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26 大象发怒
梅林猝不及防地见到了以为早已死去的科拉克，惊喜交集，晕乎乎地被莫里森拉着跑到了栅栏边。莫里森将绳套一甩，扔到了围栏中一根垂直耸立的木桩顶上，艰难地爬了上去，然后往下伸出手，想把梅林拉上来。
“来!”他低声说，“我们必须快点。”
突然，梅林像从梦中醒过来一样，缓过神来。留在寨子里独自一人战斗的是科拉克——她的科拉克，她理应在他身边，和他并肩作战!梅林抬头瞥了一眼莫里森。
“快走!”她大喊，“去找‘恩人’，然后带人过来救我们。我应该待在这里，而你留下来无济于事，趁现在快走，再和他一起回来救我们!”
莫里森无声无息地滑到了栅栏内侧，来到了梅林的身边。
“我留他一人战斗就是为了带你逃跑，我知道他能把那群人拦得更久些，让你有机会逃跑，这我可能做不到。其实，我才是该留下的那个人。我听到你叫他科拉克，这下我知道他是谁了。他一直对你那么好，而我却差点伤害了你。别——先别说话，现在我要告诉你所有的一切，让你看清过去的我有多么禽兽不如。我曾经打算带你回伦敦，这点你是知道的，但我其实并不打算娶你。没错，你害怕了避开我也是应该的——我活该。鄙视我吧，厌恶我吧，那时候的我根本不懂什么是爱情。当我明白的时候，我也学到了一些别的东西——才意识到过去的生活里，我简直是个无赖、懦夫。我对自己界定的那些处在社会底层的下等人们不屑一顾，我甚至认为你没资格冠上我的姓氏。但是，自从汉森骗了我，把你拐走后，我经历了一段炼狱般的生活，那使我成了一个真正的男子汉，尽管这样的蜕变来得有点晚，但现在我对你的爱，情真意切，如果你愿意和我在一起，让你的名冠上我的姓，这份荣誉将熠熠生辉。”
有好一会儿，梅林沉默不语，陷入了沉思。接着，她问了一个似乎毫不相关的问题：“你怎么会在这个村子里?”
莫里森便从黑人手下告诉他汉森的奸计讲起，将所有的事都告诉了梅林。
“你说你是个胆小鬼，”她说，“然后却不顾死活地来救我?你向我坦白这些事的那一刻，也需要巨大的勇气，一种与众不同的勇气，足以证明你不再是一个道德上的懦夫，更不是一个行动上的懦夫。我爱上的人不会是一个胆小鬼。”
“你的意思是，你爱我?”莫里森惊讶地喘了口气，朝梅林迈了一步，想把她搂进怀里，但梅林伸出手抵住了他，轻轻推开了。过去她毫无疑问地觉得自己爱着莫里森，但事实上，她对科拉克的爱也一丝未减，曾经她觉得那是兄妹之爱，而非爱情，但此时，她已不再犹疑。就在两人站在原地交谈一番时，村庄里的喧哗渐渐平息了下来。
“他们把他杀了。”梅林低声说。
这话一下子把莫里森的思绪拉了回来，想起了两人决定留下的原因。
“你在这儿等着，”他说，“我去看看。如果他死了，那就没办法了;如果他还活着，我会竭尽全力带他回来。”
“我们一起去。”梅林回答，“快!”她领着路赶往最后见到科拉克的那顶帐篷。
一路上，人群匆匆忙忙地来回走动着，两人不得不时常趴到帐篷或土屋的阴影里——整个村庄似乎被唤醒了，人影浮动。两人蹑手蹑脚地溜到了科拉克用刀在帐篷上划开的破洞边，梅林小心翼翼地朝里边探了探头——后边的隔间里空无一人。然后，她从缺口爬了进去，莫里森紧跟在后面，两人悄悄地穿过房间，来到了帐篷隔间的毛毯边上。拨开毯子，梅林向前边的房间望去，还是不见人影。她走到帐篷门口往外看，顿时吓得倒吸了一口冷气。莫里森透过她的肩膀也看到了令人震惊的一幕，同样惊呼了一声，夹杂着愤怒的咒骂。
一百英尺开外的地方，科拉克正被绑在一根木桩上——身边的木头堆已经被点燃了。莫里森把梅林推到一边，奔了过去，甚至来不及考虑该如何对抗几十个充满敌意的黑人和阿拉伯人。同一时刻，大象也撞碎了栅栏，向人群冲去。一看到发疯般的野兽，人们吓得转身就逃，包裹着莫里森朝后拥去。几乎片刻之内，一切便结束了，大象带着自己的战利品消失了，而整个村子依旧笼罩在一片混乱之中。男人、女人和孩子们乱哄哄地跑来跑去;野狗吠叫着四处逃散;马匹、骆驼、驴子全都被大象的吼声吓住了，有十几匹马，甚至更多，丛马厩里挣脱缰绳跑了出来，在路上横冲直撞。这使莫里森突然想到了一个主意。他转过身想去找梅林，蓦然发现她一直跟在一旁。
“那些马!”他叫道，“我们可以弄些马来!”
