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零号个案有点不对劲。
整整六天,他都不肯从角落里出来,甚至连喂东西都不肯吃。他就一直倒挂在那里,好像某种巨型昆虫。葛瑞可以透过红外线看见他,宛如一颗在阴影中发光的灯泡。他不时变换姿势,从左边移到右边几呎,但就只有这样,而且葛瑞也从没真正目睹他这么作。葛瑞只是从监视器上抬脸转开视线,或离开监控室去倒杯咖啡、溜到休息室去抽根烟,等到再注意看的时候,就发现零号已经悬在别的地方了。
悬挂?吊起来?老天哪,还是飘起来?
没有人对葛瑞解释,连个屁都没有。比方说,最基本的入门题目:零号到底是什么东东?
他身上有些部分让葛瑞觉得像是人,比方说他有两条手臂和两条腿,该长头的地方也有头,耳朵、眼睛、嘴巴样样不缺。他甚至还垂着一根像是老二的东西,活像有只蜷缩起来的小海马黏在那里似的。不过,相似之处仅止于此。
例如:零号个案会发光。在红外线里,任何热源都会发亮。但是零号个案在屏幕上的影像宛如一根点着的火柴,亮得简直无法直视。就连他拉的屎都会发光。他没有毛发的身体,光滑晶亮得像玻璃,看起来像缠成一团——这是葛瑞想到的字眼——他的皮肤像是绷在一捆绳子外面似的,还有,他的眼睛是高速公路圆锥路障的那种橘红色。但最可怕的是牙齿,每隔一会儿,葛瑞就会透过收音器听到「叩」一声,就知道零号又有一颗牙掉到水泥地面了。落牙的频率大概是一天六颗。到后来也就习惯成自然了,就和其他的事情一样。葛瑞的工作也包括扫牙齿这一项,牙齿的长度约莫与花式调酒里插着的小剑相当,每回看见都会让葛瑞打个寒颤。这个东西啊,要怎么说呢?就是用来给兔子开肠剖肚,两秒钟就能搞定的东西哪。
他身上还有些和其他个案不一样的东西,但不是他看起来有什么不同。这些发光棒全都是一群浑蛋丑八怪,葛瑞已经在第四层工作六个月了,早习惯了他们的长相。当然,如果仔细看,会发现他们都有些微差异——六号比其他其他只矮一点、九号比较活泼、七号喜欢倒挂,搞得到处一团乱、一号整天叽叽喳喳。他们那种怪异的声音,是从喉咙深处发出来的答答声,带着湿淋淋的感觉,葛瑞想不出还有什么声音听起来像这样。
不,让零号显得与众不同的并不是肢体外观,而是他给人的感觉。葛瑞顶多只能这样解释,其他只都对玻璃另一面的人有兴趣,活像一群动物园里的猩猩。但是零号不会。零号很留神。每当放下栅栏,把零号关在房间后头之后,葛瑞把自己塞进生化防护衣,穿过气闸到里面去清理或带兔子进去——兔子耶!活见鬼,干嘛非要兔子不可——毛骨悚然的感觉就会蔓延到他的脖子,宛如一群蚂蚁爬过皮肤。他快快动手工作,低头看着地板,几乎没抬头望,等他一离开那里回到监控室,早已经满身大汗、气喘吁吁。
就连现在,隔着他俩之间那两吋厚的玻璃墙,零号吊在那里,葛瑞只看得见他发光的后背和像爪子般张开的脚——但葛瑞还是感觉到零号的心思在黑漆漆的房间里漫游,彷佛拖着一张看不见的网。
虽然这样,但葛瑞还是得说,这个差事整体而言并不赖。他这辈子肯定碰过更烂的事。大部分时间,他就只是坐在那里值完八小时的班,玩玩填字游戏、查看监视器、键入报告。多半是零号吃了什么,没吃什么,拉了多少屎尿之类的事情。累积了一百个钟头记录零号什么都没作的录像之后,就备份硬盘。
他很好奇,其他只是不是也不吃东西。他想过要问其他技术人员,说不定他们正在进行某种绝食抗议?说不定他们只是吃腻了兔子,想换换口味,改吃松鼠、负鼠或袋鼠?这么一想其实挺有趣的,因为他们吃东西的那个样子——葛瑞曾经勉强看过一次——看一次就太多了。他几乎为此改吃素。但他不得不说,他们实在有点难搞,好像对吃东西有什么规则似的,一切都从第十只兔子开始。谁知道那是怎么回事?给他们十只兔子,他们只吃九只,留下第十只,好像打算留着晚点再吃。
葛瑞以前养的一条狗就是这样,他给那条狗取名叫「棕熊」。这个名字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因为牠其实不像熊,也不算是棕色的,只是柔和的黄褐色,口鼻和胸前点缀着几簇米白。每天早上,棕熊只吃掉碗里一半的东西,留一半晚上再吃,但那个时间葛瑞通常都在睡觉,所以他经常在半夜两、三点被厨房里的声响吵醒,多半是狗的臼齿喀啦喀啦咬着狗食的声音。到了早上,摆在炉子旁边的狗食碗已经空了。棕熊是只好狗,他养过最好的狗。但那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了,他不得不放弃牠。时至今日,棕熊想必早就死了。
所有的非军职工作人员,像是清洁工和部分技术人员,都住在营区南端的宿舍里。房间不算差,有网络、热水浴,不必付水电费。不过因为待在这里,会有颇长一段时间哪里都不能去,这是条件的一部分,但是葛瑞并不在意。他需要的一切这里都有,况且待遇很好,和在钻油塔台工作差不多,全累积在他名下的海外账户里,甚至还不必扣税。这是依据联邦紧急国土安全保护法,为文职雇员所作的特殊安排。作个一两年,葛瑞想,只要别在福利社花太多钱买烟买零食,大概就可以存够钱让自己和零号、和所有其他的鬼东西离得远远的。其他的清洁工人也都还不错,但他宁可把这些事埋在心里。他喜欢晚上待在房间看旅游频道或国家地理频道,挑选在这里工作完毕之后要去的地方。有一阵子,他考虑去墨西哥。因为葛瑞知道那个地方有足够的空间,有大半的领土都没人居住,只有剩下家居百货闲置的停车场。但是上个星期他看见一个介绍法属波利尼西亚的节目,他从没看过像那里的海水那般蓝的蓝色,小小的高脚屋就架在海上,景象令他屏息,所以关于接下来的去处,他得再好好想想了。葛瑞四十六岁,烟瘾重得像烟鬼,所以他知道自己大概只剩十年可以逍遥享乐。他家老头子烟抽得和他一样凶,人生的最后五年都耗在绑着氧气筒的小车子上,在即将满六十岁的一个月前下台一鞠躬。
对葛瑞来说,偶尔到处逛逛还是很不错的,即便只是绕一圈。他知道他们在科罗拉多的某个地方,因为有些车子挂着科罗拉多车牌,而且不时会有人——八成是可以自由来去的某个军官或其他科学研究人员——留下一份《丹佛邮报》,所以他们人在哪里并不是什么天大的秘密,不管理察兹怎么说。
某次大雪后的隔天,葛瑞和其他几个清洁工爬到营舍屋顶铲雪,葛瑞看见在积雪的林线之上,有个看起来像是滑雪度假村的地方,缆车沿着山坡往上爬,斜坡上还有小小的人影。距离他站的位置应该不到五哩。说来真好笑,有战争开打、有时局浑沌,所有的一切都这么纷乱不堪,竟然还能看见像那样的地方。葛瑞这辈子没滑过雪,但他知道越过树墙后必定有酒吧和餐厅,以及像热水池和三温暖之类的东西,大家坐在蒸气里聊天喝饮料——这也是他从旅游频道看来的。
时值三月,冬天还没过完、地上很多积雪,也就是说太阳一下山,温度就会冻得像岩石。葛瑞快步冲回宿舍的时候,双手插在口袋,下巴缩进连帽外套里,还是觉得脸像被打了上百个耳光似的。这只让他更想去法属玻西尼亚的波拉波拉岛和高脚小屋。才懒得管零号咧,他显然已经吃腻复活节兔子了。他吃或不吃什么东西,都不干葛瑞的事。他暗忖,那样的房子不知道要多少钱一幢。有那样的房子,连排水沟都不必了,只要走到栏杆旁边就能了事,白天晚上随时可以。葛瑞以前在波斯湾的钻油平台工作的时候,就喜欢这么作,在清晨或深夜,总之是没有人的时候。当然啦,得留意从背后吹过来的风。这是人生中难得的乐趣,在凌驾波斯湾上空两百呎的平台上小便,看着一弯弧形水柱先拱起,再坠下二十层楼高,注进汪洋大海中,让人觉得既渺小又伟大。
