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52
卡洛威在听证会结束后并没有回家,而是去了他平常去的地方──这三十五年来无论刮风下雨,无论工作日或周末,他几乎天天报到的地方。那是全天下最让他感到舒适自在的地方,比自家客厅都舒服,怎么会这样呢?因为他待在办公室的时间向来比家里多。他坐在办公桌前,桌角上的刻痕和擦伤是他喜爱翘脚的习惯造成的。他老是跟别人说,死也要死在办公桌前,除非他咽下最后一口气,或是把他五花大绑,再用吊车把他带走,否则他绝不退休。
「我不接电话。」他交代值勤警员后,就坐到办公桌后方,把双脚翘到那个桌角上,连人带椅前后摇晃,眼睛盯着墙上那条得奖鳟鱼的标本。或许是时候顺从老婆的愿望退休了。或许是时候再多钓一些鱼,练习高尔夫球技了。或许他该退位让范雷接手,把责任交给新世代。或许是卡洛威下台,回家含饴弄孙的时候了。
这些念头听起来都很有道理,天经地义。
这些念头听起来怎么都像是逃避的借口。
罗尹.卡洛威从不逃避。他这辈子没逃避过,一次也没有,现在也不打算破例。他也不打算让他们好过。固执不通、刚愎自用、骄傲轻慢,随便他们咒骂,他才不在乎。就算请来联邦调查局、司法部、海军陆战队,就算请来大罗神仙,他也不会把他的办公室和办公桌让给别人,除非动手打倒他。他们等着瞧。他们可以怀疑证据有问题,可以暗示伪证栽赃,但就是无法证实。
一样也不行。
就让他们指控我吧,让他们指着我的鼻子骂吧,谁怕谁。让那群自命清高的人来吧,让他们高谈阔论司法体系的清廉正义。他们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懂。卡洛威花了二十年的时间前思后想,用了二十年的时间扪心自问做得对不对,一次又一次确认大家做下的那个决定。所以他绝对不会改变心意,绝对不会动摇。
他伸手去拿下层抽屉里的约翰走路威士忌,倒了两根手指高的酒,啜了一小口,感受浓呛的辛辣口感。
放马过来吧,等着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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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洛威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这时手机响了起来,把他从回忆拉回现实中。有他手机号码的人并不多,而来电显示「家」。
「你要回来了吗?」他太太问。
「快了,」他说,「收拾好就走。」
「我看到新闻了,好可惜。」
「是啊。」他说。
「雪真的越下越大了,你最好趁现在赶快回来。我用剩菜做了炖肉。」
「大风大雪的夜晚最适合吃炖肉了,我不会拖太久的。」
卡洛威挂断电话,把手机塞进衬衫口袋,再把空酒杯和酒瓶收回到下层抽屉里,就在要关上抽屉时,雾面玻璃上出现一道熟悉的黑影。万斯.克拉克来到门前时并没敲门,径自开了门走进来,他的衬衫领口扣子没扣上,领结也扯得低低的,一副刚打完三回合重量级格斗防御练习的模样。他松开手任由公事包掉到地上,把外套丢在一张椅子上,彷佛两只手再也没力气承担那些物品,然后整个人瘫坐在另一张椅子上一脸担忧,额头横刻着深深的皱纹。克拉克是郡检察官,有义务在结束一场大官司后接受媒体的采访。虽然那是郡检察署的规定,不过卡洛威记得克拉克真正接受媒体采访的机会少之又少。二十年前艾德蒙.豪斯被宣判定罪后,他也站在克拉克身旁一起接受采访,同时还有崔西,以及克罗斯怀特夫妇詹姆斯和艾比。
