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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落在占地四千英亩的德州东部潮湿树林与茂盛草地上、看起来很像个企业园区或大型公立学校的建筑，是德州刑事司法部波兰斯基监狱。这座又名「特勒尔」的监狱只代表一个意义：若有人在德州因为一级谋杀案被定罪，就会来到这里受死。
三月的某个早晨，监号九九九六四二的安东尼．洛伊德．卡特在特勒尔监狱的隔离区已经住了一千三百三十二天了。他因为谋杀一名休斯敦妇人而被判注射毒针死刑。这位名叫蕾秋．伍德的被害人有两个孩子，雇用卡特每周来替她割草，每次付他四十元和一杯冰红茶。
在这里住了这么多个日子——比很多人要来得短，但也比部分人来得长，卡特感觉上并没有什么差别，又不是在比赛谁待得最久。他自己一个人进食，自己一个人放风，自己一个人洗澡，一个星期对他来说和一天或一个月完全一样。唯一会有差别的是，等那天到了，典狱长和牧师会出现在他的牢房，他会被送到毒针注射室，而那天不远了。他们准许他看书，可是这对他来说并不容易，读书向来就不轻松，他很久以前就已经放弃了。他的牢房是六呎乘十呎的水泥盒子，有一扇窗和一道铁门，门上有一道狭长的开口，宽度只够双手穿过去，大部分时间，他都躺在小床上，心里空荡荡的，就像个什么都没装的桶子。有一半的时间，他分不出自己是睡是醒。
那天和其他日子一样，从凌晨三点开始，他们点亮灯光，把早餐盘从门孔里推进来。通常是冷的谷片牛奶，或碎得像粉末的蛋或煎饼；如果煎饼抹上花生酱，就算是豪华早餐了。今天就是豪华早餐。叉子是塑料的，常常断掉，所以卡特坐在床上，用手把煎饼卷起来吃，像吃墨西哥饼那样。H区的人老是抱怨食物有多难吃，可是卡特觉得整体来说还不算太差。他吃过更糟的，而且也捱过什么都没得吃的日子，所以早上看见涂了花生酱的煎饼还是挺开心的，尽管这并不是个值得兴奋迎接的早晨。
监狱当然有探监日，可是卡特待在特勒尔的这段时间，总共只有一位访客，就是那位被害妇人的丈夫。他来告诉卡特，他找到了上主耶稣基督，为卡特所作的事而祷告。卡特从他和孩子身边夺走了他美丽的妻子，永远永远夺走了。但是经过好几个星期、好几个月的祷告之后，他决定和解，决定宽恕卡特。那人不停地哭，隔着玻璃坐在对面，把话筒贴在耳朵上。卡特以前偶尔也信基督，很感激那女人的丈夫对他说的话，可是他讲话的模样，好像宽恕卡特是他选择让自己觉得好过一些的作为。他一点也没提到要作点什么来阻止即将发生在卡特身上的事。卡特也看不出来提到这个话题对情况有什么帮助，所以他谢谢那人，告诉他：上帝保佑你，还有对不起，如果有机会在天堂见到伍德太太，我会告诉她你今天作的事。这句话让那人急忙起身，留下他独自站在原地，拿着话筒。那是最后一次有人到特勒尔来看卡特，距今起码有两年了。
问题是，那个女人，伍德太太，向来对他很好，总是多给他五块十块的，天气很热的时候还端冰茶出来给他，杯子总是摆在托盘上，像餐厅那样。而他俩之间发生的事让他很困惑，卡特觉得很抱歉，打从骨子里觉得抱歉，可是脑子里总是搞不清楚，无论他怎么想都弄不清楚是怎么回事。
他从没说事情不是他干的，可是为了自己搞不懂的事情送死，他就是觉得不对劲，至少在他有机会把事情想清楚之前不该如此。于是他在心里一遍一遍地想，但是四年来，事情没有变得更清楚。或许像伍德先生那样接受事实是卡特根本作不来的。要说这四年来有什么不同，那就是整件事比以前更难以理解。经过这么多天、这么多星期、这么多个月之后，所有的事情都在他脑子里混成一团，他再也不确定他记得事情是怎么开始的了。
门上重重的两记敲门声，敲碎了他的思绪。「卡特。安东尼．卡特。」是狱警头头掐人鬼的声音。
「噢，少来了，掐人鬼。」卡特在床上说：「不然你以为在这里的是谁啊？」
「上手铐，小尼仔。」
「又不是放风时间，今天也不是我洗澡的日子。」
「你以为我有一整个早上的时间站在这里跟你聊天？」
卡特轻松翻下床。他原本躺在床上瞪着天花板，想着那个女人，那杯摆在托盘上的冰茶。他身体觉得酸痛、迟缓，很费力地蹲下来，背靠着门。这个动作他作过上千次了，却还是不喜欢。保持身体平衡是最难的。双膝跪地之后，把肩胛骨往内拱，翻转手臂伸出手，掌心向上穿过递食物进来的门缝。掐人鬼把手铐铐在他的手腕上时，他感觉到金属的冰冷。大家都叫他掐人鬼，是因为他手铐铐得很紧。
「退开，卡特。」
卡特一脚伸前，转移重心的时候，左膝发出磨转的声音。接着，他小心翼翼地站起来，同时把铐上手铐的手从门缝里缩回来。门的另一头传来掐人鬼那一大串钥匙的喀啦声响，然后门打了开来，出现掐人鬼和另一个狱警。这个狱警人称淘气阿丹[1]，因为他除了头发很像卡通里的那个小子之外，也喜欢拿棍子威胁别人。他总有办法在犯人身上找到某个部位，某个不知道只要轻轻用木棍一戳，就能痛得那么厉害的部位。
「看来是有人来看你啰，卡特。」掐人鬼说：「不是你妈，也不是律师。」虽然脸上没有微笑什么的，但是他似乎颇自得其乐。他拿那根木棍像指挥棒那样转着。
「我十岁的时候，老妈就去见耶稣了。」卡特告诉他：「你知道的，掐人鬼，我已经告诉过你几百遍了。谁要见我？」
「谁知道。典狱长安排的。我只负责带你到笼子里去。」
卡特心想不妙，那女人的老公来看他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说不定他是要来说再见，或者来说：我改变心意了，我还是不想原谅你，你下地狱去吧，安东尼．卡特。不管是哪一种情况，卡特都不想和那个人说话。他对所有的人一次又一次道歉，他觉得已经够了。
「快走吧。」掐人鬼说。
他们带他穿过走廊，掐人鬼紧紧抓着他的手肘，活像带着一个小鬼穿过拥挤的人群，或抓住某个女孩一起跳舞。他们带人去任何地方都是这个样子，就连冲澡也不例外。有一部分的你会习惯被别人这样抓着，但另一部分不习惯。丹尼斯领头，打开封锁隔离区和H区其他部分的门，然后打开第二道外门，让他们穿过一般区的走廊到笼子去。卡特距离上一次踏进H区大概已经快两年了。
H是「地狱门」、是「再拿你的棍子多打我的黑屁股几下」、是「嗨，妈咪，我随时会去见耶稣」。虽然眼睛盯着地面，但他一面走还是一面偷偷瞄着左右，只为了让自己的眼睛有新鲜的东西可看。可是特勒尔终究还是特勒尔，重重的水泥、铁柱和厚重的门，到处弥漫着人们身上的潮湿酸味。
到了会面区，他们通报值日官，然后踏进空的笼子。里面的温度高了十度，而且有浓浓的漂白剂气味，呛得卡特眼睛刺痛。掐人鬼解开手铐，丹尼斯用木棍指着卡特颔下的柔软部位，他们把他的手铐在身体前面，戴上脚镣。墙上贴满告示，让卡特知道他能作什么、不能作什么，但是他懒得读，甚至连瞧一眼都懒。他们拖着他坐到椅子上，把话筒塞给他。卡特得半蹲下来，腿几乎碰到胸前——他的膝盖喀啦喀啦地响得更厉害了——铁链像条拉链似的横过胸口，勉强把话筒贴到耳边。
「有必要最后一次戴手铐脚镣吗？」卡特说。
掐人鬼迸出恶狠的笑声。「对不起，我们忘了要好声好气地问你。去你的，卡特，你有十分钟。」
他们说完就走，卡特等着另一边的门打开，让他看看过了这么久之后，是谁来探望他。
特别探员布莱德．华格斯特很讨厌德州。他痛恨德州的一切。
他讨厌这里的天气，前一分钟还热得像火炉，下一分钟就冻死人，空气潮湿得像条湿毛巾盖在头上。他讨厌这个地方的样子，先说树吧，总是瘦巴巴、可怜兮兮的，树干结瘤扭曲，活像苏斯博士[2]笔下的东西，除此之外，就是一大片被风吹得什么都没有的平原。他讨厌大型广告牌和公路、看起来全都一模一样的行政区，以及总是大得像马戏团帐篷，到处招展飘扬的德州州旗。他讨厌这里每个人都开庞大卡车，不管汽油一加仑[3]十三块，也不管这个世界已经像微波炉里的一袋豆子那样，慢慢把自己煮熟。他讨厌马靴、皮带扣，以及这里的人讲话的模样，啥这、啥那，好像这里的人每天只会骑马抛绳，不像其他地方的人那样刷牙、卖保险、作会计。
而他之所以讨厌德州，最主要是因为当年念初中的时候爸妈害他住在这里。华格斯特四十四岁，体态维持得很好，但多处的疼痛和日渐稀少的头发还是显露出他的年纪。六年级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没什么好懊悔的，但是和铎伊一起从休斯敦沿着五十九号公路往北开，置身在德州的春景之中，伤口仍然像刚划开那般疼痛。德州，一整个悲惨。前一分钟，他还是快乐的奥勒冈孩童，在库斯河口码头钓鱼、和朋友在屋后的森林里玩耍，打发漫长慵懒的时光；下一分钟，他却被困在休斯敦的郊区，住在连一点树荫都没有的蹩脚牧场房舍，顶着华氏一百度的高温走路上学，活像有只大鞋压在头顶上。世界末日啊，他想。世界的尽头就是德州休斯敦，而他置身其中。他上六年级的第一天，老师叫他站起来背诵德州的效忠誓词，彷佛他登记入住另一个国家似的。痛苦不堪地过了三年，尽管结局不太妙，但离开的时候他还是高兴得不得了。
他父亲是机械工程师，大学毕业那年在大圆保留区[4]找到教数学的工作，认识了在那里当护佐的妻子。他母亲是半个契努克[5]人，娘家姓「噗熊」。他们为了钱才搬到德州，但是一九八六年油管破裂的时候，他父亲被解雇，他们想卖掉房子但卖不掉，他父亲最后只能把房子钥匙丢给银行。他们搬到密执安州，接着到俄亥俄州，然后到纽约上州，随工作而居，但是在德州的事故之后，他父亲就再也没有振作起来。华格斯特高中念了三个学校，毕业之前的两个月，父亲因胰脏癌过世——很难不认为是德州害的。他母亲搬回奥勒冈市，现在也已经不在了。
每个人都走了。
他找的第一个家伙是在内华达，名叫巴柏寇克。接着是在亚历桑纳州、刘易斯安纳州、肯塔基州、怀俄明州、佛罗里达州、印第安纳州和特拉华州。华格斯特对那些地方也没什么好感。但不管是哪里，都比德州好。
华格斯特和铎伊前一天晚上从丹佛飞到休斯敦。他们在机场附近的瑞迪逊饭店住了一夜。（他想过要稍微逛一下市区，或许绕到旧家去看看，可是又搞不懂自己怎么会有这样的念头）。早上开着租来的一辆新得闻起来有一元钞票油墨味的克赖斯勒胜利往北开。这天天气晴朗，天色湛蓝得像矢车菊；华格斯特开车，铎伊边喝着他的拿铁咖啡边看档案，文件乱七八糟地堆在膝上。
「去见安东尼．卡特，」铎伊举起照片说：「第十二号个案。」
华格斯特连看都没看一眼。他知道自己会看见什么：又一张松垮的脸，又一双连大字都不认得几个的眼睛，又一条凝视自己太久的灵魂。这些人不管是黑是白、是胖是瘦、是老是少，眼神都一模一样：空洞，像条可以吞噬整个世界的深沟。从理论上来说，要同情这些人不难，但仅止于理论上。
「你不想知道他干了什么？」
华格斯特耸耸肩，他并不急着想知道，不过他们现在有的是时间。
铎伊大口灌下他的拿铁，念道：「安东尼．卡特。非裔美国人，五呎四吋，一百二十磅。」铎伊抬头。「这就解释了他的小名是怎么来的。要不要猜猜看？」
华格斯特已经觉得厌倦了。「你考倒我了。小安东尼[6]？」
「你这就泄露你的年龄啰，老板。是小尼仔。『小』指的就是身材，我想。不过谁也说不准。母亲亡故，从出生那天起就没爹，由政府抚养，待过好几个认养家庭。一开始就走错路了，一大堆前科，不过都是小问题，行乞、扰乱公共秩序之类的。精采的来了，我们的安东尼每星期都会替一位叫蕾秋．伍德的女士割草，她住在橡河园，有两个女儿，老公是个大有来头的律师。总之都是慈善舞会、分红、乡村俱乐部之类的事情。安东尼．卡特是她的社会服务计划。她雇用他割草是因为有天看见他举个『饿，请帮我』之类的牌子站在高架道路底下。反正，她带他回家，作点三明治给他吃，打了几通电话，替他找到住的地方，是她筹款帮助的某个团体之家。然后她打电话给所有住在橡河园的朋友说：『我们来帮这个家伙吧，你们家有没有什么需要作的工作？』突然之间，她变成了女童军，整军出发。所以这家伙开始帮每一家割草坪，修剪树篱。你知道的，就是那些豪宅都需要作的零活。就这样大约过了两年，一切都很让人满意，直到有一天，我们这个安东尼来割草，这户人家的一个女儿生病请假，她五岁。妈妈在打电话还是什么的，小女孩跑到院子里看见了安东尼。她知道他是什么人也常看到他，可是这一次出了乱子。他吓到她了。这里有数据说他可能碰了她，可是法庭的心理医师对这点存疑。反正那女孩开始尖叫，妈咪哭着冲出家门，也开始尖叫。突然之间像是办了一场尖叫大赛，要命的尖叫奥运。前一分钟他还是准时来割草皮的好人，结果下一分钟，他就变成站在小孩旁边的黑人，泰瑞莎修女的所有精神全不见了。有了肢体冲突、缠斗。妈咪不知道是自己跌进去还是被推进游泳池里。安东尼跟着她跳进去，或许是想救她，可是她还是冲着他尖叫，把他推开。所以这下每个人都湿答答地大呼小叫，打来打去。」铎伊吊胃口似地看着他。「知道后来怎么了？」
「他把她淹死了？」
「宾果。就在那里、当着女孩的面。有个邻居听到声音打电话报警，警察赶到的时候他还坐在池边，那位女士浮在游泳池里。」他摇摇头：「那场面可不太好看。」
有时候华格斯特会觉得很困扰，因为铎伊在这些故事上花了太多力气。「有没有可能是意外？」
「偏偏被害人以前是南美以美大学的游泳校队，每天早上还都会游个五十趟呢。检察官用这个小细节加油添醋不少，再加上卡特承认自己杀了她。」
「他被逮捕的时候是怎么说的？」
铎伊耸耸肩。「他说只是希望她别再叫了，然后他要一杯冰茶。」
华格斯特摇摇头。这些故事向来不怎么样，但让他在意的都是一些小细节。一杯冰茶？老天爷啊。「你说他几岁？」
铎伊翻了几页。「我没说。三十二，他被拘留的时候二十八岁。对了，他没有任何亲戚。最后一个去波兰斯基探监的人是被害人的丈夫，差不多两年多前。他的律师在上诉被驳回之后也离开了德州。卡特的案子被重新分派给哈利斯郡公设辩护办公室里的某个人，可是他们连文书工作都没展开。事实上根本没人理会，所以安东尼．卡特因为冷血的一级谋杀，即将在六月二日被注射毒针执行死刑，但这世界上根本没半个人注意。这家伙已经是条鬼魂了。」
到李文斯顿的车程花了九十分钟，最后十五分钟驶在一条农场通往市场的道路上，让他们享受榆树夹道的树荫、欣赏开阔的大草原，以及草丛中星星点点的蓝帽花。华格斯特心想，现在才中午，要是运气好他们晚餐之前就可以办妥，还有足够的时间回到休斯敦，还了租车，赶上飞往科罗拉多的班机。若出差的旅程能这么快结束最好，要是耽搁太久，要是那家伙哼哼啊啊、哀哀叫，拖拖拉拉的——虽然他们最后还是会接受条件——这整件事就会开始让他胃部出现恶心的翻搅。这总会让他想起高中时代读过的一出戏码，《黑夜煞星》[7]。而他，华格斯特，就是这桩交易里的魔鬼。铎伊就不同了，他比较年轻，才刚入行，甚至还不到三十。脸颊红得像樱桃的他是来自印第安纳的农村男孩，乐于扮演华格斯特这个蝙蝠侠身边的罗宾，老是叫他「头儿」或「老板」。他身上有种很纯正的老式中西部爱国情操，有一回洛矶队开赛时演奏国歌，华格斯特还看见他落泪——而且是电视上转播的球赛。华格斯特不知道现在中西部还出产菲利．铎伊这种人。
无庸置疑的是，铎伊很聪明，有大好前程。铎伊从普渡大学毕业时，原本已经申请到法学院，却因为美国购物中心的大屠杀而加入调查局。那场大屠杀有三百个采购节日礼品的购物者被伊朗圣战组织枪杀，暴行被保全摄影机拍了下来，令人胆战心惊的恐怖细节在CNN不断重复播放。那一天，全国似乎有大半的人都准备好要去加入反恐行动，作点什么。铎伊在匡提克完成训练后，被派到丹佛分处，负责反恐行动。军方来征求两名外勤探员时，铎伊是第一个自愿报名者。