现在,石油业全归联邦保护,而他以前认识的每一个人好像都已经消失无踪了。在明尼亚波里的事件、雪城的储气库爆炸、洛杉矶和其他地方的地铁攻击,当然还有伊拉克或伊朗或不管什么地方发生的事之后,全球经济就像接触不良般挂掉了。因为他的膝盖、烟瘾,以及他的纪录,葛瑞根本就不可能在本土或其他任何地方工作。他差不多快一年没工作了,然后才接到电话。他理所当然以为又是钻油或是替某个外国供货商工作,虽然没明讲,但他们有时就是这样安排的。他开车找到那个地址后,发现是位在达拉斯露天市集附近的一座废弃购物中心里,一间空的店面,窗户还涂上白色肥皂,不禁诧异。这地方原本是一间录像带出租店,门上脏兮兮的油漆招牌缺了字母,看起来阴森森的,但是葛瑞还是猜得出店名:「西部电影世界」。隔壁是一家中国餐馆,另一边是干洗店,其余的就说不上来了。他开车在店前来来回回好几遍,心想他一定是搞错地址了,他实在不愿意离开有冷气的小货车前座,下车去作无谓的搜寻,但最后他还是停车了。外面的温度大概有华氏一百度,北德州典型的八月天气,让人很难适应,空气浓稠,闻起来脏浊,太阳亮晃晃的,活像当头劈下的榔头。门锁着,但是有个电铃,接着就听见门里有一大串钥匙叮当响,以及喀啦喀啦开门的声音。
他们摆了一张小办公桌,后面有几个档案柜,屋里塞满以前放DVD的空架子,还有很多缠得乱七八糟的电线和其他垃圾,挂在天花板的嵌板上,垂在空荡的空间里。后面的石墙上有个真人大小的人形立牌靠站着,蒙着一层灰尘,是个葛瑞认不出来的电影明星,一个光头黑佬,戴着运动用太阳眼镜,二头肌从T恤底下鼓起来,活像打算从超市走私罐头火腿似的。那部电影葛瑞也没印象。葛瑞填好表格,但是在那里的一男一女似乎连看都懒得看一眼。他们把数据输入计算机,要他在杯子里留下尿液,然后帮他拍了张拍立得照片,不过这都是标准程序。他尽力不让自己看起来像在撒谎,虽然他说的明明是实话,他们问起他在贝维尔服刑的事,他早就知道他们会问,所以也据实以告。这是没办法遮掩的,特别是在德州,除了纪录之外,还可以登上网页看到每个人的长相和所有资料。但是,就连这个似乎也不是问题。他们好像早就对他了如指掌,大部分的问题都关乎他的私人生活,那种必须亲口问才能知道答案的问题。
有朋友吗?不算有。自己一个人住吗?不是一向如此吗?目前还有在世的亲戚吗?只有一个住在敖德萨、已经二十年没见过面的姑姑,还有几个不确定知不知道名字的表兄弟姐妹。在艾伦住的那个拖车公园,邻居都是些什么人?邻居?
诸如此类的,问也是白问的东西。他告诉他们的答案,似乎让他们越来越高兴。他们想掩饰,但是看看脸上的表情就明白了,简直是一目了然。他认定他们不是警察,但直到此时他才发现自己一直认为他们是。
两天之后——他那时才想到他根本不知道那一男一女的名字,甚至不记得他们长什么样子——他搭上飞机到怀俄明州的夏安。他们说明了待遇的问题,以及一年不准离开的条件,这对他来说没问题。他们也说得很清楚,他不能告诉任何人他要去哪里,事实上,他也没办法说,因为他根本就不知道。
在夏安机场,一个穿黑色运动服的男子来接他,是一个精瘦结实的家伙,身高顶多五呎六吋,永远蹙着眉。后来他知道这人是理察兹。理察兹陪他走到路边,有两个人站在一辆面包车旁,一定是搭其他班机来的。理察兹打开驾驶座的门,拿出一个枕头套大小的布袋,拉开袋口,像张开的嘴。
「皮夹、移动电话、所有的私人物品、照片,任何写了字的东西,包括你们在银行里拿到的赠笔。」他对他们说:「就算是该死的幸运饼[1]也一样,都丢进去。」
他们掏空身上的口袋,把旅行袋摆上行李架,然后从侧边的门爬上车。直到理察兹把车门关上,葛瑞才发现车窗全遮住了。车子的外表看起来和普通的面包车没有两样,但是里面完全不同。驾驶座附近封了起来,乘客舱什么都没有,只在地板上架起一个金属盒,装上塑料椅垫。理察兹说他们可以把名字告诉对方,但仅止于此。另外两个人是杰克与山姆。他们看起来很像葛瑞在镜子里看见的自己,中年白人、留小平头、一双红肿的手,露在手肘与脖子外的皮肤因为劳动而晒得黝黑。葛瑞的名字是劳伦斯,但是他很少用这个名字,连要从嘴巴里讲出来都很怪。说出名字,和那个叫山姆的男子握手后,他马上觉得自己好像变了一个人,彷佛在达拉斯登机的是一个人,在夏安下机的又是另一个。
在黑漆漆的面包车里,根本分辨不出目的地是哪里,而且他有点晕车。就葛瑞所知,他们是绕着机场兜圈子。既没什么事可作,也没有风景可看,他们很快就睡着了。葛瑞醒来的时候,搞不清楚已经几点了。而且他尿急。都是因为得普乐[2]的关系。他离开座位,用指关节敲敲前头的滑动式隔板。
「呃,我需要停一下。」他说。
理察兹推开窗户,让葛瑞可以透过挡风玻璃瞥见外面。太阳下山了,前方两线道的柏油路暗暗的,没有半辆车。他看见远处有一抹紫色的光,是天空与山脊的交界处。
「我要尿尿。」葛瑞说:「对不起。」
在他背后的乘客舱,那两个人也隐隐有动静。理察兹伸手到地板上,拿起一个干净的宽口塑料瓶交给葛瑞。
「我要尿在这里面?」
「没错。」
理察兹关起窗户,没再多说一句话。葛瑞坐回椅子上,看着手里的那个瓶子。他知道瓶子够大。但是一想到要在车里当着其他两个人的面掏出自己的家伙,还得装出没什么大不了的样子,他膀胱周围的肌肉就像活结那样缩紧起来。
「我才不用那个东西。」那个叫山姆的说。他的眼睛闭着,双手交迭摆在膝上,一脸专注的神情。「我会忍着。」
他们又开了一段路。葛瑞拚命想别的事,让自己不注意到快要爆炸的膀胱,但这只让情况更糟,彷佛有片汪洋在他体内荡漾。车子驶过一个坑洞,海洋撞上了海岸。他听见自己呻吟一声。
「嘿!」他说,再次用力敲着窗户。「嘿,听我说,我很急!」
理察兹推开隔板。「又怎么啦?」
「听着,」葛瑞说,把头伸过狭小的空间。他压低声音,让其他人听不见。「我真的没办法用那个瓶子,你一定要停车。」
「忍一下,行行好吧。」
「我是说真的。我求你。我没办法......我没办法这样撑下去,我有健康问题。」
理察兹忿忿地哼了一声。两人的眼神在后视镜中短暂交会,葛瑞很怀疑他是不是知道。
「待在我看得见你的地方,别东张西望,我他妈的是说真的。」
车停在路边。葛瑞低声咕哝:「快啊,快啊......」门打开了,他快步冲离光耀闪烁的车灯,跌跌撞撞越过路肩,彷佛两腿之间有个正在倒数计时的炸弹。葛瑞站在草地上,天上挂着银色的月亮,让草尖闪着冰冷的银光。他至少得离开五十呎远,他想,或许还要更远才能好好解放。虽然有膝盖的毛病和膀胱的压力,但他还是跑到篱笆边上,快手快脚地翻了过去。他听见理察兹在他背后扯开喉咙大叫,他妈的给我停下来,该死。然后他又听见理察兹对着另外两个人吼,叫他们也下车。沾着露水的草叶刷着他的裤管飒飒作响,弄湿了他靴子的鞋尖。前方的田野有道红光来回扫射,天晓得那是什么东西。他闻得到牛的味道,感觉得到牠们的存在,就在田野的某处。一股惊慌突然攫住了他:要是牠们在看怎么办?
