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他们三人跌跌撞撞地在黑暗中飞奔。凯几乎没有意识，沙哑的呼吸声在艾琳耳边喘得厉害，艾琳自己也很想倒在地上休息几分钟。但即使她可以不管紧追在后的关提斯大人和他的爪牙，空气里还有一种她不喜欢的感觉，一种预示骚动的发热紧绷感。他们即将面临一场暴乱，或是更糟的场面。
路面的石头彷佛刻意绊住她的脚，但她咬紧牙关奋力前进。她不会成为拖累他们的人。
「好痛……」凯嘟囔道。
「就快到了，」艾琳喘着气向他保证，实际上却根本没确认是不是真的。「再撑一下就好。」
「不，」凯口齿比较清晰地说，他的声音听起来真的很痛苦。「我的脚……」
艾琳和韦尔都停下来，韦尔推推她要她低头看。凯鞋子周围的路面鼓了起来，在近乎全黑的环境下不祥地冒着泡，似乎想要抓住他的脚。艾琳紧张地看向自己的脚，但这种状态似乎没有影响她或韦尔。
韦尔深吸一口气。「温特斯，放开他。」他嘱咐她。「还有准备好替我们开路。」他弯下腰把凯扛到肩上，发出一声闷哼。他手臂上的绷带渗出更多血。
好吧，那可能有用。如果凯的脚没有直接接触地面……他们几乎到火车边了，也许再五分钟。如果他们能走到。
她用肩膀和手肘替自己和两位男士强力开路，硬是从人群之间钻过去。她身后的喊叫声似乎变得更响亮也更集中了，她尽量不去想等到关提斯发现他们根本不是要去图书馆时，会发生什么事。他们得赶上那列火车──依照关提斯大人的头脑，他绝对想得到。关提斯夫人又在哪里呢?艾琳希望不知道她的行踪不会成为他们的致命伤。
席尔维给她的手镯似乎贴在她手腕上震动，还阵阵发热，她的面具则像一只手按在她的脸上，让她快要喘不过气。这是不是十人会也在找我的征兆?她心想。他们可能在找任何非本地制造的东西。而这里只有凯和我既不是妖精、也不是普通人类……
她继续在人潮中往前推进，直到突然踉跄地走到一片空地，原来她已来到水边。就连盲目的人群都懂得不要太靠近边缘，只见黑暗的海水一路延伸到远处，浪尖映照出油灯光芒，呈现白色褶状泡沫。再过去一些的小岛上有灯光，看起来像远处会发亮的针尖，光点中断了夜空与海水难分难解的一段长长黑影。以这片黑暗为背景，火车像一段刺眼的发亮线条，透着光的车窗是一格一格明亮的小方块，彷佛在邀请人上车。不过就实际层面来说，它还在码头尽头一百公尺外。至少一百公尺。
人群制造的噪音有了变化，艾琳回头察看，寒意沿着她湿透的背部往下窜。他们移动，还有说话的样子不太对劲……
他们的动作整齐画一。就像一群狗，在把焦点集中在入侵者身上时，个个慢慢竖起了颈背的毛;眼前的人群也像是被同一个智慧体操纵着，全盯着他们三人。那些威尼斯人的眼睛在幽暗中像猫眼一样发光，他们的呼吸甚至同步──细微的呼吸声汇聚，变得比波动的水声还要清晰。空气里充满一股非人类的专注力，好像有某种存在，能让血液凝固、心智冻结，只剩下惊慌。十人会。十人会找到我们了。
「温特斯……」韦尔极轻地说，好像生怕再大声一点就会触发暴力反应。他没说出口的话是：想想办法。
艾琳迅速排除了脑中蹦出来的好几个想法。语言可以让水结冰，但没办法冻住整座舄湖，就算只冻住够让他们走到火车的水量也没办法。至于扰乱这么多人的认知，更是超出她的能力。
就连贡多拉船上的船夫都一个个转头盯着他们……
她连再想一遍的时间都没有，便已经采取行动，撩起裙子跳上离她最近的贡多拉船。船夫没料到她这一招，她用肩膀撞他肚子，把他推下船去，他在水中挣扎呼吸。韦尔紧跟着她，已经在把凯拖上船了。
整个人群仍然在死寂中盯着他们瞧，众人皆目瞪口呆。艾琳被口水呛住了，肾上腺素与恐惧交杂，让她得拚了命使嘴巴和舌头恢复运作，不过她终于能发出声音了。「系泊用的绳子，解开。我站的这艘贡多拉船，往火车移动。」
他们这艘船的绳子(以及听到她声音的所有绳子)都还没完全解开，船便已经动了起来。在骇人的一瞬间，仍被系在码头上的船扯着绳子，而人群则异口同声发出愤怒尖叫，并向前冲来。她能看到他们大而无神的眼睛露出了眼白。屋顶和屋檐上的海鸥尖叫飞起，在黑暗中拍动一双双白色翅膀。
这时绳索啪一声扯断了，末端像鞭子一样挥动，船也猛然向前航行。韦尔和半昏迷的凯跌作一团，艾琳则四肢着地跪下去，贡多拉船以汽艇般的速度切过水面驶向火车，她几乎以为她闻到马达的烟味了。
