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4 陌生人的拯救
梅林睁大眼睛注视着他,像一只被困住的动物,被一条大毒蛇催眠般的凝视吓坏了,呆呆地看着玛尔比恩越走越近。她身上捆着一根古老的奴隶链子,一端绕过脖子,另一端固定在一根深深扎进土里的长桩上,不过瑞典人没有系住她的双手。
慢慢地,梅林一寸一寸地缩到帐篷的另一头。玛尔比恩跟着她,手伸了出来,手指半张,像爪子一样,抓向了她,嘴唇略微分开,呼吸短暂而急促。
梅林想起了詹森说过,只要玛尔比恩骚扰自己就大声呼喊他,但是詹森去丛林打猎了。显然,玛尔比恩挑好了时间。然而,她还是大声尖叫了两次,第三次,玛尔比恩越过了帐篷,用手指残忍地掐住了梅林拼命叫嚷的喉咙。紧接着,像丛林里的战斗一样,梅林用牙齿和指甲与玛尔比恩扭打了起来。玛尔比恩发现这个猎物不容易被征服:那纤细的年轻身体里,圆润的曲线下,精致柔软的皮肤里,有着年轻母狮般的肌肉。但是,玛尔比恩也不是弱者,他的性格和外表一样残忍,肌肉也不例外,身材魁梧,充满力量。他慢慢地把梅林扯回地上,感觉到她的牙齿或指甲落在自己身上,造成阵阵痛感时,更是狠狠地抽了她几个耳光。梅林不甘地打了回去,但是喉咙上掐着的手指让她呼吸越来越困难,身体也越来越虚弱。
丛林里,詹森捕获了两头雄鹿,他并没有走很远,事实也不允许自己到太远的地方打猎,因为他对玛尔比恩很不放心:玛尔比恩竟然拒绝与他一同打猎,而且选择了另一个方向单独行动。这很反常,让詹森隐隐地有几分不祥的预感,他十分熟悉玛尔比恩的品性,因此,猎到肉后,他立即打道回府,刚好手下们也带回了各自的猎物。
走到半路时,一声尖叫从营地方向隐约传来。他停了下来,凝神听了听,声音重复了两次,接着便是一片沉默。詹森咒骂了一句,快速地跑了起来。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来得及,玛尔比恩竟然蠢到跟财富过不去!
在离营地更远的地方,还有另一个人听到了梅林的尖叫,一个陌生男子——那是一名猎人,带着一群圆滑的黑人士兵。他也聚精会神地听了一会儿。毫无疑问,那是一个痛苦的女人发出的声音,因此他也加快了脚步,朝着恐惧声传来的方向跑去;但他比詹森离得更远,所以詹森先到了帐篷。
此刻,詹森那冷酷无情的心里没有丝毫怜悯,有的只是对无赖同伴的满心怒火。梅林还在疯狂地反抗着,玛尔比恩的拳头仍似阵雨般落下。詹森一边对这个昔日的朋友破口大骂,一边冲进了帐篷。玛尔比恩被突如其来的攻击打断了,扔下梅林,转身面对詹森愤怒的袭击,他从臀部抽出一把左轮手枪。几乎同时,詹森也闪电般抽出了手枪,两人同时开火。彼时,詹森正向玛尔比恩走去,被子弹射中后,他停了下来,左轮手枪无力地从手指上掉了下来,但他仍摇摇晃晃地走了一会儿。
玛尔比恩又故意近距离地打了两发子弹到詹森身上。即便是在激动不安、恐惧万分之中,梅林也对这个被击中的人那顽强不屈的生命力感到惊奇。他的眼睛闭着,头垂在胸前,手在面前无力地垂着。然而,他仍然站在那里,努力地蹒跚向前。直到第三颗子弹射入体内,他才脸朝地面直直地倒下去。
接着,玛尔比恩走向詹森,恶狠狠地踹了一脚,又唾骂了一句,然后再次走向梅林。他又一把抓住了她,此时,帐篷的帘子被悄悄掀起一角,一个高大的白人站在帐篷缝隙处。梅林和玛尔比恩都没有看到这个新来的人,玛尔比恩背对着门,身体刚好也挡住了梅林的视线。
陌生人迅速地穿过帐篷,跨过詹森的尸体。就在玛尔比恩以为自己终于可以无所顾忌地为所欲为时,一只手落在了他的肩膀上。玛尔比恩立即转过脸,却看到了一副全然陌生的面孔——一个高个子、黑头发、灰眼睛的陌生人,穿着卡其色军裤,戴着太阳帽。玛尔比恩再次伸手拿枪,但另一只手比他的手更快,一把将武器扔到了帐篷另一头。