华格斯特不太搞得清楚这是怎么回事，从文件上看来，他们称之为「挪亚计划」的这个任务看似死胡同，而华格斯特也正是因为这样才接下这份工作。他刚办好离婚——他和丽拉的婚姻并不是像烟消云散那样慢慢结束，所以他很意外。离婚官司的最后裁定让他觉得很郁闷，四处出差奔波几个月，似乎可以让他厘清思绪。离婚让他得到了一小笔财产——他们在樱桃溪那幢房子市值的一半，加上丽拉在医院的退休提拨金。他真的考虑过要从局里退休，回到奥勒冈，用这笔钱作个小生意。或许卖五金，也可以卖运动器材，但这两样他都一无所知。离开局里的人最后总是当保全，可是华格斯特想开家小店，简单而干净的小生意，架子上摆着棒球手套或榔头，只要看一眼就能分辨得出来的物品，这对他来说有吸引力得多。「挪亚」这差事看来易如反掌，对他在局里的最后一年来说倒是还不赖的打发时间方式，只要一切如预料。
当然这差事并不只是文书作业和担任保姆，还有很多其他的东西，他很纳闷，铎伊到底知不知道。
到了波兰斯基后，他们依规定接受身分查核，寄存武器，然后走进典狱长办公室。波兰斯基是个阴森森的地方，但每个地方都是这样。等待的时候，华格斯特用他的手机查询傍晚飞离休斯敦的班机——八点半有一班，如果他们动作快一点就能赶上。铎伊什么都没说，只是翻着《运动画报》，就像等着看牙医。秘书带他们进去的时候，时间刚过一点。
典狱长是个黑人，年约五十、头发花白，西装掩不住他那勤练举重的胸肌。他们走进办公室时，他没站起来，也没握他们的手。华格斯特把文件交给他，他看完之后抬起头。
「两位探员，这真是我这辈子看过最他妈的事。你们要安东尼．卡特干嘛？」
「我恐怕不能告诉你。我们只是来负责接运的。」
典狱长把文件摆到一旁，双手交迭在胸前。「我明白。如果我说不行呢？」
「那我就会给你一个号码，请你打电话，电话另一头的那个人会尽量解释，让你明白这事涉国家安全。」
「一个号码？」
「没错。」
典狱长忿忿地叹了口气，旋转椅子，对着背后的宽阔窗户比了个手势。
「两位，你们知道外面是什么地方吗？」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他转头面对他们，看起来并不生气，华格斯特想，就是个惯于表现出这种态度的人。「这是德州。面积二十七万六千平方哩，精确来说。就我所知，这才是我的老板，不是什么远在华盛顿或兰利[8]的人，也不是电话另一头那个什么该死的家伙。安东尼．卡特是在我监管之下的囚犯。我接受本州岛州民的托付，负责执行他的死刑。没有州长的电话，我就非执行不可。」
该死的德州。华格斯特心想，解决这件事情恐怕要耗上一整天的工夫。
「我们可以安排，典狱长。」
「很好，探员。你最好快去安排。」他拿起文件，让华格斯特接过去。
他们在访客区入口取回武器，回到车上。华格斯特打电话回丹佛，对方透过保密线路把他转接给席克斯上校。华格斯特告诉他刚才发生的事，席克斯很生气，但说他会把事情搞定。顶多一天，他说。只要待在那里等电话，然后要安东尼．卡特签下文件。
「顺便告诉你一声，你那边的协议可能会有点改变。」席克斯告诉他。
「哪一种改变？」
席克斯迟疑了一下。「我会让你知道的。先让卡特签字吧。」
他们开车到汉特斯维尔，住进一家汽车旅馆。这位典狱长的顽固态度并不是新鲜事，以前也碰到过。时间延宕让人很恼，不过这差事就是这样。再过几天，顶多一个星期，卡特就会进到系统里，他曾经存在过的一切证据都将从地球表面抹干拭净，就连典狱长都会发誓自己没听说过这个家伙；然后还得有人去找被害人的丈夫谈谈，那位住在橡河园、现在必须独力抚养两个女儿的律师。可是那不是华格斯特的工作。必须弄张死亡证明，很可能还要编个心脏病发和迅速火化的故事，说什么到头来正义仍然获得伸张之类的鬼话。没关系，事情总会搞定。
到了五点，他们还没听到任何消息，于是换掉身上的西装，穿上牛仔裤，走到街上找地方吃晚饭。他们在好市多和百思买两间大卖场之间的商业区挑了家牛排馆。这是连锁店，很理想——他们应该尽可能轻装简行，让其他人越少留下印象越好。行程耽搁让华格斯特焦虑难安，但是铎伊似乎并不在意。一顿不赖的晚餐、在陌生的城市稍微休息一下——由联邦政府买单——有什么好抱怨的？铎伊用力锯着他那块二乘四吋的厚脊骨牛排，华格斯特则没什么兴趣地应付他那盘肋排。华格斯特从皮夹中拿出一迭新钞来付账之后，他们在酒吧找两张凳子坐下。
「你想他会签吗？」铎伊问。
华格斯特晃着威士忌杯里的冰块。「他们终究都会签的。」
「我想那是因为没什么选择。」铎伊对着他的杯子皱起眉头。「毒针，或者二号布幕后面的那个不知道什么东西，不管哪个都一样。」
华格斯特知道铎伊在想什么，不管在二号布幕后面的是什么，都不会是好东西。否则他们怎么会找待在死囚区、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人呢？
「的确。」
吧台上方的电视正播放篮球赛，火箭队对金州队，他们默默地看了一会儿。球赛才刚开始，但是两队似乎都很散漫，球运来运去，什么进展都没有。
「你有丽拉的消息吗？」铎伊说。
「有。」华格斯特顿了一下。「她结婚了。」
铎伊睁大眼睛。「嫁给那个家伙？那个医生？」
华格斯特点点头。
「动作好快。你怎么都没说？天哪，你怎么知道的？她邀你去参加婚礼？」
「也不算啦。她寄了一封电子邮件给我，认为我应该知道。」
「你怎么说？」
华格斯特耸耸肩。「我什么都没说。」
「你什么都没说？」
不只如此，可是华格斯特不想多谈。亲爱的布莱德，丽拉写道，我想你应该要知道，戴维和我就要有小孩了。我们下周结婚，希望你能替我们觉得高兴。他坐在计算机前面，瞪着屏幕上的这则讯息，足足瞪了十分钟。
「没什么好说的，我们离婚了，她想干什么都可以。」他喝干威士忌，掏出更多钞票来付账。「你要走了吗？」
铎伊的眼睛扫了酒吧一圈。他们刚进来的时候，这地方几乎是空的，但是越来越多人进来，包括一群年轻女子。她们并起三张高脚台，喝着大杯的玛格丽特，高声谈笑。附近有一所大学，萨姆休斯敦州立大学，华格斯特猜她们是学生，再不然就是某个地方的同事。这世界或许会因为一只手提篮就变成炼狱，但是欢乐时光还是欢乐时光，漂亮女孩还是挤满德州汉特斯维尔的酒吧。她们穿紧身上衣，低腰牛仔裤，膝盖还有时髦的裂缝，脸蛋和头发都为城里的夜晚好好妆扮了一番，而且酒喝得很猛。其中一个微胖的女孩背对他们坐着，裤子穿得好低，华格斯特很难不看见她内裤上的小爱心图案。他不知道是该靠近一点看个仔细呢，还是该拿条毯子包住她。
「我或许再待一会儿，」铎伊说，举起酒杯干杯。「看球赛。」
华格斯特点点头。铎伊未婚，也没有固定的女朋友。他们或许应该尽量不和其他人互动，可是铎伊打算如何打发夜晚，他怎么想都觉得不关自己的事。他隐隐有些嫉妒，但马上把这个念头抛在一边。
「好吧。只要记得——」
「好啦，」铎伊说：「就像林务局海报上的斯莫基熊[9]说的『拍张照片，除了足迹，什么都不留。』此时此刻，我是从印第安纳波里斯来的光纤公司业务代表。」
在他们背后，那群女孩迸出笑声。华格斯特从她们的声音里听见了龙舌兰。
「不错的城市，印第安纳波里斯。」华格斯特说：「至少比这里好。」
「噢，我可不会这么说。」铎伊回答，调皮地咧嘴笑。「我想我会喜欢上这里。」
华格斯特离开餐厅走上公路。他把手机留在旅馆，想说或许晚餐时间已经有电话来通知他们动身。可是查看了电话之后，没发现半则留言。经历过餐厅的喧闹和活动之后，房间里的静寂令人不安，他开始希望自己和铎伊留在餐厅里，虽然这些天来，他实在算不上是个好同伴。他脱掉鞋子躺在床上，看着球赛继续进行。他并不在乎谁赢谁输，只是找个事情来集中精神罢了。最后，过了十二点——丹佛时间十一点，有点太晚，但是管他的——他作了曾告诉自己说绝对不作的事，拨了丽拉的电话号码。一个男人接起电话。
「戴维，我是布莱德。」
戴维沉默了半晌。「很晚了，布莱德。你要干嘛？」
「丽拉在吗？」
「她忙了一整天。」戴维态度坚决。「她累了。」
我知道她累了，布莱德想。我和她在同一张床上睡了六年。「请她听电话，好吗？」
戴维叹口气，用力放下电话。华格斯特听见床单沙沙的声响，然后是戴维的声音，对丽拉说，是布莱德，看在老天的份上，叫他下次挑个正常时间打电话。
「布莱德？」
「对不起，这么晚打来。我不知道现在是几点。」
「我一个字都不信。你在想什么？」
「我在德州，汽车旅馆里。我不能告诉妳确切的地点。」
「德州。」她顿了一下。「你很讨厌德州。我想你打电话来，不是为了告诉我你在德州吧？」
「对不起，我不该吵醒妳的，我想戴维不太高兴。」
丽拉对着电话叹口气。「噢，没事的。我们还是朋友，不是吗？戴维是个大男孩了，他可以应付的。」
「我收到妳的信了。」
「嗯，」他听见她吸一口气。「我猜到了。我想这是你打电话来的原因，我想我总会听到你的消息。」
「妳真的结婚了？」
「没错。上个周末，就在这屋子里，只请了几个朋友还有我爸妈。他们问起你，想知道你过得怎么样。他们向来都很喜欢你。你应该打电话给他们，如果你愿意的话。我想我爸比任何人都想念你。」
他对这句话不执一词。比任何人都想？丽拉，比妳还想？他等着她再说些什么，可是她没说，沉默在他心里形成了一幅画面，一段记忆中的画面：丽拉躺在床上，穿了一件旧T恤，脚上套着袜子，因为她的脚不分春夏秋冬都觉得冷，膝盖之间塞了一个枕头，让她的脊椎能挺直。都是为了他们的宝宝，伊娃。
「我只是想告诉妳，我是。」
「是怎样，布莱德？」丽拉的声音平静。
「很替妳高兴，就像妳希望的。我在想，这一次妳应该——妳知道，应该辞掉工作休息一段时间，好好照顾自己。我总是想知道，如果——」
「我会的，」丽拉打断他：「别担心。一切都很好，一切都很正常。」
正常。正常，他想，没有什么事是正常的。「我只是——」
「拜托。」她深吸一口气。「你这样会害我伤心，我明天早上还得起来。」
「丽拉——」
「我说我要挂了。」
他知道她哭了。她没发出声音，不想让他发现，可是他知道，他们两个都想到了伊娃。想到伊娃会让她哭，这也就是他们不能在一起，没办法再在一起的原因。他这辈子有多少时间抱着哭泣的她？而问题就在这里。丽拉哭的时候，他从来就不知道该说什么。直到一切都已经太迟的后来，他才明白他根本什么都不该说。
「该死，布莱德。我不想这样，现在不想。」
「对不起，丽拉。我只是......只是想到她。」
「我知道你想。该死，别这样，不。」
他听见她抽着鼻子，接着电话里出现戴维的声音。「别再打来，布莱德。我说真的，把我说的话好好听进去！」
「去你的！」华格斯特回道。
「随便你怎么说，就是别再烦她了。离我们远一点。」他挂掉电话。
华格斯特再看了他的手机一眼，然后朝房间另一头砸去。手机画出一道美丽的弧线，像飞盘一样旋转，撞上电视机上方的墙壁，发出塑料碎裂的声音。他马上就觉得后悔了。可是等他蹲下来捡起手机时发现，这一砸只不过让电池盖撞开，整支手机依然完好无缺。
华格斯特只到过那个营区一次，前一年夏天，去见席克斯，但不是去面试。因为华格斯特很清楚，只要他愿意，这个挪亚的差事就是他的了。两名士兵开着面包车载他，车窗黑漆漆的，但是他可以感觉得到他们载他离开丹佛往西走，开进山区。这趟车程花了六个钟头，等车开进营区时，他已经睡着了。他走下面包车，踏进夏日午后的阳光里，伸伸懒腰，四下张望。从地形看来，他猜自己大概是在尤瑞郡附近，但也可能更北。吸进肺里的空气感觉稀薄而干净，高海拔让他头顶微微抽痛。
他在停车场见到一个非军职人员，一个结实的男子，身穿牛仔裤，卡其衬衫的袖子卷起，有点像颗球茎的阔鼻子上架了一副老式的飞行眼镜，是理察兹。
「希望车程不算太糟。」握手时，理察兹说。华格斯特近看才发现，理察兹脸颊上有以前长青春痘留下的疤痕。「我们这里地势很高。如果你不适应，可能要放轻松一点。」
理察兹陪华格斯特穿过停车的区域，进到他称之为「度假农舍」的建筑里。这幢建筑颇为名符其实，它是一栋庞大的英国都铎式建筑，三层楼高，原木外墙像旧式的运动员小屋。以前山区里充满这种房屋，华格斯特知道，这是分时度假集合屋[10]和时尚度假中心尚未进驻之前的笨重遗迹。这幢建筑面对一片开阔的草皮，大约一百码之外，散落一群更不起眼的房舍——煤渣砖营舍，五六间军方充气屋，还有一间像路边汽车旅馆的低矮房舍。军方车辆——悍马和比较小的吉普车，五吨重卡车——都在车道进进出出；草皮正中央，一群胸膛宽阔、留着整齐短发的男子裸着上身，坐在躺椅上晒太阳。
踏进度假农舍，华格斯特突然像瞥见电影场景，有种不知身在何处的感觉。这个地方的内部显然完全被掏空了，原本的陈设被现代办公建筑不带色彩的材质所取代，像是灰色地毯、制式照明，天花板还垂着隔音砖。他彷佛置身牙医诊所，或公路旁的某幢高楼大厦——为了报税问题，他每年要到那个地方去见他的会计师一次。他们在大门柜台停下来，理察兹要他拿出手机和武器，交给警卫。那个穿无袖背心的小伙子把东西贴上标签后收起来。建筑里有电梯，但是理察兹绕过去，带华格斯特走进一条狭窄的走廊，穿过厚重的铁门，爬上楼梯。他们到二楼后，又穿过另一条平凡无奇的走廊，到达席克斯的办公室。
他们一进房间，席克斯就从办公桌后面起身。身材高大健硕的他身穿制服，胸前挂了一大堆五颜六色的横杠，华格斯特从来就搞不懂那些是什么东西。他的办公室整洁得不得了，所有的物品摆放，甚至办公桌上加框的照片，都给人以最大效率为目标的印象。办公桌中央只有一个档案夹，文件装得鼓鼓的。华格斯特几乎可以确定那是他的人事档案，或者是某种版本的个人资料。
握了手之后，席克斯说要倒咖啡给他，华格斯特接受了。他并不困，可是他知道咖啡因能帮他减缓头痛。
「抱歉，搭那辆面包车很不好受。」席克斯说，挥手要他坐在椅子上。「可是我们都是这么办的。」
一个小兵端咖啡进来。托盘上有一个塑料杯，两个瓷杯。理察兹站在席克斯的办公桌后面，从他背后的窗户望出去，能看见一片围绕营区周围的林地。席克斯说明他希望华格斯特作的事。他表示这非常简单，而且华格斯特此时也已经知道大概了。军方需要十到二十名等待行刑的死囚，参与实验性药物的第三阶段试验，这个行动代号是「挪亚计划」。为了交换他们的允诺，他们的死刑将变成不得假释的无期徒刑。华格斯特的工作就是去取得他们的签名同意，只有这样。一切都经过合法审查，可是这个计划涉及国家安全，所有人都必须被宣告死亡。之后，他们会在联邦刑事体系的安排之下，以假身分移监到白领犯罪监狱。这些死刑犯是依据许多条件挑选的，都是男性，年龄介于二十到三十五之间，而且没有亲人在世。华格斯特直接向席克斯负责，没有其他的联络人，虽然技术上而言，他还是联邦调查局的人员。
「我要负责押送他们吗？」华格斯特问。
席克斯摇摇头。「那是我们的工作。你会从我这里得到命令，需要作的就只有得到他们签名的同意书。一旦他们签了，军方就会接手。他们会被移送到最近的联邦监狱，然后再送到这里来。」
华格斯特想了想。「上校，我必须问——」
「——我们在作什么吗？」这一刻，席克斯似乎容许自己露出几近人性的微笑。
华格斯特点点头。「我知道不能透漏详情，但若我必须去要求那些家伙签名同意交出生命，总得告诉他们一点东西。」
席克斯和理察兹交换了一个眼神，理察兹耸耸肩。
「我先离开，」理察兹对华格斯特点点头，「失陪了。」
