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蕾西.安东尼特.库杜托修女不知道上帝到底想要什么,但她知道祂肯定想要某样东西。
打从有记忆以来,世界就是用这种方式跟她沟通的,窃窃私语、轻声呢喃。是棕榈树掌状叶片的沙沙声,在吹拂着她成长村庄的海风中轻轻摇摆;是沁凉的流水声,从她家屋后那条小溪的石头上淌过;甚至连人类世界里的引擎、机械与言语所制造的声响也是。当她还是个六、七岁的小女孩时,曾经问过主持洛科港[1]修院学校的玛格丽特修女,她听见的声音是什么,玛格丽特修女笑了起来。蕾西.安东尼特,她说,妳知道吗?妳真是让我意外。她压低声音,脸贴近蕾西。这就是上帝的声音。
其实她一直都知道。玛格丽特修女一说,她就明白自己早就知道了。她从没告诉其他人这个声音的事,修女对她说话的神态,彷佛这是只有你知我知的秘密。修女似乎是告诉她,在风中、树叶里、甚至生活本身的每一个蛛丝马迹中所听到的,都是属于她俩之间的秘密。有时这种感觉会消失几个星期甚至一个月,世界再次变成一个普通平凡的地方,由普通平凡的东西所组成。她相信这是大部分人对这世界的感觉,就连与她最亲近的人也不例外。像是她的父母、姐妹和学校里的朋友。他们终其一生都活在黯淡的寂静牢笼里,一个没有声音的世界。知道这件事让她很难过,甚至会为此不由自主地哭上好几天,然后爸妈就会带她去看医生,一个留着长长落腮胡的法国医生,嘴里老是塞着闻起来像樟脑的糖果,拿着冰凉的听诊器在她全身上下又戳又碰又按,但从来没找出任何毛病。
真可怕,她想,过着这样的生活真是可怕,永远孤独。
然后某一天,她穿过椰子田去上学的时候、和姐姐一起吃晚饭的时候、什么都不作就只是瞪着地上的石头的时候,或清醒着躺在床上的时候,她又听见那个声音了。那根本算不上是讲话声的声响,来自于她的内在,也从她周遭的一切传出。那轻轻的低语,彷佛不是声音,而是光所铸成的,缓缓移动,宛如拂过水面的微风。等她十八岁进入修道院后,她终于知道那是什么了,是在呼唤着她的名字。
蕾西,世界对她说,蕾西,仔细听。
在过了这么多年之后,隔着汪洋大海,坐在田纳西州孟菲斯市慈悲修女院的厨房里,她听见了。
小女孩的母亲离开没多久,她就在女孩的背包里找到了那张纸条。情况有点不对劲,让蕾西不安,看着小女孩,她马上就知道是什么让她不安了。那名女子没告诉她小女孩的名字。女孩显然是她女儿——同样的深色头发、白皙皮肤,还有有长又翘的睫毛,彷佛被不会停止的小小微风吹得翻飞。她很漂亮,但是头发需要好好梳理——头发纠成一团团,浓密得像狗毛。而且她把外套摆在餐桌上,彷佛已经习惯匆匆离开一个又一个地方。她看起来很健康,只是有点瘦;裤子太短,而且黏着泥土,硬梆梆的。小女孩把点心吃得一乾二净之后,蕾西在她身边的椅子坐下,问她袋子里有没有什么可以拿出来玩的东西,或是她们可以一起看的书,但小女孩始终不发一语,只是点点头后把袋子递给蕾西。蕾西端详那个袋子,粉红色的,黏上某些个卡通人物的图案——她们的黑色大眼睛让她想到小女孩的眼睛——她想起那个女子说她正要送女儿去上学。
她拉开袋子的拉链,在里面找到一只绒毛兔子、几条卷起来的内裤和袜子、一支装在盒子里的牙刷,以及只剩半盒的草莓谷片棒。袋子里没别的东西,但是她注意到外侧有个拉上拉链的小口袋。蕾西顿时领悟,这个时间上学太晚了,而且女孩没带午餐,也没带书本。她屏住呼吸,拉开那个小口袋。
就这样,她找到了那张折起来的笔记纸。
对不起,她叫艾美。六岁。