接着她脑中闪过不祥的预感，于是转头看着凯。他的皮肤与贡多拉船木头船身接触的地方，木头果真已被烧黑，还在冒烟，而凯的皮肤也同样变了颜色，像疹子一样蔓延。这个地方对他过敏，就像他对这个地方过敏一样。我根本就不可能先把他藏在这里，过几天再逃走。她转回头看着逐渐接近的火车，因为发现又多了一项阻碍而感觉既害怕又恼火──他们该怎么爬上车?不过和他们抛在后头的事物比起来，要从位在水面高度的着火贡多拉船爬上火车还算小问题。
贡多拉船撞上火车侧面，在原地疯狂地上下摆动。离他们最近的火车车门立刻开启，像是无声的邀约，韦尔攀住车门，让贡多拉船稳定地靠在火车车身，艾琳则爬进车厢。其他贡多拉船正快速朝他们开过来，上头载满眼神狂乱的威尼斯人，他们完全没发出任何声音，几乎比起尖叫或恫吓感觉更可怕。她拉着凯的肩膀、韦尔则在下面推，两人借着肾上腺素激发的力量把他拖上火车。她才刚把凯的上半身弄上车，韦尔脚下被烧焦的船就沉了。他纵身一跃攀住门口边缘，看着脚下的木板没入水中。
「韦尔!」艾琳尖叫一声，放开凯的肩膀，冲过来拉韦尔。
韦尔吐掉一口海水。「我没问题。」他喘着气说，一边踢水让自己浮起，一边撑着地板爬上车厢。「去照顾石壮洛克!」
艾琳急忙去拉凯。他重得要命，双眼紧闭、身体瘫软，但她还是设法把他整个人拉进车厢，同时韦尔也爬了上来。她用眼角余光看到人群在月台那一侧的门边拍打，她没管他们，她不认为火车会放他们进来。
火车里面很安静，他们发现自己身在一节豪华的车厢，内部用象牙白天鹅绒装潢，相形之下，他们又湿又乱的衣服显得更加不得体。不过现在最重要的挑战，是赶在「骑士」或十人会──或任何人──能阻止他们之前，尽快逃离这个威尼斯。
时候到了。艾琳深吸一口气，站起身，坚定地说：「火车，骏马，良驹……不管我该怎么称呼你，我是来放你自由的，好让我们一起逃走。教我吧。」
一声尖啸撼动车厢，音量大到不可能是由人类发出来的，艾琳用手捂住耳朵，然后才后知后觉地听出那是火车排放蒸气的声音。噪音渐渐变弱，成为勉强能够忍受的震动，车轮在原地颤抖，但还没有开始转动，活塞在它们的外壳里摇晃。
「它为什么不走?」韦尔质问。他把黏在脸上的湿发往后拨。
「我想在我放它自由之前，它是不能走的。」艾琳说。她环顾四周找寻明显的指示，暗自希望她不必再到外面去。
韦尔皱眉。「妳先前用的是什么方法──讲故事吗?」
韦尔竟然在教她使用语言，让艾琳有点不快;她压抑住这种感觉，点点头，开始构思叙事线。好，有了。「公主冒险归来，带着王子同行，」嗯，他在地上。「她的骑士随侍在旁。」她不能冒险不把韦尔加入故事，否则火车可能会把他留下。「公主对骏马说：『我要放你自由，你的辔头和缰绳在哪里呢?』」
车厢与走廊之间的门开了，韦尔叹了口气，再度把凯扛到肩上，凯的重量压得他摇摇晃晃。
艾琳先走出门外──结果门在她出去后就砰然关闭，差点夹到她的指尖。她能隔着车厢窗户看到另一侧的韦尔和凯，却怎么撬也撬不开门，怎么转门把都没有用。「放他们出来!」她大叫，她看到韦尔身后的黑暗中有一张张脸孔，都是挤在火车外月台上的人。
引擎的嗡鸣声变成规律的「嗽─卡─嗽」，像是渴望出发而颤抖着。也许在这个故事里，公主必须自己去解放骏马。到目前为止她都很信任它──她得再相信它一次。
艾琳朝着车窗作出自认为安抚的手势，便沿着走廊走去。
走廊尽头的门后是一片黑暗，不是勉强能看到路的那种黑暗，而是地底深渊或秘密地窖那种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她不认为下令开灯能有任何帮助。
艾琳在心里叹了口气，往黑暗里跨去。
突然间她便置身火车的火车头里，虽然也很黑，但她现在能够看得稍微远一点。这里满是复杂的仪表板和控制杆，有个提供蒸气的燃煤锅炉，还有许多油光闪闪的活塞。她环顾四周，寻找能启动火车的显著线索。
找到了。最大的一支控制杆被沉重的银色挂锁和锁炼给捆住，使它维持往上的角度。那挂锁看起来比较像装饰品，好像任何人都可以轻易把它拿掉。不过她提醒自己，在这里，象征意义可能很重要。几个月前的另一条锁炼，以及其上附加的陷阱，对她来说记忆犹新，她不禁迟疑。那一回她被活生生的混沌所感染，全靠凯救她脱困她才能活下来。而他现在并不在这里。
机器在她周围嗡鸣。这时汽笛发出另一声刺耳的尖啸，彷佛──不，她确定是这样──火车对于她拖拖拉拉感到不耐烦了。但她做的任何事都可能让自己染上混沌，她要怎么在这高度混沌的环境里保护自己呢?
