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关提斯大人转头看韦尔，因而中断了他和艾琳之间的连结。她大口大口地喘气，发出类似哽咽的声音。她的脑袋里只剩一点思考的空间，而她的思绪告诉她：继续用枪对准他。
「是派瑞格林‧韦尔吧，这个包厢上了锁，」关提斯大人说。「你是怎么──?」
「我没做什么，」韦尔打断他的话。「我早在表演开始前就来了，然后直接在这些布帘后头等。我觉得你们的对话非常有趣呢。」
「原来如此。」关提斯大人的语气仍然很镇定，但艾琳察觉一丝炽热的怒气和疑惑。他似乎拿不定主意该拿谁当目标，来施展由他意志力驱动的力量。她突然怀疑他会不会不能同时控制他们两人。
「你是怎么来到威尼斯的?」关提斯大人质问。「我在忙的时候怎么老是有人来搅局呢?」
「很不幸，工作总是会有意外。」韦尔说。「温特斯，我们要走了吗?」
「我不这么认为，」关提斯大人更用力地抓住她的手腕。「这位小姐要待在这里。」
「很抱歉让你失望了，」艾琳说，现在她恢复了自制力。「但如果你肯告诉我们卡切里在哪里，我们会很感激的。」
关提斯大人嗤之以鼻。「妳真的以为我会告诉妳?」
「我坚持你要回答她的问题。」韦尔说。他的语气冰冷且具威胁性。
关提斯大人耸耸肩。「不然呢?」他说。
「不然我会轰出你的脑浆。我知道你的族类有特殊能力，先生，但我不认为你能同时对我们两人施法，否则你早就这么做了。而且从三公尺外把子弹射进你的脑袋，应该会让你严重瘫痪。」
关提斯大人停顿了一下，管弦乐团那里传来一阵响彻歌剧院的鼓声，好像在替他配音效。「至少告诉我你是怎么来到这个世界的，」他说。「如果你在替席尔维办事，也许我们可以协商一下。」他的焦点不再摆在艾琳身上，而是集中在更具迫切威胁性的韦尔身上。现在韦尔必须和关提斯大人的意志力对抗，他是不是开始因为分心而皱起眉头了?
关提斯在拖时间。而凯快要没时间了。「椅子扶手，裂开。」艾琳喃喃道。
两张椅子的扶手都碎了，她大概毁了一对珍贵的古董。关提斯大人往前倒，艾琳的手腕松脱了，她用力把手从他手里抽回来。她继续用枪指着关提斯大人，同时向后退到韦尔身边。
关提斯大人瞪大眼迟疑了一下，然后从椅子上站起来，退到包厢边缘，并投降似地举起双手。
艾琳偷空瞄了一眼，看到韦尔站在门边。样式普通的黑色半脸面具遮住他一部分的脸，他身穿朴素的深色紧身上衣和马裤。换作别的情境，她绝对认不出他来，也不会多看他一眼。他并没有将注意力由关提斯大人身上移开分毫。「处理一下门，温特斯。」他若无其事地说。
「门开着。」艾琳回答。她伸手试了一下门把，一转就开了。「我们该走了。」
整座歌剧院几乎鸦雀无声，托斯卡正在引吭高歌。「我为艺术而生，为爱而活……」她的嗓音及她后方的管弦乐团乐音盈满了四周空气，就像透过彩色玻璃照耀进来的光芒。
「你们逃不掉的。」关提斯大人轻声说。他挺直背脊，力量似乎在他周围的空气里形成结晶，几乎变成坚固的实体。这不是威胁，而是预言。他们逃不掉。他们输了。他已经赢了。
我差点就答应他了……愤怒使艾琳背后的烙印发烫，好像是用燃烧的强酸刻蚀出来的。我差点背叛了大图书馆。
她扣着扳机的手指往回收。
关提斯大人注意到她的动作，他退后一步，用一手抓住包厢边缘，然后把身体翻出去。他脱离了她的射击范围，也脱离了他们的视线范围，朝底下的观众席坠落。
他的举动破除了他力量施下的魔咒。感觉好像原本耀眼的灯光突然一眨眼熄灭了，让现场的人在平凡日光中感到昏眩。艾琳斜睨韦尔，看到他仍然用他的枪指着关提斯大人刚才站的位置，他用力到她都能看到他绷紧皮肤下的骨头形状了。「来吧，」她着急地说，同时把她的枪塞回裙子底下。「我们得离开这里。」
某种内在的紧绷情绪解除了，韦尔点点头，把他的武器收回紧身上衣里，她刚才说的话话音刚停，他已经拉着她冲出门外，沿着走廊狂奔。幸好史特灵顿很听主人的话，没来打扰关提斯大人，因此走廊空无一人。
我应该射杀他的，艾琳脑中有个声音闹哄哄地说，我应该射杀他的……
「动作快，温特斯。」韦尔凶巴巴地说，一边拖着她跑。「我很讶异有个人从包厢掉下去，竟然没人有反应。」