蕾西看着那张纸,看了好久。不是那几个字本身,因为那些字再简单明了不过了。她看的是那行字周围的空白,什么都没有的一张白纸。只用了短短的三个句子来交待小女孩身世,就只有三个句子,与背包里的几样东西。这简直是蕾西.安东尼特这辈子所见最悲哀的事,悲哀到让她连哭都哭不出来。
没必要去追那个女人,她早就走远了。而且,就算找到她又能怎样?她要怎么说?妳是不是忘了什么东西?我猜妳搞错了?但是没有什么搞错了,蕾西明白,那女人作的就是她打算要作的事。
她折起纸条,放进她裙子的深口袋里。「艾美,」她说,就像多年之前,玛格丽特修女在洛科港的学校庭院里那样,把脸贴近女孩,对她微微一笑。「妳叫艾美吧?好美的名字喔。」
小女孩四下张望,动作很快,几乎有点鬼祟。「我可以找彼德吗?」
蕾西想了想,兄弟?小女孩的爸爸?「当然可以,」她说:「谁是彼德呀,艾美?」
「他在袋子里。」小女孩说。
蕾西松了一口气,小女孩开口要求的第一件事,是她可以轻松完成的。她把兔子从袋子里拿出来。全身毛绒绒的,东一块西一块被摸得平滑光亮,珠子般的黑眼睛,靠铁丝撑起来的耳朵,看起来是只小公兔。蕾西递给艾美,艾美马上抱在膝上。
「艾美,」她又说:「妈妈去哪里了?」
「我不知道。」艾美说。
「彼德呢?」蕾西问:「彼德知道吗?彼德能不能告诉我?」
「他什么都不知道。」艾美说:「他吃饱了。」小女孩猛然皱起眉头。「我想回汽车旅馆。」
「艾美,告诉我,」蕾西说:「汽车旅馆在哪里呢?」
「我不该说的。」
「这是秘密?」
女孩点点头,眼睛盯着桌面。这个秘密重大得让她连说这是个秘密都不行,蕾西想。
「我不知道汽车旅馆在哪里,就不能带妳去。但是艾美,妳不是想回汽车旅馆吗?」
「在一条有很多车子的马路上。」那女孩扯着她的袖子说。
「妳和妈妈住在那里?」
艾美没答话。她就是有办法不看也不吭声,明明有人在场,却一副自己独处的模样,这是蕾西从来没碰过的状况,还真让人有点害怕。小女孩这么作的时候,彷佛蕾西才是那个消失不见的人。
「我有个主意,」蕾西说:「妳想玩个游戏吗,艾美?」
「哪一种?」女孩怀疑地看着她。
「这叫作秘密。很简单的,我告诉妳一个秘密,然后妳也告诉我一个。明白吗?我们来交换,用我的秘密交换妳的秘密。妳觉得如何?」
女孩耸耸肩。「好吧。」
「很好,我先开始。我的秘密是这样的,我很小的时候——大概就像妳现在这么大——离家出走过一次。那是在我的家乡塞拉利昂。我和我妈大吵一架,因为她要我先写功课,才准我去看嘉年华会。我好期待嘉年华会,因为我听说他们有马儿变把戏的节目。我好爱马,我猜妳也很喜欢马,对不对,艾美?」
女孩点点头。「大概吧。」
「每个小女生都喜欢马。可是我——我爱死马了!为了让我妈知道我有多气,所以我不肯写功课,没想到她要我回房间,整个晚上都不准出来。噢,我气死了!我像个疯子似的,在房间里拚命跺脚,走来走去。后来我想,如果我离家出走,她一定会很后悔这样对待我,从今以后,她一定会让我作所有我想作的事。我真的很蠢,但是当时我一心相信这件事。所以那天晚上,等我爸妈和姐姐都睡了以后,我就离开了家里,但我不知道要到哪里去,所以躲在院子后面的田里。天好冷,又好黑。我很想在外面待一整个晚上,因为我想,等到早上我妈醒来后发现我不见了,就会焦急地找我。可是我办不到,我在田里待了一会儿,最后实在冷得受不了,而且我很害怕,所以就跑回家爬上床了。结果没有人知道我曾经离家出走。」她看着小女孩,尽可能露出微笑。女孩专注地看着她。「这个故事我从来没有告诉过别人,直到现在。我这辈子第一次说出这个秘密,而妳是第一个知道的人。妳觉得怎么样啊?」
女孩很谨慎地盯着蕾西。「妳就......就这样回家了?」