「有那么糟吗?」卡洛威问。
克拉克耸耸肩,显然这个动作耗费了他残存的最后一丝气力。他的两只手臂像软软的面条,挂在椅子两侧,「差不多跟预期一样。」
卡洛威坐正回来,把酒瓶重新放到桌上,同时加了两个酒杯。他在其中一个杯子里倒了两根手指高的酒,将杯子滑向坐在桌角的克拉克,然后再自斟一杯。
「你还记得吗?」他问。二十年前,他们在艾德蒙.豪斯被定罪后,也是在这间办公室干杯庆功。当时,詹姆斯.克罗斯怀特也在场。
「记得。」克拉克拿起酒杯朝卡洛威一点,随即仰头一干,脸部肌肉因烧辣的液体而扭曲。卡洛威拿起酒瓶,但克拉克挥手阻止他再倒酒。
卡洛威的拇指和食指像直升机螺旋桨那般,旋转把弄着一根回纹针,墙上时钟滴答响着,日光灯管嗡嗡低吟,其中一支灯管仍然咔咔地闪烁。
「你要上诉?」
「那是必要程序。」克拉克说。
「上诉法院驳回你的上诉到重启再审程序,需要多久时间?」
「不确定那是不是由我来决定,如果他们另外指派检察官,新任检察官或许想长痛不如短痛。」克拉克显然认命了,并且做好丢掉工作的准备。「他有个现成借口,可以把一切问题都推到前任检察官身上,说我搞砸一切,所以他赢不了再审。既然如此,又何必浪费纳税人的钱呢?他何必帮别人擦屁股,让这笔败诉烂账玷污自己的诉讼纪录?」
「万斯,他们最多也只能猜疑和讥讽而已。」
「媒体已经大肆报导雪松丛林镇发生贪污舞弊丑闻,天知道他们还会编出什么样的鬼话来。」
「本郡的人都知道你的为人,了解你的辛苦。」
克拉克微微一笑,但笑容里带着一丝苦涩,并且很快就褪去。「希望如此,」他放下酒杯,「你觉得他们会控告我们吗?」
现在换卡洛威耸肩了,「可能吧。」
「我想我会被撤职。」
「我想我会被弹劾。」
「你好像都不担心。」
「万斯,该来的总会来,我才不要胡思乱想。」
「你从没怀疑过?」
「我们到底做得对不对?一次也没有。」卡洛威一口饮干威士忌,想到刚才老婆的提醒,「你最好趁现在赶快回家,去亲亲你的老婆。」
「是啊,」克拉克说,「那才是最重要的,对吧?」
卡洛威看着鳟鱼标本,「唯一重要的。」
「豪斯呢?他会去哪里?」
「不知道,但天气这么糟,他走不远的。你的手枪还在吧?」
克拉克点点头。
「最好把枪放在手边好拿的地方。」
「我也考虑这么做,那迪安奇洛呢?」
卡洛威摇摇头,「我会看好他的。但我觉得豪斯没那么聪明,否则他会以辩护人无能为由声请再审,但他并没有。」
51崔西尝试把速霸陆倒进车道,第三次用力踩下油门,轮胎砰的一声,一下子蹍过车道边缘的冰雪堆,接着车底传来难听的刮擦声。她继续向前犁过积雪,打算把车往前停,留下空位给丹的休旅车。车子刺耳的刮擦震响了警报系统,屋内跟着响起一连串的狂吠,但她看不到那两只大狗,因为窗户的厚玻璃被子弹打碎后,到现在依然用夹板封住。
崔西走下车,碎石道上的积雪已经深及小腿中央。草地上的景观灯并未完全被雪覆盖,流泻出来的晕黄光芒打在起伏的积雪上,宛如一波波的液态金属。她找到丹藏在车库门上方的备用钥匙,一边用钥匙打开前门的锁,一边叫着福尔摩斯和雷克斯的名字,牠们的吠叫已经激动到不行。她打开前门,刻意往旁边一闪,避免牠们一起扑上来,结果两只狗的反应出乎意料之外,雷克斯一副兴趣缺缺,福尔摩斯也只是把头探出门外,显然想看看丹是否跟在她后面。牠们没看到丹回家,就退回屋内去了。
「我不是嫌你们吵,」她走进屋内,关上了门。「只是更想泡个热水澡。」支撑她一个星期的肾上腺素已经消失得干干净净,她现在只感到疲倦和紧绷,但脑海里依然盘旋着平板卡车的车牌号码。