理察兹离开之后，席克斯靠坐在椅背上。「我不是生化学家，探员。你只能接受我这个门外汉的版本。背景是这样的，至少这是我可以告诉你的部分。大约十年前，疾病管制局接到拉巴斯一位医生打来的电话。他有四个病人，全是美国人，好像感染了汉他病毒，他们高烧、呕吐、肌肉疼痛、头痛、低氧血症。这四个人参加生态旅游，深入丛林，一团原本有十四个人，可是他们四个和其他人走散了，在丛林里走了好几个星期。他们运气好到不行，竟然撞见圣方济修士经营的偏远交易站，修士安排他们到拉巴斯。问题来了，汉他病毒不是普通的感冒，但也不是绝对罕见，一般来说在疾管局的雷达上很可能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小光点。除非有别的因素：这四个人全都是癌症末期病人。这趟旅行是一个叫『最后心愿』的组织筹办的，你听过吗？」
华格斯特点点头。「我以为他们只是带人去跳伞之类的。」
「我原先也这样以为，但显然不是。这四个人里面，有一个得了不能开刀的脑瘤，两个得了急性淋巴细胞白血病，还有一个是卵巢癌，结果他们每一个都痊愈了。不只是汉他病毒或其他什么病，连癌症也康复了，没有残留半点癌细胞。」
「我不懂。」华格斯特很不解。
席克斯啜一口咖啡，「这个嘛，疾管局里也没人搞得懂。可是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们的免疫系统和在丛林中碰到的某种东西有了互动，更有可能是相互对抗。他们吃的某种东西？喝的水？没人搞得清楚。他们自己都说不上来是怎么回事。」他往前靠着办公桌。「你知道胸腺是什么吗？」
华格斯特摇摇头。
「很小的东西，在这里，」席克斯指着自己的胸部，就在胸骨上方之处。「胸骨和气管之间，橡实大小。大部分人的胸腺在青春期之后就会完全萎缩，可能一辈子都不知道自己身上有这东西存在，除非染上什么病。在扫描这四个病人之前，没有人搞得清楚胸腺的功能，或至少是它们不具备的功能。而这几个人身上的胸腺不知道怎的恢复了。不只恢复，而且变大了，约莫有正常大小的三倍。看起来像恶性肿瘤，但并不是。他们的免疫系统变得超级有力，细胞新生的速度大幅加快，而且还有其他好处。记住，这几个癌症病人都已经超过五十岁了，但现在却变得像十几岁的青少年一样，嗅觉、听力、视力、皮肤状态、肺活量、体能和耐受力，甚至性功能都是。其中一个还长回满头黑发。」
「是病毒的作用？」
席克斯点点头。「就像我说的，这只是门外汉的版本。楼下有些家伙正在思考这是怎么一回事，其中几个得到的学位科目，我连念都念不出来。他们跟我讲话的样子，简直把我当成小孩，不过他们这样想也没错。」
「后来呢？那四个病人怎么了？」
席克斯又靠在椅背上，脸色略微一沉。「嗯，这可不是个快乐结局，他们全死了。最长命的一个活了八十六天。脑动脉瘤、心脏病、中风。他们的遗体还引起好一阵骚动。」
「其他人呢？」
「没人知道。消失得无影无踪，包括那个领队。后来我们发现他是个相当可疑的人物。他真正的身分似乎是个走私毒品的人，利用旅游团当幌子。」席克斯耸耸肩。「我大概说太多了，可是我想这能帮助你合理地看待这件事。我们不是想治愈某种疾病，探员。我们谈的是治愈一切，如果没有癌症、心脏疾病、糖尿病、阿兹海默症，人可以活多长？我们已经到了绝对需要人体试验的阶段。不是什么高尚的作法，但是我们也没有别的办法，所以才会需要你去把这些人带来。」
「为什么不用军人却找我？他们不合你们的口味吗？」
席克斯悍然摇头。「那些被吹捧过度的矫治军官，请原谅我这么说。如果我有张沙发要搬上楼，我第一个就找他们来。可是这个差事，不行。」
席克斯打开桌上的档案夹，开始念：「布莱德．约瑟夫．华格斯特，一九七四年九月二十九日出生于奥勒冈艾胥兰。一九九六年毕业于纽约州立大学水牛城分校刑事司法系，名列前茅，被调查局征召，但婉拒。接受石溪分校的奖学金攻读政治学博士，但两年后辍学，加入调查局。在匡提克受训之后，派往——」他对着华格斯特扬起眉毛。「派到达顿？」
华格斯特耸耸肩。「那里不太刺激。」
「嗯，我们都得尽义务。在穷乡僻壤待上两年，作点这个，作点那个，大部分时间都在混日子，可是考绩一直很好。九一一之后，要求转调反恐小组，回到匡提克八个月，然后在零四年九月派到丹佛外勤分部，担任财政部联络人，追查俄罗斯国民透过美国银行转移的资金，也就是俄罗斯黑手党——虽然我们现在不这样叫他们了。个人生活方面：没有政治活动，没加入任何团体，甚至没订报纸。父母过世。偶尔约会，但没有固定的女朋友。与整型外科医生丽拉．凯亚结婚，四年后离婚。」他阖上档案，抬眼看华格斯特。「我们需要的是一个完美的人选，探员。有特定的历练、优异的谈判技巧，不只是和囚犯交涉，也要会和狱政当局打交道。某个知道怎么尽量不留痕迹、不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人。我们作的事完全合法，而且很可能是人类有史以来最重要的医学研究，可是很容易被误解。我把我能说的都告诉你了，因为我认为如果你了解目标，了解这目标有多远大，是会有帮助的。」
华格斯特猜席克斯告诉他的大约只有实情的十分之一——具有说服力的那十分之一，但就算这样也无妨。「安全吗？」
席克斯耸耸肩。「很安全，是很安全没错，我不会骗你。当然有风险，但我们会尽力把危险降到最低。搞出不利的结果对每个人都没有好处。我要提醒你，那都是死囚区，你见到的不会是你这辈子想看到的好人，而他们其实也没太多选择。我们给他们一个活得更长久的机会，或许同时还可以对医学研究作出极大的贡献。这是个不错的买卖，希望很大。从各个角度来看，对每个人都是有利的。」
华格斯特又想了想，这有点太难消化了。「我想我实在不明白军方为什么会介入。」
听了这句话，席克斯的态度强硬起来，他甚至露出被冒犯的神情。「你不明白？想想吧，探员，有个士兵在在伊朗的柯兰马巴德、车臣的格罗斯尼战场上被炸弹碎片击中。怎样的炸弹呢？可能是装满钉板螺丝的铅管里有塑料炸弹，说不定是黑市的俄罗斯军械。相信我，我亲眼看过这些东西会造成什么伤害。我们得把他撤出当地，他也许在半路上就失血过多死了，但是他如果运气够好，能撑到野战医院，那里有一个创伤外科医生、两个军医、三个护士，可以尽力帮他处理好伤口，再将他转送到德国或沙特阿拉伯。很痛，也很惨。他很倒霉，或许从此不能再参战，他变成损坏的资产。我们花在他身上训练的钱，全都损失掉了。而且还不仅止于此，他退伍回家，沮丧、生气，失去了一条腿或更糟，对任何人或任何事情都没什么好态度。在酒馆角落里，他对他的兄弟说，我失去了一条腿，我这辈子都得对着袋子尿尿，到底是为了什么？」席克斯靠在椅背上，让这个故事慢慢发酵。「我们已经参战十五年了，探员。从现在的情况看来，如果走运的话，我们会再打个十五年的仗，我不盖你。军方现在——向来面对的最大挑战都只有一个，也就是要如何把兵留在战场上。所以，假设同一个大兵被同一个炸弹炸到，但是半天之内，他的身体就自动痊愈，回到队上，为上帝与国家继续作战。你想，军方对这样的事情会不感兴趣吗？」
华格斯特觉得自己好像被训了一顿。「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很好，因为你应该明白。」席克斯的脸色缓和下来，让这段训话结束。「所以该买单的或许是军方，就让他们去吧，因为老实说，我们到目前为止花的钱，多得会让你的眼珠子掉下来。我不知道你怎么想，但我很想活着见到我的曾曾曾孙。该死，我很想要在我的一百岁生日把高尔夫球打到三百码外，然后回家去和老婆作爱，搞到她一整个礼拜走路都怪怪的。谁不想啊？」他搜寻华格斯特脸上的表情。「我们都和天使站在同一边，探员。我们达成协议了吗？」
他们握手，席克斯陪他走到门口。理察兹等着送他回到面包车上。「最后一个问题，」华格斯特问「为什么叫『挪亚』？是什么意思？」
席克斯飞快地瞥了理察兹一眼。在这一瞬间，华格斯特感觉到房里的权力平衡扭转了。或许就某个层面来说，席克斯是名义上的负责人，但是华格斯特很肯定，他也必须向理察兹报告。理察兹是军方和幕后那个真正主导者之间的联络人。
藏镜人是美国陆军传染病医学研究所[11]、国土安全部，甚至是国家安全局[12]。
席克斯转头对华格斯特说：「没什么意思。我们这样说吧，你读圣经吗？」
「读一些。」华格斯特看着他们两个。「在我小时候，我妈是卫理公会的虔诚教友。」
席克斯露出第二个也是最后一个微笑。「去读圣经吧。挪亚和方舟的故事，看他活了多久，我只能说到这里了。」
那天晚上，回到丹佛的公寓之后，华格斯特照席克斯说的作。他没有自己的圣经，大概从婚礼过后他就再也没看过圣经一眼了。不过他在网络上找到在线经文，挪亚活了九百五十年，然后死了。
这时他才领悟到漏掉的那一块东西是什么、席克斯没说的是什么。一定写在他的档案里，因为那就是原因，在这么多联邦探员之中，他们挑中他的原因。
他们挑选他，是因为伊娃，他曾经眼睁睁地看着女儿死去。
早晨，手机的声音吵醒了他。他正在作梦，梦里丽拉回他电话，告诉他宝宝出生了——不是她和戴维的宝宝，而是他们的。有那么一瞬间，华格斯特觉得很快乐，但是接着他的脑袋变得清醒，明白他人在汉特斯维尔汽车旅馆里。他伸手拿起床头柜上的手机，按下通话键，看都没看屏幕上显示的来电者是谁。他听见保密线路的静电声，接着就连上线了。
「搞定了。」席克斯告诉他。「所有的事情应该都准备好了，只要让卡特签字就可以了。但先不要收拾你的行李，我们还有另一个目标要你去追。」
他看看时钟：六点五十八分。铎伊在冲澡，华格斯特听见水龙头咕咚一声关掉，接着是吹风机的声音。他隐隐约约有个印象，听见铎伊从酒吧回来——敞开的房门传进街头的噪音，低声道歉，然后是水声——他从睡梦中抬头看时钟，看见时间刚过凌晨两点。
铎伊走进房里，腰上裹着浴巾，身体周围一圈潮湿的蒸汽。「很好，你起床了。」他眼神明亮，皮肤因为冲了热水而泛红。这个家伙怎么能喝酒喝到半夜，一早起来还像准备好去跑马拉松的样子，华格斯特实在不能理解。
华格斯特清清嗓子。「光纤的生意作得怎么样啊？」
铎伊往对面床上一倒，手摸了一下还没干的头发。「你一定对这生意多么有趣感到很意外，我想大家都低估了它。」
「我来猜猜看。那个穿长裤的。」
铎伊咧嘴笑，眉毛戏谑似地动了动。「她们全都穿长裤，老板。」他偏着头看华格斯特。「你呢？你一副被从车上拖下来的样子。」
华格斯特低头看，发现自己和衣睡觉。这已经变成某种习惯了，自从收到丽拉的电子邮件之后，他都是躺在公寓的沙发上一整夜，看电视看到睡着，彷佛像正常人那样躺到床上睡觉已经是他没资格作的事。
「别提了。」他说：「一定无聊的球赛害的。」他起床，伸伸懒腰。「席克斯有消息来了。我们去把事情办完吧。」
他们在丹尼餐厅吃早餐，开车回波兰斯基。典狱长在办公室等他们，满面寒霜。是因为这个早晨的心情呢，华格斯特想，还是他整夜都没睡好？
「不必坐下了。」典狱长说，交给他们一个信封。
华格斯特看了信封里的东西。和他预期的一模一样，州长的手谕，以及法院命令，将卡特以联邦囚犯的身分移交给他们。假设卡特签字，他们在晚餐时分就可以把他转送到艾尔雷诺的联邦监狱，然后再转送到其他三个联邦监狱，每移转一次，他的形迹就淡一些，到最后——大概两三个星期，顶多一个月——会有辆黑色面包车载他到营区里去，一个从此就只叫作「十二号」的人下了车，在科罗拉多的艳阳下睁不开眼睛。
信封里其余的东西是卡特的死亡证明和验尸报告，日期都是三月二十三日。三天之后，二十三日的早晨，安东尼．洛伊德．卡特会死于脑部动脉瘤。
华格斯特把文件摆回信封里，塞进口袋，身上窜过一股寒意。竟然这么容易就可以让一个人消失。「谢谢你，典狱长。很感激你的合作。」
典狱长盯着他们两个看，收紧下巴。「我也接到指示，我从没见过你们。」
华格斯特竭尽所能挤出微笑。「这样有问题吗？」
「如果有问题，我猜马上就会有一张写着我名字的自我检讨报告表出现。我有小孩耶，探员。」他拿起电话拨号。「找两个人带安东尼．卡特到笼子里，然后到我的办公室来。」他挂掉电话，看着华格斯特。「要是你不介意，我希望你们在外面等。我看你们越久，就越难忘掉这一切。日安，两位。」
十分钟之后，两个狱警走进外办公室。年纪比较大的那个看起来很慈祥，圆滚滚的，就像购物中心的圣诞老人；但是另一个不到二十岁，却一脸横肉，让华格斯特一看就不喜欢。总是会有狱警因为某些错误的原因而喜欢这份工作，眼前这个就是。
「你们是来找卡特的？」
华格斯特点点头，出示证件。「没错。特别探员华格斯特和铎伊。」
「我们才不管你们是谁。」吨位比较重的那一个说：「典狱长说交给你们，我们就交给你们。」
他们带华格斯特和铎伊走到探视区。卡特坐在玻璃的另一边，话筒夹在他的耳朵和肩膀之间。他的个头很小，就像铎伊之前说的，身上的囚服松垮垮的，像肯尼娃娃的衣服。被定罪的犯人脸上有很多种不同的表情，华格斯特知道，而卡特的表情不害怕也不生气，只是单纯的逆来顺受，彷佛这世界已经一点一滴慢慢啃噬了他的生命。
华格斯特指着他的手铐脚镣，转头对两个狱警说：「解开吧，拜托。」
年纪比较大的那个摇摇头。「这是标准作业。」
「我不管。解开。」华格斯特从墙上拿下话筒。「安东尼．卡特？我是特别探员华格斯特。这位是特别探员铎伊。我们是FBI。这两个人会过去解开你的手铐。我要求他们这样作。你要和他们合作，可以吗？」
卡特很不自然地点点头。话筒另一头传来的嗓音很轻微。「是的，长官。」
「你还需要什么，可以让你觉得舒服一点？」
卡特一脸疑惑地看着他。上回有人问过他这个问题，是多久以前的事？
「我很好。」他说。
华格斯特转头看那两个狱警。「怎么了？我是在自言自语啊？还是要我打电话找典狱长？」
两个狱警互看了一眼，决定该怎么作。接着那个名叫丹尼斯的走出房间，一会儿之后出现在玻璃的另一侧。华格斯特站起来看，眼睛牢牢盯着狱警解开镣铐。
「就这样？」胖胖的狱警问。
「就这样。我们要独处一会儿。我们处理完之后，会通知值班警卫。」
「随你。」那狱警说完就走，关上门。
房里只有一张金属折迭椅，像高中体育馆里摆的那种。华格斯特坐下，正面对着玻璃，铎伊站在他背后，讲话是华格斯特的工作。他再次拿起电话。
「舒服点了吗？」
卡特迟疑了一下，打量着他，然后点点头。「是的，长官。谢谢你。掐人鬼老是扣得太紧。」
掐人鬼。华格斯特在脑海里记下来。「你饿吗？他们让你吃过早餐了没？」
「煎饼。」卡特耸耸肩。「已经过了五个钟头。」
华格斯特转身看着铎伊，扬起眉毛。铎伊点点头，走出房间。有几分钟的时间，华格斯特就只是等着。尽管有个大大的禁烟标志，窗台边上还是有褐色的焦痕。
「你说你是FBI？」
「没错，安东尼。」
一抹微笑闪过卡特的脸。「像影片里的那种？」
华格斯特不知道卡特说的是什么，可是这刚好可以让卡特自己来解释。
「什么影片啊，安东尼？」
「有个女人的那个啊，还有外星人的。」
华格斯特想了想，然后记了起来。当然啦，他是说《X档案》。已经多少年没播了，二十年？卡特八成是小时候看的。华格斯特不太想得起来内容，只有隐约的概念——外星人绑架，让一切都秘而不宣的阴谋。那是卡特对FBI的印象。
「我也喜欢那个影集。你在这里还好吧？」
卡特挺起肩膀。「你到这里来就为了问这个？」
「你是个聪明人，安东尼。不，当然不是为了这个。」
「那是为了什么？」
华格斯特倾前靠近玻璃，他看着卡特的眼睛，牢牢盯住。
「我了解这个地方，安东尼。特勒尔监狱。我知道这里面是怎么回事。我只是要确定你在这里得到合理的待遇。」
卡特怀疑地看着他。「还可以忍受，我想。」
「狱警对你还好吗？」
「掐人鬼的手铐上得很紧，可是他大部分时间都还不错。」卡特扬起瘦骨嶙峋的肩膀，耸了个肩。「丹尼斯就对我不太友善了，不过他对其他人也是。」
