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56
崔西感觉得到速霸陆火力全开,使劲驱动轮胎,辗过越来越深的积雪。她看不见郡道的中线和马路边界,眼前净是雪白一片。因为是四轮传动,再加上低速档,速霸陆得以在积雪上前进,尽管速度不快;雨刷以稳定的节奏来回磨擦挡风玻璃,依然无法清干净玻璃窗外飞落的大雪,可视距离只剩下保险杆前方约一公尺的范围。有些树枝上的积雪过高,被狂风扫了下来,眼前顿时一阵白茫茫,遇到这种时候她必须克制踩下煞车的冲动,如果现在停了下来,车子可能再也动弹不得。
车子绕过弯道时,一道光线突然射来,造成她暂时性失明,差点撞上一块大石头。对向车道一辆十八轮大卡车夹着旋风驶过去,她的车开始抖动,大卡车上了车炼的车轮朝她喷溅出一片泥雪。她真是笨蛋,居然在这样的天气下开车出来,可是她没办法呆坐在丹的家里,等着暴风雪结束。她突然想通了一切,事情一下子明朗起来。她好气自己,也很沮丧,之前怎么都没考虑到这些可能的后果。还有谁有机会潜入红色雪佛兰,神不知鬼不觉地把首饰和头发放到驾驶室里呢?那必定是能随意进出那片产业的人,或是天天住在那里、而且是艾德蒙.豪斯信任的人。
帕克。
当时大家忙着定罪艾德蒙,却没人想到要讯问帕克的不在场证明。帕克说那天晚上他在木材厂上大夜班,也没人去确认他所言是否属实,只因为没有必要,大家已经把矛头都指向那位强暴犯。其实帕克的嫌疑也很大,大家都知道他是酒鬼,那天晚上很可能灌了几杯啤酒,为了避开警察临检而走郡道回家,然后遇上全身湿透又彷徨无助的莎拉。帕克是认识的人,莎拉不会想太多就坐上他的车。那之后呢?难道帕克想非礼莎拉,被斥责后恼羞成怒?莎拉是在挣扎过程中撞到头的?帕克慌了手脚,把她装入垃圾袋藏起来,等待合适的时机再埋尸?帕克一定知道水坝即将蓄水,而且他家距离即将被淹没的区域也不远。他熟悉山路,也是搜救队的一员,所以知道何时何地最适合埋尸。还有最重要的是,卡洛威到他家讯问时,他有个现成的替罪羔羊:他的强暴犯侄子。
帕克当时在位于松弗兰的木材厂工作,莎拉失踪后,木材厂就倒闭了。帕克后来是如何维生的?如何支付账单?崔西还住在镇上时,做家俱只是他的兴趣,偶尔才会放几件作品在考夫曼杂货铺里寄卖。很显然他自己创了业,就是卡斯卡德家俱公司,并且买了一辆平板卡车,载运家俱给买家。
崔西想起她刚才问丹的问题:艾德蒙.豪斯获释后会去哪里?不过豪斯在她和丹第一次去探监时,就已经回答了这个问题。
我已经看到,我再次踏上雪松丛林镇街头时,那些人会有的表情。
除了他叔叔在山上的家,他还能去哪里呢?艾德蒙.豪斯坚持卡洛威和克拉克共谋陷害他,现在看来真相也的确如此,但无法解释是谁把首饰藏在木工工作室的咖啡罐里,是谁把金发放到红色雪佛兰车里。不可能是卡洛威或克拉克,那个时候待在家里的艾德蒙已经提高警觉,也不可能是犯罪现场鉴识组的人趁搜索时栽赃的。艾德蒙.豪斯会不会也发现他叔叔是共犯之一,发现帕克为了要洗脱自己的罪行,自愿与卡洛威和克拉克合作?