她锁好门,脱掉雪靴、手套和外套,丢在门前的脚踏垫上,笔直走进客厅,找到留在沙发上的遥控器,打开电视,一边搜寻播报梅尔法官出乎意料裁决的新闻台,一边朝厨房走去。她在第八频道打住──它每晚都会以头条新闻转播樊佩儿的报导──同时从冰箱拿出一瓶啤酒,撬开瓶盖,然后回到客厅,窝进柔软的沙发,绷紧的肌肉立刻融化、瘫入那舒服的布料里。她从没想到啤酒会这么顺口,冰凉有劲。她把包着袜子的双脚跨到咖啡桌上,检视膝盖的伤口,幸好只是皮肉伤。她应该要清洗一下,但又不想爬起来,太麻烦了。丹可能必须抱她上楼睡觉了。
她的思绪又飘到那面车牌上,想着那个V可能是W,而数字三可能是八,猜着那会是商用车牌吗?她一点把握都没有。
她喝了一口啤酒,试着整理思绪。事情来得很突然,她还来不及消化那戏剧化的裁定所带来的震撼。大家都以为梅尔法官会再安排一天庭会,才宣布裁决结果并且核发裁判书。她从没想过艾德蒙.豪斯居然会以自由之身离开听证会。她一直以为豪斯会再回到牢房里,等待上诉法院的裁决。那天在瓦拉瓦拉监狱探监时,豪斯得意洋洋的笑容闪进她脑海里,他还说了我已经看到,我再次踏上雪松丛林镇街头时,那些人会有的表情。
如今他真的有机会了,只是不能当下实现而已。现在不会有人走在小镇的街道上,至少今晚不会。他也可能要再多等几天,就像丹说的,暴风雪困住了所有人,把大家都变成了囚犯。
但豪斯已不再是她关注的焦点。她也不在乎豪斯的再审结果会如何,甚至就算上诉法院驳回他的再审,跟她也没有关系了。她现在要全心全意设法重启莎拉案子的调查,这才是她的目的。如今重启调查的决定权应该不会在万斯.克拉克身上,因为梅尔法官直接在法庭上训斥了他,他很可能会辞去检察官的职位。对于克拉克的辞职,崔西并没有任何一丝得意。她了解克拉克的为人,也认识他的妻子,况且他的女儿还就读过雪松丛林高中。退休同时也是卡洛威最好的选项,但崔西知道那个男人很固执,铁定会拒绝到底。崔西并不在意她是否说动了司法部启动资源,调查克拉克和卡洛威有无共谋陷害艾德蒙.豪斯。如果司法部真的开始侦查,她不确定他们是否也会调查年迈又病弱的迪安奇洛.芬恩,那位老律师将会是个举足轻重的证人。
她啜了一口酒,又想起她和芬恩的对话画面,真实得彷佛她又站在芬恩家后门的阶梯上。
小心点。有时候我们最好把问题留在心中,不一定要找到答案。
找出答案,又不会伤害别人,迪安奇洛。
会伤人的。
卡洛威那晚开车到动物诊所找她时,也以同样忧心的口吻提醒她。妳爸爸……但他突然停住,没把话说完。
她心里一直有个谜团,怀疑可能是乔治.邦飞描述她女儿可怕的遭遇,说服了她爸爸和其他人,如果抓不到杀害莎拉的凶手,那就把禽兽般的艾德蒙.豪斯送进牢里、关他一辈子。经过这么多年来不断思考,她认为这个可能性最高。她父亲是个正直不阿、清廉无私的人,很难想象他会参与共谋陷害别人。不过话说回来,自从莎拉被绑架后,他就完全变了,不再是以前的那个父亲了。在大家慌张地四处搜寻莎拉的那段时间里,崔西与父亲并肩坐阵在他的书房,但那个男人似乎已走火入魔。他充满了愤怒、怨毒,整个人被莎拉死亡的事实一点一滴腐蚀掉。崔西猜测他应该在责怪自己事发当时不在镇上,埋怨自己送她们姊妹俩去参加射击竞赛,又不像以往那样陪在她们身边、保护她们。他认为自己没尽到一个当父亲的责任。
本地新闻开始了。果然不出所料,头条就是梅尔法官裁决释放艾德蒙.豪斯的报导,其实连续三个晚上以来,听证会都是晚间新闻的头条。「卡斯卡德郡,艾德蒙.豪斯判决后救济听证会,今日出现重大进展。」新闻主播说,「艾德蒙.豪斯因性侵和杀人被定罪,二十年后重获自由。接下来是记者玛丽亚.樊佩儿的现场报导,她无视于暴风雪的威胁,坚守站在卡斯卡德郡监狱外。今日下午稍早时,艾德蒙.豪斯和辩护律师,就是在那里举办记者会。」
