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雨声吵醒了蕾西。滴滴答答落在她窗外的树叶上。
艾美。
艾美呢？
她猛然起身，披上晨袍，冲下楼梯。但是一到楼梯底层，她的惊慌就平息了。那孩子一定只是爬下床去找早餐吃，或看电视，或只是到处逛逛。在厨房里，蕾西看见小女孩坐在餐桌旁，还穿着睡衣，叉起烤松饼往嘴巴里送。克莱儿修女坐在大餐桌的桌首，身穿运动服，刚从沃佛顿公园晨跑回来，端着一杯冒热气的咖啡阅读《孟菲斯商情报》。克莱儿修女还不是真正的修女，只是见习生。她的毛衣肩上沾着雨滴，脸孔湿润泛红。
她放下报纸，对着蕾西微笑。「妳起来了。我们已经吃完早餐了，对不对啊，艾美？」
小女孩点点头，嘴巴还嚼个不停。克莱儿修女在立誓加入修院之前，原本在西雅图卖房子。蕾西在餐桌找位子坐下时，还看见克莱儿正在阅读房地产版。要是艾儿涅特修女看见了一定会很气恼，甚至还会当场来一段物质生活如何惹人分心的即兴演说。她注意到炉子上的时钟指着八点刚过，也就是说其他修女都在隔壁望弥撒。蕾西顿时心生困窘，她怎么会睡过头了？
「我去望过弥撒了。」克莱儿说的话彷佛回应她心思。克莱儿修女参加完六点钟的弥撒之后才去晨跑，她总是说她是去拜访「脑内啡圣母」。其他的修女终其一生都献身神职，但是克莱儿修女不同，她在立誓之前什么生活都经历过。结过婚、赚过钱、有过财产，比方说公寓、名牌鞋和本田雅哥汽车。快四十岁时，和那个她说是「天底下最糟糕透顶」的老公离婚之后才听到上帝的召唤。没有人知道具体的细节，或许只有艾儿涅特修女知道。但是克莱儿的生活总是让蕾西觉得很好奇，一个人怎么可能拥有如此截然不同的双重人生？克莱儿有时候会说出「这双鞋很时髦」或「在西雅图，只有复古公园[1]能算得上真正高级的饭店」之类的话，总是让所有的修女瞬间惊讶得说不出话来，一半是不以为然，一半是嫉妒。去帮艾美采购东西的是克莱儿，其中隐含的意思是，她是她们之中唯一一个知道该怎么采买这些东西的人。
「要是妳快一点，还赶得上八点那场。」克莱儿说。但当然是来不及了，蕾西知道，克莱儿别有所指。「我可以照顾艾美。」
蕾西看看小女孩，她的头发睡得乱七八糟，但是皮肤与眼神都明亮无比，显然充分休息过了。蕾西的指尖摸着小女孩的刘海。
「妳真好，」蕾西说：「或许，就今天这么一次，因为艾美在这里——」
「别说了，」克莱儿修女说，举起一只手制止蕾西继续往下。「我会掩护妳。」
眼前的这一天逐渐在蕾西心中成形。她坐在餐桌旁，想起要去动物园的计划。几点开门？雨会停吗？她想，最好是趁其他修女还没回来之前先出门。不只是因为她们会纳闷蕾西为什么没去望弥撒，也因为她们或许会开始追问艾美的事。到目前为止，谎言都还能搪塞得过去，但是蕾西逐渐感觉到那些说词的软弱无力，就像踩在脚下腐烂的木头地板。
艾美吃完松饼，喝掉一大杯牛奶之后，蕾西带她回楼上，迅速换好衣服。一条因为崭新而显得浆挺的牛仔裤，还有印着「SASSY」的T恤，字母还镶着亮片。只有克莱儿修女才有勇气选择这样的衣服。艾儿涅特修女不会喜欢这件T恤的，绝对不可能。要是被她看见了，八成会像以往那样叹口气，摇摇头，把一屋子的气氛都搞坏。可是蕾西知道这件T恤美呆了，就是小女孩喜欢穿的款式。亮片让T恤显得很特别，这就是上帝希望像艾美这样的小女孩能拥有的——一些幸福快乐，不论有多微小。在浴室里，她帮艾美擦掉沾在脸颊上的枫糖浆，梳梳头。搞定小女孩之后，她也换了衣服，穿上平常穿的灰色百折裙，白衬衫，戴上头巾。雨已经停了，温暖的阳光徐徐照在外面的院子里。看来今天会很热，蕾西猜，带来彻夜清雨的冷锋一过，接着就是南方吹来的暖气团了。
她有一些现金，够买门票和食物，而且动物园那么近，走路就可以到。她们走到门外，迎向洋溢着热气与湿润的草地香甜气息。教堂整点的钟声响起，弥撒随时会结束。她带着艾美穿过庭院大门，穿过微带酸味的香草芳香，走过露意丝修女精心照料的迷迭香、龙蒿、罗勒。她们走到公园，已经有很多人在这里享受春天第一个温暖的日子，品尝阳光的滋味，让皮肤感受到太阳的和煦。带着狗和飞盘的年轻人、沿着小径气喘吁吁前进的慢跑者，还有扛着遮阳餐桌和烤肉架出来的家庭。动物园在公园的北面，紧临一条宛如利刃划过、切开周围房屋的大马路。在遥远的那端，旧城区的豪宅与宽阔优美的草地早已被遗忘，取而代之的是门廊塌陷、破旧的狭长小屋，以及被抛弃在堆满泥土的院子里，风吹日晒雨淋到半解体的汽车。年轻男子像鸽子那样在街道来回穿梭，在每个角落窝一下，然后继续移动，弥漫着无所事事的呆滞，隐隐有几分不祥。蕾西应该要对这个小区较有好感的，但是住在这里的黑人和蕾西不一样，蕾西没有经历过穷苦的生活，至少不是像这样的穷苦。在塞拉利昂，她父亲在政府部门工作，她母亲有车有司机，可以载她到弗里敦购物、到体育场看马球赛，有一回还在晚宴上与总统本人共舞一曲华尔兹。
到了动物园旁边，气氛突然变了，空气里有花生与动物的气味。门口已经排了长长一条人龙。蕾西买了门票，把找回来的钱一分一分算清楚，然后再次拉起艾美的手，带着她穿过入口。小女孩背着那只装有彼德兔的背包，蕾西建议把背包留在家里时，她看见小女孩眼里迅速闪过一抹神色，彷佛这根本是连问都不必问的问题。背包是她绝对不能抛下的东西。
「妳想看什么？」蕾西问。在距离入口二十呎处，她们看到一面大地图，用不同颜色标出不同的栖地与物种。一对白人夫妇正在研究地图，男的脖子上挂着相机，女的轻轻推着婴儿车前后晃动，而裹在粉红色布料里的婴儿睡着了。女子瞄了蕾西一眼，用怀疑的眼光打量她，似乎在说黑人修女怎么会带着一个白人小女孩？但是接着就露出微笑，有点太过勉强，充满歉意，撤回怀疑的微笑，接着夫妇一起沿着步道往前走。