卡特背后的门打开，铎伊出现，手里端着餐厅的黄色餐盘。他把餐盘放在卡特面前的窗台上：闪着油光的吉士堡和炸薯条，摆在小塑料篮里的蜡纸上，旁边还有一盒巧克力牛奶。
「吃吧，安东尼。」华格斯特指着餐盘说。「等你吃完之后，我们再谈。」
卡特把话筒放在窗台上，拿起吉士堡往嘴巴送。咬了三口，半个就不见了。卡特用手背擦擦嘴，继续吃薯条。华格斯特看着他，卡特全神贯注。就像看着狗吃东西。华格斯特想。
铎伊回到华格斯特这边来。「他妈的，」他轻声说：「这家伙是真的饿惨了。」
「他们有甜点吗？」
「有一堆看起来干巴巴的派。还有看起来像狗食的奶油饼。」
华格斯特想了想，再想想，「还是省掉甜点吧。顺便给他弄杯冰茶来，记得要弄得好喝一点，稍微装饰一下。」
铎伊皱起眉头。「他有牛奶了。我不知道他们这里有没有冰茶，这里简直像穷乡僻壤。」
「这里是德州啊，菲利。」华格斯特压抑语气里的不耐。「相信我，他们有茶的。去找就是了。」
铎伊耸耸肩，又出去了。卡特吃完餐点，舔舔手指上的盐，一根接一根，深深叹口气。他拿起话筒，华格斯特也拿起来。
「怎么样，安东尼？觉得好些了？」
透过话筒，华格斯特听见卡特的呼吸里带着沉甸甸的水气。他眼神松懈，闪着愉悦的光芒。这些卡路里，所有的蛋白质分子，所有的碳水化合物，像个榔头一样敲得他的身体系统开始运作。这个效果和华格斯特给他半瓶威士忌不相上下。
「是的，长官，谢谢你。」
「人总要吃东西的，又不能靠煎饼过日子。」
一阵沉默。卡特用舌头缓缓舔舔嘴唇，一开口，声音简直像耳语。「你希望我干嘛？」
「你这话问颠倒了，安东尼。」华格斯特点点头说：「是我到这里来看看我能为你作什么。」
卡特垂下眼睛看向窗台那餐汉堡留下的油腻残骸。「他派你来的，对不对？」
「谁啊，安东尼？」
「那女人的老公。」卡特皱起眉头回忆。「伍德先生。他来过一次。告诉我说他找到耶稣了。」
华格斯特想起铎伊在车上告诉他的事。两年了，这件事还挂在卡特心里。
「没，他没派我来，安东尼。我保证。」
「告诉他，我很抱歉。」卡特坚持，声音有些嘶哑。「告诉每一个人。而且我不要再道歉了。」
「没有人说你非道歉不可，安东尼。我知道你觉得很抱歉，所以我才会大老远来看你。」
「大老远？」
「非常远，安东尼。」华格斯特缓缓点头。「非常，非常远。」
华格斯特顿了一下，搜寻卡特的脸。他身上有某种东西，和其他人不同。他感觉到那个时刻开启了，宛如一道门。
「安东尼，如果我说我要把你弄出这个地方，你会怎么说？」
隔着玻璃，卡特谨慎地盯着他看。「你是什么意思？」
「就是我说的意思。现在、今天，你可以离开特勒尔，永远不再回来。」
卡特的眼神因不解而迷离。这个想法太难消化了。「我会说，你在捉弄我。」
「我不盖你，安东尼。所以我才要大老远过来。你或许不知道自己很特别，可以说是某一类的人。」
「你是说要让我离开这里？」卡特很痛苦地皱起眉头。「这没道理。这一次没救了，没有上诉，律师在信里告诉我了。」
「没有上诉，安东尼。比上诉更好。只有你一个人离开这里。听起来如何？」
「听起来很棒。」卡特往后靠，双臂抱胸，发出挑衅的笑声。「这听起来好的不像真的。这个特勒尔。」
华格斯特向来惊叹，接受这个减刑的想法，竟然和悲恸的五阶段[13]如此相似。卡特现在处在否认阶段，或许是这个想法太难接受了。
「我知道你在哪里，我知道这个地方，这是个死亡之屋，安东尼，你不属于这里。所以我才会在这，不是为了所有人、不是为了其他人。只为了你，安东尼。」
卡特的姿态放松了。「你知道我不是什么特别的人。」
「你或许不知道，可是你很特别。我要请你帮个忙，安东尼，这是个互惠的交易。我可以把你弄出这里，但我也需要你帮忙办一点事情作为回报。」
「帮忙？」
「我的上司知道六月即将发生的事，他们觉得那样是错的。他们认为你受到这种待遇是不正确的，你的律师就这样把你丢下不管也是不对的。他们知道自己可以帮上一点忙，而且他们也有工作需要你去作。」
卡特困惑地皱起眉头。「工作？割草？你是说像那位女士的草皮吗？」
老天爷啊，华格斯特想。他真的以为是要找他去割草吗？
「不是，安东尼。不是这种琐事，是更重要的工作。」华格斯特再次压低声音。「你知道，就是一件大事。需要你去作的那件事太重要了，重要到我不能告诉你，因为连我自己都不知道。」
「如果你不知道是什么事，又怎么会知道很重要？」
「你是个聪明人，安东尼，你也的确有权利这么问，不过你必须信任我。我真的能把你从这里弄出去，现在你需要作的就只有告诉我你愿意。」
这时，华格斯特从口袋里掏出典狱长给他的信封，用一只手打开来。在这种时刻，他总是觉得自己像个魔术师，举起帽子，变出一只兔子。他用空着的那只手把文件压在玻璃上让卡特看。
「你知道这是什么吗？这是减刑命令，安东尼。珍娜．布什州长签发的。日期是今天。就在最下面一行。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减刑？」
卡特瞇起眼睛看那张纸。「我六月不必打毒针了？」
「没错，安东尼。不只是六月不必，永远不必。」
华格斯特把文件收回外套口袋里。这是个诱饵，是对方铁定想要的东西。不过有另一张文件，卡特必须签字的文件——他会签的，华格斯特很肯定，等所有的哼哼啊啊结束之后，他就会签下这张让德州第九九九六四二号刑犯，安东尼．洛伊德．卡特将自己百分之一百的过去、现在和未来交给「挪亚计划」的文件，它被夹在减刑令里。华格斯特知道，等第二份文件掏出来的时候，要诀就是别看内容。
卡特慢慢地点了个头。「我一向很喜欢她。从她当第一夫人的时候就很喜欢。」
华格斯特没有纠正他的错误，径自说下去：「她只是我的上司之一，还有其他人。如果我说出他们的名字，你可能会认得其中几个，可是我不能告诉你。他们要我过来找你、告诉你他们有多需要你。」
「所以我如果替你们作这件事，你就会把我弄出去，但不能告诉我是什么事？」
「差不多就是这样，安东尼。你说不，我就走。但如果你说好，今天晚上就能离开特勒尔。就是这么简单。」
通向笼子的门又开了，铎伊走了进来，端着一杯茶。他依照华格斯特的吩咐，把玻璃杯摆在盘子上，小心翼翼地保持平衡，旁边摆了一根长汤匙，还有一片柠檬和几包糖。他把茶放在卡特面前的窗台上。卡特看着玻璃杯，表情松懈了下来。就在这个时候，华格斯特突然感觉到，卡特是无罪的——至少不是法庭罗织的那个罪。和其他人打交道的时候，华格斯特对他们谈的买卖内容一清二楚，故事就只是故事。但这一回不同。那天院子里出了事，有个女人死了，但显然不仅仅如此，或许还有很多其他的内情。看着卡特，华格斯特宛如踏进一间黑漆漆的房间，没有窗户，只有一道上锁的门。他知道，这就是他可以找到安东尼．卡特的地方，他必须在黑暗中找到这个人，等他找到之后，卡特会给他钥匙，让他打开门。
安东尼眼睛盯着玻璃。「我只是希望......」他突然开口说话。
华格斯特等待他把话说完，可是他却没继续往下说，所以华格斯特再次开口。「你希望怎么样，安东尼？告诉我。」
卡特举起空着的那只手，指尖拂过玻璃。玻璃很冰，淌着湿气，卡特抽回手，拇指和其他手指不断搓着抹掉水珠，动作很慢。他的眼睛全神贯注地看着自己的动作。他非常专注，华格斯特可以感觉到这个人的心逐渐敞开，把自己的动作深深吸纳进去。彷佛指尖上水珠冰沁的感觉，是解开他人生所有谜团的关键。他抬起双眼，迎向华格斯特的目光。
「我需要时间......想清楚。」他轻声说：「发生过的事，和那位女士。」
而挪亚活了九百五十岁......
「我可以给你时间，安东尼。」华格斯特说：「世界上所有的时间，无穷无尽的时间。」
又过了一会儿，卡特点点头。
「我要怎么作？」
华格斯特和铎伊抵达乔治．布什洲际机场时，刚过七点。交通状况简直可以用要命来形容，可是他们还是提前九十分钟抵达，退还租车，搭接驳车到大陆航空航站，出示证件，免除安全检查，然后穿过人群到达位在大厅尽头的登机门。
铎伊道了声歉，去给自己找吃的。华格斯特不饿，虽然他知道等一下八成会对这个决定后悔，他们的航班若延误的话更是如此。他查看自己的手机，还是没有席克斯的消息，他很高兴。他唯一想作的就是离开该死的德州。
登机门只有几个旅客在候机；一个小家庭、埋头玩蓝芽还是i-Pod的学生、几个忙着讲手机或敲笔电的西装男子。华格斯特看看手表，七点二十五分，这个时候安东尼．卡特应该已经坐在面包车后座，往艾尔雷诺的路上前进了。车后只会留下连一串残缺不全的纪录，以及他曾经存在过的褪色回忆。而且，等到这天一结束，就连他的联邦号码都会被清除。名叫安东尼．卡特的人只是个谣传，只是微微荡漾的波澜，只是在地表上转瞬即逝的涟漪。
华格斯特靠在椅背上，明白自己有多么筋疲力尽。这种感觉总是这样出其不意地袭来，彷佛突然放开握紧的拳头。这些旅程把他掏空了，不管是身体或情绪都一样，而恼人的良知更是让他时时得卯足力气去应付。他就只是他妈的太厉害了，他妈的太知道什么时候该比什么手势、什么时候该说什么话。一个人坐在水泥盒子里太久，整天想着自己的死期，就会像摆在炉火上烧干了的茶壶里的水，变成乳状的残渣。要了解他，你必须知道这残渣是什么东西，知道他人生的过去与未来都蒸发掉之后，这个人还剩下什么。
通常都是很单纯的东西——怒气，或哀伤，或羞愧，或者只是单纯需要宽恕。但也有些人什么都不要，他们身上只剩下动物似的驽钝愤怒，对这世界，对整个体系的愤怒。安东尼不同，华格斯特花了好些时间才明白。安东尼就像个活生生的问号，一个有生命，会呼吸，却全然迷惑的表情。他真的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特勒尔。他并不是不明白自己被判了死刑，那很清楚，而且他也接受了——就像其他绝大部分人那样，因为他们不得不接受。你只要听听那些受刑人的最后遗言就知道了。「告诉我爱的每一个人，我很对不起他们。好了，典狱长，开始吧。」总是诸如此类的话，读来让人胆寒，华格斯特看过许多。可是安东尼．卡特身上还有一块拼图不见了。就在卡特摸着玻璃的时候，华格斯特顿悟了——不，早在那之前，早在他问起蕾秋．伍德的丈夫，说他很抱歉没说对不起的时候。卡特到底是不记得那天在伍德家院子里发生的事，或者是无法把自己的行为和他认为是自己的这个人连在一起，华格斯特无法肯定。但无论是哪一种情况，安东尼．卡特都必须自己在死前找出这一片拼图。
从这个位置，华格斯特可以透过航站玻璃将整个机场一览无遗。太阳正要西沉，夕阳余晖从停放着的飞机机身反射出刺眼的光芒。搭机回家向来能让他好过一些，在空中待几个钟头，追逐落日，他会觉得自己又恢复本色了。他从不喝酒、看书或睡觉，只是静静坐着，呼吸飞机上的瓶装空气，眼睛盯着窗户，看着脚下的地面逐渐隐入黑暗之中。有一回，从佛罗里达的塔拉哈西飞回家途中，华格斯特的航班绕过一个暴风圈，那风暴好大，宛如横亘空中的山脉，层层卷绕的内部阵阵闪电，亮得恍如耶稣诞生图。那是九月的夜晚，他们大约在俄克拉何马州上空，再不然就是堪萨斯州某个平坦空旷的地方，但当然也可能是更远的西方。机舱内很暗，几乎的每个人都睡着了，包括铎伊在内。坐在他旁边的铎伊把枕头塞在短短的下巴底下。整整二十分钟，飞机沿着暴风圈周围飞，几乎没碰到风暴边缘，华格斯特这一辈子从未看过像这样的画面，从没像这样觉得自己完全沉浸在大自然的广袤无垠当中，如行星一般强大的力量里。风暴中的气流全因大气电流的强力变化所致，但他坐在这里，封闭在寂静之中，伴随一片虚无快速移动。
周遭什么都没有，只有三千呎的虚空在他脚下，望着这一切，彷佛看着银幕上一部无声的电影。他等着机长透过机上广播系统，拖长声调说明天气情况，让其他旅客也能身历其境，享受这场大自然的演出。但是没有，始终没有。四十分钟之后，飞机在丹佛降落，华格斯特什么都没说，连对铎伊都没提。
他突然好想打电话给丽拉，告诉她这件事。他心中的感觉如此强烈，如此清晰，让他花了好一会儿工夫才明白这想法有多疯狂，这是时光机作祟。
时光机是心理咨商师取的名字。她是丽拉医院里的朋友，他们只去看过她几次。三十几岁，留着一头未老先衰的灰色长发，一双大眼睛总是闪着同情的泪光。每次一开始晤谈，她就会脱掉鞋子盘起腿来，活像个准备带唱的营队辅导员。她说话的声音很轻，轻得坐在沙发里的华格斯特得往前倾才听得见。她用那微弱的声音一次又一次解释，他们的心会愚弄他们。她说话的方式不像在警告他们，只是陈述一项事实。他和丽拉会作某些没必要的事，或看见某些不存在东西，也会对过去有强烈的感觉。比方说，他们常在商店排队结账的时候发现手推车里竟然装满了尿布；或者是蹑手蹑脚经过伊娃的房间，彷佛她还在房里熟睡。医生说这是最难熬的时刻，因为他们必须再一次摆脱失落感。她向他们保证，随着一个月一个月过去，这些情况会越来越少发生。
问题是，这些时刻对华格斯特来说并不难熬。尽管事情已经过了三年，但他还是时常碰上这样的情况，而且他一点都不介意。怎么会介意呢？这些是他的心送给他的意外礼物。但是对丽拉来说就不同了，他知道。
「华格斯特探员？」
他在椅子里转头，眼前出现一个简单的灰色西装裤、一双价格不高但穿起来舒服的牛津鞋，和没什么特色的领带，看着对方，华格斯特彷佛看着镜里的自己。可是，他没见过这张脸。
他站起来，从口袋里掏出证件。「我是。」
「我是特别探员威廉，休斯敦分处。」他们握手。「你恐怕没办法搭上这班飞机了，我们有辆车在外面等你。」
「有讯息吗？」
威廉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我猜这是你在等的消息。」
华格斯特接过信封打开，里面是一张传真。他坐下来瞄了一下，然后又重新再看一遍。等铎伊咬着吸管啜着饮料，拎着一个塔可钟墨西哥快餐的袋子回来时，他还在看。
华格斯特抬起头，看着威廉。「给我一点时间，可以吗？」
威廉朝大厅走去。
「这是什么？」铎伊静静地说：「怎么回事？」
华格斯特摇摇头，把传真递给铎伊。
「老天爷啊，菲利，这是个老百姓。」
[2] Dr. Seuss，美国著名的作家Theodor Seuss Geisel使用的笔名，其作品以儿童书最为出名。
[3] Gallon，单位，此处应为美式液态计算，约为三．七公升。
[4] Grande Ronde ，美国奥勒冈州的保留区。
[5] Chinook，美国印地安人中的一支。
[6] 应指Little Anthony and the Imperials，五○年代美国灵魂音乐团体，Little Anthony是其中一人。
[7] The Devil and Daniel Webster，为美国小说家Stephen Vincent Ben?t依据《浮士德》重新撰写的短篇小说，描述新
罕布夏的农夫因贫困而和魔鬼交易，以灵魂换取七年富裕生活，曾多次改编电影。
[8] Langley，位于弗吉尼亚州，为CIA总部所在地。
[9] Smokey Bear，美国林务局海报上的象征性图案。
[10] Timeshare Condo，指把房屋区分出租时段，一年五十二周分成五十二份，然后分别卖给不同需求旅游消费者的公寓，在夏威夷、佛罗里达等等黄金度假胜地相当常见。
[11] SAMRIID，马里兰州的美国军方医学研究机构。
[12] NSA，即National Security Agency之简称，美国国家安全局。