明白莫里森的想法后，梅林带着他来到村子的另一头。
“随便松开两匹，”她说，“然后把它们带到茅屋后面的阴影里。我知道哪里有马鞍，我去拿一些过来，还有缰绳。”说完，就迅速地离开了。
莫里森很快解开了两匹躁动不安的马，并带到了梅林所说的地点。在这里，他不耐烦地等着，等了仿佛有一个小时——实际上，只是几分钟而已。等梅林扛着两块马鞍跑回来，两人便迅速地把东西装到马背上。此时透过燃烧的火焰发出的光芒，他们可以看到黑人和阿拉伯人正从恐慌中渐渐地恢复了过来。人群来回奔走，忙着收拾四处逃散的牲畜，有两三个人正赶着动物们往村子这头过来，而此刻梅林和莫里森还在忙着给坐骑套缰绳。
一切准备就绪后，梅林翻身上马。
“快!”她低声说，“我们得赶快逃走，顺着大象打开的缺口走。”看到莫里森跨上马后，她握了握缰绳，用力一甩，躁动不安的马匹猛地向前冲去。梅林选择了最快的路径，笔直地穿过村子中心，而莫里森紧跟在她的身后。
这场逃亡出现得如此急促而突兀，村庄的居民愣了半晌，直到两人已经冲到了半路，一个阿拉伯人认出了他们，大叫着发出警告后，举起步枪便开了火。这一声只是开始的信号，很快，子弹飞快地扫射了过来，在一片此起彼伏的枪声中，梅林和莫里森驾着马穿过了栅栏的缺口，沿着破旧的小路朝北冲去，速度快得像飞了起来。
科拉克呢?大象驮着他往丛林深处走去，一刻也没有停下，直到敏锐的耳朵再也听不见遥远的村庄里响起的任何动静。然后，它轻轻地放下科拉克。科拉克努力地想摆脱身上捆绑的绳索，但是于事无补，任凭他使出再大的力气，绳结还是打得紧紧的，没有一丝松散。他就这样躺着，折腾一阵，休息一阵，而大象就站在身旁守护着他，在这个庞然大物面前，丛林里没有哪头不怕死的野兽敢贸然前来。
黎明到来了，科拉克开始觉得自己就要死在这里了，整个人又饿又渴，而大象又解不开他身上的绳结。
同时，莫里森和梅林正沿着河岸快速地驾着马，向北边“恩人”的庄园前进。方才的逃亡中，莫里森被一名阿拉伯人的步枪射伤了，梅林想带他回去，以便得到适当的照料。一路上，梅林终于让莫里森安下心来，确信科拉克和大象一起待在丛林里不会有危险，然而梅林没有想到的是，科拉克可能挣脱不开捆绑的绳子。
“然后，”她说，“我会让‘恩人’跟我一起去找科拉克，他得来和我们住在一起。”
两人骑了一整夜的马，天刚微亮时，他们突然遇到了一支赶往南部的队伍，是“恩人”和他那井然有序的黑人士兵们。看到莫里森，这个年长的英国人便气恼地皱起了眉头;不过他打算先听听梅林的说法，再发泄心中的怒火。等到梅林讲完所有故事后，“恩人”似乎把莫里森抛到一边了，脑海里想的全是另一件事。
“你说你找到了科拉克?”他问，“你真的看见他了吗?”
“是的，”梅林回答说，“就像您站在我眼前一样，看得清清楚楚。我想要您跟我一起走，帮我再找到他。”
“你也见到他了吗?”“恩人”转向莫里森确认道。
“是的，先生。”莫里森回答说，“清清楚楚。”
“他长什么样子?”他继续问，“你能说得上来他大概几岁吗?”