嗯，也许这次她可以先做好预防措施……
她用手指挖了一坨油污，快速在左手手心用语言写下自己的名字，然后再用同样方式写在右手手心。希望用这种方式为自己下定义，可以有助于把混沌阻隔在外。这招最好有效，她已经没点子了。
「公主看到了骏马的辔头和缰绳，」她一边活动手指一边朗声道。说出口的话在她口腔里嗡鸣，再在火车头里回荡。「她对骏马说：『现在我要自束缚之中解放你，而你要以帮助我和我的同行者逃走作为回报。』」
她四周的嗡鸣声变强了，声音大到让她耳朵都痛了。「于是公主拿起辔头和缰绳……」现在她得用喊的，才能在引擎的嘈杂声中听见自己的声音。语言拉扯她的喉咙、压迫她的肺。她边说身体边做出动作，即使她头脑是清醒的，也不能确定她是凭自己意志在动，还是语言在强迫她动。
她用双手握住锁炼，席尔维给她的手镯立刻瓦解、化成碎片撒向地面，手镯的环节叮叮当当响。蒙住她脸的面具也融掉了，崩解成粉尘黏在她潮湿的皮肤上。她能感觉到她用语言写下的名字烧灼她的皮肤，但锁炼的金属本身仍是凉的，感觉就像这里的任何东西一样正常。「她将它从骏马的脖子上取下来……」她的手臂往上抬，把像是套索一样挂在金属把手上的链子揭起来。有好长一会儿，它似乎勾在控制杆的顶端，拉也拉不开，彷佛不愿意被拿掉。
她咬紧牙关。「然后它脱落了!」她大喊。
锁炼松开，发出叮一声，贯穿整个车厢，声音比轰隆鼓动的引擎还响亮。现在她捧在手上的金属环节很光滑，像是变成固态的油。它们在她的手上蛇行，几乎爱恋般地缠绕着她的手腕。
整列火车都在颤动，有如鞭子猛然抽了一下，火车动了起来。艾琳失去平衡跪下去。她手上的锁炼彷佛就在等这一刻，飞向她的脖子。她吓得大叫，把已被捆住的手尽可能伸长远离自己，并徒劳地抓着锁炼阻止它再靠近。锁炼末端冷冷地擦过她的皮肤，还一直想接近她的喉咙。
突然间，锁炼从她指间滑开，放开她的手腕，却扑向她的脖子。她及时把手指塞在锁炼和脖子皮肤之间，但锁炼不断收紧，很恶毒且刻意地想要置她于死地。她的脉搏声在耳腔里鼓噪，甚至比火车的汽笛声更响亮。
她闭上眼睛，强力压下惊慌，紧抓住最后一丝清醒的意识。她的肺里还有空气。「锁炼，放松，」她气喘吁吁地说，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放松到让我能呼吸。」
锁炼放松勒紧，她眼前的闪光消退了。锁炼在她手指外围移动、伸展，沿着她的脖子爬行，彷佛在找新的攻击路径。如果它算是活的，语言就无法对它发挥持久的作用。或许她可以把它丢出窗外?或者把它摧毁更好?叫它变成碎片?但是万一它能重组呢?
她的目光被锅炉的门吸引，她踉踉跄跄地走过去，把那道门打开。一股热气冲出来，让她的脸都快被烫伤了，而且她又被呛得不能呼吸。锁炼彷佛有所回应，它用力磨擦她贴在颈部的另一只手，试着把她的头往后拉。
「妖精银炼，」她咬着牙，尽可能精确地说。「松开!静止下来!不要动!」
锁炼放松到够让她把它从头顶上取下，再用双手牢牢握住。她把它缠成一团，然后丢进火炉，它在脱离她手的时候发出喀答喀答的声音，还扭着想要扑向她。她迅速关上锅炉的门把它关在里头，高温让她的手都痛了。锁炼不断撞门，但几秒钟后，它最后绝望的叮铃声也听不见了。
这时候那个大控制杆自动压了下来。
汽笛发出尖啸，但这次是获得自由的欢呼，它终于可以自由奔驰了。整个火车头都在震动，火车开始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