樊佩儿拿着雨伞,站在聚光灯下,四周大雪纷飞,几乎遮住了她所选择的背景──卡斯卡德监狱。一阵阵强风猛烈地袭击她的雨伞,想让雨伞开花,军装外套兜帽的毛边像雄狮甩动鬃毛那般发散。「震惊是诠释今日这件大事最恰当的用词,」樊佩儿说。她复述了崔西的证词,以及哈里森.史考特促使梅尔法官裁定释放艾德蒙.豪斯的证词。「梅尔法官以『扭曲司法的公正』,暗批所有牵扯其中的人,包括了雪松丛林镇的郡警官罗尹.卡洛威,和郡检察官万斯.克拉克。」樊佩儿说,「下午稍早,我出席了在背后这栋建筑内举行的记者会。记者会是在艾德蒙.豪斯以暂时的自由之身,走出监狱之前举行的。」
镜头转移到稍早的记者会现场。丹坐在豪斯身旁,桌上一大丛的麦克风竖立在两人之间。他们体型上的巨大差异在律师席上展露无疑,而现在豪斯换上了丹宁衬衫和大衣外套,更突显了他的壮硕。
手机响起,她拿起被丢在沙发上的手机,按下电视遥控器的「静音」键。
「我正在电视上看你的记者会,」她说,「你在哪里?」
「我后来还去接受了几场访谈。」丹说,「现在正要回家,但想一想,还是先告诉妳一声比较好,高速公路已经塞得乱七八糟,到处都是打滑堵住马路的车辆。我应该还要一阵子后才会到家,广播新闻已经报导有些地方断电,还有路树倒塌。」
「这里一切正常。」她说。
「如果需要的话,我的车库里有发电机,妳只要把插头插进燃料箱旁边的插座就行了。」
「我不确定我还有没有力气走过去。」
「我儿子们还好吗?」
「都趴在小地毯上。但你可能要带牠们出去上厕所了。」
「那妳呢?」
「我还可以自己去上厕所啦,谢谢你啊。」她说。
「某人的幽默感回来了喔。」
「我现在头昏眼花,满脑子都是我在泡热水澡的画面。」
「听起来真养眼。」
「我晚点打电话给你,我现在想看看记者会的新闻。」
「我在电视上帅吗?」
「又在讨赞了?」
「妳了解我的。好了,记得待会打给我。」
她挂掉电话,按掉「静音」键。电视上的丹正在说:「船到桥头自然直。我想因为这是一起冤案误判,上诉法院会立刻审理。若是如此,那接下来就必须看检察官的决定。」
「重获自由的感觉如何?」樊佩儿问豪斯。
豪斯拨开挂在肩膀上的马尾,「嗯,就像我的辩护律师所说,我还不算完全自由,不过……」他微微一笑,「感觉很真好。」
「你现在是自由之身,第一件事打算做什么?」
「跟你们大家一样,走出去,让风雪击打我的脸。」
「关于初审时出的差错,你生气吗?」
豪斯的笑容消失,「我不会使用『生气』这个词。」
「所以你原谅了那些把你送进牢里的相关人士?」樊佩儿问。
「也不是。我现在能做的就是改过,并且尝试不再重蹈覆辙,不再犯同样的错。这就是我目前的打算。」
镜头外一个记者问:「你知道那些伪造证据陷害你的人,有什么动机吗?」
丹倾前对着麦克风说:「我们不对证据做评论──」
「愚昧。」豪斯抢过话头,对着麦克风大声说话,「愚味加自大,他们自以为可以神不知鬼不觉。」
樊佩儿再次提问,把丹的注意力引到她身上,「奥莱利律师,你打算遵行梅尔法官的暗示,寻求司法部对此案进行调查吗?」
「我会跟委托人讨论后,再做决定。」
但豪斯再次倾前,「我没打算请司法部惩罚任何人。」
「你有没有什么话想跟克罗斯怀特探员说?」樊佩儿问。
豪斯对她咧嘴一笑。「我无法用言语表达现在的感觉,但希望有一天能亲自谢谢她。」
崔西闻言打了一个冷颤,感觉似乎有只蜘蛛,沿着她的脊髓爬了上来。
「你现在想要什么?」一位记者问。
豪斯的笑容更大了,「起司汉堡。」
新闻镜头跳回到监狱外的樊佩儿身上,她使劲抓紧雨伞的手把,狂风扫过她的麦克风,发出一阵嘈杂的杂音。「如同我刚才所说,这段记者会是下午稍早录影下来的,艾德蒙.豪斯在记者会结束后,以自由之身走出了我身后的监狱。」