但是来不及了,他非得纾解不可了,他不可能再撑任何一分钟。他停在原地不动,解开拉链,对着漆黑的夜色用力尿出来,如释重负地呻吟一声。没有微温的金色弧形水柱,水直接从他身上喷出来,宛如爆裂的消防栓。他尿了又尿,再尿更多。全能的上帝,这是天底下最痛快的感觉,像这样尿出来,彷佛有个大塞子从他身上拔掉似的。他几乎要庆幸自己忍了这么久。
然后尿完了,他的水库没水了。他站了一会儿,感受那凉爽的夜风拂过光裸的肌肤。他沉浸在无垠的平静之中,有种近乎远离尘世的幸福。周围的田野向远处延伸,彷佛广袤的地毯,有蟋蟀鸣叫的声音。他从衬衫口袋掏出一根百乐门,点亮,把烟吸进肺里的时候,微微侧头望着地平线。他之前没注意到月亮,一弯柔光,宛如一片剪下的指甲,挂在山峦顶上。天空满是星星。
他转身回望自己的来处,看得见停在路边那辆面包车的车灯,穿着运动服的理察兹在那里等着,手里不知有什么东西闪亮亮的。葛瑞翻过围篱的时候,正好看到杰克也从田野里冒出来,接着瞥见山姆从公路的另一侧穿过车道靠近。他们几乎分秒不差地同时回到面包车旁。
理察兹站在车头圆锥形的灯光里,双手叉腰。不管他刚才手上拿的是什么东西,现在都看不见了。
「谢了。」葛瑞在引擎空转的声音中拔高嗓音说。他抽完最后一口烟,把烟蒂丢在路面。「我真的非上不可。」
「去你的。」理察兹说:「搞不清楚状况啊你。」杰克和山姆都低头看着地上。理察兹头一偏,指着面包车敞开的车门。「全都给我进去。他妈的别再啰嗦。」
他们挨了一顿刮,默默坐在座位上。理察兹启动引擎,开回车道。葛瑞就是这时顿悟的,他不必看着他们也能知道,另外两个人——杰克和山姆——就和他一样。而且不只如此,理察兹原本握在手里的东西,葛瑞猜现在不是插在他运动服的裤腰上,就是塞在手套里;草地上跃动着的小小银光,宛如一滴血。
葛瑞知道,只要再多走一步,理察兹就会开枪射他。
葛瑞每个月打一次得普乐,每天早上吃一小颗星形的安体舒通[3]。这样吃药打针已经六年了,这是他获释的条件。
事实上他根本不在意,而且还让他不太需要刮胡子。安体舒通是一种抗雄性激素,会缩小睪丸。自从开始服用之后,他可以每隔两、三天才刮一次胡子,头发变细变软,就像婴儿时期一样。虽然他烟抽得这么凶,但皮肤却变得更光滑更柔嫩。当然啦,也有所谓的「心理益处」,就像监狱里的心理医师说的,他的感觉变得和以前不一样了,那种在心里纠成一团,好像吞下了一片玻璃,总要难过上好几天的感觉已经不再了。他睡得像块石头,从来不记得作过什么梦。不管那天——十五年前一切开始的那天——让他停下车子的理由是什么,都早已消失不见。无论何时,只要回想那天,回想他人生的那个时期与之后所发生的一切,他还是会觉得很难受,虽然感觉并不直接,画面也模模糊糊的,但那种难受就像碰上雨天的感觉一样,没有人帮得了忙。
不过,得普乐把他的膀胱折磨得很惨,因为那是利尿剂。至于不想让任何人看见他的那种心情,应该就是他现在整天挂在心上的念头,心理医师的确曾告诉过他,但就像其他事情一样,他听完就丢到脑后。其实也没有什么太大的麻烦,可是葛瑞花了很多时间来回避这些那些的,比方说小孩。这也就是他在钻油平台适应得那么好的原因。还有孕妇、高速公路休息站。这些东西大多会出现在电视上,出现在他以前想也不想就会看的那些节目里,不只是性感的东西,还有拳击,甚至新闻什么的。他被禁止靠近学校或托育中心两百码之内,这对他来说没问题;只要情况允许,他绝对不在三点到四点之间的放学时间开车,也会绕好几个街区,免得碰上校车,他甚至变得不喜欢黄色。
这整件事都很怪异,而且肯定没办法说给任何人听,只是这些都比待在监狱里强,不只如此,也比他老是觉得自己像颗即将爆炸的炸弹的过往人生好太多。
要是他老头能看见今天的他就好了,葛瑞想。吃了这些药之后,他感觉自己或许会找出办法来宽恕老头当年所作的事。牢里的心理医师魏尔德,嘴边老是挂着宽恕。「宽恕」差不多是他最爱的两个字。宽恕,卫尔德说,是漫漫长路的第一步,复原的漫漫长路。虽然说是一条路,但有时是一扇门;只有穿过这道门,你才能与过去和平共处,面对内心的恶魔,那个躲在「善良的你」当中的「恶劣的你」。魏尔德讲话的时候常动着手指,在空中比出引号。葛瑞认为魏尔德基本上满嘴屁话。他八成对每个人都搬出同样一套胡说八道。但是葛瑞不得不承认,魏尔德说的那个「恶劣的你」是有几分道理。恶劣的葛瑞真的存在,而且有段时间(老实说是他一生中大部分的时间)那个恶劣的葛瑞是唯一存在的葛瑞。
所以这是吃药最大的好处,也是他之所以决定终其一生继续吃药的原因,就算过了法庭强制的十年效期,他也会照吃不误。没有人想再见到那个恶劣的葛瑞。
葛瑞疾步穿过风雪回宿舍,在福利社吃了一个墨西哥卷饼之后,回到房间里。星期二是宾果之夜,可是他提不起兴致。他去玩过几次,输了至少二十美元,赢的老是那些士兵,让他觉得有鬼。反正那是个蠢游戏,只能算是个光明正大抽烟的借口,可是他在房间里也可以抽啊,还不花一毛钱。他躺在床上用好几个枕头垫高头部,烟灰缸摆在肚子上,打开电视,好几个电视台被封锁,没有CNN,没有MSNBC,没有GOVTV,也没有MTV或E!。但其实影响不大,他也不再看那些电视台了。除此之外,在播出广告的时候,屏幕会有一两分钟变成蓝色,直到节目重新开始画面才会回来。他转来转去,找到一个有兴趣的节目,是战争网的一个关于盟军进攻法国的节目。
葛瑞向来喜欢历史,以前在学校的时候,历史就是他的拿手科目。他很会记日期和名字,彷佛只要把这些信息牢记在脑海里,其余的答案就能自然浮现。他穿着连身工作服瘫在床上,一面看电视一面抽烟。屏幕上,小艇运送美国大兵到沙滩,爆炸四起,他们一面躲避炮弹,一面丢出手榴弹。在他们背后,海面上的巨炮开火,如雷的炮火落在纳粹占领的法国礁岸上。葛瑞想,这就是战争。旧影片画质不好,大半时间都不断跳动,焦距不清,但是有个镜头葛瑞却看得一清二楚,那是一条纳粹的手臂,从碉堡狭长的窗户伸了出来,而某个美国好小子正拿着喷火器对着碉堡喷。那条手臂被火烧焦了,冒着黑烟,活像被遗忘在烤肉架上的鸡翅。葛瑞的老头两度到越南当军医,他很好奇,如果老头看到这个画面会怎么说。葛瑞有时会忘记自己的爸爸是医生,因为葛瑞记得那人连帮儿子膝盖贴OK绷都不会,一次也没有帮过他。