她的视线暂时离开了马路,飞快地瞥了手机一眼。还是没有讯号。不知道丹回到家、看到她的纸条没有?不知道他是不是去找罗尹.卡洛威了?她看见一堆积雪像是被人铲到路边,而且之后的马路也都有被铲到路边的雪堆。她放慢车速,想看得更仔细一些,并努力回想前方的叉路是不是通往帕克产业。如果走错路,她很可能无法回转,陷入进退不得的困境。
她转进了叉路,踩下油门加速。速霸陆的车轮掉进刚蹍出来的车辙中,那些胎痕是宽大的轮胎压出来的──平板卡车。她的车像游乐园的小火车一样在轨道里前进又倒退,车灯的光束在暴风中摆荡的树干和树枝之间跳跃。她倾身向前,从冰雪越堆越厚、视线越来越迷蒙的挡风玻璃望出去,雨刷和除霜装置释放出来的热气似乎完全无事于补。
她在一个转角前放慢下来,就在要踩下油门、打算转进去时,看到积雪里凸出一根树枝,于是急踩煞车,车子猛地打住。车灯的光束刚好足以照到另外两棵横倒在山路上的大树,车子无法再往前走了。她四下张望,不确定这里距离帕克.豪斯的房子还有多远,甚至也不确定这条路是否正确。她又瞥了手机一眼,仍然没有讯号。
丹和卡洛威来找她了吗?她无法得知答案。直觉告诉她时间紧迫,不能再等下去。
她检查手枪的弹匣,再把弹匣顶回原位,上膛。另外塞了两个弹匣到外套口袋后,她戴上帽子和滑雪手套,再抓起在丹的厨房抽屉里找到的手电筒。
她打开车门,用前臂把车门往狂暴的风雪顶去,然后快速下车,让车门砰的一声关上。她不断自我喊话,要自己坚强面对狂暴的天气,以及即将面对的场景。
54迪安奇洛.芬恩呈十字形状被钉在门板上,双手展开与肩同高,手掌被金属尖锥钉穿,鲜血沿着木板往下流淌;腰部一根带子的另一端绑在一个钩子上,支撑他全身的重量。迪安奇洛的头歪倒着,双眼紧闭,脸庞在手电筒刺眼的光芒下呈死灰色。
卡洛威把耳朵贴在迪安奇洛的胸口,听到了微弱的心跳声。迪安奇洛此时呻吟了一声。
「他还活着。」阿姆斯壮惊呼出声。
「快找铁锤给我,别的也行!」
阿姆斯壮手忙脚乱地往房外冲去,梳妆台上的物品全都被他撞了下来。
卡洛威本能地就想去解开迪安奇洛腰间的带子,但又马上停住,如果解开了,他全身的重量会移转到手掌上的大铁锥。「撑下去,迪安奇洛。我找人去叫人来帮忙了,你听得到我说话吗?迪安奇洛?撑下去。我们马上把你放下来。」
隆科斯基和两位消防员跟着阿姆斯壮快步走进房间,其中一位拿着一盏强力照明灯。
「天啊。」隆科斯基惊叫一声。
「我需要拔铁锥的工具。」
「你把铁锥子拔出来,他会痛死的,那会要了他的命。」隆科斯基说。
「如果我们从后面拔呢?」一位消防员说。
「一样的问题。」
「那我们从旁边锯断铁锥。」卡洛威说。
隆科斯基抬起一只手抹过脸,「好吧,就这么办。我们可以撑起他,把身体的重量从双手上移开。德克,拿锯子来。」
「不用,」阿姆斯壮出声阻止那位消防员,「拔掉绞链插销,把那见鬼的门整个拆下来,门板也可以拿来当担架用。」
「没错,」隆科斯基说,「这个方法比较好。德克,拿铁锤和螺丝起子过来。」隆科斯基走到迪安奇洛身旁,「他现在呼吸困难,快把他撑高,减轻肋骨的负担。」
卡洛威抱着迪安奇洛的腰部,把人撑高,老人家痛苦地呻吟着。阿姆斯壮从厨房拿了一把椅子回来,把椅子塞到迪安奇洛脚下,但老人太过虚弱,根本撑不起自己。卡洛威继续抱着他的腰,德克拿着铁锤和凿子回来,动手拔除上方的绞链插销。
「不对,」阿姆斯壮说,「先拔下面的。我们会护好上面的绞链。」
消防员把下面的插销敲了出来,再来是中间的插销,阿姆斯壮和卡洛威联手固定住门板。
「抱好他了吗?」消防员问。
「动手吧。」阿姆斯壮说。
消防员敲出上面的插销。卡洛威撑住迪安奇洛和门板的重量,与阿姆斯壮合力转下门板,缓缓地放到床上。
「解开带子,拿下来,」隆科斯基说,「我们用固定带把他固定在门板上,好把他抬出去。」
隆科斯基拿了一个氧气罩放到迪安奇洛口鼻上,并检查他的生命迹象。一位消防员拿了固定带过来,他们解开迪安奇洛腰间的带子,把固定带绕到门板下面,再分别绑住迪安奇洛的脚踝、腰部和胸口。
