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69
丹扑倒在覆盖着白雪的警车车盖上,大口喘气。他几乎要窒息,胸口疼痛得肺部彷佛就快要炸开。冻僵的脸和手脚像是火烧般灼痛,手指和脚趾完全没有知觉,手臂和双腿如同灌了铅一样重。
他踩着他和卡洛威爬上产业的脚印,用最快的速度下山。他不允许自己停下脚步,满脑子都是用无线电求援的急迫,如果无线电能穿透暴风雪送出讯号的话,他接着就要再赶回去协助搜寻崔西。他依然怀疑卡洛威派自己下山,只是为了支开他,不想连累他。
他踉跄地绕过车子,浑身无力差点就要摔倒,幸好抓住了门把,恢复身体的平衡。他拉开车门,车顶上的积雪崩落下来,洒在地上和座椅。他握住方向盘,借力把自己撑上驾驶座,顺势把手电筒丢到副驾驶座上,给自己一分钟缓和呼吸,嘴里吐出团团白烟。他脱掉手套,对着拳头吹气,试着搓热手指恢复知觉,觉得手指被冻得肿胀。弹开了无线电的开关,电源灯亮起,嗯,第一个好兆头。他拿下麦克风,深吸一口气,喘着气呼叫:「哈啰?哈啰?哈啰?」
杂音滋滋。
「我是丹.奥莱利。有人在吗?范雷?」他停下来缓和呼吸,「我们在帕克.豪斯的产业,请求所有线上警力支援。带着链锯,路上有倒下的大树。」
他躺靠在椅背上,等待,无线电只有持续不断的杂音。他低咒一声,学着卡洛威调转频道,再次尝试,「重复。请求即刻的全部警力支援。请求救护车。链锯。帕克.豪斯的产业。范雷,你在吗?范雷?可恶!」
又是一阵滋滋杂音。丹第三次呼叫,仍然没有回应,他把麦克风放回架子上。他好希望有人听到,但他不能再等下去。他感觉全身力气就要流失得无影无踪,四肢越来越沉重。他的理智,他自卫的本能,都反对他再次回到刺骨的寒风和纷飞的大雪之中。
他活动手指,最后一次对它们吹气,再戴上手套。他抓起座椅上的手电筒,用力推开车门。
无线电此时滋滋响起,「警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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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西研究着白色粉尘,以及从裂缝中冒出来的壁癌,再把手指点在舌尖上。石灰涂料尝起来又苦又酸,凑到鼻尖嗅闻,有股淡淡的硫磺味。
她坐回去,抬头仰望破败的泥土天花板。那上面生长着蕨类、灌木丛和苔藓,是千百万年来,依循四季花开花落的完整生态系统。枯萎的植物和腐化的动物尸体都将化成为土壤的一部分,再加上年年月月的雨水和雪水,带着起了化学作用的物质穿透一层层土石,硫酸盐与混凝土起了化学变化,侵蚀掉石灰涂料。
她跪下去,拨弄着混凝土墙。混凝土脆化,小片小片地剥落下来。她扯扯铁链,感觉拴在墙上的铁盘好像松脱了些,上面的螺栓可能生锈、膨胀,撑开墙面上的栓洞,让水流有机会侵入。她又扯了扯,铁盘往前移了约一公分。她将手伸进铁盘后面,指尖碰到人为凿磨的沟痕。是莎拉。莎拉曾经试着要把铁盘拆下来,但二十年前,这想必是个大工程。
「妳是怎么做到的?」
崔西站起来,走到铁链长度允许的尽头,确定莎拉当时能活动的范围。她在铁链的牵制下呈弧形绕着。头顶的灯光持续减弱,墙壁上的黑影缓缓下降,遮住了莎拉的留言。
我不
我不怕
我不怕
她盯着地上的方块地毯,跪下去扯开地毯,用手摸索着坑坑洼洼的地面,然后开始盲目地挖掘。「妳把它藏在哪里?妳用什么挖的?」灯丝放射出的光芒逐渐消失,现在只剩下浅橘色的光晕。光亮一闪褪去,黑影的魔爪铺天盖地而来。
我不怕
崔西加快手上挖掘的速度,指尖碰到一个硬硬的东西。她挖得更快,最后挖出一块小小的圆形石头。她咒骂一声,朝墙上那扇门望去。她不知道豪斯何时会回来,但就算时间足够,也不能单靠双手开挖能构得着的所有地方,要挖的面积太大了,而且她有预感豪斯并不打算像莎拉那次一样在洞里久留。她感觉他在执行某种计画,了结恩怨之类的。她继续摸索,现在几乎快伸手不见五指了。突然间,她有个奇怪的感觉,觉得似乎有人抓着她的手,越过刚才挖到石头的洞,往旁边移了几公分。她摸到那里有凸起的土堆。她开始探查土堆,感觉到它旁边有个微微的凹陷。她就着凹陷开挖,只挖了二公分多一些,就碰到一个又尖又硬的事物。她的手沿着那事物的表面摸索,拨掉它上面的泥土,因为她已经完全看不见了。那东西不是圆的,是直的,直角形。她继续顺着那东西挖掘,先确定它的形状,一只手指更往下探,伸进它的底部,勾住后,用力扯动它的尾端,感觉泥土终于裂开脱落。她把另一只手指伸到它下面,又一只手指,接着握住那个东西,使劲一拉,把它拉了出来。
是一根铁锥。
68卡洛威挑战了自己的体力极限。谢天谢地,雪势暂时缓和下来,但狂风依然击打着他没有任何防护的脸庞。双腿的肌肉开始纠结成团,胸腔里的肺叶彷佛就要烧起来,手脚都失去了感觉,使他停下来喘口气的渴望越来越强烈。又走了几步后,山路平缓下来,他回想起二十年前帕克带他上来时,曾经经过一座小山的山顶。没记错的话,矿坑入口应该在左手边,但他找得到吗?