他抽掉最后一根百乐门,关掉电视。两天前那两个叫杰克和山姆的家伙偷偷溜走,没告诉任何人,所以葛瑞答应多值一班。他早上六点就得回到第四层去了。真是不要脸,那两个家伙就这样一走了之。除非工作满一年,否则薪水会被没收。理察兹毫不掩饰地把话讲得一清二楚,这件事显然搞得他很不爽。要是还有人想溜,最好再认真想一想,非常用力、认真地想。他边说目光边缓缓扫射室内一圈,活像该死的体育老师。他是早餐时间在餐厅发表这段小演说的,葛瑞从头到尾都低头盯着自己的炒蛋。他知道杰克和山姆的事与自己无关,而且不管怎么样,理察兹的警告也用不到自己身上。不只因为葛瑞哪里都不去,也因为那两个人并不是朋友,完全不算是。他们聊过天,但就只是打发时间而已,更何况他们走了,代表葛瑞赚的钱就变多了。多值一个班可以拿到五百块,一个星期多值三班,他们还会再加发一百块钱的奖金。只要钱一直进来,让账户上的零不停增加,像卡通里的蛋那样排成一列,葛瑞就会安安稳稳坐在山顶上,直到最后一刻。
他剥掉身上的工作服,熄了灯,一团团雪花敲着他的窗,声音听起来像在纸袋中飒飒作响的沙子。每隔二十秒,就有一道眩目的光线亮起,那是位在西侧围墙的灯塔穿透玻璃的光线。有时药物会让葛瑞骚动不安,或让他的腿抽筋,但是几颗布洛芬[4]通常就能搞定。他有时半夜会起来上厕所或抽烟,虽然通常都是一觉到天亮。他躺在漆黑之中,试着想让心思平静下来,却发现自己又想到零号。或许是那条烧焦的纳粹手臂作祟,他没办法把零号的影像从心头赶走。
零号也算是某种囚犯。他们的餐桌礼仪实在让人不敢恭维,对付兔子的那个模样也令人惨不忍睹,但食物就是食物。不过,零号却什么都不吃。他就只是挂在那里,像是睡着一样,但是葛瑞认为他根本就没睡。零号脖子上的芯片会把所有的数据传送到主控台,有些葛瑞可以理解,有些摸不着头绪。但葛瑞知道睡觉是怎么回事,应该和醒着的时候有所不同。零号的心跳速率始终都一样,每分钟一百零二下,顶多差个一两下。进到控制室来看数据的技术人员向来惜字如金,就只是点点头,在手上的表格里打勾。就葛瑞看来,一百零二下应该是醒着的状态。
除此之外,零号感觉上也是醒着的。葛瑞又想到零号给他的感觉,听起来有点疯狂,但确实如此。葛瑞向来不喜欢猫,而零号给他的感觉就像那样。睡在台阶上的猫并不是真的在睡觉,牠们像一团卷起来的弹簧,随时准备跳起来逮老鼠。零号在等着什么?说不定他只是吃腻了兔子,想要吃叮当巧克力饼、牛肉三明治或火鸡肉焗烤意大利面。就葛瑞判断,那家伙八成连木头都可以吃。有那样的牙齿,大概没有什么东西不能一咬就断。
哦,葛瑞打个寒颤想,那牙齿。他这时才意会到,自己根本睡不着了,就只能躺在这里,饱受思绪煎熬。已经午夜了。六点钟很快就会像盒里的杰克惊奇箱[5]那样,不知不觉地跳出来。他起床吞了几颗布洛芬,抽根烟,把小便解干净,然后溜进被子里。聚光灯照亮窗户,一次,两次,三次。他努力闭上眼睛,想象自动手扶梯。这是魏尔德教他的方法。
葛瑞是魏尔德所谓的「可受暗示」病人,也就是说他很容易被催眠,而手扶梯就是魏尔德用来催眠的手段。想象自己在手扶梯上,慢慢往下。手扶梯在什么地方都无所谓,机场、购物中心哪里都可以,而葛瑞的手扶梯并没在特定的哪个地方。重点是有一部手扶梯,而他在手扶梯上,独自一人。手扶梯一直往下、往下、再往下,往底部移动,但那并不是一般所认知的底部、不是某个道路的终点,而是一个有着冰冷蓝光的地方。有时候是单独一部手扶梯,有时候是好几部较短的手扶梯,一次只下一层楼,中间还会拐个弯。但今天晚上只有一部,他脚底下的机器微微喀答作响,橡胶扶手摸起来光滑冰凉。搭着手扶梯,葛瑞感觉得到那片湛蓝就在底下等着他,但是他并没有转移视线去看,因为那并不是可以看见的东西,那是来自于内在。等它涨满,攫住你,你就会沉沉睡去。
葛瑞。
此刻,他身体里面有光,但不是蓝色的。还真是诡异。光芒是温暖的橘色,不断跳动着,就像心脏一样。他脑袋的一部分说,你睡着了,葛瑞。你睡着了,你在作梦。但是另一部分,真正在梦里的那一部分,反倒没有多想。他穿过那跃动的橘光。
葛瑞,我在这里。
光又变了,现在是金色的。葛瑞在谷仓里,在稻草堆上。一个梦就是一段记忆,但也不尽然如此。他在稻草堆上打滚,稻草沾满全身、戳着他的手臂,他的脸、他的头发,还有另一个人在这里,他的表弟洛伊。洛伊不是他真正的表弟,但他都是这么叫洛伊的。洛伊也埋在稻草堆里,哈哈大笑。他们一直滚来滚去,有点像在打架,接着感觉突然一变,就像一首歌突然转了个调子似的。他闻得到稻草的香味,以及自己的汗水混着洛伊汗水的气味,在他的意识里,这一切调合成了童年夏季午后的味道。洛伊在讲话,悄悄地说。没问题的,脱掉牛仔裤,我也会脱掉我的,没有人会来。学我这样作,我会让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这是天底下最棒的感觉。葛瑞跪在他背后的稻草堆上。
葛瑞,葛瑞。
洛伊说得没错,那是最棒的感觉。就像在体育课攀绳那样,只是感觉更棒,彷佛身体里面打起一个大大的喷嚏,从最底下慢慢往上爬,经过他身体里面的所有走廊、通道、管线。他闭上眼睛,让这感觉升起。
噢,好,葛瑞,听着,我要来了。
但是和他在一起的不只是洛伊,不再是了。葛瑞听到一声咆哮,接着是梯子上的脚步声,就像曲子又变了调。他从眼角瞥见了洛伊最后一眼,整个人全烧焦冒烟了。爸爸拿着沉重的黑色皮带,他不必看就知道。他把脸埋进稻草堆里,皮带落在他赤裸的背部,使劲鞭打,皮开肉绽。一次,一次,又一次。接着,不只是鞭笞,而是其他更深沉的东西,从身体里面撕裂他。
你喜欢这个,这就是你最喜欢的,我让你瞧瞧。给我闭嘴,好好接招。
