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5 科拉克与狒狒群
遥远的丛林那头，科拉克满身伤口，鲜血凝固成块，四肢僵硬。此刻他正带着满腔怒火和悲伤，沿着狒狒们的踪迹又转了回来。无论是在上次遇见的地点，还是它们经常出没的区域，他都没有见到那群野兽的踪影，但是，顺着遗留下的一串串惹眼的印迹，他最后还是追上了兽群。当他一眼瞧见狒狒们时，它们正缓慢而坚定地朝南移动，这是一次定期迁徙，缘由可能也只有狒狒们自己清楚。有只狒狒一看到白人战士从狂风中扑来，警告地发出了一声咆哮，整个兽群便停了下来，咕咕哝哝，低声嘶吼，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许多雄性狒狒拖着脚，绕着圈，围了起来。母狒狒们紧张不安，提高音量，把小崽子们喊到身边，然后一起挪到了雄性领主身后的安全之地。
科拉克朝狒狒王大声呼了起来。那头野兽听到熟悉的声音，开始慢慢地、小心翼翼地拖着脚往前走，它必须得用鼻子好好嗅嗅，才能证实眼睛看到的景象、耳朵听到的声音。科拉克站着，一动不动。贸然前进的话可能会立即引来攻击，或者，狒狒直接就被吓跑了。野生动物往往神经高度紧绷，容易变得歇斯底里，或是疯狂地残杀其他生命，或是胆小地四处逃散。
狒狒王走近科拉克，绕着他转了一圈，越靠越近，一边咕噜咕噜地叫着，一边不停地嗅着。
科拉克开始跟它说起话：“我是科拉克，我曾经打开了困住你的铁笼，把你从白人手里救了出来。我是科拉克，是你的朋友。”
“嗯，”狒狒王咕噜了一声，“是的，你是科拉克。我的耳朵和眼睛告诉我你是科拉克，现在我的鼻子又告诉我，你是科拉克。我的嗅觉从来不会出错，那么，我也是你的朋友了，来吧，我们一起打猎。”
“科拉克现在不能去打猎，”科拉克回答，“黑人偷走了梅林，把她拴在他们村子里，不放她走。科拉克独自一人救不出她。之前，科拉克帮你重获自由，现在你能带着你的子民一起营救梅林吗?”
“黑人会扔出很多锋利的棍子，刺穿我的子民，杀了我们。黑人是坏人，如果我们进入他们的村子，他们就会把我们都杀了。”
“白人也有一根棍子，能发出很大的声音，并且能在很远的地方杀人，”科拉克回答，“当科拉克把你从他们的陷阱中救出来时，他们手上就握着那些东西，如果当时科拉克跑开了，那你现在就是白人的俘虏了。”
狒狒王搔搔头。现在狒狒群正将狒狒王和科拉克粗略地围成一圈，蹲坐着，眨巴着眼睛，互相推搡，想找些更有利的位置，偶尔在朽烂的草木堆里抓只美味的小虫子，或是干脆呆呆地望着狒狒王和科拉克。他自称巨猿，但看起来却更像讨人厌的白人。狒狒王看了看它的一些老臣民，似乎在征求意见。
“我们数量太少了。”一只狒狒咕哝。
“山里另一头还有好多狒狒，”另一只建议说，“就跟森林里的树叶一样多。它们也讨厌黑人，而且又喜欢战斗，非常凶猛。我们请它们一起来吧，这样就能杀掉丛林里所有的黑人了。”说完，这只狒狒站了起来，发出可怕的吼声，僵硬的毛发也竖了起来。
“这样说才对。”科拉克大声说，“但我们不需要山里的狒狒。我们自己就够了。把它们叫过来还要花很长时间，梅林可能等不到营救就死了，被吃了!我们得立即动身前往黑人的村庄。如果我们速度快些，不用很久就能到了。然后，我们所有人同时冲进村子里，大声咆哮，那么黑人就会很害怕地逃走。他们走了以后，我们就可以找到梅林，把她带走。我们不需要杀人，也不会被杀死——我只是想救出梅林。”
“我们还是太少了。”老狒狒再次沙哑地说。
“是的，我们太少了。”其他野兽也附和着。
科拉克无法说服它们。狒狒们确实乐意帮助自己，但必须按照它们的方式，寻求山里的野兽亲属或盟友们帮助。最后，科拉克被迫妥协了，他现在所能做的就是催促它们赶快动身。于是，狒狒王带着十几只强大的雄性狒狒与科拉克一同进山，留下狒狒群在后方看守。