新闻主播说:「玛丽亚,我听到一个人蒙冤坐牢二十年,却能在当下就原谅伤害他的人,这简直令人无法置信。那些涉嫌陷害的人士,目前情况如何?」
樊佩儿一只手指按着耳机,在狂风中大声喊叫:「马克,我下午访问了华盛顿大学一位法律教授,他告诉我,无论艾德蒙.豪斯是否对那些侵犯他公民权的人提告,司法部都有权介入,并对涉案人士提出刑事告诉。司法部也可以接手调查莎拉.克罗斯怀特的命案,由此看来,这场诉讼距离结案还有一大段路要走。本来举行听证会是要解决问题,没想到却揭露出更多的疑点。不过今晚艾德蒙.豪斯是自由的,他刚才也说了,他要好好吃一顿起司汉堡。」
主播说:「玛丽亚,我们该放妳走了,让妳在被风吹走以前找个避难所。不过还是要问一下,克罗斯怀特探员是否对裁决发表了任何评论?」
又一阵狂风袭来,樊佩儿把自己蜷成了球状。大风猛地扫过后,她才说:「今天中场休庭时,我跟克罗斯怀特探员谈过话,问她是否觉得法官的裁决终于揭密雪冤。她回答,举行听证会的目的不是揭密雪冤,而是找出她妹妹之死的真相。现在看来,这桩悬宕已久的命案很可能永远找不到答案,如果真是这样,那实在令人唏嘘。」
崔西的手机响起,来电显示是肯辛。
「我刚才把一份车牌清单寄到妳的电子信箱。」肯辛说,「清单很长,但还在能接受的范围内。这就是那辆后煞车灯不亮的平板卡车吗?」
「它只是一辆一边的后煞车灯不亮的平板卡车,可能这里后煞车灯不亮的车不只一辆?」
「我们看到豪斯获释的新闻了。」
「在场的人都好震惊,肯辛。我们以为梅尔法官会花点时间深思熟虑后,再发布裁判书。
但如果他今天不做裁决,之后就是周末,再来就必须等到下星期了。他不会再让艾德蒙.豪斯待在监狱的。」
「这么说,听证会上揭示的证据相当精采啰。」
「是丹的表现精采。」
「但妳怎么听起来有气无力的?」
「只是累了,而且想到很多事,想到我妹妹、我爸妈。裁决来得太快,我来不及消化。」
「不知道豪斯有什么感觉。」
「什么意思?」
「二十年的牢狱生活,那可是很长一段时间啊,现在突然发现自己能无拘无束地走在大街上。我读过一篇文章,讲的是从越战退役的军人,没有经过减压的心理疗程,直接被送回美国家乡。前一天还在丛林里看着同袍和敌人死在眼前,隔天就回到家里,漫步在美国大街上,最后他们大部分都出现适应不良的情况。」
「今晚的大街上应该不会有人,气象预报有暴风雪。」
「这里也是,妳知道下雪的时候这里不能开车上山路。注意保暖。我最好趁疯狂封路之前赶快回家。」
「谢谢你,肯辛。我欠你一个人情。」
「妳要还的。」
崔西挂断电话,滑动手机接收电子邮件。她约略浏览了一下肯辛传来的车牌组合清单,觉得情况并不简单。她第二次把网页往下拉,快速看过汽车所有人的登记姓名和所在城巿,寻找眼熟的人名,但并没有找到。不过倒是有个「卡斯卡德」,她锁定这笔资料。这辆车登记在「卡斯卡德家俱」名下,她拿着手机来到丹放置家用电脑的角落,晃动滑鼠,在搜寻栏里键入这个店名。「哇塞。」她惊呼一声,搜寻结果居然接近二十五万笔。
她在搜寻栏里又加了「雪松丛林镇」,搜寻结果大量减少,但依然太多,不够有效率。「还有什么?」她大声说着。脑袋经过三天的听证会,就快要当机了,她想不出能再加入什么样的关键字来减少搜寻结果的数量。
她连人带椅往后一滑,正要再去拿一瓶啤酒时,却想起她曾在一个地方听过这个店名。她四下张望着厨房,装着莎拉失踪案调查卷宗的箱子就迭在角落里。丹没必要每天带着它们上法庭。她把最上面的箱子搬到餐桌,开始翻找,一会儿后就找到她要的东西。她拿着卷宗坐下来,快速翻阅玛格丽特.基尔沙探员的证词誊本。她研究过这份证词,所以印象很深刻。
克拉克检察官诘问
问:鉴识小组在那辆货卡的驾驶室,是否找到任何值得一提的事物?