这个人——不是他爸爸,葛瑞现在记起来了。他不只记得用来鞭打他的皮带,也记得挥着皮带的人并不是他爸爸;他爸爸被这个人给取代了,这个叫寇特的人现在就是你爸爸了。而那个让他打从心底被撕裂的感觉,是他真正的爸爸在某个下雪的清晨,坐在卡车前座把自己轰成碎片时的感觉。事发的时候,葛瑞大概不到六岁。那天早上他在其他人都还没醒之前就起床,房间里映满亮晃晃的白光,他马上就知道是什么唤醒了自己,是夜里落下的雪。他把被子推开,拉开窗帘,被铺满整个世界的柔和光彩照得直眨眼。雪!这里从来不下雪,德州不下雪的,有时候会结冰,但是结冰和下雪不一样,不像在书上或电视上看到的那种雪,那洁净无瑕的白毯,可以搭雪橇和滑雪的白雪,可以堆雪天使、雪城堡和雪人的白雪。他的心雀跃狂跳,因为那惊叹、因为那纯粹的可能性与新鲜感,因为那不可思议又不可能的天赐礼物就在窗外等着他。他摸着玻璃,感觉到冰冷跃上他的指尖,突然一阵刺痛,彷佛碰到了静电。
他匆忙转身离开窗户,迅速套上牛仔裤,光脚穿进运动鞋,甚至连鞋带都懒得系。要是屋外真的有雪,他一定得冲到雪地上。他溜出房间,走下楼梯到起居室。这是星期六的早晨,前一天晚上有场派对,家里到处是人,他从房间里听到许多人在交谈,大声喧哗。烟味到此时都还流连不去,彷佛是油腻腻的烟云。他睡在楼上的爸妈,恐怕还要躺好几个小时呢。
他打开前门走到门廊上,空气冰冷而静寂,有一股味道,很像衣服刚洗干净的味道。他深吸一口。
葛瑞,看着。
他就在这时看见他爸爸的卡车,像平常那样停在车道上,但是有点不对劲。葛瑞看见一滩暗红,宛如一大滩喷溅的油漆,洒在驾驶座的车窗,衬着白雪,显得更暗更红。他思索着自己看见的东西,彷佛是某种恶作剧——好像是爸爸故意要嘲弄他,和他玩游戏,给他一些好玩又奇怪的东西,让他在其他人都还没起床之前就能看见。他走下门廊的台阶,越过院子。雪片溜进了他的运动鞋里,但是他的眼睛还是牢牢盯着卡车。他现在有点担心了,担心把他从睡梦中唤醒的并不是雪,而是其他东西。卡车引擎还在运转,在积雪的车道上喷出灰蒙蒙的废气。他看得出来,一个暗色的身形靠着车窗,就在那一片暗红之上。他的手很小,力气不大,但还是设法拉开了卡车的车门。门一开,爸爸就跌了出来,从他身边坠落在雪地上。
葛瑞。看啊,看着我。
尸体仰天躺着。一只眼睛盯着葛瑞,但其实什么都没看见。葛瑞马上就明白,另一只眼睛不见了。还有另外半边脸也是,好像有什么东西把半张脸全砸烂了。葛瑞知道死亡是什么,他看过动物——负鼠、浣熊,偶尔还有猫,甚至是狗——在路边腐烂分解,眼前的情景就像那样,一切都完了。枪还握在他爸手里,手指弯曲穿过枪柄上的小洞,就像那天他在门廊上作给葛瑞看的那样。现在看好,看看有多重?绝对别再玩枪。血到处都是,混着其他的东西,像是一点肉末还有黏糊糊的白色物体,流得爸爸满脸,甚至连夹克、座椅和车门内侧也都是。葛瑞嗅了嗅,味道好呛,彷佛有颗药丸溶化了,裹得他嘴巴里面一层苦味。
葛瑞,葛瑞,我在这里。
接着场景又开始改变,葛瑞觉得周围的一切都在移动,彷佛地球不断向外延展。那雪变得不太一样了,雪开始移动,等他仰头一看,那已经不是他原本看见的雪,而是兔子,成千上万只毛绒绒的白兔,全世界所有的兔子,紧紧地贴在一起,让人可以脚不踏地穿过院子。院子里全是兔子,牠们抬起温驯的脸看他,知道他作了什么,不是对洛伊而是对其他人,那些背着背包放学回家的小男生、那些落单的人、独来独往的人。就在这时,葛瑞知道那不再是他爸爸了,躺在血泊中的那个人是零号,到处都是零号,零号在他内心,撕开他、扯裂他,像对付兔子那样掏空他的五脏六腑,然后张开嘴嘶喊,却没发出声音来。
葛瑞葛瑞葛瑞葛瑞葛瑞葛瑞。
理察兹在他位于第二层的办公室里,坐在终端机前面,心思深陷在接龙游戏里。第三万六千五百九十二号牌局,他不得不承认,真的是踢到铁板了。他已经玩十几次就快要成功,却还是搞不懂该如何把牌迭成一串,如何在他需要的时候抓出所有的A,让红色的8解套。在这方面,这一局让他想起第一万四千七百一十二号牌局,也都卡在红色的8,害他多花了一天的工夫才破解。
可是,每一个牌局都是可以赢的,这就是接龙游戏的美妙之处。这些牌都是可以应付的,只要你看的角度正确,只要你的动作正确,迟早都会赢。胜利的鼠标一按,所有的牌全迭成一串。理察兹怎么玩都玩不腻,这样很好,因为他还有九万一千零四十八个牌局要破解,包括眼前这个在内。
华盛顿州有个十二岁的孩子声称按顺序破解了所有的牌局——包括新接龙的死亡骷髅头,第六万四千五百二十三局——只花了不到四年的时间,也就是说他每天玩八十八局,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包括圣诞节、新年、国庆节,全无例外。因此,假设这孩子偶尔休息个一天,去玩点孩子的游戏,或只是因为重感冒起不了床,每天玩的牌局数目可能破百。理察兹不知道这怎么有可能。他难道不上学吗?难道不必写功课?那小浑蛋难道不睡觉的吗?
理察兹的办公室,和营区里所有的地下空间一样,差不多就是个荧光灯箱,所有的东西都靠帮浦过滤,甚至连灯光看起来都像是循环使用的。这时刚过凌晨两点半,但是这么多年来,理察兹已经习惯一天不睡超过四小时,所以一点都不在乎。在工作台上方的墙面,有三十六部时戳[6]监视器,显示营区每一个角落的动静,从大门口冻得屁股结冰的警卫,餐桌空荡荡、饮料调配员打瞌睡的餐厅,到位于他两层楼底下的拘禁区域,关着那些通体发光、具有传染性的个案,再到更底下穿过五十呎深的岩块那几间核能室。核能室负责供应这里所有的电力,可以维持电灯发亮、有燃料可用的日子足足一百年(误差顶多十年上下)。理察兹喜欢一眼就瞥见所有的东西,像看见计算机上的扑克牌那样。大约在清晨五点到六点之间,他们会把人送进来,他知道自己熬一整夜不睡,八成就是为了这件事。个案处理的过程顶多花几个钟头;如果有必要的话,处理完之后他也可以在办公桌稍微瞇一下。
这时,在计算机屏幕上,他看见答案了。那张他要移动J所需要的黑皇后就在那里,在6下面,移动之后2就可以挪到上面,牌局就打开了。再按几下鼠标,就结束了。屏幕上的扑克牌一张张飞起,宛如钢琴家的手指滑过键盘。
再玩一次吗?