确定行程后，狒狒们就变得非常热情，即刻便出发了。野兽们速度极快，不过科拉克毫不费劲地跟上了。当它们穿过树林时，总会故意发出沙沙巨响，试图向前方的敌人表明，有一群狒狒正在靠近。通常情况下，当狒狒们成群结队地游走时，没有哪只丛林动物敢独自前来骚扰。要去往山的另一头，找寻那些狒狒亲属们，路途更为遥远。当树木之间距离甚远时，狒狒们便十分安静地移动，因为这种情况下，狮子和豹子容易窥见丛林间的狒狒群，清晰地发现只有为数不多的狒狒在行进，因此不会被沙沙作响的噪声所迷惑。
两天内，队伍穿过危机重重的地区，越过茂密的丛林，掠过一片开阔的平原，来到了枝繁叶茂的山坡上。科拉克从未来过这里。对他来说，这是一个全新的国度，眼前的景象不同于以往活动范围内的那片丛林，别有一番风味，令人愉悦。不过，他并不想在这个时候欣赏大自然的美景，因为梅林——他的梅林正处于危险之中。除非女孩成功获救回到他身边，否则科拉克没有心思做其他任何事。
一靠近那片覆盖着山坡的森林，狒狒们走得更慢了，不断地发出一些哀嚎声作为信号，然后又安静地侧耳聆听。最后，从远处隐约传来一个回音。
狒狒们继续沿着森林中声音传来的方向前进，在间歇的寂静中，声音陆陆续续飘了过来。就这样，一边嚎叫，一边倾听，狒狒群离野兽亲戚们越来越近了。科拉克也清晰地感觉到有一大群狒狒们过来了，但是，当科拉克瞧见这个山头的狒狒时，眼前的景象让他大吃一惊。
一只只巨型狒狒穿过丛林里藤蔓缠绕的树枝，像一堵坚实的厚墙，冒了出来，稳稳地爬上最高的山坡，接着，慢慢靠近，并发出奇怪的哀嚎。在它们身后，科拉克目光所及之处，还有一座座庞大的兽墙，掩映在苍翠欲滴的树林中，那是狒狒的同伴们，此刻正紧紧跟随在后边，数目成百上千。科拉克不由自主地想到，若是此时发生点意外，激起这兽群中哪怕一只狒狒的愤怒，他们整个队伍的命运就都不好说了，好在一切安好。
两只兽王按照它们的习性，互相靠近地嗅着，毛发直立。确认完对方的身份后，狒狒王互相挠了挠背，过了一会儿，便交谈了起来。在科拉克的这群狒狒盟友介绍了来意后，科拉克才首次露面，方才则一直藏在树丛后面。看到科拉克，山上的狒狒们激动不已。有一瞬间，科拉克担心自己会被撕成碎片，但他更担心梅林。如果他死了，就不会有人去救她了。
然而，两只狒狒王倒是示意子民们安静下来，并准许科拉克走向前来。慢慢地，山丘上的狒狒们也不断靠近科拉克，在他身上各处嗅来嗅去。当科拉克用狒狒们的语言开口说话时，兽群一下子沸腾了，既惊奇又喜悦，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在他说话时，又安静地听着。科拉克讲述了关于梅林、关于他们在丛林里生活的故事，在那片森林里，从小猴子到所有的巨猿都是他们的朋友。
“将梅林从我身边抢走的黑人，就不是朋友了，”他说，“他们杀了你们许多同类，但住在低地的狒狒们太少了，不足以对抗那群敌人。不过它们说，你们数量庞大，又勇敢无畏——你们就跟平原上的草丛、森林里的树叶一样多;你们的勇敢就连大象都感到害怕。它们还说，你们一定会乐意随我们一同前去黑人的村庄，惩罚那帮坏人，并帮助我科拉克，救回我的梅林。”
狒狒王挺起胸膛，昂首阔步地走来走去。许多雄性大狒狒也跟着兽王，拖着脚晃来晃去。它们对这个陌生的白人所讲的一番话感到十分受用、内心愉悦。这个人不仅称自己为巨猿，而且会说猿类的语言。
“没错，”一只狒狒说道，“在这片山区，我们是最强大的战士，大象害怕我们，狮子害怕我们，就连豹子也害怕我们。山里的黑人从我们身旁经过时，也得安安分分。我可以跟你们去那片地势较低的黑人村庄。我是大王的第一个孩子，一只雄性狒狒，我一个人就可以将低地的黑人全部杀死。”说完，它骄傲地挺起胸膛，大步流星地来回走动，直到另一只挠着背的同伴发出了声音。
