声方向上，有一处他们必须穿过的空地，此刻完全淹没在了银色的月光下。阿库特半蹲着，拖着脚步迈入月光之中。而一旁的科拉克则是优雅从容地大踏步走着，与巨猿的笨拙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毛发蓬松的黑影旁擦身而过一个悠然自得的清晰轮廓。这个已经脱离大英公立学校的小伙子，仿佛又回到了当初在音乐厅时的那种兴奋状态，哼着小曲，神采飞扬。他盼望已久的那一刻就要来临了，自己正回到同伴身边。在这段时间里，回家的念头，由于缺乏条件和冒险活动一拖再拖，虽然反反复复地出现在脑海里，但已经不那么清晰了。过去的生活似乎更像是一场梦，美而不真，而到达海岸并返回伦敦的决心又时常畏缩不前，最终让归程遥遥无期，成了一场美好而无望的梦。
现在，所有与伦敦和文明世界有关的印象全都深深地埋在了他的大脑深处，仿佛不曾存在过一般。除了体型和智力发育之外，他已经和身侧这个高大凶猛的生物一样，彻底成了巨猿。
欣喜若狂之下，科拉克在同伴头上粗暴地拍了一掌。阿库特半怒半笑地转向他，露出闪闪发光的尖牙，伸出满是毛发的长臂抓向男孩，像以前无数次做过的那样，开始了一场模拟战斗。两人在草地上滚来滚去，互相出击，咆哮撕咬，但除了粗鲁地捏上一把，倒也没真咬伤对方。不过，这对于两人而言是一场极其美妙的体验。科拉克将在学校习得的摔跤技巧运用到搏斗中，常常使阿库特败下阵来，但巨猿往往也能据此学到新技能。当蕨类植物还是树木的样子，鳄鱼还是鸟类时，人类和巨猿共同的祖先已经在这丰富多彩的世界里游荡，并将生存技能一代代传了下来，有些传到了阿库特身上，现在通过一次次搏斗，这些技能又传给了科拉克。
但科拉克有种技能，阿库特始终无法完全掌握，那就是拳击，不过，作为一只巨猿，它也已经做得相当好了。每当科拉克想要抵抗巨猿公牛般的攻击时，便会对着巨猿鼻尖突然来上一记勾拳，或是对着肋骨猛击。这一套动作总是让阿库特感到惊讶，但同时也会激怒它，使得它那强劲的下颚更加不顾一切地冲向同伴柔软的肌肉，毕竟，阿库特仍然是一只巨猿，带着野兽特有的暴躁脾气和残忍本性。当它怒火中烧却一直无法捉住那个折磨者时，巨猿便会失去理智，疯狂地冲向科拉克，然后又会发现，科拉克的拳头总能准确无误地如冰雹般落在自己身上，引起剧烈疼痛，并最终成功地阻止自己进攻。这时候，巨猿便会恶狠狠地咆哮起来，龇牙咧嘴地走到一旁，一个小时左右都不吭一声。
但今晚他们没有开展拳击战，只是互相摔来摔去玩了半天，直到黑豹的气味飘到脚下，两人才警觉起来，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四周。那只“大猫”正穿过眼前的丛林，有一会儿，它停了下来，似乎在听着周遭的动静。科拉克和巨猿齐声恶狠狠地咆哮起来，听到声音，那肉食性动物随后便走远了。
接着，科拉克和巨猿继续朝着“达姆达姆”声传来的方向走去。鼓声越来越大。最后，他们终于听到了跳着舞的猿群发出的吼声，鼻孔下方也飘来了强烈的同类气息。科拉克激动得颤抖，阿库特脊背上的毛发也瞬间僵硬竖起——这是巨猿快乐或愤怒时的表现。