他记得入口是长方形的,尺寸比普通车库的门大一些。支撑洞口的木梁已经向左倾斜,彷佛随时都会倒塌的样子,而且与有几十年历史的旧路一样,入口也被植物部分覆盖住了。二十年后的现在,应该更是完全被掩盖在丛生的蔓草之下,不过卡洛威猜测艾德蒙必定会先清理入口,以便带崔西入内。
他用手电筒扫射雪地,已经看不到雪上摩托车的橇痕,但也没看到摩托车的踪影。艾德蒙应该是把雪上摩托车藏起来,抱着崔西走完剩下的路程。卡洛威更仔细地搜寻,终于看到一对脚印。
矿坑就在前方不远处了。
他用手电筒照着那对脚印,跟了上去。脚印通向一块大石头,但走近一看,其实是山坡上的一个黑洞,四周的积雪才刚被清理过,裸露出洞口。
卡洛威跪下来,以手电筒四下扫射,然后把猎枪滑下肩膀,脱掉手套,活动手指,试着恢复一点知觉。他再解开雪鞋,把它们插在积雪里,侧身聆听,却只听到狂风的呼啸声。他只好用眼睛左右扫视,然后再对着拳头吹气,抓起猎枪,捡起手电筒,站了起来。
手电筒的光束照着前方的道路,他踏出第一步,积雪深及膝盖,拔出腿踏出下一步,又一次陷进及膝的积雪里。留在积雪里的脚印朝他的左手边而去,他踏着豪斯的足迹上山,行进速度明显变快,但依然吃力。快到洞穴了。他右脚踩进下一个脚印凹洞里,但这次靴子没有陷进去,而是踩上一个坚硬的东西。
脚下的白雪像喷泉一样喷发出来,喷上他的脸。他听到一个巨大的咔嚓声,下一秒铁齿就狠狠咬进他的腿肉里,跟着又是一声可怕的咔嚓声。
他痛得放声大叫,脸朝下往前扑倒。
他的背部被一个重物击中,肺里的空气瞬间榨干,有人把他的头更往雪里压去,令他无法呼吸。他奋力抬起头,迫切地寻求氧气。那个人抓住他的手臂,拉扯过头,用一副手铐铐住了他的手腕。
他抬起头,雪花和剧痛模糊了视线。那个戴着兜帽的人拉着他的手倒着走,一副要把猎物拖进地底洞穴的样子,朝上面那个黑洞而去。
69凄厉的尖叫回荡在坑道内,听起来好像受伤动物在哀嚎,但崔西很清楚那是人类的叫声。艾德蒙已经回来了,而且他不是一个人。灯泡的灯光几乎全灭,洞中也接近全黑状态。她快速在墙上划下最后一笔,下定决心要完成莎拉的计画。
我不
我不怕
我不怕
黑
尖叫声越来越高昂,撕心裂肺的痛叫席卷而来,却猛地打住,这突如其来的安静,更令人毛骨悚然。
她赶紧把从铁盘螺栓周围刮下来的混凝土碎片和碎块,拨到刚才挖出铁锥的洞里去,然后用土填满、拍平。当她把地毯整齐地放回去时,另一面墙壁传来当啷和砰砰的撞击声。
墙上的门,砰的一声飞开。
艾德蒙倒退着进来,嘴里还发出低吼声,使劲地拉着一个重物。他把猎物丢在一根梁柱附近,那根梁柱就在从门口透进来的灰暗光芒之下。猎物的脸被阴影遮住,崔西看不清楚,但她猜测应该是帕克。
艾德蒙接着抛了一条铁链越过最靠近他的横梁,抓住铁链的两端,再后退,像升起船帆那般左右手交替地拉扯着铁链,猎物的身体逐渐升高,双手越过了头顶。艾德蒙持续往下拉着铁链,最后那个人像肉店橱窗里的肉块吊挂在那里。艾德蒙低吼着一用力,把铁链滑到梁柱上的钩子卡住,然后瘫靠在另一根梁柱上,双手撑在膝盖,弯着腰大口喘气。等呼吸恢复正常后,他一拳击向天空,摇摇晃晃地往前走去,跪了下去,旋转发电机的转轴。崔西听着他沉重的呼吸,灯丝闪了闪,亮了起来,嗡嗡声也越来越响。光亮驱散了黑影,将那个人缓缓展露在她的面前。