真他妈的说对了,当然要再玩一次。
因为这游戏就是这世界的自然状态,因为这游戏就是战争,向来如此。什么时候会没有战争,让理察兹这样的人没有工作可作?过去这二十年他过得还不错,在牌桌上玩了好久,什么都没输,只不停拿到好牌。萨拉耶佛、阿尔巴尼亚、车臣、阿富汗、伊拉克、伊朗、叙利亚、巴基斯坦、塞拉利昂、乍得,还有菲律宾、印度尼西亚、尼加拉瓜与秘鲁。
理察兹还记得那辉煌又可怕的一天,他看着飞机撞进塔楼,那影像无休无止反复播映。火球、坠落的人体,十亿吨钢铁与水泥化为液体,和铺天盖地的烟云。新千禧年的伪高潮,一天二十四小时、一周七天的真人实境秀。
事情发生的时候,理察兹人在雅加达,可是他不记得为什么去。当时他认为那没什么不对,不,他觉得正确得一塌糊涂。纯粹、不容置疑的正确。你总得让军队有点事情可作,否则他们就只好他妈的你打我我打你。但是从那天之后,搞定事情的老方法已经成为过去了。战争,真正的战争已经进行了千年,也将再继续千年——我们与其他人之间的战争,拥有与没有的人之间的战争,我的神与你的神之间的战争,不管你是谁——会由像理察兹这样的人来执行战斗。生得一张你不会注意也不会记得的脸,穿得像公交车司机、出租车司机或邮差,袖子里塞着消音器的人。参与战斗的还有在娃娃车里装着十磅重炸药的年轻妇女、凯蒂猫背包里藏着沙林毒气去搭地铁的女学生。战争会从卡车的底盘、机场附近某间不知名旅馆的房间、荒芜之地的山洞中发起;会在火车站台、邮轮、购物中心、电影院和清真寺里发动,在乡间在城市,在黑夜在白昼。会奉阿拉或库德民族主义、犹太人归主运动,或是纽约洋基之名而发动。但主旨其实永远不会改变,向来如此。剥掉那些表面的屁话之后,就会发现全都和某人的每季收入报表有关,和什么人坐什么位子有关。但是现在战争无所不在,宛如有上百万个疯狂的细胞在地球上猛乱蔓延,而且每个人都无法置身事外。
所以这也就是为什么挪亚计划一开始会显得颇有道理的原因。理察兹从一开始就加入了这个计划,从他透过柯尔——愿你安息,柯尔,你这个小浑蛋——第一次接触之后就加入了。五年前,柯尔专程到安卡拉去找他的时候,他就知道这是很重大的计划。当时理察兹坐在靠窗的桌子旁边,柯尔晃了进来,手里提着一个公文包,里头很可能除了移动电话和一本外交护照之外什么都没有。他穿着卡其色西装,配上夏威夷花衬衫。帅啊,活像从格雷安.葛林[7]小说里走出来的人物。理察兹差点笑了出来。他们点了一壶咖啡,柯尔开始讲,细皮嫩肉的脸蛋掩不住兴奋之情。柯尔出身乔治亚州小镇,但是在安多华和普林斯顿混了许多年之后,他下巴的肌肉变得结实了,宛如巴比.肯尼迪[8]加上了李小龙。这家伙也有一口漂亮的牙齿,长春藤名校的牙齿,整齐得像栏杆、白到夜里不开灯都看得见。哎,柯尔说,想想看原子弹,想想看只要拥有一颗就能带来多大的改变。俄国人在一九四九年自己弄出一颗之前,这世界全是我们的,我们爱干嘛就干嘛。整整四年的时间是「美国和平」,但现在随便哪一个人或大叔都可以在自家地下室搞一个,还有好几百个苏联时期的旧弹头在市场上公开流通,这还只是我们知道的数目。巴基斯坦和印度更是卯足了劲搞。真是感激不尽啊,这些家伙,反恐战争助理副部长办公室随便一个决定就可以把上万人烧成灰。
可是这个,柯尔边说边啜了一口咖啡。没有人能搞这个。这是新的曼哈顿计划。这比曼哈顿计划还劲爆。柯尔还不能详述细节,但是为了作背景说明,他还是兴高采烈地透露了许多。想想看人类本身,把人变成武器。想象看看,长期由美国主宰国际情势,永远主宰。
这就是柯尔来找他的原因。他说他需要一个像理察兹这样的人,除了不掉书袋以外,还是个务实、有真正实务技巧的人。当然你也可以说是人际技巧。或许不是马上开始,但就在最近几个月,等各个部分整合完成之后就会开始行动。安全是至高无上的,绝对列在柯尔优先次序的最顶端,所以他才会穿着可笑的夏威夷衫千里迢迢来到这里。来搞定买卖,把这一片拼图牢牢钉死。
如果一切照计划进行,就会天下太平,但是并没有。就算说一切是从柯尔的死亡开始也不为过。死了一大堆人,而且其中有三个——很难解释他们是什么人——活着离开丛林。不包括范宁,因为他已经快变成......呃,变成什么?总之绝对远远超出柯尔的预期。或许有其他的生还者,但是特殊武器部队下达的命令很清楚:没能撑到最后的人就没有用。呼啸飞过山头的飞弹贯彻命令,使命必达。理察兹很好奇,如果柯尔知道自己没办法撑过来会怎么说?
当范宁被安全地关起来、黎尔驻扎在科罗拉多,而南美洲发生的一切都被从系统里抹除之后,理察兹已经知道那是怎么一回事了。VSA(Very Slow Aging),非常缓慢的老化。不管痴心妄想构思出这种事情来的是哪个家伙,理察兹都不得不佩服——VSA根本就是非常蠢(Very Silly Abbreviation)的缩写。某种病毒,或者应该说是一个病毒群,藏在世界的某个角落,躲在鸟类或猴子身上,甚至窝在某个脏兮兮的马桶座垫上。这种病毒只要经过适度提炼,就能让胸腺恢复完整且正常的功能。理察兹读过黎尔最初那几篇吸引柯尔注意的文章,第一篇刊载在《科学杂志》,第二篇登在《古病毒期刊》,假设有一种「可以显著延长人类寿命与提升健壮程度的媒介」存在,「而且在人类历史中的某些特定时刻,曾发挥功效」。理察兹不必有微生物学的博士学位也能知道那是高风险的东西,像吸血鬼的东西,虽然特殊武器部队没人会用这个词。这个理论如果不是出自黎尔这种有地位、货真价实的哈佛微生物科学家,看起来想必会很像《世界新闻周报》这类小报上的消息。但是这个理论还是挑起了他的高度兴趣。
理察兹小时候也读过像这样的故事,不只是像《无限战栗》[9]、《黑暗阴影》[10]以及其他所有的漫画的故事,还欣赏过原版的布兰姆.史铎克[11]跟电影。一大堆蠢不拉几的情节和拙劣的性爱场面,连当年年纪还小的他都分辨得出来。只是眼前的局面难道没有几分似曾相识、难道没有触动他记忆深处的某些东西?牙齿、嗜血、永远与黑暗为伍。如果这些东西不是幻想,而是某种记忆,甚至是某种本能,长长久久以来铭刻在人类DNA中的感觉,隐藏在人类这种动物身上的黑暗力量,又怎么办呢?某种可以再次活化、重新精进、掌控一切的力量?