两人悄悄穿过丛林，走近巨猿的聚会地点。现在科拉克和巨猿隐在树林中，一边匍匐前进，一边警惕着猿群里的哨兵。不久后，透过树叶的缝隙，科拉克两眼一亮，热切地注视着眼前的一幕。这场景对阿库特来说，再熟悉不过了;但对于科拉克而言却十分新奇，狂野的景象微微刺痛了他的神经。巨大的公猿们在月光下，围着平顶的鼓面跳着、打转着;三只老母猿坐在鼓旁用棍子敲打着，发出响亮的回音，由于常年使用，棍子已经磨得锃光发亮。
阿库特知道自己的同类是什么脾气，有什么习惯，并且聪明地知道应该在狂欢结束后再现身。到时鼓声安静下来，部落里的巨猿也填饱了肚子，它再出声打招呼，和猿群们商量一番，那么它和科拉克就能被这个团体接纳，成为它们中的一员。肯定会有反对的，但它和科拉克有足够的能力用暴力制服。也许需要几周、甚至几个月，猿群对他们的怀疑才会逐渐减少，但最终，他们一定会和这些陌生的巨猿们亲如手足。
阿库特希望它们恰巧是认识泰山的那些巨猿，这样有助于更好地介绍科拉克，同时圆满地达成自己最大的愿望——使科拉克成为巨猿之王。就在这时，科拉克急不可待地想要朝这群跳着舞的巨猿冲过去，所幸被阿库特及时阻止了，否则这种行为，很可能意味着两人对猿群的示好功亏一篑。巨猿们在进行这种奇怪的仪式时，往往本能地陷入一种歇斯底里的狂乱中，即便是最凶猛的肉食性动物此时也不敢随意打断。
在这一圆形露天剧场的地平线上，月亮慢慢地自高空滑落，轰鸣的鼓声逐渐平息，舞者们也缓缓停了下来，直到最后一个音符落下，巨兽们开始转向狂欢后的盛宴。
看完眼前的表演后，阿库特已然明白这场狂欢的缘由，它向科拉克解释说，这场仪式宣告了新猿王的诞生，并指了指那只毛发蓬松的新王。毫无疑问，与许多人类掌权者一样，新猿王通过杀掉前任才得以上位。
巨猿们填饱肚子后，它们中的大多数便会蜷缩到树根下，安然入睡。这时，阿库特扯了下科拉克的手臂。
“来吧，”它低声说，“动作慢些，跟我来，照着我的动作。”
阿库特慢慢地穿过森林，站到了圆形剧场一侧的树枝上，沉默了好一会儿，接着发出一声低沉的咆哮。顷刻间，一群巨猿一跃而起，小眼睛飞快地扫视着空地外围。猿王最先看到了站在树枝上的两个影子，它充满恶意地狂嗥了一声，然后朝着入侵者的方向慢慢地走了几步，头顶上毛发竖立，双腿僵硬，步态蹒跚，走走停停，身后还跟着许多公猿。
距两个人影还有段距离时，猿王停了下来——即便人影突然跳下，这段距离也足够安全。谨慎的猿王!它站在那儿，猿臂来回摇晃，咧着嘴露出尖牙，低吼着，声音越来越大，最后逐渐变成了咆哮。阿库特知道它在酝酿袭击，但老巨猿并不希望引起战争，它和科拉克一起来是为了跟部落交涉。
“我是阿库特，”它说，“这是科拉克，科拉克是另一个猿王泰山的儿子。我也是居住在大海另一头的巨猿之王。我们来是为了和你们并肩战斗，一起捕猎。我们是伟大的猎人、强大的战士，让我们和平相处吧。”
新猿王停止了摇摆，眉头一皱，打量着这对搭档，眼神野蛮而狡猾。它好不容易才登上梦寐以求的王位，正稀罕着，突然有两个奇怪的入侵者，这不得不让它担忧。尤其是这个光滑无毛的棕皮肤小子，浑身上下都写着他是“人”，而自己对人类是又怕又恨。
“走开!”它咆哮道，“走开，不然我就杀了你!”