「好了,想办法把他抬出去吧。」隆科斯基说。
卡洛威抬着门板的前端,也就是迪安奇洛头部那端,阿姆斯壮则抬着门板底端,脚的那端。
「数到三。」隆科斯基说。
他们一齐抬起门板,小心地移动以免动作太大。迪安奇洛又痛苦地呻吟出声。
他们设法把门板弄出大门门框后,阿姆斯壮开口问:「罗尹,这是谁干的?天啊,怎么会有人这样伤害一位老人?」
55天寒地冻,冰冷从四面八方围攻过来,不放过钻进衣物上的每一个缝隙,像针一样扎刺着肌肤。崔西低着头迎着狂风前进,跨过一株倒下的大树,循着雪里的车辙爬上山坡。她走在深深的车辙内,但积雪依然深及小腿,举步维艰,呼吸困难,但她仍坚持往前走,害怕自己停下来。只要一有回头的念头浮起,就立刻被打压下来,她告诉自己就算掉头回去,也不能倒车下山,更不可能回转。更何况,她是始作俑者,必须由她来了结。
爬了约两百公尺,她来到一块空地边缘。风雪漫天,视线所及的范围内,她辨识出微弱的光晕,以及几栋建筑物的黑影和一个个被雪覆盖的隆起物。她回想着初审时的空拍照片,照片里有数栋铁皮屋,院子里还散放着不同修复程度的汽车和农具。她不认为帕克的家会有太大改变,应该就是这里了。她关掉手电筒的电源,轻手轻脚地朝后方的光源走去,在一辆未被大雪覆盖的车子的保险杠后面停下。这就是她在法院看到的那辆平板卡车。她刮掉车牌上的冰雪,看看它是否符合肯辛查到的车牌号码。确定是同一块车牌后,她打量着眼前摇摇欲坠的木板屋,约六十公分的积雪堆在它的屋顶,约三十公分长的冰柱一根根垂挂着,把屋檐变成了锯齿状,排烟管没有白烟冒出。
狂风在外套和帽子之间找到了缝隙,一阵透骨的冰寒窜下脊柱,手套里的手指几乎没有感觉了,如果再等下去,身体会越来越笨拙,不利于行动。
她手脚僵硬地从平板卡车走到木板阶梯前,阶梯上的积雪才刚被清理过,踩上阶时,木板被她的重量压得下陷。踏上小小的门廊后,她将背贴在壁板上,静候一下,倾身从玻璃窗格望进去,但玻璃已经结冰,里面看起来雾蒙蒙的。
她用牙齿咬掉手套,再拉下外套的拉链,伸进去按着手枪,冰冷的金属更进一步冻着她的手指。她轮流对着两个拳头吹气,再伸手握住门把。它转动了。她轻巧地推开大门,但门板动也不动,原本以为是门从里面被闩住,结果它一下子就弹开。窗户一阵颤动,她又等了一下,狂风猛打着她的背和门板,害她差点抓不住门把。她闪身溜进屋里,轻轻关上门,狂风的余劲往屋里刮去,冰冷仍如影随形。屋内依旧是刺骨的寒冷,还有浓重的垃圾发酵臭味。
她活动手指,促进血液循环,并快速熟悉环境。小小的四格窗户下方摆着一组桌椅,附有金属水糟的L型料理台过去就是另一个隔间,那里的灯光就是她在外面透过窗户所看到的光源。她已经尽量蹑手蹑脚了,但脚下的木板依然吱嘎作响,隐隐的发电机运转声也只能掩饰掉她的一部分脚步声。灯光的电源应该是来自发电机。她沿着料理台朝门洞走去,握好枪,探身进去一瞧。
那盏灯很亮,因为它只有光秃秃的灯泡,灯罩就掉在地上,旁边有张背对着她的铁锈色扶手椅。一条橘色的延长电线在地板上,弯弯绕绕地往黑暗的走道而去。她踏过门洞,在看到椅背上冒出来的一绺灰发时,立刻停下脚步。有人躺在椅子里。那个人对她的出现没有任何反应,于是她又往前走,从椅子旁慢慢绕过去,地板持续泄露她的行踪。她绕过小桌子,那个人的脸孔从椅子的翼形靠背后方露了出来。
「天啊。」
那个人下巴仰起,眼睛张开,转过头来看着她。
是帕克.豪斯。
56帕克.豪斯圆睁着眼睛瞪着她,眼神充满了惊恐。那是受到惊吓的神情,崔西在办案生涯中,看过太多暴力受害人脸上都带着这种恐惧的表情。鲜血浸湿了椅子扶手,铁锥从帕克的手背刺入,把他的手钉在扶手上,另外两根铁锥穿过靴子上方,把帕克的脚钉在木板上,双脚周围已有一滩从伤口留出来的血泊。
崔西把目光从帕克苍白的脸上移开,扫射整个客厅。她看着柴炉右边的黑暗走道,打开了手电筒。她的心脏剧烈跳动,眼睛警觉地四下搜寻,使出警校受训时的技巧,伸直拿枪的手臂,另一手拿着手电筒左右扫射。