蕾西点点头。「我已经没那么气了。而且到了早上,整件事就好像作了一场梦似的。我根本不确定是不是真的发生过,但是这么多年后,我现在知道那是真的。」她鼓励似地拍拍艾美的手。「轮到妳了。妳有秘密要告诉我吗,艾美?」
女孩垂下脸,什么都没说。
「连一个小小的秘密都没有吗?」
「我想她不会回来了。」艾美说。
接下任务的警察搭档,一男一女,也同样毫无头绪。那位女警是个吨位颇重的白人,留着一头小男生似的短发,在厨房里和小女孩谈话。男警察是个英俊的黑人,有张光滑的窄脸。他要蕾西描述那位妈妈的外貌,并且不断问蕾西一些问题,像是她看起来紧张吗?她喝醉酒或嗑药吗?她穿什么衣服?有没看见车子?他问了一遍又一遍。但蕾西看得出来,他之所以问,只是因为非问不可,他不认为可以找得到小女孩的妈妈。他用一支小铅笔把她的回答记录在一迭纸上,她一讲完,他就把那迭纸收进制服的胸前口袋里。厨房里闪光灯一闪,是那位女警在替艾美拍照。
「妳要打电话给儿童保护中心,还是要我们来打?」警察问蕾西。「以现在的情况看来,我们应该还可以等一等。而且又刚好是周末,如果妳不介意留她几天的话,或许不必马上把她送进照护机构。我们可以把妳对那女人的描述发布出去,看能不能有点线索。我们也会把小女孩放进失踪儿童数据库里。或许那个妈妈会回来,妳应该把小女孩留在这里,如果她回来了,再打电话给我们。」
时间刚过正午,其他的修女会在一点左右从小区厨房回来。她们整个早上都待在那里把物品上架,分发一箱箱的罐头食品、早餐谷片、意大利面酱和尿布。这是每周二和周五的例行工作。而蕾西一整个星期都犯伤风。虽然到孟菲斯已经三年了,她还是无法适应潮湿的冬季。艾儿涅特修女要蕾西留在家里,别让自己病得更厉害。这就是艾儿涅特修女会作的决定,虽然蕾西早上醒来的时候觉得自己已经没事了。
看着眼前的警察,她很快下了决定。「我会照顾她。」她说。
但等到其他修女回来的时候,蕾西并没有对小女孩的事情据实以告。
这是艾美,修女们在玄关脱掉外套、解开围巾时,她对她们说。她妈妈是我的朋友,因为要去探望一个生病的亲戚,所以让艾美留在我们这里过周末。她很惊讶,谎言竟然就这么轻易地说出口,她从没练习过要怎么编故事,但是字字句句就这样快速地在她心中组合好,自己找到路从她的唇齿之间迸了出来,轻而易举。她一面说一面瞄着艾美,担心小女孩会揭发她,但她看见女孩眼中闪过一抹赞同的神色。于是蕾西明白,她是个习惯隐藏秘密的女孩。
「修女,」艾儿涅特修女用老女人那种永远不以为然的语调说:「妳对这个小女孩和她妈妈伸出援手,我很高兴。但是像这样的事,妳应该要先问过我。」
「我很抱歉,」蕾西说:「因为事出突然,况且她只待到礼拜一中午。」
艾儿涅特修女用审视的目光打量着蕾西,然后低头看后背紧紧抵着蕾西裙褶的艾美。艾儿涅特修女一面看一面脱掉手套,一次一根手指。从外面灌进来的寒意仍在玄关盘旋。
「这是修道院,不是孤儿院。不是收容小孩的地方。」
「我了解,修女。我真的很抱歉,只是没有办法呀。」
又过了一会儿,蕾西想着,亲爱的主啊,请帮助我更爱这个人吧,艾儿涅特修女很跋扈,只替自己想,可是她也是您的仆人,就像我一样。
「好吧。」艾儿涅特修女终于妥协,但她很不高兴地叹口气。「就待到礼拜一。她可以住客房。」
这时,蕾西修女不禁纳闷,为什么她要说谎?为什么谎言来得这么轻而易举?彷佛以更宏观的意义来判断是真是假的时候,这根本就算不上谎言。她的故事也处处漏洞,要是警察又折回,或打电话来,让艾儿涅特修女发现她作了什么,那该怎么办?而礼拜一她必须打电话给郡政府的时候,又该怎么办?