答:血迹。
问:基尔沙探员,黑板上这张是检方物证编号一一二的证物,是帕克.豪斯产业的局部放大空拍照。能请妳用照片告诉陪审团,妳接下来搜索的是哪个区域?
答:好,我们走下这条小路,开始搜索第一栋屋子。
问:那我们就把那栋屋子标记为一号。你们在那栋屋子有找到任何值得一提的事物吗?
答:我们找到木工工具设备,以及几件尚未完成的家俱。
崔西的注意力转回肯辛的电子信件上,喃喃地说:「卡斯卡德家俱。」
砰的一声,爆炸骤然轰来,震碎了玻璃窗,撼动了房屋。雷克斯和福尔摩斯猛地弹起,冲向被夹板封死的窗户,对着它狂吠不已,房子随即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52克拉克拿起公事包和椅子上的外套,起身打算离开卡洛威的办公室时,桌上的无线电哔哔响起。阿姆斯壮的声音传了过来,但杂音太过嘈杂,根本听不出他在说什么。
卡洛威转动频道调节器。
「罗尹,你在吗?」范雷似乎是在车上讲无线电,但车窗是敞开着的。
「我在。」卡洛威回应,无线电那头随即传来闷闷的雷声,但他很快就辨识出来那是爆炸声。日光灯闪了闪,昏暗下来,接着完全不亮。变压器烧坏了。卡洛威低咒一声,跟着就听到发电机咔嚓启动,发出像飞机引擎准备起飞时的轰隆声。日光灯又亮了起来。
「警长?」
「这里刚才断电了一下。等等,发电机还在运转。你的声音断断续续,我听不清楚你在说什么。」
「什么?」
「你的声音断断续续的。」日光灯昏暗下来,随即又明亮起来。
「暴风雪越来越大了。」阿姆斯壮叫着说,「狂风……你必须过来一趟,罗尹。有东西……你需要……这里。」
「等等,范雷。再说一次,重复,再说一次。」
「你必须过来一趟。」阿姆斯壮说。
「去哪里?」无线电咔嚓一声,杂音越来越吵了。「哪里?」卡洛威又问了一次。
「迪安奇洛.芬恩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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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风刮倒了大树,吹断了所有电力。雪松丛林镇的巿中心像座死城,大风扫着飞雪,把人行道的积雪堆得高高的,街灯和店家橱窗都幽暗无光。巿中心外的住家窗户同样漆黑,这表示整座小镇都断电了。
雪片拂过挡风玻璃,在休旅车圆柱状的车灯光束内飞旋。车灯奋力照射着被暴风扫下、散落在马路上的树枝,丹只能慢速前进,还必须时时小心、东躲西闪。快接近榆树林大道的转角时,他注意到一根电线杆顶上有火光窜动,像远方的一支火把。是变压器。那说明了小镇一片漆黑的原因,整个雪松丛林镇的输电网线都当掉了。小镇并没有备用发电系统,巿议会几年前否决了这项昂贵的城镇升级提案,他们的理由是大部分住家都有自己的发电机。不过话说回来,备用发电系统当然也不能解决山中小镇手机收讯差劲的问题,尤其是在狂风暴雪的日子里。
丹把休旅车开上自家车道,看见残留在积雪里的胎痕,却没看见崔西的速霸陆,不禁担忧起来。他看了看手机,完全没有讯号格数,试图打给崔西,只听到嘟嘟声。
她到底能去哪里?丹纳闷着。
他打开置物箱,拿出手电筒打开电源。踏上车道时,雷克斯和福尔摩斯开始狂吠,等他快接近屋子时,叫声更是激动。「等等。」他大叫着,打开了门,准备好迎接将近一百三十公斤的撒娇招术。「好,好。」他一边轻拍着牠们,一边拿着手电筒扫射屋内,看到崔西的公事包挂在厨房料理台前的高脚椅背上。「崔西?」
没有人回应。
「她呢,儿子?」
三十分钟前他才跟她通过电话,她跟他说一切正常。