艾美看着地图，蕾西不知道她识不识字，不过文字后面都有图。
「我不知道，」她说：「熊？」
「哪一种熊？」
女孩想了想，来回看着图片。「北极熊。」她说话的时候，眼睛里闪着期待的温暖光芒，来到动物园，亲眼看到动物，是她俩此时此刻可以共同分享的东西，而这正是蕾西所希望的。她们站在地图前面的时候，有更多人踏进动物园，转眼之间动物园已经挤满游客了。「还有斑马、大象和猴子。」
「太好了。」蕾西微笑说：「我们全部都去看。」
她们在零食摊买了花生，往动物园深处前进，走到充满各种声音与气味的区域。走近北极熊的笼栏时，她们听见了笑声、泼水声，以及歇斯底里的惊恐叫声，混杂着男女老少的声音，此时一直抓着蕾西的艾美突然放手往前冲。
蕾西挤过围在北极熊笼栏前面的人群，看见艾美站在最前面，脸几乎贴在玻璃上。隔着玻璃，可以看见北极熊栖地水面下的景色。在孟菲斯的高温下，看见这个场景还真是怪异，有漆成浮冰颜色的岩块，以及北极冰蓝的深水池。
有三只北极熊在晒太阳，瘫在那里，活像壁炉前面的巨大毛皮地毯。第四只在水里划动，艾美和蕾西看着牠朝她们游过来，整个身体沉在水里，鼻子撞上玻璃。周围的人惊呼失声；一阵愉悦的恐惧窜过脊椎，到她的双脚，到她的指尖。艾美往前靠，摸摸冒着水珠的玻璃，离北极熊的鼻子只有几吋距离。那只熊张开嘴巴，露出粉红色的舌头。
「小心点。」背后有个男的出言警告。「牠们看起来或许很可爱，可是对牠们来说，妳只是一顿午餐哪，小女孩。」
蕾西一惊，连忙转头，想找出说话的人。这人是谁，竟然这样吓一个小孩？可是她背后的脸孔都没对着她看，每个人都面带微笑看着那几只北极熊。
「艾美，」她轻声说，手搁在女孩的肩头。「或许最好别逗牠们。」
艾美似乎没听见她说话，脸往前更贴近玻璃。「你叫什么名字？」她问那只熊。
「好了，艾美。」蕾西说：「别太靠近了。」
艾美摸着玻璃。「牠有个熊的名字，可是我不会念。」
蕾西迟疑了一下，这是个游戏吗？「这只熊有名字？」
女孩抬头，瞇着眼睛。她脸上有一抹明亮的光采。「牠当然有名字。」
「牠告诉妳了。」
水池溅起巨大的水花，群众猛然倒抽一口气。第二只熊跳进水里，他——还是她？——划过一片湛蓝，来到艾美面前。现在有两只北极熊和她脸对着脸，隔着玻璃相望。牠们的身躯大得像部汽车，毛皮随着池面下的水流轻轻波动。
「你看看。」有人开口。是蕾西在地图前面碰到的那个女子。她站在她们旁边，手肘弯曲，将小婴儿竖直着抱起来，像举起娃娃似的。女子一头长发紧紧扎出马尾，穿着短裤、T恤和夹脚拖鞋。透过T恤的皱折，蕾西看得出来她因为怀孕而隆起的肚皮还松垮垮的。她丈夫站在她身边，手里拿着照相机，看好没人坐的婴儿车。
「我想牠们喜欢妳。」她对艾美说。「看，小宝贝。」她哼着，逗得小婴儿咯咯笑，两条手臂挥啊挥，像只小小鸟。「看熊熊，看熊熊啊，小宝贝。老公，照张相吧。照——张——相。」
「不行。」那人说：「妳这个角度不对，把她转过来。」
那女子没好气地嚷道：「拜托，就趁她笑的时候拍一张嘛，有这么难吗？」
蕾西看着他们的时候，又来了第二阵水花，接着，她还来不及转头，第三次泼水声就来了。一个浪头翻过玻璃上缘，往下坠，每个人都知道会发生什么情况，但也都无力行动。
「小心！」
冰冷的水从玻璃里面朝蕾西袭来，像个狠狠的巴掌，带着盐味灌进她的鼻子、嘴巴和眼睛。周围惊叫声四起。她听见宝宝在哭，妈妈在叫，闪开！闪开！人群推挤碰撞着她。蕾西知道自己闭上了眼睛，想躲开刺痛的咸水。她跌跌撞撞往后退，腿被撞到、绊到，倒在一群人身上。她等着听见玻璃破碎的声音、听见槽里的水奔涌而出的声音。
「艾美！」她张开眼睛寻找艾美，发现有个男的在看她，脸凑得离她好近。是那个带照相机的男子。她周围的人群一片静默，但玻璃终究还是没破。
「对不起，」那男子说：「妳没事吧，修女？我一定是绊倒了。」
「该死！」那女子站在他们上方，衣服和头发全湿透了。宝宝在她肩头放声尖叫。她一脸怒火。「妳那个小孩干了什么好事？」
蕾西知道她是在对自己讲话。
「对不起——」她说：「我不——」
「妳看她！」
所有的人都往后退，离开水槽，每一双眼睛都盯着那个背着背包、蹲在水槽前面的小女孩。她双手贴在玻璃上，四只熊的脸也都靠着玻璃。
蕾西站起来，快步向前。小女孩低着头，水还滴滴答答从她的头发落到膝盖上。蕾西看见她的嘴唇蠕动，彷佛在祷告。
「艾美，怎么回事？」
「那个女孩在和熊讲话！」有个人嚷嚷起来，人群立时响起一阵惊叹。「看！」
相机开始喀嚓喀嚓，蕾西蹲在艾美身边，手指拨开垂在小女孩脸上的黑色发丝。她脸颊上淌着泪，混杂着水槽里溅出来的水。
「告诉我，孩子。」
「牠们知道。」艾美说，双手依然贴在玻璃上。
「知道什么？」
女孩扬起脸，蕾西吓呆了，她从来没在孩子脸上看过这样哀伤的神情。然而，望着艾美的眼睛，她却看不见恐惧。无论艾美知道了什么，她都接受了。
「知道我是谁。」她说。
艾儿涅特修女坐在慈悲修女院的厨房里，决定要采取行动。
九点，九点半，然后十点。蕾西和那个小女孩艾美不管去了哪里，都没回来。最后克莱儿修女全盘托出，蕾西没去望弥撒，而且她们两个很早就出门了，小女孩背着背包。克莱儿听到她们出门的声音，从窗户看见她们穿过后门，到公园去。
蕾西在盘算着什么，艾儿涅特修女早该知道的。
那小女孩的故事经不起检验，她一听就知道了；或者应该说，就算不是真的知道，也感觉得出不对劲，一颗怀疑的种子在一夜之间长大茁壮，她知道事有蹊跷。就像《玛德琳故事集》[2]里的那个克拉薇小姐，艾儿涅特修女知道。