但是,对这些未知数,她依然一无所惧。这女孩是个谜,是上帝送来给她们的。甚至不是给她们,而是给她的。对蕾西来说,找出这个谜题的答案是她的任务,而借着对艾儿涅特修女说谎——不见得是说谎,她告诉自己,毕竟那位妈妈有没有去探望生病的亲戚,谁又说得准呢?——她为自己争取到解开谜团的时间。或许这就是谎言能这么轻而易举说出口的原因;圣灵透过她说话,用一种更深刻、更不同于一般的真理焰火启发她。圣灵说的是,这女孩有了麻烦,需要蕾西来帮助她。
其他的修女都很高兴,因为她们从来没有访客——至少最近没有,来的总是教会里的人,像是修士或其他的修女。但是,一个小女孩?这可新鲜了。艾儿涅特修女一爬上楼梯回房间。她们就开始叽叽喳喳地问,蕾西修女怎么会认识小孩的妈妈?艾美几岁?她想作什么?吃东西?看电视?换衣服?她们兴奋莫名,几乎没注意到艾美有多寡言,事实上,她一句话都没说,都是蕾西在说。
晚餐嘛,艾美喜欢汉堡和热狗——她最喜欢这些东西——配洋芋片和巧克力冰淇淋。她喜欢着色画和手工艺,喜欢看有公主的电影,还有兔子,如果店里有卖的话。她需要衣服,她妈妈匆匆忙忙的,忘了带小女孩的行李箱,被自己的孝道任务搞得心神不宁(要赶到阿肯色州小岩城附近,因为小女孩的祖母有糖尿病,心脏出了问题)。她本来要折回家去拿,但是蕾西坚持说不用,她可以轻易搞定。
这谎言如此流畅地灌进一双双渴望相信的耳朵里,不到一个小时,每个修女好像都对这个相同的故事有了各自略有差异的版本。露意丝修女和克莱儿修女开着面包车到皮威超市去买汉堡、热狗和洋芋片,然后到沃尔玛商场去买衣服、影片和玩具。在厨房里,崔西修女规划晚餐菜单,宣布她们不只可以吃原本就说好的汉堡、热狗与冰淇淋,同时还可以有三层巧克力蛋糕配冰淇淋(她们向来都很期待礼拜五由崔西修女掌厨的晚餐。她爸妈在芝加哥开餐厅,进入修道院之前,她还曾经在蓝带厨艺学校进修)。就连艾儿涅特修女都似乎有了好心情,和艾美与其他修女坐在小休息室里看着电影《公主新娘》[2],等晚餐准备好。
在这段时间里,蕾西修女的心始终信靠着上帝。大家都觉得很精彩的电影结束之后,露意丝修女和克莱儿修女带艾美到厨房,看看她们在沃尔玛商场买的玩具,有着色本、蜡笔、黏土、美工纸,还有一组芭比宠物店玩具组,但露意丝修女花了十五分钟才把所有的小零件从塑料盒牢笼里解救出来,包括发梳、狗毛刷、小碟子什么的。蕾西爬上楼梯,在寂静的房间里,她为谜题——艾美的谜题——祷告,倾听拂过她的声音、总是将上帝意旨带到她心中的声音;但是她仰望信靠上帝,心中涌起的却只有充满疑问的感觉,只有疑问,没有确切的答案。她知道,这是上帝对人说话的另一种方式。祂的意旨通常都难以捉摸,令人很挫折,如果祂偶尔选择把意旨表明清楚固然很好,但情况却并非如此。大部分的修女都在厨房后面那个小教堂祷告,蕾西自己也是,但是她却选择把她最热忱、最渴求答案的祷告,保留给在房间里独自进行的这一次。她甚至没跪下,只坐在书桌前她那张窄床的床角,双手搁在膝上,闭上眼睛,让心思尽可能飘得远远的。打从孩提时代开始,她就常想象自己的心是系在细绳上的风筝,她把线放得越长,心就飞得越高,等着看会发生什么事。此刻,坐在床上,她放胆让风筝飞得越来越高,她手里那团想象的线团变得越来越小,风筝变成她头顶上的一个小点,但是她只感觉到来自天堂的风扑袭风筝,一股强大的力量对付如此微小的东西。
晚餐之后,修女们回到起居室打开电视,看一部她们从年头看到年尾的医院影集,蕾西修女带艾美上楼准备睡觉。这时是八点钟,修女们通常九点上床,五点起床晨祷。蕾西觉得这样的作息时间,像艾美这个年纪的女孩应该可以适应。她替艾美洗澡,用覆盆子洗发精搓头发,再倒一点润丝精解开纠成一团的发丝,然后用梳子梳得又直又亮,每多梳一下,黑发的亮泽度就多浓一层,然后再她把艾美的旧衣服拿到楼下的洗衣间。等她再次上楼时,艾美已经换上克莱儿修女下午在沃尔玛商场买的睡衣。睡衣是粉红色的,有星星和微笑月亮的图案,布料沙沙作响,像丝绸那样闪闪发亮。蕾西踏进房里的时候,发现艾美一脸疑惑地盯着袖子。袖子太长了,像小丑装似的盖住她的手,垂到腿上。蕾西帮她把袖子卷起来,看着艾美刷完牙,把牙刷收回盒子里,然后从镜子前面转身面对她。