“我只能说他是一个英国人，年龄跟我差不多，”莫里森回答，“可能比我还大些，整个人肌肉发达、皮肤黝黑。”
“恩人”沉思了几秒，突然眼睛一亮：“他的眼睛和头发，你注意到了吗?”他说得很快，语气难掩激动。这次梅林开口了。
“科拉克的头发是黑色的，眼睛是灰色的。”她说。
“恩人”转向队伍里的领头人，说：“带梅林小姐和莫里森先生回家。我要去丛林。”
“‘恩人’，让我和你一起去吧!”梅林喊道，“既然你要去找科拉克，就让我一起吧。”
“恩人”转过头，脸上掠过几丝悲伤，紧紧地盯着梅林说道：“你应该待在你爱的那人身边。”然后，他示意领头人牵着自己的马，带着梅林即刻动身返回庄园。
梅林慢慢地爬上了阿拉伯人的马，这匹从酋长村庄一路飞奔至此的马已经有些疲惫了。而此时莫里森由于受伤，开始发烧了，人们急忙找来一个担架，抬起他，整个队伍很快便沿着河道一路蜿蜒前行。
“恩人”站在那里看着他们，直到队伍消失在视野之中。这一路上，梅林都没有回头看上一眼，而是低着脑袋、耷拉着肩膀。他叹了口气，他很爱这个阿拉伯小女孩，就像爱自己的女儿一样。他知道，莫里森已经实现了自我的救赎，现在如果梅林真的爱着莫里森，他也不会再反对了，虽然心里总觉得莫里森配不上自己的小梅林。“恩人”慢慢地走向附近的一棵树，一个纵跃，抓住了一根较低的树枝，爬了上去，动作如猫一般敏捷。他一路爬到了高处的树枝上，停了下来，开始脱去身上的衣服。从斜挂在肩上的猎物袋里取出了一块长条状的母鹿皮，一卷干净整洁的绳子，还有一把样貌丑恶的刀子。母鹿皮被裁成了一块腰布，绳子缠绕在肩膀上，猎刀则被塞进了丁字裤上的皮带里。
接着，他挺直身子站了起来，头往后仰着，宽大的胸膛扩展开来，嘴边绽开一抹冷酷的微笑，鼻孔也张大了，仔细地嗅着丛林的气味，慢慢地，灰色的眼睛眯了起来。他蹲下身子，跳到较低处的一根枝干上，穿过树林，朝着东南方向走去，离河岸越来越远。他移动得飞快，偶尔会停下来，发出一声奇怪又刺耳的尖叫，然后再细细地听一会儿。
走了好几个小时后，他才隐隐约约听到远处的丛林里传来一声回应，声音大概在前方略偏左的方向——是一只公猿的吼叫。一听到声音，他的神经霎时兴奋了起来，眼神也亮了。他再次发出了一声可怕的尖叫，然后朝着新确定的方向加速前进。
科拉克最终不得不相信，如果继续留在原地等待毫无希望的救援，那就必死无疑了。他开始跟大象说话，用着野兽能够理解的奇怪语言，命令它将自己背起来，然后往东北方向出发。不久前，科拉克才在那里遇见了白人和黑人。这次，要是能再遇到一个黑人，那他就能让大象把那人抓过来给自己解绑。这至少值得一试——比在丛林里躺着等死要好。
当大象带着科拉克穿过森林的时候，科拉克不时地大声呼喊，希望能唤来阿库特的猿群，它们常常在丛林里晃荡，时不时就能遇见。他想，阿库特应该懂得如何解绑吧——毕竟当年俄国佬把自己绑了之后，它就解开过绳子;而处在南边的阿库特，确实隐约听见了呼唤，也正在赶来的途中。此时，还有另一个人也听到了。
在“恩人”脱离了队伍，并命令他们返回庄园时，梅林便一直低着头，默默地骑了一小段距离。谁能知道那颗心思活络的小脑袋瓜里在想什么呢?而且似乎还暗暗做了某个决定。她把队伍的领头人叫到身边。
“我要回去找‘恩人’。”她宣布。
黑人摇了摇头：“不行!主人让我带你回家，所以我必须带你回去。”
“你不让我走?”梅林问。
黑人点点头，走到了后边，在那里能更好地看护着她。梅林欲笑又止。过了一会儿，当马匹从一根低垂的树枝下经过时，黑人惊讶地发现，马鞍上空无一人，梅林不见了。他快速地跑到女孩消失的大树边上，但是一点影子也没瞧见。他大声地喊了起来，没有任何回应，有的话可能也是从右侧远远传来的一声低沉的嘲笑。领头的黑人迅速派遣手下到丛林里去搜寻梅林，但不久人群空手而归。最后，他不得不继续带着队伍返回庄园，这个时候莫里森已经烧得神志不清了，耽搁不得。
梅林径直冲向一处她觉得大象会去的地方，此刻，她摒弃了头脑中的其他杂念，只留下一个想法，她必须找到科拉克，并把他带回来，心底有个声音在呼唤着她这么做。但紧接着，梅林也开始担心科拉克的处境了，责备自己怎么没有早点想到这一点：先前她想着把受伤的莫里森送回庄园，完全忽略了科拉克可能也需要自己的帮助。梅林连续几个小时不停地快速穿梭，甚至没有休息，突然她听到一只公猿呼唤同类的吼声，那声音无比熟悉。
梅林没有回应，只是加快了速度，几乎飞了起来。现在，敏感的鼻子已经闻到了大象的气味，她知道眼前的路是对的，自己正在靠近科拉克。她还是没有发出任何叫声，她想给他一个惊喜。很快地，她看见那头大象翘起鼻子拖着科拉克和木桩，步伐沉重地往前走着。
“科拉克!”梅林从上方的树叶中冒了出来。
大象立刻转过身，把科拉克放到地上，凶猛地吼叫了起来，摆出一副保护自己同伴的姿态。科拉克认出了梅林的声音，突然竟有些哽咽。
“梅林!”他也朝她喊着。
梅林高兴地落到地上，跑上前来准备替科拉克解绑，但是大象迅速弯下了头，吼出了一声凶恶的警告。
“回去!回去!”科拉克大喊，“它会杀了你的!”