而现在，也和故事书里的情节一样，有个小女孩不见了。
其他修女都不知道蕾西真正的身世，连艾儿涅特修女也是接到总会长办公室转来的心理评估报告，才知道事情的全貌。艾儿涅特记得很多年前曾经在新闻上听到过一点消息。但这类的事情不是老在某个地方发生吗？特别是在非洲，那些可怕的小国家，人命一文不值，上帝的意旨最奇特最难以洞悉的国家。
那些事情骇人听闻、令人心碎，但是一个人的心装得下的事情实在太多了，可以容纳许多这类的故事，所以艾儿涅特早就忘掉了。如今蕾西在她的照顾之下，没有其他人知道真相。她不得不承认，蕾西从每个方面来看，都是个模范修女，只是有一点自我压抑，她的虔诚奉献有一点太过神秘。蕾西说（而且大家也毫不怀疑）她的爸妈和姐妹都还在塞拉利昂，每天参加王宫舞会跟打马球。
自从联合国维安部队找到藏身在田野中的她，并交给修女之后，蕾西从没改变说词，这是上帝的垂怜。当然，上帝慈悲为怀，让蕾西忘记发生在她身上的事。因为士兵杀害她的家人之后，并没有一走了之，他们和蕾西一起待在田野里，待了好几个钟头。如果不是上帝垂怜让她遗忘了所有的事情，最后被他们抛下来等死的这个小女孩或许真的会死。在那个瞬间，上帝选择不带她走，正是祂旨意的显现，不容艾儿涅特质疑。知道事情的原委，以及随之而来的忧心是个负担，但艾儿涅特只能默默承担。
但是现在又有个小女孩扯进来——简直有礼貌到过分，又安静得像条鬼魂的艾美——这整个情况岂不是显得大大不对劲，一整个不可置信？现在想想，蕾西的说词一点道理都没有，小女孩的妈妈是她朋友？不可能。除了每天的弥撒之外，蕾西根本鲜少迈出大门一步，怎么可能和那个女人交上朋友？更不要说那个女人怎么会把女儿托给她了。艾儿涅特无法解释，因为根本就没得解释，这个故事通篇是谎言。而现在这两个人又不见了。
十点半了，坐在厨房里，艾儿涅特修女清楚知道自己该作什么。
但是她该怎么说？该从哪里说起？其他的修女似乎对艾美的事完全不知情。那女孩来的时候，只有蕾西一个人在，像平常一样。艾儿涅特修女试过很多次，想劝她出门，像是去小区厨房、郊游、商店，或随便她想去哪里，但是蕾西总是拒绝。在她回答的瞬间，脸孔都会散发出某种欣喜的茫然神色，让这个问题瞬间告终。不，谢谢妳，修女。或许改天吧。三、四年来都是这样，但现在蕾西却说一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小女孩，是她认识的人的孩子。所以如果她打电话报警，故事的源头就必须回到蕾西身上，回到在田野上发生的事。
艾儿涅特拿起电话。
「修女？」
艾儿涅特转头，是刚踏进厨房，还穿着运动服的克莱儿修女，她不是早该换上正常的装束了吗？克莱儿以前作过房地产，不只结过婚还离了婚，在衣柜里藏了一双高跟鞋和一件小礼服。不过那是另一个问题，不是现在需要思索的困境。
「修女，」克莱儿说，语气满是忧心。「车道上有辆车。」
艾儿涅特放下电话。「是谁？」
克莱儿略有迟疑。「他们看起来......像警察。」
艾儿涅特走到门口的时候，门铃正好响起。她掀开侧窗的窗帘往外看。是两个男人，一个大约二十来岁，另一个年纪稍大一点，但她觉得还算年轻。两人都穿深色西装打领带，活像葬仪社的人，也有点像警察。如果真的是警察，那显然已涉及官方，事态有点严重。他们顶着太阳站在台阶下，离门口有段距离。年纪比较大的那个看着她，露出微笑，但没说什么。他长得不错，但没什么特色，身材修长，有张五官端正、赏心悦目的脸，太阳穴两边有一抹灰，在阳光下微微闪着汗光。
「我们应该开门吗？」站在她后面的克莱儿问。露意丝修女听到门铃，也走下楼来。
艾儿涅特深吸一口气，让自己镇静下来。「当然啦，修女。」
她打开门，但没拉开纱门和门炼。那两名男子走上前来。
「有什么我可以帮忙的吗，两位？」
年纪比较大的那个伸手到胸前口袋，掏出一个小皮夹。他打开皮夹时，她一眼就看见三个缩写字母：FBI。
「女士，我是特别探员华格斯特。这位是特别探员铎伊。」就这样，皮夹一晃就消失，回到他的西装口袋里。她看见他的下巴有道伤疤，或许是刮胡子的时候弄伤的。「很抱歉在星期六早上打扰您......」
「是艾美的事吧？」艾儿涅特说。她无法解释，这句话竟然就这样脱口而出，彷佛他无意间就让她这样作似的。他没答腔，所以她继续追问：「是吧，对不对？艾美的事？」
年纪比较大的那个探员——她已经忘了他叫什么名字——目光越过艾儿涅特，看着她背后的露意丝修女，迅速露出一抹让人安心的微笑，然后才又看着艾儿涅特。
「是的，女士。是艾美的事。我们可以进去吗？请教您和其他几位女士一些问题？」
就这样，他俩站在慈悲修女院的起居室。两个身穿深色西装、散发着阳刚汗味的大男人。他们庞大的身躯让房间里的气氛为之一变，空间显得更小了。除了偶尔有修理工人或教区的费岗神父来访之外，没有其他男人踏进这里过。
「对不起，警官，」艾儿涅特说：「能再说一遍你们的名字吗？」
「当然可以。」又是那个自信、讨喜的微笑。「我是华格斯特探员，这位是铎伊探员。」他环顾室内。「艾美在吗？」
克莱儿修女插嘴说：「你们为什么要找她？」
「我恐怕没办法告诉各位详情。不过为了妳们的安全，妳们应该要知道艾美是联邦证人，我们是来带她去接受保护的。」
联邦保护！艾儿涅特心一惊，胸口猛然揪紧。这比她原本料想得还糟，联邦保护！就像电视上演的。那些警匪影集她并不爱看，但偶尔还是会看，因为其他修女喜欢。
「蕾西作了什么？」
那探员很感兴趣地挑起眉毛。「蕾西？」
他想假装自己知情，让她继续说，好从她口中套出情报。艾儿涅特心知肚明。可是她当然还是照作，她告诉他们蕾西的名字。除了艾儿涅特之外，没有其他人提到蕾西，她可以感觉到背后那些修女的沉默重重地压着她。