“我是古布，”另一只说，“我的尖牙又长又锋利，曾经埋入不知多少黑人柔软的鲜肉中，我还独自杀死过豹子的姐妹。古布也愿意跟着你们一同前去，将黑人都杀死，连一个收尸的人都不留。”然后，它也一样，在一群母狒狒和小狒狒们钦慕的眼神下，昂首挺胸地走来走去。
科拉克看了一眼狒狒王，带着一丝询问的意味。
“您的子民们都很勇敢，”他说，“但最勇敢的一定是大王。”
这头毛发蓬松的雄性狒狒尚处在力量的鼎盛时期，否则也不可能称王——它凶猛地咆哮了一声，森林里回荡着此起彼伏的嘶吼声。小狒狒们害怕地抓着母亲毛茸茸的脖子。雄性狒狒们情绪激昂，腾空而起，发出一阵阵咆哮，回应着狒狒王。整个场面，气势恢宏。
科拉克走近狒狒王，在它耳边喊道：“来吧。”
很快，狒狒王同意了，科拉克立即出发，穿过森林向平原走去。漫漫旅途，这片平原是必经之地，随后才能返回科沃杜村庄。狒狒王跟在身后，依旧不停地咆哮着、尖叫着。一段时间后，它们遇见了那群来自低地的狒狒们，和那成百上千的山地部族一样，野蛮、瘦弱、像狼狗一样渴望着鲜血。
第二天，他们来到了科沃杜的村庄。已经过了晌午，这个赤道边上的村庄暴露在灼热的烈日下，寂静无声。此刻，凶猛强悍的兽群也悄无声息地移动着，除了穿过绿叶成荫的树枝时带起的微风哗啦作响，丛林里一片静谧。
科拉克和两只狒狒王走在前头。在村庄附近，他们停了下来，等着掉队的狒狒们跟上来。现在，万籁俱寂。科拉克悄悄溜到了悬在栅栏上方的大树上，朝身后瞥了一眼，狒狒群紧随其后。时机到了。在漫长的路途中，他一直在警告兽群，不可伤害村子里那个白人囚犯，而其他所有人都是它们的猎物。然后，他仰起头望向天空，发出一声嚎叫。这是信号。
一声令下，三千多头毛发蓬松的雄性狒狒一蹦而起，疯狂地尖叫着冲进村庄，黑人们全都大惊失色，士兵们从各个棚屋里奔出来。母亲们把孩子抱在怀里，朝大门跑去，这时他们看到一群可怕的野兽正如潮水般涌向村里的街道。科沃杜赶紧将手下的士兵们集结起来，连蹦带跳地大喊大叫，鼓舞士气，接着带上锋利的弓箭率先冲向进攻中的兽群。
科拉克率领兽群，带头冲锋。看到这个白皮肤的小伙子指挥着一群凶神恶煞的狒狒，黑人们惊慌失措，恐惧不已，立马坚守阵地，准备用力地把弓箭朝前进的狒狒群射去，但他们甚至还没来得及把箭放到弓上，便浑身一颤，屈服了，开始四处逃散。整个队伍哀嚎不断，黑人士兵们的背上匍匐着一只只狒狒，尖锐的獠牙深深地扎进脖颈儿上柔弱的肌肉中，而兽群中，最凶猛、最嗜血、最令人恐惧的便是科拉克。
一群群黑人惊慌失措地拥到村庄的大门边上，科拉克将这群人留给了自己的狒狒盟友们。他们是死是活，只能仰仗野兽们的怜悯之心了。他急切地向那间屋子走去，那里曾经关着梅林。但此时屋内空无一人!科拉克又在逃亡者中间仔细地观察了一番，确信她也没有被逃亡的黑人带走。
在科拉克的脑海里，现在只有一个解释了——梅林被杀死并被吃掉了，他越来越确信梅林已经死在那里了。于是，科拉克的大脑里涌起了一股血腥的怒火，虎视眈眈地怒视着这群凶手。此刻，他可以听到远处传来了狒狒们的咆哮，混杂着猎物们的各种尖叫，他朝着那个方向走去。当他来到他们身边时，兽群已经开始有些倦怠了，有一撮黑人甚至开始重新抵抗，手中的一节节弓箭，招无虚发地落到了那些仍在坚持攻击的雄性狒狒身上。