罗尹.卡洛威的手腕被铁链绑着,吊挂在那里,整个人靠在那根梁柱上,横梁的位置不够高,不足以把他悬空吊起。灯光照到了他的脸,崔西乍看之下,以为他已经死了。他脸上和衣服上全是雪花和冰晶,灯光落了下来,照到他的身上,以及依然留在臀上枪套里的手枪。更往下看,光芒展露出他右腿膝盖以下怪异的扭曲,捕兽器的金属锯齿紧紧地咬住他的腿,破裤子上面全是血迹。
崔西站了起来,朝卡洛威走去,但铁链不够长,走不到那边。
正在转动发电机的艾德蒙停下了动作,往后躺靠在桌子边,胸口仍然剧烈起伏着。汗水和融化的雪水浸着头发紧贴头皮,水珠流下了他的脸。他脱掉手套,拉下外套拉链,晃动着身体脱下外套,把手套和外套都往床上丢去。长袖衬衫紧贴着他的胸口,他站在那里凝视卡洛威,彷佛在欣赏一头雄壮的糜鹿,紧接着就要动手将之开肠破肚。
卡洛威呻吟出声。
艾德蒙伸手扣住他的脸,「是啊,你敢让我失望,王八蛋!太早弄死你,就太便宜你了。死对你们所有人来说,都太便宜了。我要好好地折磨你们,让你们痛不欲生,回报这二十年的仇。」艾德蒙把卡洛威的脸转向崔西,「好好看吧,警长。你费了那么大的劲,说了那么多的谎,结果还是一败涂地。」
「你这个变态。」崔西说。
豪斯放开卡洛威,「妳说我什么?」
崔西不屑地摇摇头,「我说,你是变态。」
他朝她走去,但依然在铁链范围之外。
她说:「你有从头到尾好好想过吗?」
卡洛威挪动双腿想要站起来,却痛得大叫出声,引走了艾德蒙的注意力。艾德蒙一只手撑在梁柱上,鼻子几乎快碰到卡洛威的脸。「你知道单独监禁是什么感觉吗?那就像有人把你塞进一个洞里,夺走你一切的知觉。那就像你不存在,世界也不存在──这就是我接下来要对你做的事。我要把你塞在这个洞里,让你尝尝不存在的滋味,我要你生不如死。」
「你真的是世界第一大变态。」崔西说。
艾德蒙使劲一推梁柱,「妳又知道什么?如果妳知道,就不会在这里了。」
「我知道你搞砸了,两次。我知道你被警察逮捕,两次。我还知道你后来的结局都是坐牢,两次。你难道都没有停下来好好想过,你其实没有自己想的那么聪明。」
「闭上妳的狗嘴,妳懂什么。」
「聪明的人,会从错误中学习,」她讥笑,「这不是你说的吗?我看你根本光说不练,什么都没学到。」
「我说闭嘴。」「你把雪松丛林镇的郡警官抓来这里,怎么会笨到这个地步?帕克还活着,艾德蒙。难道你认为卡洛威是一个人上来的?他们知道你在哪里,你等着回去坐牢吧。三振!三振出局,艾德蒙。」
「我和他没有了结之前,我哪里也不去。了结了他,就轮到妳了。」艾德蒙把发电机搬到桌子上,再把它转过来。木板箱的后面是敞开的,里面和崔西猜想的一样,有两颗大电瓶连接着电线。
他转松蝶形螺母,把剥掉外皮的铜丝绑到上面那颗电池外的螺栓。却在转头对崔西说话时,不小心让电线两端碰到一起,爆出一阵火花,吓了他好大一跳,「该死。」
「老天,你怎么这么笨啊。」
他朝崔西踏出一步,手里仍然拿着电线,「不要说我笨。」
「你以为他是怎么上来这里的?你想过吗?警察要来抓你了,艾德蒙。你又要输了。」
「闭嘴。」
「你一点教训都没学到。你已经澄清冤情,他们甚至不打算开庭重审,你可以大剌剌逃走,而你却让自尊毁了一切。」
「我不想逃,我要报仇。我就快成功了。我用了二十年的时间谋划复仇大计,我要找他们,我要找妳报仇。」