「蕾西修女，」她解释：「她告诉我们，艾美的妈妈是她的朋友。」
「原来如此，」他瞄向另一个探员：「或许我们也该和她谈谈。」
「我们有危险吗？」露意丝修女说。
艾儿涅特修女转头蹙起双眉，要她闭嘴。「修女，我知道妳是好意。可是请让我处理。」
「我不会说有危险，不算有。」那位探员说：「可是我想我们最好和她谈谈。她现在在吗？」
「不在。」克莱儿修女说。她一副挑衅的模样，双手环抱在胸前。「她们离开至少一个小时了。」
「妳知道她们去哪里了吗？」
有那么一会儿，完全没有人说话。接着屋里深处传出电话铃声。
「不好意思，两位。」艾儿涅特说。
她回到厨房，心脏狂跳，很高兴有电话打断这段谈话，彷佛因此获得额外的时间思考似的。但是一拿起电话，话筒传来的却是她不认得的声音。
「是修女院吗？我知道我在那边看过你们。请原谅我冒昧致电。」
「请问您是哪位？」
「对不起。」他的语气很急，有点心不在焉。「我叫乔．墨菲，我是孟菲斯动物园的安全主任。」
电话另一端似乎有些骚动，这位安全主任对另一个人说话，打开大门就是了。他说，照我的话作，快去。
然后他又回到电话上。「您知不知道有位修女带一个小女孩到这里来？黑人修女，和妳们一样的打扮。」
一阵目眩耳鸣袭来，彷佛有一群蜜蜂包围着艾儿涅特修女。在这个美丽宜人的早晨，有可怕的事情发生了。厨房的门被推开，两名探员走进来，后面跟着克莱儿修女和露意丝修女，所有的人都瞪着她看。
「是的，我认识她。」艾儿涅特想压低嗓音，但她知道这样一点意义都没有。「怎么回事？」
有一段时间，话筒的另一端声音被压低，动物园的那个人用手掩住话筒。他放开手之后，她听见孩子们哭喊大叫的声音，接着还有其他声音传来，是动物的声音。猴子、狮子、大象和鸟禽，尖鸣嘶吼。艾儿涅特过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除了透过电话听得到之外，那些声音也从开敞的窗户传进来，飘过公园，清清楚楚地传进厨房。
「怎么回事？」她哀求地问。
「妳最好过来一趟，修女。」那人说：「我从没看过这种该死的事。」
蕾西浑身湿透，气喘吁吁地奔跑。她抱着艾美，把小女孩搂在胸前，女孩的腿紧紧夹着她的腰。她们两个在动物园里迷失方向，迷失在那迷宫似的小径之间。艾美在哭，脸贴在蕾西的衣服上不断抽噎——我是谁，我是谁——其他人也都在奔跑。一切都从北极熊开始，牠们的动作变得越来越狂乱，直到蕾西把艾美从玻璃前面带走为止；接着，她们背后的海狮也开始疯狂地在水里跳进跳出，等她们回头冲向动物园中央时，那些草原动物，像蹬羚、斑马、鹿和长颈鹿开始狂绕圈圈，疾奔冲撞围栏。
都是因为艾美。蕾西知道，是艾美身上的某些东西。发生在北极熊身上的事，也发生在所有的动物身上，而且不只是动物，还包括人，混乱扩及整个动物园。经过大象前面时，她立即感觉到牠们的体积和力道；牠们抬起巨大的脚用力跺着地面，举起长鼻对着热气蒸腾的孟菲斯吼叫。一只犀牛冲撞栏杆，发出如汽车碰撞的巨大声响，接着愤怒地开始用牠的大角撞墙。空气中突然充满各种声音，又响又恐怖，弥漫着惊慌，人们开始哭喊，叫唤自己的孩子，又推又挤又拉。众人让道给蕾西往前跑。
「就是她！」有个声音喊着，那句话从蕾西背后袭来，像一枝箭射中她。蕾西转头看见那个带相机的男子，伸长手指指着她。他旁边站着一个身穿淡黄色运动衫的警卫。
蕾西紧紧抱着艾美，转身就跑，经过猴子尖声怪叫的牢笼、天鹅拍着庞大而无用的翅膀嘎嘎叫的人工湖区，和丛林鸟类高声鸣叫的巨大鸟笼。惊恐的观众蜂拥逃出爬虫馆。一群身穿红色T恤、惊慌失措的学童挡在蕾西前面，她蛇行绕过他们，差点跌倒，但还好勉强能保持平衡。她前面的地上铺满观众逃跑丢下的残骸碎屑、导览小册、衣服的小配件，还有黏在纸上糊成一团的融化冰淇淋。一群人狂奔经过她身边，气喘吁吁，其中一个扛着来复枪。
不知道从什么地方传来机械式的平静声音。不断重复：「动物园现在关闭。请尽快从最近的出口离开。动物园现在关闭......」
蕾西绕着圈子，想找离开的路却遍寻不着。狮子在吼，还有狒狒、狐?，以及夏天夜里透过敞开窗户听见的那些猴子。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宛如合唱在她心中回荡，轻轻跳跃，宛如枪炮开火的声音，宛如田野上的枪声，宛如她妈妈在门口的叫喊声：快跑，快跑，快点跑。
她停下脚步，感觉到他。那道阴影，那个不在那里，但同时也在的男人。他是来找艾美的，蕾西知道。动物要告诉她的就是这件事。那个黑暗的男人要来把艾美带到田野上，带进小树丛里，那个蕾西看了很多个钟头又很多个钟头的树丛，她躺在那里看着天色从夜黑、泛白转成黎明，听着发生在她身上的声音，以及从她自己嘴里发出的哭喊；但是她让自己的心远远飞离身体，飘得越来越高，高过树丛，飘向天堂，到上帝所在之处。在田野上的女孩是别人，是她不记得的人，整个世界被一圈温暖的光线包围，让她永远安全无虞。
她嘴里有刺刺的咸味，但那不只是水槽里溅出来的水，她哭了。透过闪闪发亮的泪珠帘幕，她看着路，紧紧抱着艾美往前跑。这时她看见了零食摊，宛如灯塔一样出现在她面前，正是她刚才买花生的零食摊。摊位后头彷佛敞开大嘴般矗立的，是出口处的大门。穿着浅黄运动衫的警卫拿着通话器大吼大叫，挥手要大家快点出去。蕾西深吸一口气，朝群众的方向移动，把艾美抱在胸前。
离出口只剩几呎的距离，突然有一只手抓住她的手臂。她猛转身，是一个警卫。他的另一只手指着蕾西给某人看，力道放松了些。