「我要睡在这里吗?」
已经好几个钟头没听见小女孩开口,蕾西一时不确定自己听对了没。她望着小女孩的脸,这个奇怪的问题对艾美来说一点都不奇怪。
「妳为什么要睡在浴室里呢,艾美?」
「妈咪说我不能发出声音。」她低头看着地板。
蕾西搞不懂这是怎么回事。「不,当然不是,妳要睡在妳的房间里,就在我的房间隔壁,我带妳去。」
房间很干净,空荡荡的,就只有一张床,一个柜子和一个小写字台,地板上甚至没铺保暖用的地毯,墙上也什么都没有。蕾西真希望自己能有什么东西来把房间弄得舒适一点。或许明天她可以问艾儿涅特修女,能不能买张小地毯铺在床边,让艾美早上下床的时候,双脚不至于踏在冰凉的地板上。她帮艾美铺好被子,然后坐在床垫边缘,她可以听见楼下电视的声音隐约穿过地板传来,还有墙里的水管膨胀的喀喀声,以及屋外三月微风轻轻触摸橡木与枫树树叶的飒飒声,还有杨木大道上晚间车流轻柔的嗡嗡声。
修道院后面两条街外、公园的另一头,有座动物园。夏天的夜里,敞开窗户的话偶尔可以听到疣猴的声音,牠们在笼子里呼啸尖叫。对离家千万里的蕾西来说,听到这声音真是既奇怪又美好,但亲自走访动物园,却发现那是个丑恶的地方,简直像监狱。牢笼很小,猫科动物被关在树脂玻璃墙后面光秃秃的笼子里,大象和长颈鹿脚上绑着锁炼。所有的动物看起来都很消沉,大部分连动都懒得动一下。到动物园来的人吵吵闹闹,举止粗鲁,任由孩子们把爆米花丢到栏杆里,想引起动物的注意。蕾西无法忍受,马上离开,还差点哭了起来。看见上主所造的生物无缘无故被如此惨忍对待、如此铁石心肠地漠视,她的心都碎了。
但是此刻,坐在床边,她想那或许是艾美会喜欢的地方。说不定她从没去过动物园。既然蕾西不能作什么来减轻那些动物的痛苦,那么带个人生缺少幸福的小女孩去看看牠们,应该不算什么罪孽,不算错上加错吧。她打算早上问问艾儿涅特修女这件事,趁问地毯的时候一并提起。
「好了。」她把艾美的毯子拉好。小女孩躺得直挺挺的,好像动都不敢动一下。「这里很安全,也很安静。如果妳需要什么,我就在隔壁。明天我们去作点好玩的事,妳等着吧,就我们两个一起。」
「可不可以让灯亮着?」
蕾西说可以,然后弯腰亲亲女孩的额头。她浑身散发着果酱的气味,因为洗发精的关系。
「我喜欢妳的姐妹。」艾美说。
蕾西不由自主露出微笑。发生了这么多事,她没料到小女孩会误把修女们当成姐妹[3]。「嗯,这个嘛,很难解释。我们并不是真正的姐妹——不是妳所指的那种。我们并非同一个父母生的,不过我们还是姐妹。」
「那怎么可能?」
「噢,要成为姐妹还有另一种方式。我们是心灵上的姐妹、是上帝眼中的姐妹。」她戳戳艾美的手。「就连艾儿涅特修女也是喔。」
艾美皱起眉头。「她的脾气有点古怪。」
「是啊。可是她就是这样,而且她很高兴妳来了,我们都很高兴。妳来了之后,我们才知道自己有多怀念这种感觉。」她摸摸艾美的手,站起来。「好了,聊够了,妳该睡啰。」
「我保证会很安静。」
蕾西在门边停下脚步。「妳不必如此啊。」她说。
那天晚上,蕾西作了一个梦。在梦里,她又变成了一个小女孩,在她家后面的田野里。她蜷缩在一丛低矮的棕榈树下,长长的掌状叶片宛如帐篷围裹着她,舔舐她手臂与脸上的皮肤,她的姐妹也在那里,但实际上姐妹们正在奔逃。她在她们背后听见男人的声音,不,应该说是她感觉到他们邪恶的存在。她听见枪炮的声响,还有她妈妈的嘶喊、惊叫,快跑啊,孩子们,跑快一点!但她怕得在那里动弹不得,好像变成了另一种物质,一种有生命的木头,没办法牵动任何一条肌肉。她听见更多砰砰声,随着声响而来的还有剧烈闪光,彷佛利刃切开黑夜。在这短暂的瞬间,她看见周遭的一切。她的家、田野,以及穿过田野的男人,那些看起来像士兵,但没穿士兵制服的男人,用来复枪枪杆扫着地面前进。在她眼中,这世界彷佛是一连串静止的画面;她好害怕,但无法转开视线。她的腿和脚全湿了,但不会冷,而且还意外的温暖。她顿时明白,她尿湿了,虽然她并不记得自己这么作。她的鼻子和嘴巴尝到苦苦的烟味、汗水,还有其他的东西,某种她明明知道却不敢说的东西。血的味道。