科拉克从顶上的一棵大树直接跃入人群中——敏捷、冷酷、又令人充满畏惧，他径直扑向科沃杜的野蛮士兵。愤怒已经蒙蔽了他的双眼，但这股凶狠的爆发力也为他提供了保护罩。科拉克像一头受伤的狮子，发疯地四处乱撞，一逮住训练有素的战士，便狠狠砸下钢铁般的拳头，又快又准。一次又一次，他的尖牙不断地埋进敌人的血肉中，他穿行在士兵人潮之中，身手干脆利落，没有任何敌人能成功反击。强悍的战斗力很快就能终结这场战役，而他也在敌人那简单而又迷信的头脑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恐惧。
对黑人士兵们来说，这个白人战士总是和巨猿以及凶猛的狒狒们一起行动，总是像野兽一样咆哮怒吼，他根本不是人类。他是森林里的魔鬼——他们得罪了一个可怕又邪恶的上帝，他从森林深处蹦出来，就是为了惩罚他们。带着这种信念，许多士兵放弃了抵抗，因为自己渺小的力量在如此神力面前根本不值一提，所有的反抗都是徒劳。
本可以逃走的人也瘫软了，不管多么无辜，都不得不接受这一场残酷的洗礼，直到最后，科拉克浑身染血，气喘吁吁。他稍微停了一下，准备继续屠杀，而狒狒们聚集在他的周围，有些厌倦了鲜血和厮杀，此刻正筋疲力尽地倒在地上。
远处，科沃杜正在召集零散的部落成员，检查伤亡和损失。仅剩的村民们全都惊魂未定，已经没有任何理由能够说服他们留在这个村子里了，他们甚至连财产也不要了，只想逃跑，远远地逃离那个狠狠攻击他们的恶魔，远远地逃离那被恶魔践踏过的土地。至此，科拉克将那唯一能够帮助他寻找梅林的人赶走了，也切断了自己和她之间仅存的联系。而居住在遥远庄园里的梅林，那个庄园主人眼里的丛林小甜心，也无法再循着这些村民的踪迹回来寻找科拉克了。
第二天早上，哀伤的野人科拉克和他的狒狒盟友们告别了。尽管狒狒们希望科拉克能陪着它们，但他现在对任何群体生活都提不起兴趣了。多年的丛林生活早已使他变得沉默寡言，而现在悲伤又使他更加阴郁深沉，甚至连与脾性暴躁的狒狒们一同生活也无法容忍。
科拉克独自一人，闷闷不乐地走到丛林最深处。当发现狮子饥肠辘辘地待在森林外边时，他转了头，开始沿着地面移动，不久后便来到了黑豹休憩的大树。现在，他有一百个方法、一百种形式可以让自己死去。他脑子里满满的都是关于梅林的回忆，关于那些他们一起度过的快乐时光。他现在全然明白了她对自己而言意味着什么。那张甜美的脸蛋、小麦色的肌肤、柔软的身体，一看到自己回来便露出的灿烂笑容，全都萦绕在心头。
但是，迟钝懒散的生活很快让他感到抓狂。他必须忙起来，必须用劳动和激情来充实日子，这样他就能忘记——这样一到夜晚，他便会疲惫地睡去，忘记所有的痛楚，直到新的一天再次降临。
如果科拉克能猜到梅林可能还活着，那至少他还会抱有希望，可以日日夜夜找寻她，但现在，他潜意识里认为她已经死了。
在漫长的一年里，科拉克过着孤独的流浪生活。偶尔遇见阿库特和它的部落，便会和它们一起打一两天猎;或者去狒狒们居住的山丘，在那里，狒狒们已经自然而然地接纳了他;但最值得一提的是，科拉克与大象的生活——那些丛林里巨大的灰色战舰，是他野蛮世界里的超级无畏战舰。
体形庞大的公象们那温顺平和的性情，母象们谨慎的关怀，小象们笨拙的嬉闹，这一切都逗乐了科拉克，使他饶有兴趣、精力充沛，并暂时忘却了自己的悲伤。他像爱恋巨猿一样，爱上了象群，尤其是一只巨型长牙象——象群之王，一旦有任何挑衅，即便是最轻微的挑衅，这头野兽都会毫不犹豫地对陌生人发动袭击。但对科拉克来说，这头破坏力极大的野兽温和顺从，并且对自己充满了感情。
每当科拉克一呼喊，象王便会出现，摇摆着象鼻来到他身旁，将他高高地卷到脖子上。接着，科拉克便能整个人躺在象背上，用脚指头亲切地踢踢大象厚实的外皮，或是接过大象从附近树上摘来的树枝，然后用上面茂密的叶子，为这个壮硕的朋友将苍蝇从大耳朵里扫走。
而梅林，还远在千里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