梅林停下了动作。“大象!”她对这个庞然大物喊道，“你不记得我了吗?我是小梅林呀，过去我还常常骑在你宽阔的背上呢。”
然而，愤怒的大象只是咕噜咕噜地吼叫着，愤怒而轻蔑地晃荡着獠牙。科拉克试图安抚野兽，试图命令它走开些，好让梅林过来松开身上的绳子。但是大象依旧坚持守着，现在除了科拉克，它觉得人类都是敌人，而这个女孩也不例外，她弯下腰一定是想伤害自己的同伴，它绝不给她任何机会。整整一小时，梅林和科拉克想尽办法也没有引开大象，大象仍坚定而冷酷地站在原地，绝不让任何人靠近科拉克。
不久，科拉克想出了一个办法。“你假装走开，”他对梅林说，“顺着风走，这样大象就闻不到你的气味了，然后悄悄跟在我们的身边。过段时间，我会让它把我放下来，再找个借口把它打发走。当它走开时，你就溜过来割断我的绳子。你有刀子吗?”
“有，我带了把刀。”她回答，“那我走了，我觉得我们也许可以骗过它，但不能太自信——大象也非常聪明和狡猾。”
科拉克笑了，他知道她说得对。不久，梅林消失了。大象仔细地听着，又举起象鼻四处嗅着女孩的气味。此刻，科拉克命令它再次把自己举到头上，继续前进。大象犹豫了一会儿，还是照着吩咐做了。就在这时，科拉克听到了远处传来一只巨猿的咆哮。
是阿库特!科拉克提高了嗓门，回应了猿的呼唤，不过却让大象继续穿过丛林。一人一象来到了一片空地，在这里，科拉克清晰地察觉到河流带来的湿气，可真是个好地方，让他有了一个好借口。科拉克命令大象放下自己，用象鼻到河里给自己取些水来。这头硕大的野兽将科拉克缓缓放到空地中心的草堆上，然后竖起耳朵和象鼻，警惕地站着——眼下似乎很安全，于是它开始朝着溪流方向走去，科拉克知道那条小溪大概有两三百码远。
想到同伴被自己的聪明才智给糊弄了，他不禁笑了起来;然而，即便他对大象十分熟悉，也没有预料到大象那颗狡黠无比的脑袋里想出的诡计。就在大象的身影隐没在密密麻麻的树叶间时，它突然转过身，小心翼翼地回到了空地的边缘，藏在了一处别人不易发现的地方观察着。大象本能地心存怀疑，现在它还是担心那个试图攻击科拉克的女人可能会再次返回，所以它得在这里站上一会儿，确保一切稳妥后，再继续往河边走。
哈!果然不出所料!现在她就从树枝上跳下来了，穿过空地，飞快地奔向科拉克。大象耐心等待着，它要等她够着科拉克后再发动攻击——让她逃无可逃!大象的小眼睛里燃起了熊熊怒火，尾巴也僵硬地翘了起来，它几乎抑制不住要向全世界释放自己的愤怒了。当大象看见梅林手里的那把长刀时，她几乎已经来到科拉克的身边了，就在此时，大象猛地从丛林里蹿了出来，凶狠地怒吼着，径直冲向娇弱的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