这是黎尔和柯尔所相信的,他们的信念驱使他们远赴玻利维亚丛林寻找一群死掉的观光客。结果呢,一群未死的观光客——理察兹不喜欢这个词,但又想不出来更好的,未死的东西,最后却是对这个状态最精确的描述——将他们杀害,不,是开肠剖肚。整个研究团队只剩下黎尔、范宁、一个士兵,以及一名姓佛特斯的年轻研究生。如果不是范宁,这整件事就全毁了。
不得不同情黎尔这个家伙,他八成以为自己是在努力拯救世界,但是从与柯尔和特殊武器部队同床共枕的那一刻起,他的梦想就付诸流水了。老实说很难看出黎尔这段时间以来在想些什么,那家伙从来不肯离开第四层,总是睡在他实验室里那张满是汗臭的小行军床,拿加热器热东西吃。他大概有一年没见到太阳了吧?事情刚开始的时候,理察兹作了一点额外研究,找到了一些有意思的花絮,是黎尔太太在波士顿地球报上的讣闻,日期在柯尔到安卡拉找他的六个月前,也就是玻利维亚惨剧发生整整一年之前。伊丽莎白.马康.黎尔,四十一岁,史密斯学院学士、柏克莱硕士、芝加哥大学博士、波士顿学院英语教授,《文艺复兴季刊》副总编辑,着有《莎士比亚的妖怪:兽性转型与初期的现代运动》(剑桥大学出版,二○○九年)和《淋巴瘤长期抗战》等等。上面有一张照片,理察兹不能说伊丽莎白是倾国倾城的绝色,但她算是够漂亮的了,稍微有点营养不良的样子。一个认真的女人、有着认真的想法。还好没有小孩,说不定是化疗、放射线什么的让她不能生育。
所以追根究底,挪亚计划之中到底有几分是个哀痛欲绝的男人,坐在地下室努力想挽回妻子的死亡?
过了五年,不知道往老鼠坑里丢进了多少亿美元之后,他们拿得出来的成果就只有三百只死掉的猴子、天晓得多少只狗和猪、六个流浪汉,还有十一个在黑暗中闪闪发光,吓得每个人屁滚尿流的前死刑犯。和猴子一样,最初的那批人类研究对象不到几个钟头就挂了,发高烧,血喷得像消防水柱。但是,第一个送进来的死刑犯,巴柏寇克,却活下来了。
吉尔斯.巴柏寇克,是天底下最疯狂的王八蛋,第四层的每个人都叫他长舌鬼,因为他连一秒钟都不肯闭嘴,之前和之后都一样。接着是莫里森、查维兹和巴菲斯,每一次的提炼都让病毒变得更弱一些,所以犯人的身体就可以与之对抗。十一个吸血鬼——用这个名词有何不可——就理察兹来看,对谁都没有太大的好处。席克斯甚至坦承,他不确定是不是真的能杀掉他们,比方说拿把肩式火箭筒轰掉他们喉咙之类的。VSA,吸血鬼,笑一个(Vampires, Say Aaaah)。病毒把他们的皮肤变成一种蛋白质的外甲,非常硬,凯夫勒强化纤维相形之下简直是松饼面糊。只在胸骨上方,有一块大约三吋见方的打击区,外甲比较薄,可以穿透。话虽如此,这仍然只是个理论上的说法。
而且这些家伙身上满是病毒。六个月之前,有个技术人员被感染,没有人搞得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前一分钟他还好好的,后一分钟就对着面板大吐特吐,倒在控制室的地板上。要不是理察兹从监视器上看到他在抽搐后马上封锁整个楼层,天晓得会出什么乱子。他唯一能作的就是封死控制室,眼睁睁看着那个人死掉,然后叫人来清理。他想,那个技术员的名字是山谬还是山森?清理员来清除病毒,经过七十二小时的隔离之后,理察兹重新开放那个楼层。
只要那一刻来临,他会一秒也不犹豫地终止一切,遵从伊丽莎白守则——不管是谁发明了这个名词,理察兹都不得不佩服,听起来好像是某人开的玩笑。不过理察兹对于那个某人是谁,心里其实一点怀疑都没有。这种名字是百分之百的柯尔作风。陈年老酒柯尔,或许可以这么说,因为柯尔已经不是柯尔了。在他虚情假意的乡村俱乐部外表之下,总是藏着一颗如假包换的马基维里[12]式诙谐的心。伊丽莎白?拜托,只有柯尔才会拿别人死去老婆的名字来用。
理察兹这时可以感觉得到这整件事都虚无飘渺。一部分的问题出在这件事本身的无聊透顶。不管是谁都不能把八十个人丢到山上,让他们整天无所事事,光在那里数兔子皮,还叫他们不准轻举妄动,一辈子闭嘴。
而且,还有那些梦。
理察兹也作了那些梦,或者是他以为自己有。他向来记不太得梦境内容,可是偶尔醒来的时候,会觉得夜里好像发生了什么奇怪的事,彷佛他去了一趟意外的旅行才刚回来,这似乎也是那两个不告而别的清洁工碰上的怪现象。找去势的家伙是理察兹的点子,有一段时间运作得很好;他感觉这辈子再也碰不到这么一群温驯的男人了,每个都像佛陀一样平静友善,等这一切结束之后,没有谁会怀念谁。那两个清洁工——杰克和山姆——躲进垃圾箱里离开了营区。隔天早上理察兹追查到他们的下落,他们藏身在二十哩外州际公路旁的红屋顶旅馆,简直是等着被抓似的。让他们说个不停的,就是那些梦。橘色的光、牙齿、在风中唤着他们名字的声音。这些梦让他们很烦恼。有那么一会儿,他就只是坐在床沿听他们说个没完。两个中年性侵犯,皮肤光滑得像克什米尔羊毛,睪丸小得像葡萄干,双手掩面抽抽噎噎的,像孩子般哭诉。从某个方面来看是很让人心软,但这些鬼话听得太多了,时间到了。孩子,理察兹说,没关系,没人生你们的气。然后他把车开到一个他知道的地方,一个可以眺望河景风光明媚的地方,让他们看看即将告别的世界,然后一枪打中他们的眉心。
但现在黎尔想要个小孩,小女孩。
就连理察兹都愣了一下。流浪汉和死刑犯是一回事,理察兹只考虑人的回收再利用。但是,一个小孩?席克斯解释这和胸腺有关。他对理察兹说,年纪越轻越能对抗病毒,可以让胸腺呈现一种静滞的状态。这是黎尔一直在研究的方向,只有好处而没有令人不快的副作用。令人不快的副作用!理察兹光是想到就可笑。谁管他们还活得像人的时候是什么德性,这些发光棒个个都是像巴柏寇克这样,为了巴士钱割断妈妈喉咙的家伙。黎尔大概认为问题就出在这里,所以想要一块干净的黑板、脑袋还没塞满垃圾的人。理察兹想,他下次就会开口要一个婴儿。
不过理察兹依然设法搞到黎尔要的东西,经过几个星期的搜寻之后,找到了合适的人选,一个白种人,女无名氏,年约六岁,被八成嗑药嗑得茫到不在意的妈妈丢在孟菲斯的修女院里,活像甩掉一个坏习惯似的。不留痕迹,席克斯对他说,这个年约六岁的女孩是个无名氏,甚至不会惊动一丝微风。不过到了星期一,她就会接受社福机构安置,然后我们就只能跟她六岁的背影来个飞吻道别了。也就是说,假如丢下她的母亲没像找遗失的行李那样回来找她,他们只剩四十八小时可以逮人。至于那些修女,嗯,华格斯特会有办法搞定她们。那家伙到癌症病房推销太阳能灯泡都能卖得掉,他早就证明自己的能耐了。
理察兹的视线从自己的计算机屏幕转到监视器上。所有的孩子都稳稳地窝在自己床上。巴柏寇克像往常一样嘴里叽叽咕咕不知道讲着什么,喉咙像癞蛤蟆那样上下滑动。理察兹把声音调大,听了一分钟的答答嘟嘟和咕噜咕噜,像平常一样纳闷,他说的会不会是:「放我出去!」或「我现在想再来几只兔子!」或「理察兹,我一离开这里就去找你算账,老兄!」理察兹精通十几种语言,不只普通的欧洲语言,还会讲土耳其语、法尔西语、阿拉伯语、俄语、菲律宾的托加拉语、印度语,甚至还会讲一点非洲的斯瓦希里语。有时候,透过监视听着巴柏寇克的声音,会本能感觉那是某种语言,片片断断混在一起,只要他能训练自己的耳朵听懂,就能明白其中意思。但是此时此刻,他听见的只有噪音。