[13] 著名的死亡学大师库伯勒‧罗斯（Elisabeth K Bler-Ross）博士提出「悲恸的五阶段」：否定（denial）、生气（anger）、讨价还价（bargaining）、抑郁（depression）、接受（acceptance）。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三月的某个早晨，监号九九九六四二的安东尼．洛伊德．卡特在特勒尔监狱的隔离区已经住了一千三百三十二天了。他因为谋杀一名休斯敦妇人而被判注射毒针死刑。这位名叫蕾秋．伍德的被害人有两个孩子，雇用卡特每周来替她割草，每次付他四十元和一杯冰红茶。
在这里住了这么多个日子——比很多人要来得短，但也比部分人来得长，卡特感觉上并没有什么差别，又不是在比赛谁待得最久。他自己一个人进食，自己一个人放风，自己一个人洗澡，一个星期对他来说和一天或一个月完全一样。唯一会有差别的是，等那天到了，典狱长和牧师会出现在他的牢房，他会被送到毒针注射室，而那天不远了。他们准许他看书，可是这对他来说并不容易，读书向来就不轻松，他很久以前就已经放弃了。他的牢房是六呎乘十呎的水泥盒子，有一扇窗和一道铁门，门上有一道狭长的开口，宽度只够双手穿过去，大部分时间，他都躺在小床上，心里空荡荡的，就像个什么都没装的桶子。有一半的时间，他分不出自己是睡是醒。
那天和其他日子一样，从凌晨三点开始，他们点亮灯光，把早餐盘从门孔里推进来。通常是冷的谷片牛奶，或碎得像粉末的蛋或煎饼；如果煎饼抹上花生酱，就算是豪华早餐了。今天就是豪华早餐。叉子是塑料的，常常断掉，所以卡特坐在床上，用手把煎饼卷起来吃，像吃墨西哥饼那样。H区的人老是抱怨食物有多难吃，可是卡特觉得整体来说还不算太差。他吃过更糟的，而且也捱过什么都没得吃的日子，所以早上看见涂了花生酱的煎饼还是挺开心的，尽管这并不是个值得兴奋迎接的早晨。
监狱当然有探监日，可是卡特待在特勒尔的这段时间，总共只有一位访客，就是那位被害妇人的丈夫。他来告诉卡特，他找到了上主耶稣基督，为卡特所作的事而祷告。卡特从他和孩子身边夺走了他美丽的妻子，永远永远夺走了。但是经过好几个星期、好几个月的祷告之后，他决定和解，决定宽恕卡特。那人不停地哭，隔着玻璃坐在对面，把话筒贴在耳朵上。卡特以前偶尔也信基督，很感激那女人的丈夫对他说的话，可是他讲话的模样，好像宽恕卡特是他选择让自己觉得好过一些的作为。他一点也没提到要作点什么来阻止即将发生在卡特身上的事。卡特也看不出来提到这个话题对情况有什么帮助，所以他谢谢那人，告诉他：上帝保佑你，还有对不起，如果有机会在天堂见到伍德太太，我会告诉她你今天作的事。这句话让那人急忙起身，留下他独自站在原地，拿着话筒。那是最后一次有人到特勒尔来看卡特，距今起码有两年了。
问题是，那个女人，伍德太太，向来对他很好，总是多给他五块十块的，天气很热的时候还端冰茶出来给他，杯子总是摆在托盘上，像餐厅那样。而他俩之间发生的事让他很困惑，卡特觉得很抱歉，打从骨子里觉得抱歉，可是脑子里总是搞不清楚，无论他怎么想都弄不清楚是怎么回事。
他从没说事情不是他干的，可是为了自己搞不懂的事情送死，他就是觉得不对劲，至少在他有机会把事情想清楚之前不该如此。于是他在心里一遍一遍地想，但是四年来，事情没有变得更清楚。或许像伍德先生那样接受事实是卡特根本作不来的。要说这四年来有什么不同，那就是整件事比以前更难以理解。经过这么多天、这么多星期、这么多个月之后，所有的事情都在他脑子里混成一团，他再也不确定他记得事情是怎么开始的了。
门上重重的两记敲门声，敲碎了他的思绪。「卡特。安东尼．卡特。」是狱警头头掐人鬼的声音。
「噢，少来了，掐人鬼。」卡特在床上说：「不然你以为在这里的是谁啊？」
「上手铐，小尼仔。」
「又不是放风时间，今天也不是我洗澡的日子。」
「你以为我有一整个早上的时间站在这里跟你聊天？」
卡特轻松翻下床。他原本躺在床上瞪着天花板，想着那个女人，那杯摆在托盘上的冰茶。他身体觉得酸痛、迟缓，很费力地蹲下来，背靠着门。这个动作他作过上千次了，却还是不喜欢。保持身体平衡是最难的。双膝跪地之后，把肩胛骨往内拱，翻转手臂伸出手，掌心向上穿过递食物进来的门缝。掐人鬼把手铐铐在他的手腕上时，他感觉到金属的冰冷。大家都叫他掐人鬼，是因为他手铐铐得很紧。
「退开，卡特。」
卡特一脚伸前，转移重心的时候，左膝发出磨转的声音。接着，他小心翼翼地站起来，同时把铐上手铐的手从门缝里缩回来。门的另一头传来掐人鬼那一大串钥匙的喀啦声响，然后门打了开来，出现掐人鬼和另一个狱警。这个狱警人称淘气阿丹[1]，因为他除了头发很像卡通里的那个小子之外，也喜欢拿棍子威胁别人。他总有办法在犯人身上找到某个部位，某个不知道只要轻轻用木棍一戳，就能痛得那么厉害的部位。
「看来是有人来看你啰，卡特。」掐人鬼说：「不是你妈，也不是律师。」虽然脸上没有微笑什么的，但是他似乎颇自得其乐。他拿那根木棍像指挥棒那样转着。
「我十岁的时候，老妈就去见耶稣了。」卡特告诉他：「你知道的，掐人鬼，我已经告诉过你几百遍了。谁要见我？」
「谁知道。典狱长安排的。我只负责带你到笼子里去。」
卡特心想不妙，那女人的老公来看他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说不定他是要来说再见，或者来说：我改变心意了，我还是不想原谅你，你下地狱去吧，安东尼．卡特。不管是哪一种情况，卡特都不想和那个人说话。他对所有的人一次又一次道歉，他觉得已经够了。
「快走吧。」掐人鬼说。
他们带他穿过走廊，掐人鬼紧紧抓着他的手肘，活像带着一个小鬼穿过拥挤的人群，或抓住某个女孩一起跳舞。他们带人去任何地方都是这个样子，就连冲澡也不例外。有一部分的你会习惯被别人这样抓着，但另一部分不习惯。丹尼斯领头，打开封锁隔离区和H区其他部分的门，然后打开第二道外门，让他们穿过一般区的走廊到笼子去。卡特距离上一次踏进H区大概已经快两年了。
H是「地狱门」、是「再拿你的棍子多打我的黑屁股几下」、是「嗨，妈咪，我随时会去见耶稣」。虽然眼睛盯着地面，但他一面走还是一面偷偷瞄着左右，只为了让自己的眼睛有新鲜的东西可看。可是特勒尔终究还是特勒尔，重重的水泥、铁柱和厚重的门，到处弥漫着人们身上的潮湿酸味。
到了会面区，他们通报值日官，然后踏进空的笼子。里面的温度高了十度，而且有浓浓的漂白剂气味，呛得卡特眼睛刺痛。掐人鬼解开手铐，丹尼斯用木棍指着卡特颔下的柔软部位，他们把他的手铐在身体前面，戴上脚镣。墙上贴满告示，让卡特知道他能作什么、不能作什么，但是他懒得读，甚至连瞧一眼都懒。他们拖着他坐到椅子上，把话筒塞给他。卡特得半蹲下来，腿几乎碰到胸前——他的膝盖喀啦喀啦地响得更厉害了——铁链像条拉链似的横过胸口，勉强把话筒贴到耳边。
「有必要最后一次戴手铐脚镣吗？」卡特说。
掐人鬼迸出恶狠的笑声。「对不起，我们忘了要好声好气地问你。去你的，卡特，你有十分钟。」
他们说完就走，卡特等着另一边的门打开，让他看看过了这么久之后，是谁来探望他。
特别探员布莱德．华格斯特很讨厌德州。他痛恨德州的一切。
他讨厌这里的天气，前一分钟还热得像火炉，下一分钟就冻死人，空气潮湿得像条湿毛巾盖在头上。他讨厌这个地方的样子，先说树吧，总是瘦巴巴、可怜兮兮的，树干结瘤扭曲，活像苏斯博士[2]笔下的东西，除此之外，就是一大片被风吹得什么都没有的平原。他讨厌大型广告牌和公路、看起来全都一模一样的行政区，以及总是大得像马戏团帐篷，到处招展飘扬的德州州旗。他讨厌这里每个人都开庞大卡车，不管汽油一加仑[3]十三块，也不管这个世界已经像微波炉里的一袋豆子那样，慢慢把自己煮熟。他讨厌马靴、皮带扣，以及这里的人讲话的模样，啥这、啥那，好像这里的人每天只会骑马抛绳，不像其他地方的人那样刷牙、卖保险、作会计。
而他之所以讨厌德州，最主要是因为当年念初中的时候爸妈害他住在这里。华格斯特四十四岁，体态维持得很好，但多处的疼痛和日渐稀少的头发还是显露出他的年纪。六年级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没什么好懊悔的，但是和铎伊一起从休斯敦沿着五十九号公路往北开，置身在德州的春景之中，伤口仍然像刚划开那般疼痛。德州，一整个悲惨。前一分钟，他还是快乐的奥勒冈孩童，在库斯河口码头钓鱼、和朋友在屋后的森林里玩耍，打发漫长慵懒的时光；下一分钟，他却被困在休斯敦的郊区，住在连一点树荫都没有的蹩脚牧场房舍，顶着华氏一百度的高温走路上学，活像有只大鞋压在头顶上。世界末日啊，他想。世界的尽头就是德州休斯敦，而他置身其中。他上六年级的第一天，老师叫他站起来背诵德州的效忠誓词，彷佛他登记入住另一个国家似的。痛苦不堪地过了三年，尽管结局不太妙，但离开的时候他还是高兴得不得了。
他父亲是机械工程师，大学毕业那年在大圆保留区[4]找到教数学的工作，认识了在那里当护佐的妻子。他母亲是半个契努克[5]人，娘家姓「噗熊」。他们为了钱才搬到德州，但是一九八六年油管破裂的时候，他父亲被解雇，他们想卖掉房子但卖不掉，他父亲最后只能把房子钥匙丢给银行。他们搬到密执安州，接着到俄亥俄州，然后到纽约上州，随工作而居，但是在德州的事故之后，他父亲就再也没有振作起来。华格斯特高中念了三个学校，毕业之前的两个月，父亲因胰脏癌过世——很难不认为是德州害的。他母亲搬回奥勒冈市，现在也已经不在了。
每个人都走了。
他找的第一个家伙是在内华达，名叫巴柏寇克。接着是在亚历桑纳州、刘易斯安纳州、肯塔基州、怀俄明州、佛罗里达州、印第安纳州和特拉华州。华格斯特对那些地方也没什么好感。但不管是哪里，都比德州好。
华格斯特和铎伊前一天晚上从丹佛飞到休斯敦。他们在机场附近的瑞迪逊饭店住了一夜。（他想过要稍微逛一下市区，或许绕到旧家去看看，可是又搞不懂自己怎么会有这样的念头）。早上开着租来的一辆新得闻起来有一元钞票油墨味的克赖斯勒胜利往北开。这天天气晴朗，天色湛蓝得像矢车菊；华格斯特开车，铎伊边喝着他的拿铁咖啡边看档案，文件乱七八糟地堆在膝上。
「去见安东尼．卡特，」铎伊举起照片说：「第十二号个案。」
华格斯特连看都没看一眼。他知道自己会看见什么：又一张松垮的脸，又一双连大字都不认得几个的眼睛，又一条凝视自己太久的灵魂。这些人不管是黑是白、是胖是瘦、是老是少，眼神都一模一样：空洞，像条可以吞噬整个世界的深沟。从理论上来说，要同情这些人不难，但仅止于理论上。
「你不想知道他干了什么？」
华格斯特耸耸肩，他并不急着想知道，不过他们现在有的是时间。
铎伊大口灌下他的拿铁，念道：「安东尼．卡特。非裔美国人，五呎四吋，一百二十磅。」铎伊抬头。「这就解释了他的小名是怎么来的。要不要猜猜看？」
华格斯特已经觉得厌倦了。「你考倒我了。小安东尼[6]？」
「你这就泄露你的年龄啰，老板。是小尼仔。『小』指的就是身材，我想。不过谁也说不准。母亲亡故，从出生那天起就没爹，由政府抚养，待过好几个认养家庭。一开始就走错路了，一大堆前科，不过都是小问题，行乞、扰乱公共秩序之类的。精采的来了，我们的安东尼每星期都会替一位叫蕾秋．伍德的女士割草，她住在橡河园，有两个女儿，老公是个大有来头的律师。总之都是慈善舞会、分红、乡村俱乐部之类的事情。安东尼．卡特是她的社会服务计划。她雇用他割草是因为有天看见他举个『饿，请帮我』之类的牌子站在高架道路底下。反正，她带他回家，作点三明治给他吃，打了几通电话，替他找到住的地方，是她筹款帮助的某个团体之家。然后她打电话给所有住在橡河园的朋友说：『我们来帮这个家伙吧，你们家有没有什么需要作的工作？』突然之间，她变成了女童军，整军出发。所以这家伙开始帮每一家割草坪，修剪树篱。你知道的，就是那些豪宅都需要作的零活。就这样大约过了两年，一切都很让人满意，直到有一天，我们这个安东尼来割草，这户人家的一个女儿生病请假，她五岁。妈妈在打电话还是什么的，小女孩跑到院子里看见了安东尼。她知道他是什么人也常看到他，可是这一次出了乱子。他吓到她了。这里有数据说他可能碰了她，可是法庭的心理医师对这点存疑。反正那女孩开始尖叫，妈咪哭着冲出家门，也开始尖叫。突然之间像是办了一场尖叫大赛，要命的尖叫奥运。前一分钟他还是准时来割草皮的好人，结果下一分钟，他就变成站在小孩旁边的黑人，泰瑞莎修女的所有精神全不见了。有了肢体冲突、缠斗。妈咪不知道是自己跌进去还是被推进游泳池里。安东尼跟着她跳进去，或许是想救她，可是她还是冲着他尖叫，把他推开。所以这下每个人都湿答答地大呼小叫，打来打去。」铎伊吊胃口似地看着他。「知道后来怎么了？」
「他把她淹死了？」
「宾果。就在那里、当着女孩的面。有个邻居听到声音打电话报警，警察赶到的时候他还坐在池边，那位女士浮在游泳池里。」他摇摇头：「那场面可不太好看。」
有时候华格斯特会觉得很困扰，因为铎伊在这些故事上花了太多力气。「有没有可能是意外？」
「偏偏被害人以前是南美以美大学的游泳校队，每天早上还都会游个五十趟呢。检察官用这个小细节加油添醋不少，再加上卡特承认自己杀了她。」
「他被逮捕的时候是怎么说的？」
铎伊耸耸肩。「他说只是希望她别再叫了，然后他要一杯冰茶。」
华格斯特摇摇头。这些故事向来不怎么样，但让他在意的都是一些小细节。一杯冰茶？老天爷啊。「你说他几岁？」
铎伊翻了几页。「我没说。三十二，他被拘留的时候二十八岁。对了，他没有任何亲戚。最后一个去波兰斯基探监的人是被害人的丈夫，差不多两年多前。他的律师在上诉被驳回之后也离开了德州。卡特的案子被重新分派给哈利斯郡公设辩护办公室里的某个人，可是他们连文书工作都没展开。事实上根本没人理会，所以安东尼．卡特因为冷血的一级谋杀，即将在六月二日被注射毒针执行死刑，但这世界上根本没半个人注意。这家伙已经是条鬼魂了。」
到李文斯顿的车程花了九十分钟，最后十五分钟驶在一条农场通往市场的道路上，让他们享受榆树夹道的树荫、欣赏开阔的大草原，以及草丛中星星点点的蓝帽花。华格斯特心想，现在才中午，要是运气好他们晚餐之前就可以办妥，还有足够的时间回到休斯敦，还了租车，赶上飞往科罗拉多的班机。若出差的旅程能这么快结束最好，要是耽搁太久，要是那家伙哼哼啊啊、哀哀叫，拖拖拉拉的——虽然他们最后还是会接受条件——这整件事就会开始让他胃部出现恶心的翻搅。这总会让他想起高中时代读过的一出戏码，《黑夜煞星》[7]。而他，华格斯特，就是这桩交易里的魔鬼。铎伊就不同了，他比较年轻，才刚入行，甚至还不到三十。脸颊红得像樱桃的他是来自印第安纳的农村男孩，乐于扮演华格斯特这个蝙蝠侠身边的罗宾，老是叫他「头儿」或「老板」。他身上有种很纯正的老式中西部爱国情操，有一回洛矶队开赛时演奏国歌，华格斯特还看见他落泪——而且是电视上转播的球赛。华格斯特不知道现在中西部还出产菲利．铎伊这种人。
无庸置疑的是，铎伊很聪明，有大好前程。铎伊从普渡大学毕业时，原本已经申请到法学院，却因为美国购物中心的大屠杀而加入调查局。那场大屠杀有三百个采购节日礼品的购物者被伊朗圣战组织枪杀，暴行被保全摄影机拍了下来，令人胆战心惊的恐怖细节在CNN不断重复播放。那一天，全国似乎有大半的人都准备好要去加入反恐行动，作点什么。铎伊在匡提克完成训练后，被派到丹佛分处，负责反恐行动。军方来征求两名外勤探员时，铎伊是第一个自愿报名者。