她背靠着走道的墙壁,闪身绕过门框,手电筒照出一张凌乱的床铺和阳春梳妆台。她闪身出来,重复相同的动作检视第二个房间,还是一个人影也没有,只有一张单人床、梳妆台和床头柜。她回到客厅,试图厘清思绪。
帕克已经闭上眼睛。崔西跪了下来,轻拍着他肩膀,「帕克,帕克。」
他微微张开眼睛,眼神依然惊恐,脸部扭曲在一起,似乎只是张开眼睛都令他痛苦万分。他的嘴唇蠕动,但没有发出声音。他努力倒抽一口气,用尽全力才咽下一口口水,终于在可怕的喘息声中吐出了句子,「我试着……」
崔西倾身靠过去聆听。
「我试着……警告……」
帕克的目光突然从崔西脸上移转到她头顶,崔西立刻发现自己犯了一个大错,但为时已晚。客厅的灯光是为了引她进屋的钓饵,而发电机的嗡嗡声是为了掩饰声音。
她飞快跳起,还来不及转身,后脑杓就被钝器大力击中。她的双脚一软,手枪滑落,感觉到有人搂住她的腰,没让她倒下去,耳旁全是那个人灼热的呼吸。
「妳身上的气味闻起来跟她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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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洛威和阿姆斯壮抬着躺在门板上的迪安奇洛,穿过房子从前门出去。屋外的风势狂暴,他们必须小心别让门板变成风筝飞天。
「慢慢来。」卡洛威说。他的靴子在冰雪覆盖的路面上打滑,于是缩小了步伐,靴子拖着地面往前慢慢来到救护车前,把门板送进车内。
「走吧。」隆科斯基说。
卡洛威倾身在迪安奇洛耳旁轻声说:「我会了结的。我会亲手了结二十年前就应该了结的事。」
「我们必须赶快出发,罗尹。」隆科斯基说,「他的生命迹象衰弱得很快。」
卡洛威往旁边退开,让隆科斯基关上门,救护车向前一颠,车轮为了抓到磨擦力而奋力旋转,最后终于开离。救护车的轮子犁过积雪,警示灯旋转着。卡洛威和剩下的消防员看着救护车驶远,几个人像冻僵似地站在范雷身旁,雪花覆盖在他们的制服上,一粒粒冰晶黏附在脸庞。
「有人的手机可以通话吗?」卡洛威问。
没有一支手机可以。
他朝阿姆斯壮走去,「你开车去克拉克家,告诉他,我要他和他太太跟你一起走。告诉他是我说的,要他随身携带他的枪。」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罗尹?」
卡洛威一把抓住阿姆斯壮的肩膀,不过说话语气平稳,「你听见我刚才交待的话了吗?」
「有、有,听到了。」
「然后你再去我家接我太太。你把他们三个带回警局,跟他们待在一起,在无线电对讲机旁等我的消息。」
「我要怎么跟他们解释?」
「只要跟他们说,是我坚持要你去接他们的。我太太有时候会像骡子一样固执,你就告诉她是我说的,这件事没有商量的余地。明白吗?」
阿姆斯壮点点头。
「快去,照我的话做。」
阿姆斯壮的靴子陷进积雪中,辛苦地朝他的警车走去。他把车开进满天风雪中时,卡洛威坐进他的雪佛兰警车,从枪架上拔出雷明登八七○猎枪,打开子弹槽,放了五发子弹,然后又抓了一把塞到口袋里。如果他的警察职涯只剩下最后这几天,那他不会呆坐在办公室里,他要出去做该做的事。
他发动引擎,正要驶离路边,一辆车的车灯迎面而来,笔直朝他的前保险杠驶近。那辆休旅车放慢速度停了下来,在距离几公尺处往旁边滑去。丹跳下驾驶座,全身裹着厚厚的外套和帽子。他没关上车门,车灯也是亮着的,引擎依然在运转。
卡洛威转下车窗,「让开,丹。」
丹递给卡洛威一张便条纸。卡洛威读了一遍,随即揉成一团,一拳敲在方向盘上,「把你的车停到一边去。快上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