站在阿库特身后的科拉克曾经热切激动、满怀期待，连脉搏中都跳动着幸福的因子。他甚至想要即刻跳到这群毛茸茸的野兽中去，向它们表明自己是朋友，是它们中的一员。他一直想象，巨猿们会张开双臂迎接自己，然而，猿王的话语却使他充满了愤怒和悲伤。黑人把他赶走了，他曾充满希望地投奔白人同类，得到的回应也只是一串串砰砰作响的子弹。巨猿一直是自己最后的希望，是自己一直在寻找的同伴。但现在，它们也拒绝了他!刹那间，滔天的怒火吞噬了他的身心。
此刻新猿王几乎就在科拉克正下方了，其他巨猿在猿王身后几码处形成了一个半圆，饶有兴趣地看着眼前的景象。阿库特没来得及猜出科拉克的意图并阻止他的行动，科拉克就已经直接跳到猿王所在的道上，成功地激起了周遭一阵狂怒。
“我是科拉克!”他喊道，“我是你们的朋友，是来和你们一起生活的。你们想赶我走，很好，那么我走，但在我走之前，我一定要让你们明白，泰山之子就是你们的主人，像我父亲以前一样——绝不会畏惧猿王以及你们所有人!”
有那么一会儿，猿王惊呆了，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它不曾预料到这两个入侵者中竟有人如此胆大妄为。阿库特也震惊了，激动地大喊科拉克回来，它知道，在这神圣的舞台上，即便猿王不需要帮助，所有公猿也都会助猿王一臂之力，一并对付外来者。一旦那些强劲有力的下颚紧紧咬住科拉克柔软的脖子，那么结局不言而喻，一切很快就会结束。自己若是前去营救，那也难逃一死，但是，勇猛的阿库特不曾犹豫过一分，气冲冲地咆哮着便扑向草地，也对猿王发动了攻击。
猿王双爪一张，朝科拉克扑去，凶猛的口张得老大，准备将黄色的尖牙狠狠地埋进那棕色的皮肤中。科拉克也腾地一下跳起来迎接进攻，他屈膝一跃，跳到了伸展开的猿臂之下，在触碰到猿王的刹那，一脚借力，将全身的重量集中到健硕的肌肉上，攥紧拳头朝公猿的肚子大力一击。猿王“哞”的一声尖叫，抽了一口气，轰然倒地，而那身姿矫捷的赤裸生物一招过后，便灵巧地横跨一步避开所有抓捕。
瘫倒在地的猿王身后爆发出一阵狂怒和沮丧的吼声，公猿们燃起熊熊怒火，充满杀意地冲向科拉克和阿库特。阿库特十分清醒地意识到，在这种情况下万万不可硬碰硬，但劝服科拉克撤退更加机会渺茫，而此刻若再拖延一秒钟，两人都要葬身于此了。只有一个机会，阿库特抓住了这个机会，它一把抓住科拉克的腰，将他从地上直接抱起来，转身快速奔到另一棵树上，低垂的枝条在舞台上方猛烈地抖了抖。暴躁的猿群在身后紧追不舍。即便有些年纪了，阿库特依然紧紧抓住这个比追捕者更加灵活的科拉克，任凭其动来动去，不停挣扎，也毫不松手。
阿库特用力拽住科拉克的下肢，如猴一般敏捷地转移到一处安全的落脚之地。停顿了一小会儿后，又立刻马不停蹄地在黑夜的丛林里穿梭，带着科拉克找寻藏身之所。一时间，公猿们在后边穷追不舍。直到不久后，追在最前边的公猿发现同伴们都被远远地甩在后头，而自己也已经脱离大部队，便放弃了追赶，站在那儿尖叫咆哮，丛林里霎时间回荡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嘶吼。随后，公猿们才纷纷转身，沿着来时的痕迹回到圆形剧场去。
当阿库特确定后方没有追捕者后，便停下来放下了科拉克。
科拉克此时气急败坏，大叫：“你为什么要把我拖走?我会教训它们!我会把所有人都狠狠地教训上一顿!现在它们会认为我怕它们!”
“管它们怎么想，想法不会造成实际伤害，”阿库特说，“你还活着。如果我没有把你带走，你就会死，我也会死。你知不知道，即便是狮子，在面对众多发疯的巨猿时，也得绕道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