华格斯特不太搞得清楚这是怎么回事，从文件上看来，他们称之为「挪亚计划」的这个任务看似死胡同，而华格斯特也正是因为这样才接下这份工作。他刚办好离婚——他和丽拉的婚姻并不是像烟消云散那样慢慢结束，所以他很意外。离婚官司的最后裁定让他觉得很郁闷，四处出差奔波几个月，似乎可以让他厘清思绪。离婚让他得到了一小笔财产——他们在樱桃溪那幢房子市值的一半，加上丽拉在医院的退休提拨金。他真的考虑过要从局里退休，回到奥勒冈，用这笔钱作个小生意。或许卖五金，也可以卖运动器材，但这两样他都一无所知。离开局里的人最后总是当保全，可是华格斯特想开家小店，简单而干净的小生意，架子上摆着棒球手套或榔头，只要看一眼就能分辨得出来的物品，这对他来说有吸引力得多。「挪亚」这差事看来易如反掌，对他在局里的最后一年来说倒是还不赖的打发时间方式，只要一切如预料。
当然这差事并不只是文书作业和担任保姆，还有很多其他的东西，他很纳闷，铎伊到底知不知道。
到了波兰斯基后，他们依规定接受身分查核，寄存武器，然后走进典狱长办公室。波兰斯基是个阴森森的地方，但每个地方都是这样。等待的时候，华格斯特用他的手机查询傍晚飞离休斯敦的班机——八点半有一班，如果他们动作快一点就能赶上。铎伊什么都没说，只是翻着《运动画报》，就像等着看牙医。秘书带他们进去的时候，时间刚过一点。
典狱长是个黑人，年约五十、头发花白，西装掩不住他那勤练举重的胸肌。他们走进办公室时，他没站起来，也没握他们的手。华格斯特把文件交给他，他看完之后抬起头。
「两位探员，这真是我这辈子看过最他妈的事。你们要安东尼．卡特干嘛？」
「我恐怕不能告诉你。我们只是来负责接运的。」
典狱长把文件摆到一旁，双手交迭在胸前。「我明白。如果我说不行呢？」
「那我就会给你一个号码，请你打电话，电话另一头的那个人会尽量解释，让你明白这事涉国家安全。」
「一个号码？」
「没错。」
典狱长忿忿地叹了口气，旋转椅子，对着背后的宽阔窗户比了个手势。
「两位，你们知道外面是什么地方吗？」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他转头面对他们，看起来并不生气，华格斯特想，就是个惯于表现出这种态度的人。「这是德州。面积二十七万六千平方哩，精确来说。就我所知，这才是我的老板，不是什么远在华盛顿或兰利[8]的人，也不是电话另一头那个什么该死的家伙。安东尼．卡特是在我监管之下的囚犯。我接受本州岛州民的托付，负责执行他的死刑。没有州长的电话，我就非执行不可。」
该死的德州。华格斯特心想，解决这件事情恐怕要耗上一整天的工夫。
「我们可以安排，典狱长。」
「很好，探员。你最好快去安排。」他拿起文件，让华格斯特接过去。
他们在访客区入口取回武器，回到车上。华格斯特打电话回丹佛，对方透过保密线路把他转接给席克斯上校。华格斯特告诉他刚才发生的事，席克斯很生气，但说他会把事情搞定。顶多一天，他说。只要待在那里等电话，然后要安东尼．卡特签下文件。
「顺便告诉你一声，你那边的协议可能会有点改变。」席克斯告诉他。
「哪一种改变？」
席克斯迟疑了一下。「我会让你知道的。先让卡特签字吧。」
他们开车到汉特斯维尔，住进一家汽车旅馆。这位典狱长的顽固态度并不是新鲜事，以前也碰到过。时间延宕让人很恼，不过这差事就是这样。再过几天，顶多一个星期，卡特就会进到系统里，他曾经存在过的一切证据都将从地球表面抹干拭净，就连典狱长都会发誓自己没听说过这个家伙；然后还得有人去找被害人的丈夫谈谈，那位住在橡河园、现在必须独力抚养两个女儿的律师。可是那不是华格斯特的工作。必须弄张死亡证明，很可能还要编个心脏病发和迅速火化的故事，说什么到头来正义仍然获得伸张之类的鬼话。没关系，事情总会搞定。
到了五点，他们还没听到任何消息，于是换掉身上的西装，穿上牛仔裤，走到街上找地方吃晚饭。他们在好市多和百思买两间大卖场之间的商业区挑了家牛排馆。这是连锁店，很理想——他们应该尽可能轻装简行，让其他人越少留下印象越好。行程耽搁让华格斯特焦虑难安，但是铎伊似乎并不在意。一顿不赖的晚餐、在陌生的城市稍微休息一下——由联邦政府买单——有什么好抱怨的？铎伊用力锯着他那块二乘四吋的厚脊骨牛排，华格斯特则没什么兴趣地应付他那盘肋排。华格斯特从皮夹中拿出一迭新钞来付账之后，他们在酒吧找两张凳子坐下。
「你想他会签吗？」铎伊问。
华格斯特晃着威士忌杯里的冰块。「他们终究都会签的。」
「我想那是因为没什么选择。」铎伊对着他的杯子皱起眉头。「毒针，或者二号布幕后面的那个不知道什么东西，不管哪个都一样。」
华格斯特知道铎伊在想什么，不管在二号布幕后面的是什么，都不会是好东西。否则他们怎么会找待在死囚区、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人呢？
「的确。」
吧台上方的电视正播放篮球赛，火箭队对金州队，他们默默地看了一会儿。球赛才刚开始，但是两队似乎都很散漫，球运来运去，什么进展都没有。
「你有丽拉的消息吗？」铎伊说。
「有。」华格斯特顿了一下。「她结婚了。」
铎伊睁大眼睛。「嫁给那个家伙？那个医生？」
华格斯特点点头。
「动作好快。你怎么都没说？天哪，你怎么知道的？她邀你去参加婚礼？」
「也不算啦。她寄了一封电子邮件给我，认为我应该知道。」
「你怎么说？」
华格斯特耸耸肩。「我什么都没说。」
「你什么都没说？」
不只如此，可是华格斯特不想多谈。亲爱的布莱德，丽拉写道，我想你应该要知道，戴维和我就要有小孩了。我们下周结婚，希望你能替我们觉得高兴。他坐在计算机前面，瞪着屏幕上的这则讯息，足足瞪了十分钟。
「没什么好说的，我们离婚了，她想干什么都可以。」他喝干威士忌，掏出更多钞票来付账。「你要走了吗？」
铎伊的眼睛扫了酒吧一圈。他们刚进来的时候，这地方几乎是空的，但是越来越多人进来，包括一群年轻女子。她们并起三张高脚台，喝着大杯的玛格丽特，高声谈笑。附近有一所大学，萨姆休斯敦州立大学，华格斯特猜她们是学生，再不然就是某个地方的同事。这世界或许会因为一只手提篮就变成炼狱，但是欢乐时光还是欢乐时光，漂亮女孩还是挤满德州汉特斯维尔的酒吧。她们穿紧身上衣，低腰牛仔裤，膝盖还有时髦的裂缝，脸蛋和头发都为城里的夜晚好好妆扮了一番，而且酒喝得很猛。其中一个微胖的女孩背对他们坐着，裤子穿得好低，华格斯特很难不看见她内裤上的小爱心图案。他不知道是该靠近一点看个仔细呢，还是该拿条毯子包住她。
「我或许再待一会儿，」铎伊说，举起酒杯干杯。「看球赛。」
华格斯特点点头。铎伊未婚，也没有固定的女朋友。他们或许应该尽量不和其他人互动，可是铎伊打算如何打发夜晚，他怎么想都觉得不关自己的事。他隐隐有些嫉妒，但马上把这个念头抛在一边。
「好吧。只要记得——」
「好啦，」铎伊说：「就像林务局海报上的斯莫基熊[9]说的『拍张照片，除了足迹，什么都不留。』此时此刻，我是从印第安纳波里斯来的光纤公司业务代表。」
在他们背后，那群女孩迸出笑声。华格斯特从她们的声音里听见了龙舌兰。
「不错的城市，印第安纳波里斯。」华格斯特说：「至少比这里好。」
「噢，我可不会这么说。」铎伊回答，调皮地咧嘴笑。「我想我会喜欢上这里。」
华格斯特离开餐厅走上公路。他把手机留在旅馆，想说或许晚餐时间已经有电话来通知他们动身。可是查看了电话之后，没发现半则留言。经历过餐厅的喧闹和活动之后，房间里的静寂令人不安，他开始希望自己和铎伊留在餐厅里，虽然这些天来，他实在算不上是个好同伴。他脱掉鞋子躺在床上，看着球赛继续进行。他并不在乎谁赢谁输，只是找个事情来集中精神罢了。最后，过了十二点——丹佛时间十一点，有点太晚，但是管他的——他作了曾告诉自己说绝对不作的事，拨了丽拉的电话号码。一个男人接起电话。
「戴维，我是布莱德。」
戴维沉默了半晌。「很晚了，布莱德。你要干嘛？」
「丽拉在吗？」
「她忙了一整天。」戴维态度坚决。「她累了。」
我知道她累了，布莱德想。我和她在同一张床上睡了六年。「请她听电话，好吗？」
戴维叹口气，用力放下电话。华格斯特听见床单沙沙的声响，然后是戴维的声音，对丽拉说，是布莱德，看在老天的份上，叫他下次挑个正常时间打电话。
「布莱德？」
「对不起，这么晚打来。我不知道现在是几点。」
「我一个字都不信。你在想什么？」
「我在德州，汽车旅馆里。我不能告诉妳确切的地点。」
「德州。」她顿了一下。「你很讨厌德州。我想你打电话来，不是为了告诉我你在德州吧？」
「对不起，我不该吵醒妳的，我想戴维不太高兴。」
丽拉对着电话叹口气。「噢，没事的。我们还是朋友，不是吗？戴维是个大男孩了，他可以应付的。」
「我收到妳的信了。」
「嗯，」他听见她吸一口气。「我猜到了。我想这是你打电话来的原因，我想我总会听到你的消息。」
「妳真的结婚了？」
「没错。上个周末，就在这屋子里，只请了几个朋友还有我爸妈。他们问起你，想知道你过得怎么样。他们向来都很喜欢你。你应该打电话给他们，如果你愿意的话。我想我爸比任何人都想念你。」
他对这句话不执一词。比任何人都想？丽拉，比妳还想？他等着她再说些什么，可是她没说，沉默在他心里形成了一幅画面，一段记忆中的画面：丽拉躺在床上，穿了一件旧T恤，脚上套着袜子，因为她的脚不分春夏秋冬都觉得冷，膝盖之间塞了一个枕头，让她的脊椎能挺直。都是为了他们的宝宝，伊娃。
「我只是想告诉妳，我是。」
「是怎样，布莱德？」丽拉的声音平静。
「很替妳高兴，就像妳希望的。我在想，这一次妳应该——妳知道，应该辞掉工作休息一段时间，好好照顾自己。我总是想知道，如果——」
「我会的，」丽拉打断他：「别担心。一切都很好，一切都很正常。」
正常。正常，他想，没有什么事是正常的。「我只是——」
「拜托。」她深吸一口气。「你这样会害我伤心，我明天早上还得起来。」
「丽拉——」
「我说我要挂了。」
他知道她哭了。她没发出声音，不想让他发现，可是他知道，他们两个都想到了伊娃。想到伊娃会让她哭，这也就是他们不能在一起，没办法再在一起的原因。他这辈子有多少时间抱着哭泣的她？而问题就在这里。丽拉哭的时候，他从来就不知道该说什么。直到一切都已经太迟的后来，他才明白他根本什么都不该说。
「该死，布莱德。我不想这样，现在不想。」
「对不起，丽拉。我只是......只是想到她。」
「我知道你想。该死，别这样，不。」
他听见她抽着鼻子，接着电话里出现戴维的声音。「别再打来，布莱德。我说真的，把我说的话好好听进去！」
「去你的！」华格斯特回道。
「随便你怎么说，就是别再烦她了。离我们远一点。」他挂掉电话。
华格斯特再看了他的手机一眼，然后朝房间另一头砸去。手机画出一道美丽的弧线，像飞盘一样旋转，撞上电视机上方的墙壁，发出塑料碎裂的声音。他马上就觉得后悔了。可是等他蹲下来捡起手机时发现，这一砸只不过让电池盖撞开，整支手机依然完好无缺。
华格斯特只到过那个营区一次，前一年夏天，去见席克斯，但不是去面试。因为华格斯特很清楚，只要他愿意，这个挪亚的差事就是他的了。两名士兵开着面包车载他，车窗黑漆漆的，但是他可以感觉得到他们载他离开丹佛往西走，开进山区。这趟车程花了六个钟头，等车开进营区时，他已经睡着了。他走下面包车，踏进夏日午后的阳光里，伸伸懒腰，四下张望。从地形看来，他猜自己大概是在尤瑞郡附近，但也可能更北。吸进肺里的空气感觉稀薄而干净，高海拔让他头顶微微抽痛。
他在停车场见到一个非军职人员，一个结实的男子，身穿牛仔裤，卡其衬衫的袖子卷起，有点像颗球茎的阔鼻子上架了一副老式的飞行眼镜，是理察兹。
「希望车程不算太糟。」握手时，理察兹说。华格斯特近看才发现，理察兹脸颊上有以前长青春痘留下的疤痕。「我们这里地势很高。如果你不适应，可能要放轻松一点。」
理察兹陪华格斯特穿过停车的区域，进到他称之为「度假农舍」的建筑里。这幢建筑颇为名符其实，它是一栋庞大的英国都铎式建筑，三层楼高，原木外墙像旧式的运动员小屋。以前山区里充满这种房屋，华格斯特知道，这是分时度假集合屋[10]和时尚度假中心尚未进驻之前的笨重遗迹。这幢建筑面对一片开阔的草皮，大约一百码之外，散落一群更不起眼的房舍——煤渣砖营舍，五六间军方充气屋，还有一间像路边汽车旅馆的低矮房舍。军方车辆——悍马和比较小的吉普车，五吨重卡车——都在车道进进出出；草皮正中央，一群胸膛宽阔、留着整齐短发的男子裸着上身，坐在躺椅上晒太阳。
踏进度假农舍，华格斯特突然像瞥见电影场景，有种不知身在何处的感觉。这个地方的内部显然完全被掏空了，原本的陈设被现代办公建筑不带色彩的材质所取代，像是灰色地毯、制式照明，天花板还垂着隔音砖。他彷佛置身牙医诊所，或公路旁的某幢高楼大厦——为了报税问题，他每年要到那个地方去见他的会计师一次。他们在大门柜台停下来，理察兹要他拿出手机和武器，交给警卫。那个穿无袖背心的小伙子把东西贴上标签后收起来。建筑里有电梯，但是理察兹绕过去，带华格斯特走进一条狭窄的走廊，穿过厚重的铁门，爬上楼梯。他们到二楼后，又穿过另一条平凡无奇的走廊，到达席克斯的办公室。
他们一进房间，席克斯就从办公桌后面起身。身材高大健硕的他身穿制服，胸前挂了一大堆五颜六色的横杠，华格斯特从来就搞不懂那些是什么东西。他的办公室整洁得不得了，所有的物品摆放，甚至办公桌上加框的照片，都给人以最大效率为目标的印象。办公桌中央只有一个档案夹，文件装得鼓鼓的。华格斯特几乎可以确定那是他的人事档案，或者是某种版本的个人资料。
握了手之后，席克斯说要倒咖啡给他，华格斯特接受了。他并不困，可是他知道咖啡因能帮他减缓头痛。
「抱歉，搭那辆面包车很不好受。」席克斯说，挥手要他坐在椅子上。「可是我们都是这么办的。」
一个小兵端咖啡进来。托盘上有一个塑料杯，两个瓷杯。理察兹站在席克斯的办公桌后面，从他背后的窗户望出去，能看见一片围绕营区周围的林地。席克斯说明他希望华格斯特作的事。他表示这非常简单，而且华格斯特此时也已经知道大概了。军方需要十到二十名等待行刑的死囚，参与实验性药物的第三阶段试验，这个行动代号是「挪亚计划」。为了交换他们的允诺，他们的死刑将变成不得假释的无期徒刑。华格斯特的工作就是去取得他们的签名同意，只有这样。一切都经过合法审查，可是这个计划涉及国家安全，所有人都必须被宣告死亡。之后，他们会在联邦刑事体系的安排之下，以假身分移监到白领犯罪监狱。这些死刑犯是依据许多条件挑选的，都是男性，年龄介于二十到三十五之间，而且没有亲人在世。华格斯特直接向席克斯负责，没有其他的联络人，虽然技术上而言，他还是联邦调查局的人员。
「我要负责押送他们吗？」华格斯特问。
席克斯摇摇头。「那是我们的工作。你会从我这里得到命令，需要作的就只有得到他们签名的同意书。一旦他们签了，军方就会接手。他们会被移送到最近的联邦监狱，然后再送到这里来。」
华格斯特想了想。「上校，我必须问——」
「——我们在作什么吗？」这一刻，席克斯似乎容许自己露出几近人性的微笑。
华格斯特点点头。「我知道不能透漏详情，但若我必须去要求那些家伙签名同意交出生命，总得告诉他们一点东西。」
席克斯和理察兹交换了一个眼神，理察兹耸耸肩。
「我先离开，」理察兹对华格斯特点点头，「失陪了。」
理察兹离开之后，席克斯靠坐在椅背上。「我不是生化学家，探员。你只能接受我这个门外汉的版本。背景是这样的，至少这是我可以告诉你的部分。大约十年前，疾病管制局接到拉巴斯一位医生打来的电话。他有四个病人，全是美国人，好像感染了汉他病毒，他们高烧、呕吐、肌肉疼痛、头痛、低氧血症。这四个人参加生态旅游，深入丛林，一团原本有十四个人，可是他们四个和其他人走散了，在丛林里走了好几个星期。他们运气好到不行，竟然撞见圣方济修士经营的偏远交易站，修士安排他们到拉巴斯。问题来了，汉他病毒不是普通的感冒，但也不是绝对罕见，一般来说在疾管局的雷达上很可能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小光点。除非有别的因素：这四个人全都是癌症末期病人。这趟旅行是一个叫『最后心愿』的组织筹办的，你听过吗？」