「嗯，因为〈为了艺术，为了爱〉正唱到一半呀，」艾琳反驳。「这一段唱完之前没有人会动一下的──」
主要观众席区响起一阵叫嚷和骚动，沿着走廊的墙壁传过来，而他们正匆匆爬下楼梯。
「不过，我可能猜错了。」她承认。不过这时她想到一个更重要的问题。「你到底怎么来的?而且现在出现在这里?」
「等我们有时间的时候，我会很乐意告诉妳。」他推她转了个方向，从一道小门进入后台走廊。「如果我们能赶在他们封锁歌剧院之前出去、混进人群里，我们可能就安全了。」
艾琳想了一下，决定就目前的情况而言，如此定义「安全」还算恰当，于是点点头。他们在跑的时候，她顺手抄起别人遗落的披巾，再把自己的披巾扔了。这可能稍微有助于她变装。至于韦尔，他已经够低调了。
「表现得自然一点。」韦尔指示她，他突然减速，改成悠闲的漫步，同时他也放开她的手臂。前方传来嗡嗡人声。
「可悲的是，这种事对我来说已经很自然了。」艾琳挖苦地说。「在你的世界度过风平浪静的几个月，才是我人生中的特殊经验。」她有样学样地摆出悠闲状态，把裙襬抚顺。然后他们一起弯过一个转角，发现走廊几乎被一群舞台工作人员和合唱团的人堵死了。
「你知道出了什么事吗?」合唱团有一个人问韦尔。他是个青年，已经换好下一幕要登场的制服，他刚化好的妆容在烛光照耀下显得有点惊悚。「听说有人在打架。」
「不对，我听说有凶杀案。」另一个人插嘴，他是舞台工作人员，正拿着一块肮脏的破布在擦拭额上和脖子上的汗。「听说那男的在那女的的包厢里把她勒死了。」
「都不对。」韦尔说。他的意大利语发音清脆，有一点乡音，而他的肢体语言已经改变，变得和周围这些人一样心无城府、大剌剌的。「有人差点被总督的卫兵逮捕了，他从他的包厢跳下来逃跑。」
一群人都沉默了，大部分的人还在胸前画十字。「那些卫兵还在吗?」有个人问。
韦尔耸耸肩。艾琳也耸耸肩，克制着想要回头看看有没有追兵的冲动。
「那你们为什么想走后门开溜?」另一个舞台工作人员问。「你们有要避开总督的卫兵的理由，对吧?」
韦尔还来不及响应，艾琳就拽了拽他的袖子，露出哀求的表情。「亲爱的，我们要快点离开啊!要是被乔吉欧逮到我们在一起，你也知道他会做出什么事。这里都是正人君子，他们不会出卖我们的……」
那些人互看一眼。「我们什么都没看见。」其中一人说，并且伸出空空的掌心。
「了解。」韦尔说。他伸手从内侧口袋拿出一个皮夹，在那意有所图的掌心里放了几枚钱币。「敬总督身体康泰。」
他们点了点头，就从后台的门出去了，两分钟后，韦尔扶着艾琳登上一艘贡多拉船。没有大批暴躁的卫兵追杀而来，艾琳开始觉得他们可能真的能逃走。
「绕到总督宫再过去一点，我们想看看风景。还有唱首歌来听听吧。」韦尔吩咐，并且多抛了一枚钱币给贡多拉船夫。他扶艾琳坐在船身的主要区域(她还是不知道这个构造的正确用语，真是图书馆员的大忌)，在她背后塞了一个靠垫，然后便坐到她旁边，修长的身躯弯折起来。他们表面上看来可能很自然──一男一女共乘贡多拉船，他的手臂搭在她肩上──但她能感觉到他的身体很紧绷。
「谢谢你。」艾琳勉强开口说道。她还因为被关提斯大人的力量控制过而余悸犹存，她很鄙夷地发现自己在颤抖。她咬紧牙关告诉自己，对付像他那种等级的妖精，本来就远远超出她的能力范围。韦尔在这里，他们平安无事──暂时是。他们需要谈一谈。
她抬起头，望着韦尔的眼睛一会儿，然后伸手到自己脑后解开面具绳子。没有人在看她，而且如果运气好的话，根本没有人知道该找寻什么样的脸孔。她按摩自己被捏伤的手腕，韦尔开始说话。他说的是英语，声音很轻。
「很抱歉吓了妳一跳，温特斯。那时候席尔维大人不肯让我上火车，我就想说最好自作主张。我很遗憾这意谓着我不但要骗过他，也要骗过妳，但当时实在没有时间再从长计议了。我那时候愤而离去之后，就设法乔装，混在低阶妖精之间上了火车。」
她僵硬地点点头，想起他怒冲冲离开席尔维的书房时讲的话多么伤人。「我很担心你光是待在这里就会感染混沌，」她说。「席尔维并没有说谎，对于造访这类世界的人类而言，这确实是个风险。你把自己曝露在──」