「睡不着?」
理察兹闻声转头,看见席克斯站在门口,手里端着一杯咖啡。他穿着制服,但是松开领带,外套敞开没扣。他用手梳着日渐稀疏的头发,拉过一把椅子跨坐上去,面对理察兹。
「是啊,」席克斯说:「我也是。」
理察兹想要问他作什么梦,但决定作罢。因为这个问题太没意义了。他从席克斯脸上就看得出答案。
「我本来就不太睡觉。」理察兹说:「我不需要太多睡眠时间。」
「是啊,很好,」席克斯耸耸肩:「你当然不需要睡。」他发现理察兹没答腔,所以侧着头看监视器。「楼下都没事吧?」
理察兹点点头。
「还有其他人想到月光底下去散步的吗?」
他指的是杰克和山姆。挖苦人不是席克斯的作风,但他的确有理由生气。垃圾箱,老天。哨兵应该要检查进出的所有东西,可是他们都还只是孩子、只是一般招募入伍的士兵,言行举止都像还在念高中,因为他们也只会那样作。你得管好他们啊,但是理察兹什么都没说。
「我找值班人员谈过了,我说的话他肯定一辈子都忘不掉。」
「你大概不可能告诉我那两个人的下落吧?」
关于这件事理察兹没什么可说的。席克斯需要理察兹,但是不会让自己喜欢他。就此事而言,理察兹不必取得认可。席克斯站了起来,经过理察兹身边,走到监视器前面。他调整对准零号的镜头,拉近、放大。
「他们以前是朋友,你知道吗?」他说:「黎尔和范宁。」
理察兹点点头。「我也这么听说。」
「是啊。」席克斯深吸一口气,眼睛依旧牢牢盯着零号。「真是见鬼了,这样对待朋友。」
席克斯转头看着仍然坐在终端机前面的理察兹。他一副好几天没刮胡子的模样,而那双在荧光灯中瞇起来的眼睛上蒙着一层阴影。有那么一瞬间,他看起来就像个不知自己身在何处的人。
「我们呢?」他问理察兹。「我们算是朋友吗?」
噢,这个问题理察兹倒没想过。席克斯作的梦显然比他原本以为的更惨。朋友?谁在乎啊!
「当然啦,」理察兹说,勉强挤出一个微笑。「我们是朋友。」
席克斯又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仔细想想,」他说:「这虽然不是什么高明的主意,不过还是谢谢你。」
理察兹知道困扰席克斯的是什么,是那个小女孩。席克斯有两个已经长大成人的儿子,都追随父亲的脚步读西点军校,一个在五角大厦负责情报工作,另一个随沙漠装甲部队派驻沙乌地。搞不好还有孙子孙女,席克斯八成顺口提过,但这不是他们平常会聊的话题。不管怎么说,这件事牵涉到小女孩,绝对不能让他好受。老实说理察兹对于黎尔的意图完全不在乎,不管他要的到底是什么都一样。
「你应该瞇一下的。」理察兹说。「人就要送到了,再......」他看了一下手表:「再三个钟头。」
「说不定就不睡了。」席克斯走向门口,再次转头用担忧的眼神看着理察兹。「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可以私下问你一个问题吗?你怎么能这么快把他弄来?」
「不难。」理察兹耸耸肩。「我让他搭军用运输机离开瓦可机场,的确会经过几个后备军管辖区,但这算是联邦运输通道,所以刚过午夜就抵达丹佛了。」
席克斯皱起眉头。「不管是不是走联邦运输通道都太快了。你知道为什么要这么急吗?」
理察兹也说不上来,命令是由特殊武器部队的联络处直接下达的。不过如果非猜不可,他会猜是和那张满是汗臭的行军床、溅满汤汁的加热器、一整年不见天日没有新鲜空气的生活、恶梦、红屋顶以及其余的一切有关。真是该死,要是仔细看看眼前的情况——他很久之前就再也不费这种劲了——这一切很可能都要归咎于那位书卷气美女伊丽莎白.马康.黎尔身上,和癌症长期抗战,等等,等等。
「我找人帮忙,让兰利搞定了清理工作。整个系统从头到尾都清理干净了。从另一个角度看来,卡特已经差不多连人都不算是了,他连买包口香糖都不行。」
席克斯眉头紧蹙。「没有谁能被说成连个人都不算,总会有人对他感兴趣。」
「或许吧,但这个家伙差不多不算是人了。」
席克斯又在门口逗留了一会儿,什么都没说,两人都知道这沉默代表了什么。「好吧,」他最后说:「但我还是不喜欢。我们制订守则不是没有原因的。三个囚犯,三十天,然后再带他进来。」
「这算是命令吗?」开什么玩笑,席克斯没资格对他下达命令。他只能在理察兹愿意容忍的时候假装他可以。
「不是,当我没说。」席克斯说,用手遮口打了个哈欠。「我们能怎么办,把他退货吗?」他拍拍门的侧边。「车子到的时候,打个电话给我。我会在楼下,不睡。」
诡异的是,席克斯走了之后理察兹竟然发现自己希望他留下来。或许他们是朋友,在某种意义上。理察兹以前作过许多龌龊的工作,他知道气氛会在一瞬间丕变,就像牛奶在流理台上摆了太久似的。等到发现自己说得一副没什么大不了、一副整件事已经落幕的样子时,就是开始真的喜欢上某人的时刻了。而这会是个大问题,因为在这之后,一切很快就会四分五裂。
卡特不是什么与众不同的人,不过就是个一无所有、只剩下生命可以拿来交换的罪犯。但是那个女孩不同,黎尔要个六岁的小女孩干嘛?
理察兹把注意力转回监视器上,拿起耳机。巴柏寇克又回到角落里,嘴里嘀嘀咕咕的,真是诡异。不知道是巴柏寇克身上的哪些部分老是折磨着他,彷佛理察兹就是他、彷佛巴柏寇克拥有一部分的他,他甩不掉这种感觉。理察兹可以坐在这里看着听着这家伙,一坐就是几个钟头。有时候他会在监视器前面睡着,头上还戴着耳机。
他再次看看手表,知道不应该,却克制不了自己。才刚过三点,他没心情再玩一局牌,也不想理会西雅图的那个小家伙,等待面包车开进营区的这几个钟头突然在他面前敞开,宛如一张可以将他整个人吞噬的大嘴。
不必抵抗,他调整音量,靠坐在椅背上聆听,很好奇他所听见的声音到底想告诉他什么。
[2] Depo-Povera,一种皮下注射的荷尔蒙。
[3] Spironolctone,一种抗雄性激素,可用于利尿,治疗多毛症与青春痘等。
[4] Ibuprofen,一种非类固醇消炎止痛药。
[5] jack-in-the-box,一种打开盒盖就会有小丑蹦出来的惊奇箱。
[6] 指一种会持续录像并定时将影像传至服务器的特殊监视器。
[7] Graham Greene,著名英国作家,有《沉静的美国人》、《喜剧演员》等作品,曾多次入维诺贝尔文学奖。
[8] Robert Francis "Bobby" Kennedy,即罗伯特.肯尼迪,美国第三十五任总统的弟弟。
[9] Tales form the Crypt,美国恐怖漫画,以地窖墓园为场景,曾改编为电视影集与电影。
[10] Dark Shadows,美国恐怖漫画,以吸血鬼为背景,曾改编为电视影集与电影。
[11] Bram Stoker,十九世纪爱尔兰作家,以吸血鬼小说《德古拉》(Dracula)著称。
[12] Niccol? Machiavelli,意大利文艺复兴时代哲学家,着有︽君主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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