「崔西?」他叫着她的名字,一间间地找着,「崔西?」他的手机仍然没有讯号格数,但他还是拨了电话,没有接通。
「留在这里。」他命令福尔摩斯和雷克斯,然后打开前门,两只狗儿显然都没有兴趣跟着他去车库。到了车库,丹插上可携式发电机的插头,他之前已把发电机接上屋子的主配电板。
回到主屋时,电视已经有电了,不过呈静音状态。他拿起咖啡桌上的半瓶啤酒,酒瓶依然冰冰的。他按掉遥控器的「静音」键,本地的气象报告正在图表上说明暴风雪的大小、行经路线和高低气压系统,并预测明天早上的积雪将超过四十五公分。
「雪的问题不大,真正的问题在不断加剧的暴风。」气象预报员说。
「不会吧,福尔摩斯。」丹说。福尔摩斯听到自己的名字,低呜一声回应。
「根据近期回暖和结冰的模式来看,这场暴风雪会造成电线结冰,并且可能压断树枝。也许已经有人看到马路上到处都是掉落的树枝,或者听到树枝断裂的声音。我们已收到通报,因为一个变压器着火,造成了雪松丛林镇几乎全镇断电。」
「我要听我不知道的。」丹说。
电视画面一转,回到坐在播报桌后的主播身上。
「我们会持续注意天气状况,为您带来最即时的冬季暴风雪发展。」丹放下遥控器,朝厨房走去,「现在,我们刚刚收到最新消息,雪松丛林镇松顶路有一起火灾事故。」
丹立刻聚精会神。他是小镇长大的孩子,自然知道那条路,不过勾起他回忆的不是童年时的熟悉感,而是近期的某件事。
「消息来源说,郡警官和消防人员很快就到达火灾现场,并且控制了火势,不过那栋民宅已经烧得面目全非。郡警局的发言人指出,那个地址至少住着一位老人家。」
回忆接上了。他寄出的那份没有成功的传票,用的就是那个地址──他用那张传票强迫迪安奇洛.芬恩出席判决后救济听证会。他突然感觉身体冰冷,胃部翻搅着。他又看了一眼崔西的公事包,然后抓了车钥匙就往大门冲去。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他才看到崔西贴在门把上的便条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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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姆斯壮的警车和两辆消防车车顶上的警示灯不停地旋转,送出一阵阵红蓝白的耀眼光芒,与此同时,卡洛威驾车驶下街区,朝迪安奇洛.芬恩的平房而去。雪佛兰警车的车灯照着凸出于屋顶残骸的焦黑梁柱,好像一副被啃得一乾二净的动物肋骨。
卡洛威把休旅车停在两辆消防车中较大的那辆后面,然后下车。消防员正在摆平、收回水龙带,他东躲西闪地从他们之中穿过。阿姆斯壮站在门阶上,一看到卡洛威,立刻低头冒着狂风飞雪朝他走去。他们在尖桩篱笆前碰头,篱笆部分已被破坏,好让水龙带能接上平房附近的消防栓。阿姆斯壮竖起了巡警外套的领子,放下来的帽子耳罩在下巴处舞动着。
「他们查出起火原因了吗?」卡洛威在狂风中大喊。
「队长说闻起来像是某种促燃剂引起的,比如汽油。」
「哪里?」
阿姆斯壮瞇着眼睛,冰雪附着在包住脸庞的毛绒上,「什么?」
「他们知道起火点吗?」
「在车库,他们猜测可能是发电机。」
「有找到迪安奇洛吗?」阿姆斯壮偏头并拉起一边的耳罩,卡洛威靠过去,重复一次:「有找到迪安奇洛吗?」
阿姆斯壮摇摇头,「他们才刚把火扑灭,现在正在研判火灾现场是否安全,能不能进入。」
卡洛威走进篱笆门,阿姆斯壮跟着他来到房子正面的阳台上,两位消防员正在那里讨论灾情。卡洛威直呼菲尔.隆科斯基的名字,打了招呼。