「目前为止我没有感到任何异状，」韦尔马上接着说。「或许我已经有免疫力了?妳先前说过，我的世界混沌程度高于秩序。而且我在火车上和其他妖精相处时也没有问题。反正到处都是陌生人，我很容易就蒙混过关。我想妳应该一直积极在查案吧，温特斯?妳查到什么了?」
昨天晚上艾琳还气他气得要命，但现在她不太情愿地接受了他的说法。也许仍令她耿耿于怀的是他那种吊儿郎当的态度吧，好像他并没有做任何该道歉的事。她和韦尔详细地讲了一遍午夜的期限、她与火车谈好的条件，还有凯在卡切里的事──不管那在哪里。
「啊。」韦尔满意地说。「和我自己的调查结果满符合的。」
「希望我没有浪费太多时间。」艾琳有点不悦地说。
「完全没有，温特斯。」韦尔放松了一些，和她一起靠向靠垫;他压低音量，别人可能认为那是情侣间在情话绵绵。「其实很简单。威尼斯是知名的罪恶温床，有很多犯罪集团、秘密组织和间谍。例如威尼斯人、威尼斯黑手党、光荣会、烧炭党……」
「烧炭党的时代好像比『现在』还要晚个两百年耶。」艾琳卖弄学问地说。韦尔当然对罪犯的世界了如指掌。「不过你可能注意到了，这里的年代顺序和你的世界不一样。」
韦尔叹了口气。「那不影响我的重点，温特斯，也就是这里的人很习惯被戴着面具的匿名者盘问，而且盘问者认为对方应该有问必答。当我查出这里是由一个名为十人会的神秘团体所掌控之后，我只要冒充他们派出的人员即可。我很容易就查到关提斯大人抵达这里之后的动态──还有他是和一个昏迷的男人一起来的，想必就是石壮洛克了。我昨天晚上和今天白天都在城市里到处走动，向目击者探听──」
「你假装成十人会的秘密特务?」艾琳震惊地低声问。
「来到一个面具之城也是有好处的。」韦尔说。在他的面具底下，嘴角弯成自满的笑容，被月光照得一清二楚。
「我看你是低估了他们的能耐。」她克制着转头察看的冲动。「昨天晚上他们也跟踪了关提斯夫妇，监视任何可疑动静。他们差点逮捕我。」
韦尔点点头，很自然地接受了她当然能避免被逮捕的事实。这种反应本身也算一种恭维。「不管怎么说，我知道了在石壮洛克突然消失之前，最后曾出现在什么地方。那里一定就是妳说的卡切里的入口了──至少离入口很近。但我没办法不着痕迹地潜入那个地方。我本来打算挟持关提斯或他太太当作人质，不过这可能有点异想天开。」
「但是我们连手可能就能做点什么……」艾琳提议。感觉就像摆锤在甩动，从几乎必然的失败甩到了可能成功的位置。离午夜还有两、三个钟头，他们可能还有时间救出凯。
「如果我们不知道该去哪里，那么跟踪关提斯大人应该是符合逻辑的下一步。」韦尔换了个姿势，深思地望向前方水道，以及黝黑水道两侧散发光芒的油灯和窗户。
他们的贡多拉船夫暂时中断演唱(他的声音尽管比不上歌剧家等级，仍不失为悦耳的男高音，可以媲美六月、月亮等形容词)，向经过的另一艘船打招呼。艾琳紧张地打量那艘船，但船上只有另一对斜躺的情侣，就像她和韦尔一样。没有士兵，没有审问者，没有关提斯大人。
她试着仔细思考韦尔刚才的说法，而不是直接否决。关提斯是她最不想见到的人之一。「你认为既然我们已从关提斯大人手中脱逃了，他仍会去凯那边确认凯没有问题吗?」
「可能性很高，温特斯。他也很可能会设下陷阱。可惜我们的意图相当明显──那就是尽快找到石壮洛克。」
艾琳皱起眉头。「可是难道关提斯大人不会料到我们会跟踪他吗?毕竟那是唯一找到凯的方法。所以他应该会做好准备?」
韦尔沉吟着。「如果他打算设陷阱，就需要时间布置，也需要时间折回去，再让自己出现在醒目的地方，才能吸引我们跟踪他。而这些都导向我们本来就要做的事──那就是先到卡切里，并希望我们在石壮洛克被带去拍卖会场之前先找到他。」
艾琳正准备点头附和，却突然意识到水道上的声音有了变化。他们周遭静了下来，寂静像是有形的东西飘向他们的贡多拉船，所经之处的细微声响都被它吞没。她坐直身体，脱离韦尔带有保护意味的臂弯，看到有六艘笼罩在阴影中的贡多拉船朝他们的船移动。逐渐接近的船夫个个身着黑斗篷，动作流畅到不像人类，他们的船桨几乎没有扰动水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