这时她感觉到有人接近,似乎是那些男人的其中一个。她听得见他胸膛呼吸的咻咻声,还有他搜寻的脚步声;她闻得到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恐惧和愤怒,宛如滚烫的蒸气。别动,蕾西,那声音说,凶狠炽烈的声音。别动。她闭上眼睛,甚至不敢呼吸;她的心脏在胸膛里猛烈狂跳,彷佛此时此刻的她就只是一颗跳动的心脏。他的影子罩在她身上,盖住她的脸、她的身体,宛如张开的巨大黑色翅膀。再次睁开眼睛时,他已经走了,田野空无一人,她孤独无依。
她猛然惊醒,浑身窜过一阵恐惧。但就在她明白自己身在何处时,她感觉梦境在心里崩解了,那场梦飞窜过街角,疾步离开她的视线。树叶拂过她肌肤的触感。声音、低语、味道。宛如鲜血的气味。但现在都离开了。
这时她感觉到了,有人和她一起在房里。
她霍地坐起,看见艾美站在门口。蕾西瞄了时钟一眼,才午夜。她只睡了两、三个钟头。
「怎么啦,孩子?」她轻声说:「妳还好吗?」
小女孩走进房里。窗外的路灯反射在艾美睡衣上,闪亮亮的,让她全身看起来很像被星星与月亮包围。有那么一会儿,蕾西心想,这小女孩该不会是梦游吧?
「艾美,妳作恶梦了吗?」
但是艾美不发一语。在黑暗中,蕾西无法看清这孩子的脸,她在哭吗?她拉开被子,让艾美可以坐上来。
「没事了,上来吧。」蕾西说。
艾美默默地爬到窄床上,来到蕾西身边。她的身体散发着一股热气,不是发烧,但也异乎寻常,她简直就像块烧红的炭。
「妳不必害怕。」蕾西说。「待在这里很安全。」
「我想留下来。」女孩说。
蕾西意会到她指的不是这个房间,也不是蕾西的床。她想要永远留着、住下来。蕾西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到了礼拜一,她就要向艾儿涅特修女道出实情,这是无法避免的事。之后会发生什么事她也不知道。可是她现在清清楚楚地明白:自己把艾美搂在怀里,也就把她俩的命运紧紧系在一起了。
「我们等等看。」
「我不会告诉任何人,别让他们把我带走。」
「谁,艾美?谁要带妳走?」蕾西感觉到一阵恐惧窜过全身。
艾美没回答。
「不要担心。」蕾西说。她伸手揽住艾美,把她搂得更紧一些。「睡吧。我们需要休息。」
但是在漆黑之中,一个钟头又一个钟头过去了,蕾西依然清醒地躺着,眼睛张得大大的。
华格斯特和铎伊抵达巴顿鲁治的时候刚过凌晨三点,他们从这里转向北,朝密西西比州界开去。头一段路是铎伊开车,从休斯敦一路开到过拉法叶东边一点,让华格斯特试着睡一下。刚过两点的时候,他们在高速公路旁的一家松饼屋停下来换手,从那时起,铎伊就睡得一动也不动。天空飘起雨来,是只能沾湿挡风玻璃的小雨。
南边是纽奥良的联邦工业区,华格斯特很高兴能绕开那里,光是想到那个地方就让他心一沉。他去过纽奥良一次,和大学同学去参加嘉年华会,被那个城市狂野的活力迷得神魂颠倒,纽奥良充满奔放的自由无羁、鲜明活泼的生命力。整整三天他都没睡觉,也不觉得有睡觉的必要。某天清晨,他发现自己置身「典藏厅」[4]——这名字听起来很宏伟,但其实比工具间还小,比地狱的入口还热——欣赏爵士乐团演奏〈圣路易蓝调〉,意识到自己已经快四十八小时没阖眼了。屋里的空气闷得像温室,每个人都在跳舞、摇摆、配合节奏拍手,什么年龄肤色的人都有。清晨五点钟,坐在这里听五个年纪全都超过八十岁的黑人老头演奏爵士乐,这种事情在其他地方怎么可能发生?