「嗨,罗尹。」隆科斯基说,两人戴着手套的手交握,「一栋民宅在暴风雪天闹火灾,我算是大开眼界了,以后没有任何事情能吓到我。」
卡洛威提高音量说:「有找到迪安奇洛吗?」
隆科斯基摇摇头,随即后退几步,指着烧焦的屋顶,「大火沿着屋顶快速窜沿,侵入每一个房间。一定是某种促燃剂引起的,很有可能是汽油。邻居说房子冒出浓浓的黑烟。」
「他会不会逃出来了?」
隆科斯基皱着眉头,「老天保佑他已经逃出来了。但我们到的时候,一个人影也没看到。他有可能因为天气不好跑到邻居家过夜,可是又没有人来通知我们。」
劈啪一阵巨响传来,吓了大家一跳。院子上空一根粗大树枝掉落,消防员四下窜逃,树枝压垮了一部分篱笆,再轰的一声落地,差点就击中一辆消防车的尾端。
「我要进去看看,菲尔。」卡洛威说。
隆科斯基摇摇头,「我们还不确定房子的结构撑不撑得住,更何况风势如此猛烈。」
「我愿意冒险。」
「可恶,罗尹。现在这里由我负责。」
「你报告里就说是我自己决定要进去的。」卡洛威拿过阿姆斯壮的手电筒,「你在这里等着。」
大门门框在消防员破门而入时已被毁坏,上面烧焦的痕迹和油漆浮泡显示火苗曾经巴着门框焚烧,以寻求氧气。卡洛威踏过门框,耳里听着狂风在房子里呼啸来去,水滴嗒嗒作响,他的眼睛看着手电筒光束在焦黑的墙上和家俱的残骸上跳来跳去。老人用一辈子累积下来的小摆设和装在相框里的相片散落在地毯上,手电筒光束照到一片从天花板掉下来、浸透了水的石膏纤维板,那样子好像挂在晒衣绳上的濡湿床单。雪花从屋顶破洞飘落,他用手帕摀住口鼻,屋里的烟仍然很大,还有浓郁的焦木味和绝缘体烧融的臭呛味。他往里间走去,靴子在地毯上留下一个个的凹陷。
他探身进左手边的门洞,用手电筒扫射过厨房,不过没看到迪安奇洛。他再穿过烧得支离破碎的客厅,走下狭窄的走道,一边朝屋子后方走去,一边呼叫迪安奇洛的名字,但没有任何回应。他用肩膀撞开最前面两扇门的其中一扇,结果是一间客房。客房的损毁不大,可能是因为它距离隆科斯基初步认定的起火点最远,而且房门是关着的,阻绝了氧气的流动,没有助长火势。他用手电筒照着双人床,打开了衣柜门,光束展示出一根横杆和几支衣架。
退出客房后,他再推开另一间的房门,门板同样沾黏在门框上。这间是主卧房。天花板和墙壁上有一条条焦痕,不过和屋子其他部分比起来,损毁情况也不大。手电筒照射在被掉落的石膏纤维板半覆住的梳妆台,他屈膝弯腰拉起床罩裙边,用手电筒照着床底下,仍然空无一物。
他依旧屈着膝,抬头大喊:「迪安奇洛?」
见鬼了,他到底在哪里?一听到他家失火,一股不祥的感觉立刻笼罩住卡洛威,那感觉现在越来越强烈。
阿姆斯壮也走进了主卧房,「他们现在要进来了。你找到他了吗?」
卡洛威挺直身体,「他不在这里。」
「他逃出去了?」
「那人呢?」卡洛威问。范雷在无线电里一提到迪安奇洛的名字时,不安及恐慌便一直纠缠不去,那是一种冷到骨子里的可怕感觉。他朝衣橱走去,握住门把,但门被卡死。「去找邻居问问,」他跟阿姆斯壮说,「他可能失去方向感,迷了路。」
阿姆斯壮点点头,「好的。」
卡洛威一只手撑在门框上,正要施力拉开门时,注意到门板上有两根漆黑的金属尖端刺了出来。两个尖端距离约九十公分远,在手电筒的光束下,看起来像是钉枪射出的两根钉子,但射歪了,没射中柱子反而射到墙壁上。只是眼前这两支是特大号的钉子,更像是铁锥。
「什么东西?」卡洛威说着用力拉开门,但门动也不动,于是他一脚顶在墙壁上,再次使劲一拉。这次衣橱门猛地弹开,力道之大超乎预期,几乎快把他手里的门把扯了下来。
「天啊!」阿姆斯壮惊呼一声,跌跌撞撞退开,撞上了梳妆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