“这是在干什么?”陌生人向梅林问道。梅林听不懂,摇摇头,回了几句阿拉伯语。陌生人立刻用阿拉伯语再问了一遍。
“这些人把我从科拉克身边带走了。”梅林解释说,“这个人想伤害我,另一个人刚刚试图阻止他,但是被杀死了。他们都很坏,但这个人最可恶。如果我的科拉克在这里,他会杀了这个恶人。我猜你和他们一样,所以你不会杀了他。”
陌生人笑了。“他该死吗?”他说,“毫无疑问,我应该杀了他,但不是现在。不过,我谅他也不敢再打扰你了。”
他牢牢抓着玛尔比恩,这个瑞典巨人拼命挣扎也无法摆脱。尽管玛尔比恩体形庞大、肌肉发达,但陌生人抓着他就像提着一个小孩一样无比轻松。玛尔比恩开始愤怒地诅咒起来,他拼命撞向来者,换来的是身体被麻花似的拧成一团,并被一只手臂紧紧钳住。玛尔比恩开始大喊,召唤手下们进来杀死这个陌生人。一打奇怪的黑人应声进了帐篷。这也是一群力量强大、干净利落的男人,一点儿也不像那群跟随瑞典人的腌臜下属。
“我们先前也是傻了,”陌生人对玛尔比恩说,“你确实该死,但我不是法律。我现在知道你是谁了,我以前听说过你,你和你的朋友在这里名声可真不好。我们不希望你继续待在我们的国家,这次我放你走,但如果你再敢回来,我就代表法律直接将你制裁。明白了吗?”
玛尔比恩不停地咆哮着,恶声恶气地威胁着,最后还给陌生人起了几个难听的绰号。结果,他得到了变本加厉的震颤,牙齿咯咯作响。那些有所了解的人说,对成年男子最痛苦的惩罚,除了直接伤害,还有一种老式的震颤,令人灵魂战栗。玛尔比恩就受到了这样的震颤。
“现在出去吧,”陌生人说,“下次见到我最好还记得我是谁。”他附在玛尔比恩耳旁说了一个名字——比起殴打,这个名字更有效地制服了那个恶棍。然后陌生人推了一把,瑞典人的身体就踉踉跄跄地穿过帐篷门口,扑在草地上。
“现在,”他转向梅林说,“谁有你脖子上这东西的钥匙?”
梅林指着詹森的尸体,说:“他总是带在身上。”
陌生人搜了尸体上的衣服,找到了钥匙。不一会儿,梅林便自由了。
“你能让我回到我的科拉克那里去吗?”她问。
“我会确保你回到自己的种族那儿,”他回答,“他们是谁,住在哪里?”
他好奇地打量着她那奇怪而野蛮的装束,从她的话中可以看出,她显然是一个阿拉伯女孩,但他从未见过阿拉伯人这般装扮。
“你的种族是什么人?科拉克又是谁?”他再次问道。
“科拉克!科拉克是一只巨猿。我没有什么种族,自从阿哈特当了巨猿之王后,科拉克和我就独自在丛林里生活。”她总是将阿库特叫成阿哈特,因为第一次遇见科拉克和巨猿时,她听到的就是那个发音。“科拉克本可以成为猿王,但他拒绝了。”
陌生人的眼里露出一丝迷惑的神情,他仔细地看着女孩。
“那么科拉克是只巨猿?”他说,“请问您是什么?”
“我是梅林,我也是一只巨猿。”
“嗯——”这是陌生人对这惊人言论的唯一回应,但透过那怜悯的眼光,不难猜出他在想些什么。他走近女孩,慢慢把手放在她的额头上。梅林低低地咆哮了一声,后退了一步。陌生人的嘴角掠过一丝微笑。
“你不用怕我,”他说,“我不会伤害你的。我只是想知道你有没有发烧——如果你确实完全正常的话,我们就可以出发去寻找科拉克了。”
梅林直视着那双锐利的灰色眼睛。她想,这确实是一个彬彬有礼、值得敬佩的人,于是,她允许他把手掌放在自己的额头上,但显然她没有发烧。
“你当猿有多久了?”男人问。
“很多年了,很多年以前,当我还是一个小女孩时,科拉克来了,把我从父亲身边带走了,当时我的父亲总是打骂我。从那时起,我就和科拉克,还有阿哈特一起住在丛林里。”
“科拉克住在丛林里的什么地方?”陌生人问。
梅林用手掌大大地画了一个圈,比画了半个非洲大陆。
“你能找到回他那里的路吗?”