蕾西，蕾西。
「女士，请跟我来——」
她一刻也不能等，猛力一推，她卯足仅余的力气往前冲，感觉到周围的人东摇西晃。她听见背后有抱怨和喊叫的声音，是被她推得倒地的人们，还有喊着要她别动的警卫。可是她们冲出大门了，蕾西沿着步道跑到停车场，警铃的声音越来越近。她浑身是汗、气喘吁吁，知道自己随时可能跌倒。她不知道自己要到哪里去，可是那不重要。躲开，她想，躲开。尽快跑，孩子。躲开军队，躲开。
这时，她背后动物园的某处传来一声枪响。枪声划破空气，让蕾西霎时动弹不得，在随之而来的静默中，一辆面包车开过来，猛然打滑停在她面前。艾美浑身乏力地贴在她胸前。这是她们的车，蕾西知道，是修女开去小区厨房，开去到处逛的那辆蓝色大面包车。开车的是克莱儿修女，依旧穿着运动服的克莱儿。就在艾儿涅特修女跳下前座的时候，另一辆黑色的房车也在面包车后面停了下来。周围的人潮川流不息，车辆忙着驶出停车场。
「蕾西，到底是怎么——」
两个男人从第二辆车下来，黑暗随着他们降临。蕾西的心一揪，声音卡在喉咙出不来，宛如卡着瓶塞。她不必看就知道他们是什么人。来不及了！全盘皆输！
「不！」她往后退。「不！」
艾儿涅特抓着她的手臂。「修女，克制一下自己吧！」
大家都在拉扯她，一只只手伸出想把小孩抱走。蕾西用尽身上的每一分力气，把艾美紧紧抱在胸前。「别让他们过来！」她大喊：「帮我！」
「蕾西修女，这两位是FBI的探员，照他们说的话作，拜托！」
「别抓走她！」蕾西跌坐在地上。「别抓走她！别抓走她！」
最后还是靠艾儿涅特修女把艾美从她的臂弯里抱走。彷佛回到了田野那般，蕾西拳打脚踢，尖声喊叫。
「艾美！艾美！」
她痛哭失声，身上最后一丝力量已经离她身躯而去。感觉到艾美离开时，周围顿时空虚起来。她听见小女孩微弱的声音哭喊着，蕾西，蕾西，蕾西。接着是车门关上的声音，艾美被关进车里了。她听见引擎启动，车轮转动，车子高速驶离。她把脸埋在双手里。
「别抓走我，别抓走我，」她抽抽噎噎地说：「别抓走我，别抓走我，别抓走我。」
克莱儿来到她身边，伸手揽住她抖动的肩膀。「没事了，妳很安全。」
可是不对，她并不安全。没有谁是安全的，蕾西、克莱儿、艾儿涅特，甚至那个带着宝宝的女人或穿浅黄色衣服的警卫都不安全，蕾西此时此刻明白了。克莱儿怎么能告诉她说一切都没事了？并非没事，这就是这些年来那个声音一直想告诉她的，打从她还是个小女孩、躲在田里的那个夜晚就开始对她说话的声音。
蕾西．安东尼特．库杜托。听哪，看哪。
透过心灵之眼，她终于看见了蜂拥而来的军队、战场的火焰；坟墓、土坑，以及数亿生灵的垂死哭喊；黑暗蔓延扩展，宛如巨大的黑色翅膀掩住整个地球；残暴悲哀的最后痛苦时刻，恐怖的最终奋战，死亡宰制一切。到最后，空无一人的城市陷入百年的静默沉寂。这些事情已经开始发生了。蕾西哭了又哭，因为坐在田纳西州孟菲斯的路边，她看见艾美，她的艾美，蕾西无法拯救的艾美，正如她无法拯救自己一样。艾美，时间静止，无名无姓，漫步在黑暗无光、被遗忘的世界，永远孤独，永远无声，只说着同一句话：我是谁，我是谁，我是谁。
[2] Ludwig Bemelmans所著，收录了一系列关于小女孩玛德琳的故事。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艾美。
艾美呢？
她猛然起身，披上晨袍，冲下楼梯。但是一到楼梯底层，她的惊慌就平息了。那孩子一定只是爬下床去找早餐吃，或看电视，或只是到处逛逛。在厨房里，蕾西看见小女孩坐在餐桌旁，还穿着睡衣，叉起烤松饼往嘴巴里送。克莱儿修女坐在大餐桌的桌首，身穿运动服，刚从沃佛顿公园晨跑回来，端着一杯冒热气的咖啡阅读《孟菲斯商情报》。克莱儿修女还不是真正的修女，只是见习生。她的毛衣肩上沾着雨滴，脸孔湿润泛红。
她放下报纸，对着蕾西微笑。「妳起来了。我们已经吃完早餐了，对不对啊，艾美？」
小女孩点点头，嘴巴还嚼个不停。克莱儿修女在立誓加入修院之前，原本在西雅图卖房子。蕾西在餐桌找位子坐下时，还看见克莱儿正在阅读房地产版。要是艾儿涅特修女看见了一定会很气恼，甚至还会当场来一段物质生活如何惹人分心的即兴演说。她注意到炉子上的时钟指着八点刚过，也就是说其他修女都在隔壁望弥撒。蕾西顿时心生困窘，她怎么会睡过头了？
「我去望过弥撒了。」克莱儿说的话彷佛回应她心思。克莱儿修女参加完六点钟的弥撒之后才去晨跑，她总是说她是去拜访「脑内啡圣母」。其他的修女终其一生都献身神职，但是克莱儿修女不同，她在立誓之前什么生活都经历过。结过婚、赚过钱、有过财产，比方说公寓、名牌鞋和本田雅哥汽车。快四十岁时，和那个她说是「天底下最糟糕透顶」的老公离婚之后才听到上帝的召唤。没有人知道具体的细节，或许只有艾儿涅特修女知道。但是克莱儿的生活总是让蕾西觉得很好奇，一个人怎么可能拥有如此截然不同的双重人生？克莱儿有时候会说出「这双鞋很时髦」或「在西雅图，只有复古公园[1]能算得上真正高级的饭店」之类的话，总是让所有的修女瞬间惊讶得说不出话来，一半是不以为然，一半是嫉妒。去帮艾美采购东西的是克莱儿，其中隐含的意思是，她是她们之中唯一一个知道该怎么采买这些东西的人。
「要是妳快一点，还赶得上八点那场。」克莱儿说。但当然是来不及了，蕾西知道，克莱儿别有所指。「我可以照顾艾美。」
蕾西看看小女孩，她的头发睡得乱七八糟，但是皮肤与眼神都明亮无比，显然充分休息过了。蕾西的指尖摸着小女孩的刘海。
「妳真好，」蕾西说：「或许，就今天这么一次，因为艾美在这里——」
「别说了，」克莱儿修女说，举起一只手制止蕾西继续往下。「我会掩护妳。」