华格斯特点点头。「我以为他们只是带人去跳伞之类的。」
「我原先也这样以为，但显然不是。这四个人里面，有一个得了不能开刀的脑瘤，两个得了急性淋巴细胞白血病，还有一个是卵巢癌，结果他们每一个都痊愈了。不只是汉他病毒或其他什么病，连癌症也康复了，没有残留半点癌细胞。」
「我不懂。」华格斯特很不解。
席克斯啜一口咖啡，「这个嘛，疾管局里也没人搞得懂。可是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们的免疫系统和在丛林中碰到的某种东西有了互动，更有可能是相互对抗。他们吃的某种东西？喝的水？没人搞得清楚。他们自己都说不上来是怎么回事。」他往前靠着办公桌。「你知道胸腺是什么吗？」
华格斯特摇摇头。
「很小的东西，在这里，」席克斯指着自己的胸部，就在胸骨上方之处。「胸骨和气管之间，橡实大小。大部分人的胸腺在青春期之后就会完全萎缩，可能一辈子都不知道自己身上有这东西存在，除非染上什么病。在扫描这四个病人之前，没有人搞得清楚胸腺的功能，或至少是它们不具备的功能。而这几个人身上的胸腺不知道怎的恢复了。不只恢复，而且变大了，约莫有正常大小的三倍。看起来像恶性肿瘤，但并不是。他们的免疫系统变得超级有力，细胞新生的速度大幅加快，而且还有其他好处。记住，这几个癌症病人都已经超过五十岁了，但现在却变得像十几岁的青少年一样，嗅觉、听力、视力、皮肤状态、肺活量、体能和耐受力，甚至性功能都是。其中一个还长回满头黑发。」
「是病毒的作用？」
席克斯点点头。「就像我说的，这只是门外汉的版本。楼下有些家伙正在思考这是怎么一回事，其中几个得到的学位科目，我连念都念不出来。他们跟我讲话的样子，简直把我当成小孩，不过他们这样想也没错。」
「后来呢？那四个病人怎么了？」
席克斯又靠在椅背上，脸色略微一沉。「嗯，这可不是个快乐结局，他们全死了。最长命的一个活了八十六天。脑动脉瘤、心脏病、中风。他们的遗体还引起好一阵骚动。」
「其他人呢？」
「没人知道。消失得无影无踪，包括那个领队。后来我们发现他是个相当可疑的人物。他真正的身分似乎是个走私毒品的人，利用旅游团当幌子。」席克斯耸耸肩。「我大概说太多了，可是我想这能帮助你合理地看待这件事。我们不是想治愈某种疾病，探员。我们谈的是治愈一切，如果没有癌症、心脏疾病、糖尿病、阿兹海默症，人可以活多长？我们已经到了绝对需要人体试验的阶段。不是什么高尚的作法，但是我们也没有别的办法，所以才会需要你去把这些人带来。」
「为什么不用军人却找我？他们不合你们的口味吗？」
席克斯悍然摇头。「那些被吹捧过度的矫治军官，请原谅我这么说。如果我有张沙发要搬上楼，我第一个就找他们来。可是这个差事，不行。」
席克斯打开桌上的档案夹，开始念：「布莱德．约瑟夫．华格斯特，一九七四年九月二十九日出生于奥勒冈艾胥兰。一九九六年毕业于纽约州立大学水牛城分校刑事司法系，名列前茅，被调查局征召，但婉拒。接受石溪分校的奖学金攻读政治学博士，但两年后辍学，加入调查局。在匡提克受训之后，派往——」他对着华格斯特扬起眉毛。「派到达顿？」
华格斯特耸耸肩。「那里不太刺激。」
「嗯，我们都得尽义务。在穷乡僻壤待上两年，作点这个，作点那个，大部分时间都在混日子，可是考绩一直很好。九一一之后，要求转调反恐小组，回到匡提克八个月，然后在零四年九月派到丹佛外勤分部，担任财政部联络人，追查俄罗斯国民透过美国银行转移的资金，也就是俄罗斯黑手党——虽然我们现在不这样叫他们了。个人生活方面：没有政治活动，没加入任何团体，甚至没订报纸。父母过世。偶尔约会，但没有固定的女朋友。与整型外科医生丽拉．凯亚结婚，四年后离婚。」他阖上档案，抬眼看华格斯特。「我们需要的是一个完美的人选，探员。有特定的历练、优异的谈判技巧，不只是和囚犯交涉，也要会和狱政当局打交道。某个知道怎么尽量不留痕迹、不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人。我们作的事完全合法，而且很可能是人类有史以来最重要的医学研究，可是很容易被误解。我把我能说的都告诉你了，因为我认为如果你了解目标，了解这目标有多远大，是会有帮助的。」
华格斯特猜席克斯告诉他的大约只有实情的十分之一——具有说服力的那十分之一，但就算这样也无妨。「安全吗？」
席克斯耸耸肩。「很安全，是很安全没错，我不会骗你。当然有风险，但我们会尽力把危险降到最低。搞出不利的结果对每个人都没有好处。我要提醒你，那都是死囚区，你见到的不会是你这辈子想看到的好人，而他们其实也没太多选择。我们给他们一个活得更长久的机会，或许同时还可以对医学研究作出极大的贡献。这是个不错的买卖，希望很大。从各个角度来看，对每个人都是有利的。」
华格斯特又想了想，这有点太难消化了。「我想我实在不明白军方为什么会介入。」
听了这句话，席克斯的态度强硬起来，他甚至露出被冒犯的神情。「你不明白？想想吧，探员，有个士兵在在伊朗的柯兰马巴德、车臣的格罗斯尼战场上被炸弹碎片击中。怎样的炸弹呢？可能是装满钉板螺丝的铅管里有塑料炸弹，说不定是黑市的俄罗斯军械。相信我，我亲眼看过这些东西会造成什么伤害。我们得把他撤出当地，他也许在半路上就失血过多死了，但是他如果运气够好，能撑到野战医院，那里有一个创伤外科医生、两个军医、三个护士，可以尽力帮他处理好伤口，再将他转送到德国或沙特阿拉伯。很痛，也很惨。他很倒霉，或许从此不能再参战，他变成损坏的资产。我们花在他身上训练的钱，全都损失掉了。而且还不仅止于此，他退伍回家，沮丧、生气，失去了一条腿或更糟，对任何人或任何事情都没什么好态度。在酒馆角落里，他对他的兄弟说，我失去了一条腿，我这辈子都得对着袋子尿尿，到底是为了什么？」席克斯靠在椅背上，让这个故事慢慢发酵。「我们已经参战十五年了，探员。从现在的情况看来，如果走运的话，我们会再打个十五年的仗，我不盖你。军方现在——向来面对的最大挑战都只有一个，也就是要如何把兵留在战场上。所以，假设同一个大兵被同一个炸弹炸到，但是半天之内，他的身体就自动痊愈，回到队上，为上帝与国家继续作战。你想，军方对这样的事情会不感兴趣吗？」
华格斯特觉得自己好像被训了一顿。「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很好，因为你应该明白。」席克斯的脸色缓和下来，让这段训话结束。「所以该买单的或许是军方，就让他们去吧，因为老实说，我们到目前为止花的钱，多得会让你的眼珠子掉下来。我不知道你怎么想，但我很想活着见到我的曾曾曾孙。该死，我很想要在我的一百岁生日把高尔夫球打到三百码外，然后回家去和老婆作爱，搞到她一整个礼拜走路都怪怪的。谁不想啊？」他搜寻华格斯特脸上的表情。「我们都和天使站在同一边，探员。我们达成协议了吗？」
他们握手，席克斯陪他走到门口。理察兹等着送他回到面包车上。「最后一个问题，」华格斯特问「为什么叫『挪亚』？是什么意思？」
席克斯飞快地瞥了理察兹一眼。在这一瞬间，华格斯特感觉到房里的权力平衡扭转了。或许就某个层面来说，席克斯是名义上的负责人，但是华格斯特很肯定，他也必须向理察兹报告。理察兹是军方和幕后那个真正主导者之间的联络人。
藏镜人是美国陆军传染病医学研究所[11]、国土安全部，甚至是国家安全局[12]。
席克斯转头对华格斯特说：「没什么意思。我们这样说吧，你读圣经吗？」
「读一些。」华格斯特看着他们两个。「在我小时候，我妈是卫理公会的虔诚教友。」
席克斯露出第二个也是最后一个微笑。「去读圣经吧。挪亚和方舟的故事，看他活了多久，我只能说到这里了。」
那天晚上，回到丹佛的公寓之后，华格斯特照席克斯说的作。他没有自己的圣经，大概从婚礼过后他就再也没看过圣经一眼了。不过他在网络上找到在线经文，挪亚活了九百五十年，然后死了。
这时他才领悟到漏掉的那一块东西是什么、席克斯没说的是什么。一定写在他的档案里，因为那就是原因，在这么多联邦探员之中，他们挑中他的原因。
他们挑选他，是因为伊娃，他曾经眼睁睁地看着女儿死去。
早晨，手机的声音吵醒了他。他正在作梦，梦里丽拉回他电话，告诉他宝宝出生了——不是她和戴维的宝宝，而是他们的。有那么一瞬间，华格斯特觉得很快乐，但是接着他的脑袋变得清醒，明白他人在汉特斯维尔汽车旅馆里。他伸手拿起床头柜上的手机，按下通话键，看都没看屏幕上显示的来电者是谁。他听见保密线路的静电声，接着就连上线了。
「搞定了。」席克斯告诉他。「所有的事情应该都准备好了，只要让卡特签字就可以了。但先不要收拾你的行李，我们还有另一个目标要你去追。」
他看看时钟：六点五十八分。铎伊在冲澡，华格斯特听见水龙头咕咚一声关掉，接着是吹风机的声音。他隐隐约约有个印象，听见铎伊从酒吧回来——敞开的房门传进街头的噪音，低声道歉，然后是水声——他从睡梦中抬头看时钟，看见时间刚过凌晨两点。
铎伊走进房里，腰上裹着浴巾，身体周围一圈潮湿的蒸汽。「很好，你起床了。」他眼神明亮，皮肤因为冲了热水而泛红。这个家伙怎么能喝酒喝到半夜，一早起来还像准备好去跑马拉松的样子，华格斯特实在不能理解。
华格斯特清清嗓子。「光纤的生意作得怎么样啊？」
铎伊往对面床上一倒，手摸了一下还没干的头发。「你一定对这生意多么有趣感到很意外，我想大家都低估了它。」
「我来猜猜看。那个穿长裤的。」
铎伊咧嘴笑，眉毛戏谑似地动了动。「她们全都穿长裤，老板。」他偏着头看华格斯特。「你呢？你一副被从车上拖下来的样子。」
华格斯特低头看，发现自己和衣睡觉。这已经变成某种习惯了，自从收到丽拉的电子邮件之后，他都是躺在公寓的沙发上一整夜，看电视看到睡着，彷佛像正常人那样躺到床上睡觉已经是他没资格作的事。
「别提了。」他说：「一定无聊的球赛害的。」他起床，伸伸懒腰。「席克斯有消息来了。我们去把事情办完吧。」
他们在丹尼餐厅吃早餐，开车回波兰斯基。典狱长在办公室等他们，满面寒霜。是因为这个早晨的心情呢，华格斯特想，还是他整夜都没睡好？
「不必坐下了。」典狱长说，交给他们一个信封。
华格斯特看了信封里的东西。和他预期的一模一样，州长的手谕，以及法院命令，将卡特以联邦囚犯的身分移交给他们。假设卡特签字，他们在晚餐时分就可以把他转送到艾尔雷诺的联邦监狱，然后再转送到其他三个联邦监狱，每移转一次，他的形迹就淡一些，到最后——大概两三个星期，顶多一个月——会有辆黑色面包车载他到营区里去，一个从此就只叫作「十二号」的人下了车，在科罗拉多的艳阳下睁不开眼睛。
信封里其余的东西是卡特的死亡证明和验尸报告，日期都是三月二十三日。三天之后，二十三日的早晨，安东尼．洛伊德．卡特会死于脑部动脉瘤。
华格斯特把文件摆回信封里，塞进口袋，身上窜过一股寒意。竟然这么容易就可以让一个人消失。「谢谢你，典狱长。很感激你的合作。」
典狱长盯着他们两个看，收紧下巴。「我也接到指示，我从没见过你们。」
华格斯特竭尽所能挤出微笑。「这样有问题吗？」
「如果有问题，我猜马上就会有一张写着我名字的自我检讨报告表出现。我有小孩耶，探员。」他拿起电话拨号。「找两个人带安东尼．卡特到笼子里，然后到我的办公室来。」他挂掉电话，看着华格斯特。「要是你不介意，我希望你们在外面等。我看你们越久，就越难忘掉这一切。日安，两位。」
十分钟之后，两个狱警走进外办公室。年纪比较大的那个看起来很慈祥，圆滚滚的，就像购物中心的圣诞老人；但是另一个不到二十岁，却一脸横肉，让华格斯特一看就不喜欢。总是会有狱警因为某些错误的原因而喜欢这份工作，眼前这个就是。
「你们是来找卡特的？」
华格斯特点点头，出示证件。「没错。特别探员华格斯特和铎伊。」
「我们才不管你们是谁。」吨位比较重的那一个说：「典狱长说交给你们，我们就交给你们。」
他们带华格斯特和铎伊走到探视区。卡特坐在玻璃的另一边，话筒夹在他的耳朵和肩膀之间。他的个头很小，就像铎伊之前说的，身上的囚服松垮垮的，像肯尼娃娃的衣服。被定罪的犯人脸上有很多种不同的表情，华格斯特知道，而卡特的表情不害怕也不生气，只是单纯的逆来顺受，彷佛这世界已经一点一滴慢慢啃噬了他的生命。
华格斯特指着他的手铐脚镣，转头对两个狱警说：「解开吧，拜托。」
年纪比较大的那个摇摇头。「这是标准作业。」
「我不管。解开。」华格斯特从墙上拿下话筒。「安东尼．卡特？我是特别探员华格斯特。这位是特别探员铎伊。我们是FBI。这两个人会过去解开你的手铐。我要求他们这样作。你要和他们合作，可以吗？」
卡特很不自然地点点头。话筒另一头传来的嗓音很轻微。「是的，长官。」
「你还需要什么，可以让你觉得舒服一点？」
卡特一脸疑惑地看着他。上回有人问过他这个问题，是多久以前的事？
「我很好。」他说。
华格斯特转头看那两个狱警。「怎么了？我是在自言自语啊？还是要我打电话找典狱长？」
两个狱警互看了一眼，决定该怎么作。接着那个名叫丹尼斯的走出房间，一会儿之后出现在玻璃的另一侧。华格斯特站起来看，眼睛牢牢盯着狱警解开镣铐。
「就这样？」胖胖的狱警问。
「就这样。我们要独处一会儿。我们处理完之后，会通知值班警卫。」
「随你。」那狱警说完就走，关上门。
房里只有一张金属折迭椅，像高中体育馆里摆的那种。华格斯特坐下，正面对着玻璃，铎伊站在他背后，讲话是华格斯特的工作。他再次拿起电话。
「舒服点了吗？」
卡特迟疑了一下，打量着他，然后点点头。「是的，长官。谢谢你。掐人鬼老是扣得太紧。」
掐人鬼。华格斯特在脑海里记下来。「你饿吗？他们让你吃过早餐了没？」
「煎饼。」卡特耸耸肩。「已经过了五个钟头。」
华格斯特转身看着铎伊，扬起眉毛。铎伊点点头，走出房间。有几分钟的时间，华格斯特就只是等着。尽管有个大大的禁烟标志，窗台边上还是有褐色的焦痕。
「你说你是FBI？」
「没错，安东尼。」
一抹微笑闪过卡特的脸。「像影片里的那种？」
华格斯特不知道卡特说的是什么，可是这刚好可以让卡特自己来解释。
「什么影片啊，安东尼？」
「有个女人的那个啊，还有外星人的。」
华格斯特想了想，然后记了起来。当然啦，他是说《X档案》。已经多少年没播了，二十年？卡特八成是小时候看的。华格斯特不太想得起来内容，只有隐约的概念——外星人绑架，让一切都秘而不宣的阴谋。那是卡特对FBI的印象。
「我也喜欢那个影集。你在这里还好吧？」
卡特挺起肩膀。「你到这里来就为了问这个？」
「你是个聪明人，安东尼。不，当然不是为了这个。」
「那是为了什么？」
华格斯特倾前靠近玻璃，他看着卡特的眼睛，牢牢盯住。
「我了解这个地方，安东尼。特勒尔监狱。我知道这里面是怎么回事。我只是要确定你在这里得到合理的待遇。」
卡特怀疑地看着他。「还可以忍受，我想。」
「狱警对你还好吗？」
「掐人鬼的手铐上得很紧，可是他大部分时间都还不错。」卡特扬起瘦骨嶙峋的肩膀，耸了个肩。「丹尼斯就对我不太友善了，不过他对其他人也是。」
卡特背后的门打开，铎伊出现，手里端着餐厅的黄色餐盘。他把餐盘放在卡特面前的窗台上：闪着油光的吉士堡和炸薯条，摆在小塑料篮里的蜡纸上，旁边还有一盒巧克力牛奶。