但是零五年卡翠纳飓风袭击纽奥良,几年之后又来了凡妮莎,带着高达五级的飓风以每小时一百八十哩的速度从海岸袭来,卷起三十呎高的暴风将一切摧毁殆尽。现在,那里只剩一座巨大的石化厂,周围是一圈污水泛滥的低地,恶臭熏天的舄湖污染严重,一滴水就足以融掉人类身上的皮肤。城里再也没有人居住了,连城市上空都禁止穿越,由凯斯勒空军基地的喷射机队负责巡逻。整个区域周围架起围篱,由全副武装的国土安全部队把守。从围篱往外推,方圆十哩之外就是纽奥良住宿区,放眼望去一片拖车车海,当年用来撤离居民的交通工具,现在变成了庞大的人体储存舱,住满成千上万让纽奥良工业区可以夜以继日开工的工人。整个地方无异于巨型的露天贫民窟,既像难民营,又像蛮荒西部的拓荒基地。警政圈里的人都知道,纽奥良的谋杀率是不列入统计的,但因为这里既算不是是城市,甚至不属于任何一州,所以这个事实也鲜有人提及。
此刻,天就快亮了,密西西比州界检查哨出现在他们眼前,在破晓前的黑暗中犹如一个灯光闪闪发亮的小村。即便是这个时间,排队的车潮还是很惊人。大部分是往北开向圣路易或芝加哥的油罐车。带着狗、计数器和长警棍的警卫,在大排长龙的车阵之中来回巡视。
华格斯特停在一辆半联结车后面。那辆车装有山姆老兄挡泥板,保险杆上贴着:「我怀念我的前妻,但我的准头大大提升了。」
坐在他身旁的铎伊挪动身体,揉揉眼睛,坐起来环顾四周。「我们到了吗,老爹?」
「只到了检查哨,继续睡吧。」
华格斯特把车开离队伍,找到一个离他最近的制服男子。他摇下车窗,举起证件。
「联邦探员。你可以放我们过去吗?」
那个警卫还只是个小毛头,细皮嫩肉,脸上还有青春痘。防弹衣让他看起来很壮,但是华格斯特看得出来,他的体重大概只能打次中量级。他应该待在家里的,躲在床上,梦见代数课的某个女生,而不是身穿三十磅重的凯夫勒防弹衣、胸前端着来复枪,站在密西西比的高速公路上。
他没什么兴趣地看着华格斯特的证件,然后头一偏,指向高速公路旁边的一幢水泥建筑。
「你得停到检查站那边,长官。」
华格斯特忿忿地叹口气。「孩子,我没时间搞这个。」
「若你不想排队,就得开到前面去。」
这时,第二个警卫来到他们的车头灯前面,转身背对车辆,掏出武器。
搞什么啊,华格斯特想。
「把手放到我们看得见的地方,先生。」第二个警卫吼道。
「岂有此理!」铎伊说。
第一个警卫转身面对那个沐浴在车头灯光里的家伙,挥手要他放下武器。「冷静一点,杜恩。他们是联邦探员。」第二个警卫迟疑了一下,耸耸肩走开。
「不好意思。开到那边去吧,他们会先让你们通过。」
「最好是。」华格斯特说。
在检查站,值班人员拿走他们的证件,要他们等一下,然后转身输入他们的身分证件号码。联邦调查局、国土安全部、甚至州警与地方警察,每个人的身分都登录在一个中央系统里,一举一动都留下纪录。华格斯特从咖啡壶里给自己倒了一杯带着渣滓的咖啡,心不在焉地啜了几口就丢进垃圾桶。这里贴着禁烟标志,但是闻起来却活像个陈旧腐臭的烟灰缸。墙上的时钟显示刚过六点,再过大约一个钟头,太阳就要出来了。
值班人员带着他们的证件回到柜台。他长得干干净的,没什么特征,穿一身烟灰色的国土安全部制服。「好了,二位,祝你们一路顺风啰。只是有件事有点怪,系统上说你们今天晚上要搭机到丹佛。八成是搞错了,但我还是得登录。」