眼前的这一天逐渐在蕾西心中成形。她坐在餐桌旁，想起要去动物园的计划。几点开门？雨会停吗？她想，最好是趁其他修女还没回来之前先出门。不只是因为她们会纳闷蕾西为什么没去望弥撒，也因为她们或许会开始追问艾美的事。到目前为止，谎言都还能搪塞得过去，但是蕾西逐渐感觉到那些说词的软弱无力，就像踩在脚下腐烂的木头地板。
艾美吃完松饼，喝掉一大杯牛奶之后，蕾西带她回楼上，迅速换好衣服。一条因为崭新而显得浆挺的牛仔裤，还有印着「SASSY」的T恤，字母还镶着亮片。只有克莱儿修女才有勇气选择这样的衣服。艾儿涅特修女不会喜欢这件T恤的，绝对不可能。要是被她看见了，八成会像以往那样叹口气，摇摇头，把一屋子的气氛都搞坏。可是蕾西知道这件T恤美呆了，就是小女孩喜欢穿的款式。亮片让T恤显得很特别，这就是上帝希望像艾美这样的小女孩能拥有的——一些幸福快乐，不论有多微小。在浴室里，她帮艾美擦掉沾在脸颊上的枫糖浆，梳梳头。搞定小女孩之后，她也换了衣服，穿上平常穿的灰色百折裙，白衬衫，戴上头巾。雨已经停了，温暖的阳光徐徐照在外面的院子里。看来今天会很热，蕾西猜，带来彻夜清雨的冷锋一过，接着就是南方吹来的暖气团了。
她有一些现金，够买门票和食物，而且动物园那么近，走路就可以到。她们走到门外，迎向洋溢着热气与湿润的草地香甜气息。教堂整点的钟声响起，弥撒随时会结束。她带着艾美穿过庭院大门，穿过微带酸味的香草芳香，走过露意丝修女精心照料的迷迭香、龙蒿、罗勒。她们走到公园，已经有很多人在这里享受春天第一个温暖的日子，品尝阳光的滋味，让皮肤感受到太阳的和煦。带着狗和飞盘的年轻人、沿着小径气喘吁吁前进的慢跑者，还有扛着遮阳餐桌和烤肉架出来的家庭。动物园在公园的北面，紧临一条宛如利刃划过、切开周围房屋的大马路。在遥远的那端，旧城区的豪宅与宽阔优美的草地早已被遗忘，取而代之的是门廊塌陷、破旧的狭长小屋，以及被抛弃在堆满泥土的院子里，风吹日晒雨淋到半解体的汽车。年轻男子像鸽子那样在街道来回穿梭，在每个角落窝一下，然后继续移动，弥漫着无所事事的呆滞，隐隐有几分不祥。蕾西应该要对这个小区较有好感的，但是住在这里的黑人和蕾西不一样，蕾西没有经历过穷苦的生活，至少不是像这样的穷苦。在塞拉利昂，她父亲在政府部门工作，她母亲有车有司机，可以载她到弗里敦购物、到体育场看马球赛，有一回还在晚宴上与总统本人共舞一曲华尔兹。
到了动物园旁边，气氛突然变了，空气里有花生与动物的气味。门口已经排了长长一条人龙。蕾西买了门票，把找回来的钱一分一分算清楚，然后再次拉起艾美的手，带着她穿过入口。小女孩背着那只装有彼德兔的背包，蕾西建议把背包留在家里时，她看见小女孩眼里迅速闪过一抹神色，彷佛这根本是连问都不必问的问题。背包是她绝对不能抛下的东西。
「妳想看什么？」蕾西问。在距离入口二十呎处，她们看到一面大地图，用不同颜色标出不同的栖地与物种。一对白人夫妇正在研究地图，男的脖子上挂着相机，女的轻轻推着婴儿车前后晃动，而裹在粉红色布料里的婴儿睡着了。女子瞄了蕾西一眼，用怀疑的眼光打量她，似乎在说黑人修女怎么会带着一个白人小女孩？但是接着就露出微笑，有点太过勉强，充满歉意，撤回怀疑的微笑，接着夫妇一起沿着步道往前走。
艾美看着地图，蕾西不知道她识不识字，不过文字后面都有图。
「我不知道，」她说：「熊？」
「哪一种熊？」
女孩想了想，来回看着图片。「北极熊。」她说话的时候，眼睛里闪着期待的温暖光芒，来到动物园，亲眼看到动物，是她俩此时此刻可以共同分享的东西，而这正是蕾西所希望的。她们站在地图前面的时候，有更多人踏进动物园，转眼之间动物园已经挤满游客了。「还有斑马、大象和猴子。」
「太好了。」蕾西微笑说：「我们全部都去看。」
她们在零食摊买了花生，往动物园深处前进，走到充满各种声音与气味的区域。走近北极熊的笼栏时，她们听见了笑声、泼水声，以及歇斯底里的惊恐叫声，混杂着男女老少的声音，此时一直抓着蕾西的艾美突然放手往前冲。
蕾西挤过围在北极熊笼栏前面的人群，看见艾美站在最前面，脸几乎贴在玻璃上。隔着玻璃，可以看见北极熊栖地水面下的景色。在孟菲斯的高温下，看见这个场景还真是怪异，有漆成浮冰颜色的岩块，以及北极冰蓝的深水池。
有三只北极熊在晒太阳，瘫在那里，活像壁炉前面的巨大毛皮地毯。第四只在水里划动，艾美和蕾西看着牠朝她们游过来，整个身体沉在水里，鼻子撞上玻璃。周围的人惊呼失声；一阵愉悦的恐惧窜过脊椎，到她的双脚，到她的指尖。艾美往前靠，摸摸冒着水珠的玻璃，离北极熊的鼻子只有几吋距离。那只熊张开嘴巴，露出粉红色的舌头。
「小心点。」背后有个男的出言警告。「牠们看起来或许很可爱，可是对牠们来说，妳只是一顿午餐哪，小女孩。」
蕾西一惊，连忙转头，想找出说话的人。这人是谁，竟然这样吓一个小孩？可是她背后的脸孔都没对着她看，每个人都面带微笑看着那几只北极熊。
「艾美，」她轻声说，手搁在女孩的肩头。「或许最好别逗牠们。」
艾美似乎没听见她说话，脸往前更贴近玻璃。「你叫什么名字？」她问那只熊。
「好了，艾美。」蕾西说：「别太靠近了。」
艾美摸着玻璃。「牠有个熊的名字，可是我不会念。」
蕾西迟疑了一下，这是个游戏吗？「这只熊有名字？」
女孩抬头，瞇着眼睛。她脸上有一抹明亮的光采。「牠当然有名字。」
「牠告诉妳了。」
水池溅起巨大的水花，群众猛然倒抽一口气。第二只熊跳进水里，他——还是她？——划过一片湛蓝，来到艾美面前。现在有两只北极熊和她脸对着脸，隔着玻璃相望。牠们的身躯大得像部汽车，毛皮随着池面下的水流轻轻波动。