「吃吧，安东尼。」华格斯特指着餐盘说。「等你吃完之后，我们再谈。」
卡特把话筒放在窗台上，拿起吉士堡往嘴巴送。咬了三口，半个就不见了。卡特用手背擦擦嘴，继续吃薯条。华格斯特看着他，卡特全神贯注。就像看着狗吃东西。华格斯特想。
铎伊回到华格斯特这边来。「他妈的，」他轻声说：「这家伙是真的饿惨了。」
「他们有甜点吗？」
「有一堆看起来干巴巴的派。还有看起来像狗食的奶油饼。」
华格斯特想了想，再想想，「还是省掉甜点吧。顺便给他弄杯冰茶来，记得要弄得好喝一点，稍微装饰一下。」
铎伊皱起眉头。「他有牛奶了。我不知道他们这里有没有冰茶，这里简直像穷乡僻壤。」
「这里是德州啊，菲利。」华格斯特压抑语气里的不耐。「相信我，他们有茶的。去找就是了。」
铎伊耸耸肩，又出去了。卡特吃完餐点，舔舔手指上的盐，一根接一根，深深叹口气。他拿起话筒，华格斯特也拿起来。
「怎么样，安东尼？觉得好些了？」
透过话筒，华格斯特听见卡特的呼吸里带着沉甸甸的水气。他眼神松懈，闪着愉悦的光芒。这些卡路里，所有的蛋白质分子，所有的碳水化合物，像个榔头一样敲得他的身体系统开始运作。这个效果和华格斯特给他半瓶威士忌不相上下。
「是的，长官，谢谢你。」
「人总要吃东西的，又不能靠煎饼过日子。」
一阵沉默。卡特用舌头缓缓舔舔嘴唇，一开口，声音简直像耳语。「你希望我干嘛？」
「你这话问颠倒了，安东尼。」华格斯特点点头说：「是我到这里来看看我能为你作什么。」
卡特垂下眼睛看向窗台那餐汉堡留下的油腻残骸。「他派你来的，对不对？」
「谁啊，安东尼？」
「那女人的老公。」卡特皱起眉头回忆。「伍德先生。他来过一次。告诉我说他找到耶稣了。」
华格斯特想起铎伊在车上告诉他的事。两年了，这件事还挂在卡特心里。
「没，他没派我来，安东尼。我保证。」
「告诉他，我很抱歉。」卡特坚持，声音有些嘶哑。「告诉每一个人。而且我不要再道歉了。」
「没有人说你非道歉不可，安东尼。我知道你觉得很抱歉，所以我才会大老远来看你。」
「大老远？」
「非常远，安东尼。」华格斯特缓缓点头。「非常，非常远。」
华格斯特顿了一下，搜寻卡特的脸。他身上有某种东西，和其他人不同。他感觉到那个时刻开启了，宛如一道门。
「安东尼，如果我说我要把你弄出这个地方，你会怎么说？」
隔着玻璃，卡特谨慎地盯着他看。「你是什么意思？」
「就是我说的意思。现在、今天，你可以离开特勒尔，永远不再回来。」
卡特的眼神因不解而迷离。这个想法太难消化了。「我会说，你在捉弄我。」
「我不盖你，安东尼。所以我才要大老远过来。你或许不知道自己很特别，可以说是某一类的人。」
「你是说要让我离开这里？」卡特很痛苦地皱起眉头。「这没道理。这一次没救了，没有上诉，律师在信里告诉我了。」
「没有上诉，安东尼。比上诉更好。只有你一个人离开这里。听起来如何？」
「听起来很棒。」卡特往后靠，双臂抱胸，发出挑衅的笑声。「这听起来好的不像真的。这个特勒尔。」
华格斯特向来惊叹，接受这个减刑的想法，竟然和悲恸的五阶段[13]如此相似。卡特现在处在否认阶段，或许是这个想法太难接受了。
「我知道你在哪里，我知道这个地方，这是个死亡之屋，安东尼，你不属于这里。所以我才会在这，不是为了所有人、不是为了其他人。只为了你，安东尼。」
卡特的姿态放松了。「你知道我不是什么特别的人。」
「你或许不知道，可是你很特别。我要请你帮个忙，安东尼，这是个互惠的交易。我可以把你弄出这里，但我也需要你帮忙办一点事情作为回报。」
「帮忙？」
「我的上司知道六月即将发生的事，他们觉得那样是错的。他们认为你受到这种待遇是不正确的，你的律师就这样把你丢下不管也是不对的。他们知道自己可以帮上一点忙，而且他们也有工作需要你去作。」
卡特困惑地皱起眉头。「工作？割草？你是说像那位女士的草皮吗？」
老天爷啊，华格斯特想。他真的以为是要找他去割草吗？
「不是，安东尼。不是这种琐事，是更重要的工作。」华格斯特再次压低声音。「你知道，就是一件大事。需要你去作的那件事太重要了，重要到我不能告诉你，因为连我自己都不知道。」
「如果你不知道是什么事，又怎么会知道很重要？」
「你是个聪明人，安东尼，你也的确有权利这么问，不过你必须信任我。我真的能把你从这里弄出去，现在你需要作的就只有告诉我你愿意。」
这时，华格斯特从口袋里掏出典狱长给他的信封，用一只手打开来。在这种时刻，他总是觉得自己像个魔术师，举起帽子，变出一只兔子。他用空着的那只手把文件压在玻璃上让卡特看。
「你知道这是什么吗？这是减刑命令，安东尼。珍娜．布什州长签发的。日期是今天。就在最下面一行。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减刑？」
卡特瞇起眼睛看那张纸。「我六月不必打毒针了？」
「没错，安东尼。不只是六月不必，永远不必。」
华格斯特把文件收回外套口袋里。这是个诱饵，是对方铁定想要的东西。不过有另一张文件，卡特必须签字的文件——他会签的，华格斯特很肯定，等所有的哼哼啊啊结束之后，他就会签下这张让德州第九九九六四二号刑犯，安东尼．洛伊德．卡特将自己百分之一百的过去、现在和未来交给「挪亚计划」的文件，它被夹在减刑令里。华格斯特知道，等第二份文件掏出来的时候，要诀就是别看内容。
卡特慢慢地点了个头。「我一向很喜欢她。从她当第一夫人的时候就很喜欢。」
华格斯特没有纠正他的错误，径自说下去：「她只是我的上司之一，还有其他人。如果我说出他们的名字，你可能会认得其中几个，可是我不能告诉你。他们要我过来找你、告诉你他们有多需要你。」
「所以我如果替你们作这件事，你就会把我弄出去，但不能告诉我是什么事？」
「差不多就是这样，安东尼。你说不，我就走。但如果你说好，今天晚上就能离开特勒尔。就是这么简单。」
通向笼子的门又开了，铎伊走了进来，端着一杯茶。他依照华格斯特的吩咐，把玻璃杯摆在盘子上，小心翼翼地保持平衡，旁边摆了一根长汤匙，还有一片柠檬和几包糖。他把茶放在卡特面前的窗台上。卡特看着玻璃杯，表情松懈了下来。就在这个时候，华格斯特突然感觉到，卡特是无罪的——至少不是法庭罗织的那个罪。和其他人打交道的时候，华格斯特对他们谈的买卖内容一清二楚，故事就只是故事。但这一回不同。那天院子里出了事，有个女人死了，但显然不仅仅如此，或许还有很多其他的内情。看着卡特，华格斯特宛如踏进一间黑漆漆的房间，没有窗户，只有一道上锁的门。他知道，这就是他可以找到安东尼．卡特的地方，他必须在黑暗中找到这个人，等他找到之后，卡特会给他钥匙，让他打开门。
安东尼眼睛盯着玻璃。「我只是希望......」他突然开口说话。
华格斯特等待他把话说完，可是他却没继续往下说，所以华格斯特再次开口。「你希望怎么样，安东尼？告诉我。」
卡特举起空着的那只手，指尖拂过玻璃。玻璃很冰，淌着湿气，卡特抽回手，拇指和其他手指不断搓着抹掉水珠，动作很慢。他的眼睛全神贯注地看着自己的动作。他非常专注，华格斯特可以感觉到这个人的心逐渐敞开，把自己的动作深深吸纳进去。彷佛指尖上水珠冰沁的感觉，是解开他人生所有谜团的关键。他抬起双眼，迎向华格斯特的目光。
「我需要时间......想清楚。」他轻声说：「发生过的事，和那位女士。」
而挪亚活了九百五十岁......
「我可以给你时间，安东尼。」华格斯特说：「世界上所有的时间，无穷无尽的时间。」
又过了一会儿，卡特点点头。
「我要怎么作？」
华格斯特和铎伊抵达乔治．布什洲际机场时，刚过七点。交通状况简直可以用要命来形容，可是他们还是提前九十分钟抵达，退还租车，搭接驳车到大陆航空航站，出示证件，免除安全检查，然后穿过人群到达位在大厅尽头的登机门。
铎伊道了声歉，去给自己找吃的。华格斯特不饿，虽然他知道等一下八成会对这个决定后悔，他们的航班若延误的话更是如此。他查看自己的手机，还是没有席克斯的消息，他很高兴。他唯一想作的就是离开该死的德州。
登机门只有几个旅客在候机；一个小家庭、埋头玩蓝芽还是i-Pod的学生、几个忙着讲手机或敲笔电的西装男子。华格斯特看看手表，七点二十五分，这个时候安东尼．卡特应该已经坐在面包车后座，往艾尔雷诺的路上前进了。车后只会留下连一串残缺不全的纪录，以及他曾经存在过的褪色回忆。而且，等到这天一结束，就连他的联邦号码都会被清除。名叫安东尼．卡特的人只是个谣传，只是微微荡漾的波澜，只是在地表上转瞬即逝的涟漪。
华格斯特靠在椅背上，明白自己有多么筋疲力尽。这种感觉总是这样出其不意地袭来，彷佛突然放开握紧的拳头。这些旅程把他掏空了，不管是身体或情绪都一样，而恼人的良知更是让他时时得卯足力气去应付。他就只是他妈的太厉害了，他妈的太知道什么时候该比什么手势、什么时候该说什么话。一个人坐在水泥盒子里太久，整天想着自己的死期，就会像摆在炉火上烧干了的茶壶里的水，变成乳状的残渣。要了解他，你必须知道这残渣是什么东西，知道他人生的过去与未来都蒸发掉之后，这个人还剩下什么。
通常都是很单纯的东西——怒气，或哀伤，或羞愧，或者只是单纯需要宽恕。但也有些人什么都不要，他们身上只剩下动物似的驽钝愤怒，对这世界，对整个体系的愤怒。安东尼不同，华格斯特花了好些时间才明白。安东尼就像个活生生的问号，一个有生命，会呼吸，却全然迷惑的表情。他真的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特勒尔。他并不是不明白自己被判了死刑，那很清楚，而且他也接受了——就像其他绝大部分人那样，因为他们不得不接受。你只要听听那些受刑人的最后遗言就知道了。「告诉我爱的每一个人，我很对不起他们。好了，典狱长，开始吧。」总是诸如此类的话，读来让人胆寒，华格斯特看过许多。可是安东尼．卡特身上还有一块拼图不见了。就在卡特摸着玻璃的时候，华格斯特顿悟了——不，早在那之前，早在他问起蕾秋．伍德的丈夫，说他很抱歉没说对不起的时候。卡特到底是不记得那天在伍德家院子里发生的事，或者是无法把自己的行为和他认为是自己的这个人连在一起，华格斯特无法肯定。但无论是哪一种情况，安东尼．卡特都必须自己在死前找出这一片拼图。
从这个位置，华格斯特可以透过航站玻璃将整个机场一览无遗。太阳正要西沉，夕阳余晖从停放着的飞机机身反射出刺眼的光芒。搭机回家向来能让他好过一些，在空中待几个钟头，追逐落日，他会觉得自己又恢复本色了。他从不喝酒、看书或睡觉，只是静静坐着，呼吸飞机上的瓶装空气，眼睛盯着窗户，看着脚下的地面逐渐隐入黑暗之中。有一回，从佛罗里达的塔拉哈西飞回家途中，华格斯特的航班绕过一个暴风圈，那风暴好大，宛如横亘空中的山脉，层层卷绕的内部阵阵闪电，亮得恍如耶稣诞生图。那是九月的夜晚，他们大约在俄克拉何马州上空，再不然就是堪萨斯州某个平坦空旷的地方，但当然也可能是更远的西方。机舱内很暗，几乎的每个人都睡着了，包括铎伊在内。坐在他旁边的铎伊把枕头塞在短短的下巴底下。整整二十分钟，飞机沿着暴风圈周围飞，几乎没碰到风暴边缘，华格斯特这一辈子从未看过像这样的画面，从没像这样觉得自己完全沉浸在大自然的广袤无垠当中，如行星一般强大的力量里。风暴中的气流全因大气电流的强力变化所致，但他坐在这里，封闭在寂静之中，伴随一片虚无快速移动。
周遭什么都没有，只有三千呎的虚空在他脚下，望着这一切，彷佛看着银幕上一部无声的电影。他等着机长透过机上广播系统，拖长声调说明天气情况，让其他旅客也能身历其境，享受这场大自然的演出。但是没有，始终没有。四十分钟之后，飞机在丹佛降落，华格斯特什么都没说，连对铎伊都没提。
他突然好想打电话给丽拉，告诉她这件事。他心中的感觉如此强烈，如此清晰，让他花了好一会儿工夫才明白这想法有多疯狂，这是时光机作祟。
时光机是心理咨商师取的名字。她是丽拉医院里的朋友，他们只去看过她几次。三十几岁，留着一头未老先衰的灰色长发，一双大眼睛总是闪着同情的泪光。每次一开始晤谈，她就会脱掉鞋子盘起腿来，活像个准备带唱的营队辅导员。她说话的声音很轻，轻得坐在沙发里的华格斯特得往前倾才听得见。她用那微弱的声音一次又一次解释，他们的心会愚弄他们。她说话的方式不像在警告他们，只是陈述一项事实。他和丽拉会作某些没必要的事，或看见某些不存在东西，也会对过去有强烈的感觉。比方说，他们常在商店排队结账的时候发现手推车里竟然装满了尿布；或者是蹑手蹑脚经过伊娃的房间，彷佛她还在房里熟睡。医生说这是最难熬的时刻，因为他们必须再一次摆脱失落感。她向他们保证，随着一个月一个月过去，这些情况会越来越少发生。
问题是，这些时刻对华格斯特来说并不难熬。尽管事情已经过了三年，但他还是时常碰上这样的情况，而且他一点都不介意。怎么会介意呢？这些是他的心送给他的意外礼物。但是对丽拉来说就不同了，他知道。
「华格斯特探员？」
他在椅子里转头，眼前出现一个简单的灰色西装裤、一双价格不高但穿起来舒服的牛津鞋，和没什么特色的领带，看着对方，华格斯特彷佛看着镜里的自己。可是，他没见过这张脸。
他站起来，从口袋里掏出证件。「我是。」
「我是特别探员威廉，休斯敦分处。」他们握手。「你恐怕没办法搭上这班飞机了，我们有辆车在外面等你。」
「有讯息吗？」
威廉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我猜这是你在等的消息。」
华格斯特接过信封打开，里面是一张传真。他坐下来瞄了一下，然后又重新再看一遍。等铎伊咬着吸管啜着饮料，拎着一个塔可钟墨西哥快餐的袋子回来时，他还在看。
华格斯特抬起头，看着威廉。「给我一点时间，可以吗？」
威廉朝大厅走去。
「这是什么？」铎伊静静地说：「怎么回事？」
华格斯特摇摇头，把传真递给铎伊。
「老天爷啊，菲利，这是个老百姓。」
[2] Dr. Seuss，美国著名的作家Theodor Seuss Geisel使用的笔名，其作品以儿童书最为出名。
[3] Gallon，单位，此处应为美式液态计算，约为三．七公升。
[4] Grande Ronde ，美国奥勒冈州的保留区。
[5] Chinook，美国印地安人中的一支。
[6] 应指Little Anthony and the Imperials，五○年代美国灵魂音乐团体，Little Anthony是其中一人。
[7] The Devil and Daniel Webster，为美国小说家Stephen Vincent Ben?t依据《浮士德》重新撰写的短篇小说，描述新
罕布夏的农夫因贫困而和魔鬼交易，以灵魂换取七年富裕生活，曾多次改编电影。
[8] Langley，位于弗吉尼亚州，为CIA总部所在地。
[9] Smokey Bear，美国林务局海报上的象征性图案。
[10] Timeshare Condo，指把房屋区分出租时段，一年五十二周分成五十二份，然后分别卖给不同需求旅游消费者的公寓，在夏威夷、佛罗里达等等黄金度假胜地相当常见。
[11] SAMRIID，马里兰州的美国军方医学研究机构。
[12] NSA，即National Security Agency之简称，美国国家安全局。
[13] 著名的死亡学大师库伯勒‧罗斯（Elisabeth K Bler-Ross）博士提出「悲恸的五阶段」：否定（denial）、生气（anger）、讨价还价（bargaining）、抑郁（depression）、接受（acceptanc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