华格斯特早就准备好答案了。「我们原本是要去丹佛,可是又被重新指派到纳许维尔去接一个联邦证人。」
值班人员想了想,然后点点头,把数据输入计算机。「原来如此,那你们可吃亏了,他们竟然没让你们搭飞机去,大概有一千哩远耶。」
「还用你说。但他们怎么指示,我们就怎么作啰。」
「阿门,兄弟。」
他们回到车里,一个警卫挥手让他们通过闸口。一会儿之后,他们又回到高速公路上了。
「纳许维尔?」铎伊问。
华格斯特点点头,眼睛盯着正前方的道路。「想想看,五十五号州际公路有阿肯色州和伊利诺伊州的检查哨,一个在圣路易南边,一个差不多在诺摩和芝加哥中间。可是如果走四十号州际公路,往东越过田纳西,要跨越一整个州才会碰到下一个检查哨,就在四十号公路和七十五号公路的交会口。所以,从这里到那许维尔之间没有检查哨,系统不会知道我们没到那里去。我们可以在孟菲斯接了人,穿过阿肯色州,绕远路到土桑,避开俄克拉荷马检查哨,在威奇塔转上七十号公路往北,到科罗拉多州界和理察兹碰面。从这里到科罗拉多的特鲁利德只有一个检查哨,席克斯会搞定。这样就没有人知道我们去过孟菲斯。」
铎伊皱起眉头。「那四十号公路上的那座桥呢?」
「我们必须避开那座桥。不过绕路很简单,大约在孟菲斯南边五十哩,有一座跨过那条河的旧桥,连接阿肯色州的公路。从纽奥良出来的大型油罐车不能走那座桥,所以只有小客车,而且主要是靠自动控管。条形码扫描仪会登录我们,还有摄影机也是,但如果有必要,事后也很容易处理掉。我们过桥之后一路往北开,到小岩城再上四十号州际公路往南。」
他们开车上路,华格斯特想要打开收音机听一点气象预报,最后还是决定作罢。尽管是在天色未明的这个时间,他还是保持戒备,集中精神。天色渐渐转成灰白时,他们已经开到杰克森北边了,时间绰绰有余。雨停了一会儿,然后又开始下。周围的地势微微隆起,宛如远离大海的波涛。席克斯昨天捎来信息彷佛已经是好几天之前的事了,但在华格斯特心中却依旧缭绕不去。
白人,女性,艾美NLN[5],零足迹。田纳西州孟菲斯市杨木大道二○三二三号。最迟周日中午接到。不联络。TUR。席克斯。
TUR(Travel under radar),隐匿行踪。
别只是抓鬼,华格斯特探员,就当个鬼吧。
「要不要换我开?」铎伊打破沉默,华格斯特从他的语气里听得出来,他也想着同样的问题,艾美NLN。谁是艾美NLN?
他摇摇头,早晨的第一道曙光在他们四周,披覆上密西西比的达尔塔,宛如一条湿濡的毯子。他启动雨刷,刷掉水雾。
「不用,」他说:「我可以。」
[2] The Princess Bride,一九八七年出品,是一部充满童话色彩的喜剧故事。
[3] 修女(sister)亦为「姐妹」之意。
[4] Preservation Hall,纽奥良最知名的爵士乐现场演奏厅,位于法国区一幢十八世纪的木屋里,于一九六一年开幕迄今,已成爵士乐圣地。
[5] NLN为﹁No Last Name﹂之缩写,即无姓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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