「所以你才会两次出局?你是个不折不扣的白痴。」
「不准叫我白痴!」
「你拥有所有受刑人都渴望、梦想的机会,而你却因为自己的愚蠢,不懂珍惜。」
「不要再叫我──」
「你没有赢,你又输了。你笨到都没发现。你真是个彻头彻尾的大白痴。」
他丢掉电线,朝崔西冲来,怒目圆睁。崔西镇定地等着他的到来,她的靴子里藏着铁锥,现在一只手就放在铁锥平头那端上面。艾德蒙差不多快来到她头顶上时,她迅速站了起来,后腿用尽全力一撑,那只手从下往上挥去,用锥尖刺进艾德蒙肋骨正下方。他冲过来的速度加上崔西的力道,让铁锥深深地刺进他体内。
艾德蒙痛得放声哀嚎,往后踉跄退开。
崔西转身,一只脚撑在墙上,把铁链绕到手上,用力一扯,混凝土碎块和灰泥粉喷溅开来,生锈的螺栓脱落。她的手腕仍然铐着手铐,连带着手铐之间三十公分长的铁链。她朝卡洛威臀部的大左轮手枪扑去,正手忙脚乱打开枪套盖时,突然被猛力往后一拉。艾德蒙抓住了铁链,像制止大狗那般往后狠扯,崔西坐倒在地,随即再爬起来跪着,伸手去拿手枪。艾德蒙用铁链套住她的脖子,崔西抬脚朝梁柱一踢,整个人往后弹向艾德蒙。
他们一起撞上那张桌子,人仰桌翻,发电机跟着摔落地上。崔西的背压在艾德蒙上方,他继续用力勒住她的脖子。崔西的头往后一撞,同时后踢,手肘往后顶去。铁链绞紧。崔西奋力想把手指塞进铁链和脖子之间,但艾德蒙太强壮,她的手指叉不进去。她放下一只手,四下摸索,摸到铁锥的顶端,用力一压。艾德蒙放声吼叫,大声咒骂,却没松开铁链。
她使劲一拉,艾德蒙撕心裂肺地尖叫,铁链终于松开了。她再次用头往后一撞,这次确实地撞到了硬硬的东西,她听到他鼻梁清脆的断裂声。铁链更松了,足够让她把锁炼拉过头。她往旁边滚开,拚了命地呼吸,喉咙像着火一样。她爬过去,暗自期望铁链的长度足够,因为它仍缠在艾德蒙手上。她赶到卡洛威身旁,解开枪套的扣子。这次她抓到了手枪枪把,但铁链又被拉直,牵动崔西手腕上的手铐,她的双手被带着一挥,手枪从她手上飞走,落在远方的阴影内。
艾德蒙摇摇晃晃地爬了起来,铁链缠绕在他粗壮的前臂上,鲜血染红了锥尖附近的衬衫,也从他的鼻子流到了下巴。
崔西想爬起来,但他又使劲一拉,崔西仰天摔倒。他走了过来,发电机就倒在她旁边,她抓住两条铜线,试着站起来,但艾德蒙一扯,崔西没有反抗,顺势而去。
她飞扑过去,撞着他往后仰倒,他撞到地面后,崔西把两条铜线按在铁锥上,爆出一道火花。一声劈啪巨响炸起,她闻到焦肉的味道。电流贯穿了艾德蒙全身,他剧烈颤抖、抽搐。她脑海里响起她的学生安立奎大叫着导体的声音。铜线离开了铁锥,她又按回去,艾德蒙全身再一震,瘫软下去。
崔西翻身滚开,解开艾德蒙手上的铁链,然后朝阴影里的手枪爬去。艾德蒙在她身后呻吟,她回头一看,看到他居然以四足跪姿撑起了自己,就像一头挣扎着爬起来的熊。她慌乱地在地上和墙角之间摸索。
艾德蒙站了起来。
他踉踉跄跄走来。
崔西沿着墙角摸索,终于摸到枪了。
艾德蒙加快速度冲过来,他的速度太快,几乎让人来不及瞄准。
几乎。
崔西翻身躺倒,同时扳回击锤。
射击,扳回击锤,射击,扳回击锤,第三次射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