「你看看。」有人开口。是蕾西在地图前面碰到的那个女子。她站在她们旁边，手肘弯曲，将小婴儿竖直着抱起来，像举起娃娃似的。女子一头长发紧紧扎出马尾，穿着短裤、T恤和夹脚拖鞋。透过T恤的皱折，蕾西看得出来她因为怀孕而隆起的肚皮还松垮垮的。她丈夫站在她身边，手里拿着照相机，看好没人坐的婴儿车。
「我想牠们喜欢妳。」她对艾美说。「看，小宝贝。」她哼着，逗得小婴儿咯咯笑，两条手臂挥啊挥，像只小小鸟。「看熊熊，看熊熊啊，小宝贝。老公，照张相吧。照——张——相。」
「不行。」那人说：「妳这个角度不对，把她转过来。」
那女子没好气地嚷道：「拜托，就趁她笑的时候拍一张嘛，有这么难吗？」
蕾西看着他们的时候，又来了第二阵水花，接着，她还来不及转头，第三次泼水声就来了。一个浪头翻过玻璃上缘，往下坠，每个人都知道会发生什么情况，但也都无力行动。
「小心！」
冰冷的水从玻璃里面朝蕾西袭来，像个狠狠的巴掌，带着盐味灌进她的鼻子、嘴巴和眼睛。周围惊叫声四起。她听见宝宝在哭，妈妈在叫，闪开！闪开！人群推挤碰撞着她。蕾西知道自己闭上了眼睛，想躲开刺痛的咸水。她跌跌撞撞往后退，腿被撞到、绊到，倒在一群人身上。她等着听见玻璃破碎的声音、听见槽里的水奔涌而出的声音。
「艾美！」她张开眼睛寻找艾美，发现有个男的在看她，脸凑得离她好近。是那个带照相机的男子。她周围的人群一片静默，但玻璃终究还是没破。
「对不起，」那男子说：「妳没事吧，修女？我一定是绊倒了。」
「该死！」那女子站在他们上方，衣服和头发全湿透了。宝宝在她肩头放声尖叫。她一脸怒火。「妳那个小孩干了什么好事？」
蕾西知道她是在对自己讲话。
「对不起——」她说：「我不——」
「妳看她！」
所有的人都往后退，离开水槽，每一双眼睛都盯着那个背着背包、蹲在水槽前面的小女孩。她双手贴在玻璃上，四只熊的脸也都靠着玻璃。
蕾西站起来，快步向前。小女孩低着头，水还滴滴答答从她的头发落到膝盖上。蕾西看见她的嘴唇蠕动，彷佛在祷告。
「艾美，怎么回事？」
「那个女孩在和熊讲话！」有个人嚷嚷起来，人群立时响起一阵惊叹。「看！」
相机开始喀嚓喀嚓，蕾西蹲在艾美身边，手指拨开垂在小女孩脸上的黑色发丝。她脸颊上淌着泪，混杂着水槽里溅出来的水。
「告诉我，孩子。」
「牠们知道。」艾美说，双手依然贴在玻璃上。
「知道什么？」
女孩扬起脸，蕾西吓呆了，她从来没在孩子脸上看过这样哀伤的神情。然而，望着艾美的眼睛，她却看不见恐惧。无论艾美知道了什么，她都接受了。
「知道我是谁。」她说。
艾儿涅特修女坐在慈悲修女院的厨房里，决定要采取行动。
九点，九点半，然后十点。蕾西和那个小女孩艾美不管去了哪里，都没回来。最后克莱儿修女全盘托出，蕾西没去望弥撒，而且她们两个很早就出门了，小女孩背着背包。克莱儿听到她们出门的声音，从窗户看见她们穿过后门，到公园去。
蕾西在盘算着什么，艾儿涅特修女早该知道的。
那小女孩的故事经不起检验，她一听就知道了；或者应该说，就算不是真的知道，也感觉得出不对劲，一颗怀疑的种子在一夜之间长大茁壮，她知道事有蹊跷。就像《玛德琳故事集》[2]里的那个克拉薇小姐，艾儿涅特修女知道。
而现在，也和故事书里的情节一样，有个小女孩不见了。
其他修女都不知道蕾西真正的身世，连艾儿涅特修女也是接到总会长办公室转来的心理评估报告，才知道事情的全貌。艾儿涅特记得很多年前曾经在新闻上听到过一点消息。但这类的事情不是老在某个地方发生吗？特别是在非洲，那些可怕的小国家，人命一文不值，上帝的意旨最奇特最难以洞悉的国家。
那些事情骇人听闻、令人心碎，但是一个人的心装得下的事情实在太多了，可以容纳许多这类的故事，所以艾儿涅特早就忘掉了。如今蕾西在她的照顾之下，没有其他人知道真相。她不得不承认，蕾西从每个方面来看，都是个模范修女，只是有一点自我压抑，她的虔诚奉献有一点太过神秘。蕾西说（而且大家也毫不怀疑）她的爸妈和姐妹都还在塞拉利昂，每天参加王宫舞会跟打马球。
自从联合国维安部队找到藏身在田野中的她，并交给修女之后，蕾西从没改变说词，这是上帝的垂怜。当然，上帝慈悲为怀，让蕾西忘记发生在她身上的事。因为士兵杀害她的家人之后，并没有一走了之，他们和蕾西一起待在田野里，待了好几个钟头。如果不是上帝垂怜让她遗忘了所有的事情，最后被他们抛下来等死的这个小女孩或许真的会死。在那个瞬间，上帝选择不带她走，正是祂旨意的显现，不容艾儿涅特质疑。知道事情的原委，以及随之而来的忧心是个负担，但艾儿涅特只能默默承担。
但是现在又有个小女孩扯进来——简直有礼貌到过分，又安静得像条鬼魂的艾美——这整个情况岂不是显得大大不对劲，一整个不可置信？现在想想，蕾西的说词一点道理都没有，小女孩的妈妈是她朋友？不可能。除了每天的弥撒之外，蕾西根本鲜少迈出大门一步，怎么可能和那个女人交上朋友？更不要说那个女人怎么会把女儿托给她了。艾儿涅特无法解释，因为根本就没得解释，这个故事通篇是谎言。而现在这两个人又不见了。
十点半了，坐在厨房里，艾儿涅特修女清楚知道自己该作什么。
但是她该怎么说？该从哪里说起？其他的修女似乎对艾美的事完全不知情。那女孩来的时候，只有蕾西一个人在，像平常一样。艾儿涅特修女试过很多次，想劝她出门，像是去小区厨房、郊游、商店，或随便她想去哪里，但是蕾西总是拒绝。在她回答的瞬间，脸孔都会散发出某种欣喜的茫然神色，让这个问题瞬间告终。不，谢谢妳，修女。或许改天吧。三、四年来都是这样，但现在蕾西却说一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小女孩，是她认识的人的孩子。所以如果她打电话报警，故事的源头就必须回到蕾西身上，回到在田野上发生的事。