“我不知道,”她回答说,“但他会找到我的。”
“我有一个提议,”陌生人说,“我就住在离这里几个营地远的地方,我先带你回家,让我妻子照顾你,直到我们找到科拉克或科拉克找到我们。如果他能在这儿找到你,那他也就能在我的村子里找到你。不是吗?”
梅林想想似乎有几分道理,但她更希望能够立即回去见到科拉克。而另一方面,陌生人可不想让这个精神错乱的可怜孩子独自在危险丛生的森林里晃荡。他猜不出她从哪里来,或者经历了什么,但所谓的科拉克,以及在猿群中的生活,无非是她那精神混乱的头脑虚构出来的故事罢了。他对丛林很熟悉,知道人可以赤身裸体,独自在野兽群中生活多年,但是一个脆弱而苗条的女孩?不,那完全是不可能的。
他们一起走到外面。玛尔比恩的手下们正在匆匆忙忙地撤营,准备离开。陌生人的黑人随从们正在和他们谈话。玛尔比恩站在远处,怒目而视。此时,陌生人向着自己的一个下属走去。
“看看他们是在哪里找到这个女孩的。”他下令。
黑人立即跑去询问玛尔比恩的一个手下,不久,他回到了主人身边。
“他们从科沃杜那儿买的女孩,”他说,“那家伙只说了这么多。他假装其他的什么都不知道,我想他应该也不知道。这两个白人非常坏,他们做的许多事,那帮手下们估计也不懂。我觉得把另外一个白人也杀了更好。”
“我也希望我能杀了他,但是这片丛林有了新的法律规定,跟过去不一样了,穆威利。”主人回答。
陌生人一直逗留着,直到玛尔比恩和他的旅行队向北部离去,消失在丛林里。梅林现在对这个陌生人有了些信任,站在他的一边,一只纤细的棕色小手紧紧抓着盖卡。两人此刻正在交谈,陌生人对梅林磕磕绊绊的阿拉伯语感到有些疑惑,最后只能把一切都归因于她那心智不全的状态。如果他知道,梅林在被瑞典人带走之前,不知多少年没有说过阿拉伯语了,那他就不难想到,她差不多已经忘了大半的话了。事实上,她如此排斥酋长的语言还有另外的原因,不过连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陌生人就更不可能猜透真相了。
陌生人试图说服她和自己一起回到村庄,但梅林坚持要立即寻找科拉克。对此,陌生人只要使出最后的手段,用武力就可以把她带走,他绝不能让梅林继续处在一种疯疯癫癫的幻想之中;不过,作为一个聪明人,他决定先幽默一下,然后再试着引导她。最终,虽然他自己的庄园几乎是在东边,但整个队伍还是决定向南行军。
不过,途中陌生人慢慢地转变了方向,渐渐地离东边越来越近。他很高兴地注意到,梅林没有发现任何变化,她一点一点地变得更加信任自己了。起初,她是靠直觉来判定这个巨大的白人对自己没有危害,但是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她发现他一如既往的善良体贴,于是梅林内心开始将他和科拉克对比起来,也变得越来越喜欢这个陌生人;不过,她对她的科拉克依旧十分忠诚,没有一丝一毫减弱。
到了第五天,他们突然来到一个大草原上,从森林的边缘,梅林望到了远处的篱笆和许多房子。看到这情景,她惊讶地退了几步。
“我们在哪儿?”她指了指。
“我们找不到科拉克,”那人回答说,“现在既然快到了我的村庄,那么就让我把你带到那儿,让我的妻子好好照顾你,我会派遣手下们去寻找你的科拉克,或者等到他来找你。这样比较好,小家伙。你和我们在一起会更安全,也会更快乐。”
“我害怕,”梅林说,“在你的村庄里,他们会像我的酋长父亲一样打我。让我回到丛林里去吧。科拉克会在那里找到我的,否则,他不会想到要到一个白人的村庄去找我。”
“没有人会打你的,孩子,”那人回答,“我也没有这样做过,不是吗?好啦,这里所有人都得听我的话,他们会善待你的,没人会打你。我的妻子会对你很好,最后科拉克也会来的,因为我会派人去找他。”
梅林摇了摇头:“你的人带不回科拉克,因为他会杀了他们,之前他遇到的人都想要杀他。我害怕,让我走吧。”
“你不知道回去的路,你会迷路的。豹子或狮子会在第一个晚上就抓到你,然后你就再也没法去找你的科拉克了。你和我们待在一起最好不过了,难道我没有把你从坏人手里救出来吗?所以,你就没有欠我点什么?好啦,我们先一起待上几个星期,再决定下一步怎么走对你最好。你还只是一个小女孩——让你独自一人进入丛林太罪恶了。”
梅林笑了:“丛林就是我的父母,比起人类,它对我更仁慈。我不害怕丛林,也不怕豹子或狮子。时间到了,我自然会死。也许会是一头豹子或一头狮子,也有可能是一只比我小拇指末端还要细微的小虫子杀死了我。当狮子向我扑来,或者小虫子叮我时,我会害怕——我会很害怕,我知道;但是,如果我总想着那些还没有发生的可怕事情,那我的生活将会非常悲惨。如果是狮子,那我恐惧一会儿很快就会解脱;但如果是小虫子,我可能会在死前受几天罪。所以我最不怕狮子,而且它又大又吵,我能在听到声音、或是看见它、或是闻到它的气味时,及时逃跑,然而,我随时都可能把手或脚放到一只小虫子上,毫无察觉,直到我感觉到那致命的刺痛。不,我不害怕丛林,我爱它,我宁愿死也不愿永远离开它。但是你的村庄就在丛林的旁边,而你也一直对我很好——嗯,那我决定先照你的意愿,在这里待上一段时间,等着我的科拉克。”
“太好了!”男人说完,便领着梅林朝着一座花盖平房走去,房后是一个井然有序的非洲农场谷仓和外屋。
两人走近时,有十几只狗朝着他们狂吠:一群骨瘦如柴的狼犬、一只巨型的大丹犬、一只敏捷的牧羊犬,还有一群叽叽喳喳的猎狐犬。起初,它们龇牙咧嘴,满脸凶猛,极不友好,但是,当认出了最前面的这一群黑人士兵以及他们背后的白人时,态度就发生了显著的变化。牧羊犬和猎狐犬欣喜若狂,而狼犬和大丹犬在主人归来时并不显得那么欢腾,它们的问候带着一种更高贵的天性。每只犬都嗅了嗅梅林,不过梅林没有一丝害怕。
在闻到梅林衣服上有其他野兽的气味时,狼犬浑身毛发竖立,狺狺狂吠,但是,当她把手放在它们头上,用温柔的声音爱抚般地低语时,狼犬们全都半闭上眼睛,心满意足地向上拱了拱。主人看着它们,笑了,这些野蛮的畜生很少对陌生人如此友好。梅林仿佛以一种微妙的方式,与它们野蛮的心灵产生了共鸣,显得无比亲近。
梅林纤瘦的手指抓着一只狼犬的项圈,轻轻将它拉到自己的一旁,继续朝着平房走去,在走廊上,一个身穿白色衣服的女人正朝着归来的男主人挥手致意。相比见到陌生男人或是野兽,梅林现在眼里的恐惧更甚,她犹豫了一下,转过头去看了男主人一眼。
“这是我的妻子,”他说,“她会很高兴地欢迎你的。”
女主人走到小路上来迎接他们。男主人吻了吻妻子,转向梅林,用阿拉伯语为两人介绍了一番。
“亲爱的,这是梅林。”男主人说完,把自己了解到的丛林流浪故事也告诉了妻子。
梅林看到女主人很漂亮,脸上那甜蜜和善良的神情从未消失过,她不再害怕了。当男主人讲完梅林的故事后,女主人走过来,抱住了她,吻了吻,还唤了一声“可怜的小宝贝”。梅林的小心脏里便泛起了点点涟漪,她把脸埋在这位新朋友的怀里,那多像母亲慈爱的声音啊,自己已经有太多年没有听过了,她甚至不记得那是怎样的一种声音了。她把脸埋在温暖的怀里,哭了起来,眼泪里,有着她自己也无法理解的安心和快乐。
从此,梅林走出了她心爱的丛林,来到了一个充满文化气息的高贵家园中,并唤男、女主人分别为“恩人”和“我亲爱的”。现在,这两个名字对她而言,已经代表了父亲和母亲。一旦消除了恐惧,她便满心都是信任和爱。现在她愿意在这里等着,直到他们找到科拉克,或者科拉克找到她。她一直没有放弃回到科拉克身边的念头——她的科拉克在心里始终排在第一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