艾儿涅特拿起电话。
「修女？」
艾儿涅特转头，是刚踏进厨房，还穿着运动服的克莱儿修女，她不是早该换上正常的装束了吗？克莱儿以前作过房地产，不只结过婚还离了婚，在衣柜里藏了一双高跟鞋和一件小礼服。不过那是另一个问题，不是现在需要思索的困境。
「修女，」克莱儿说，语气满是忧心。「车道上有辆车。」
艾儿涅特放下电话。「是谁？」
克莱儿略有迟疑。「他们看起来......像警察。」
艾儿涅特走到门口的时候，门铃正好响起。她掀开侧窗的窗帘往外看。是两个男人，一个大约二十来岁，另一个年纪稍大一点，但她觉得还算年轻。两人都穿深色西装打领带，活像葬仪社的人，也有点像警察。如果真的是警察，那显然已涉及官方，事态有点严重。他们顶着太阳站在台阶下，离门口有段距离。年纪比较大的那个看着她，露出微笑，但没说什么。他长得不错，但没什么特色，身材修长，有张五官端正、赏心悦目的脸，太阳穴两边有一抹灰，在阳光下微微闪着汗光。
「我们应该开门吗？」站在她后面的克莱儿问。露意丝修女听到门铃，也走下楼来。
艾儿涅特深吸一口气，让自己镇静下来。「当然啦，修女。」
她打开门，但没拉开纱门和门炼。那两名男子走上前来。
「有什么我可以帮忙的吗，两位？」
年纪比较大的那个伸手到胸前口袋，掏出一个小皮夹。他打开皮夹时，她一眼就看见三个缩写字母：FBI。
「女士，我是特别探员华格斯特。这位是特别探员铎伊。」就这样，皮夹一晃就消失，回到他的西装口袋里。她看见他的下巴有道伤疤，或许是刮胡子的时候弄伤的。「很抱歉在星期六早上打扰您......」
「是艾美的事吧？」艾儿涅特说。她无法解释，这句话竟然就这样脱口而出，彷佛他无意间就让她这样作似的。他没答腔，所以她继续追问：「是吧，对不对？艾美的事？」
年纪比较大的那个探员——她已经忘了他叫什么名字——目光越过艾儿涅特，看着她背后的露意丝修女，迅速露出一抹让人安心的微笑，然后才又看着艾儿涅特。
「是的，女士。是艾美的事。我们可以进去吗？请教您和其他几位女士一些问题？」
就这样，他俩站在慈悲修女院的起居室。两个身穿深色西装、散发着阳刚汗味的大男人。他们庞大的身躯让房间里的气氛为之一变，空间显得更小了。除了偶尔有修理工人或教区的费岗神父来访之外，没有其他男人踏进这里过。
「对不起，警官，」艾儿涅特说：「能再说一遍你们的名字吗？」
「当然可以。」又是那个自信、讨喜的微笑。「我是华格斯特探员，这位是铎伊探员。」他环顾室内。「艾美在吗？」
克莱儿修女插嘴说：「你们为什么要找她？」
「我恐怕没办法告诉各位详情。不过为了妳们的安全，妳们应该要知道艾美是联邦证人，我们是来带她去接受保护的。」
联邦保护！艾儿涅特心一惊，胸口猛然揪紧。这比她原本料想得还糟，联邦保护！就像电视上演的。那些警匪影集她并不爱看，但偶尔还是会看，因为其他修女喜欢。
「蕾西作了什么？」
那探员很感兴趣地挑起眉毛。「蕾西？」
他想假装自己知情，让她继续说，好从她口中套出情报。艾儿涅特心知肚明。可是她当然还是照作，她告诉他们蕾西的名字。除了艾儿涅特之外，没有其他人提到蕾西，她可以感觉到背后那些修女的沉默重重地压着她。
「蕾西修女，」她解释：「她告诉我们，艾美的妈妈是她的朋友。」
「原来如此，」他瞄向另一个探员：「或许我们也该和她谈谈。」
「我们有危险吗？」露意丝修女说。
艾儿涅特修女转头蹙起双眉，要她闭嘴。「修女，我知道妳是好意。可是请让我处理。」
「我不会说有危险，不算有。」那位探员说：「可是我想我们最好和她谈谈。她现在在吗？」
「不在。」克莱儿修女说。她一副挑衅的模样，双手环抱在胸前。「她们离开至少一个小时了。」
「妳知道她们去哪里了吗？」
有那么一会儿，完全没有人说话。接着屋里深处传出电话铃声。
「不好意思，两位。」艾儿涅特说。
她回到厨房，心脏狂跳，很高兴有电话打断这段谈话，彷佛因此获得额外的时间思考似的。但是一拿起电话，话筒传来的却是她不认得的声音。
「是修女院吗？我知道我在那边看过你们。请原谅我冒昧致电。」
「请问您是哪位？」
「对不起。」他的语气很急，有点心不在焉。「我叫乔．墨菲，我是孟菲斯动物园的安全主任。」
电话另一端似乎有些骚动，这位安全主任对另一个人说话，打开大门就是了。他说，照我的话作，快去。
然后他又回到电话上。「您知不知道有位修女带一个小女孩到这里来？黑人修女，和妳们一样的打扮。」
一阵目眩耳鸣袭来，彷佛有一群蜜蜂包围着艾儿涅特修女。在这个美丽宜人的早晨，有可怕的事情发生了。厨房的门被推开，两名探员走进来，后面跟着克莱儿修女和露意丝修女，所有的人都瞪着她看。
「是的，我认识她。」艾儿涅特想压低嗓音，但她知道这样一点意义都没有。「怎么回事？」
有一段时间，话筒的另一端声音被压低，动物园的那个人用手掩住话筒。他放开手之后，她听见孩子们哭喊大叫的声音，接着还有其他声音传来，是动物的声音。猴子、狮子、大象和鸟禽，尖鸣嘶吼。艾儿涅特过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除了透过电话听得到之外，那些声音也从开敞的窗户传进来，飘过公园，清清楚楚地传进厨房。
「怎么回事？」她哀求地问。
「妳最好过来一趟，修女。」那人说：「我从没看过这种该死的事。」
蕾西浑身湿透，气喘吁吁地奔跑。她抱着艾美，把小女孩搂在胸前，女孩的腿紧紧夹着她的腰。她们两个在动物园里迷失方向，迷失在那迷宫似的小径之间。艾美在哭，脸贴在蕾西的衣服上不断抽噎——我是谁，我是谁——其他人也都在奔跑。一切都从北极熊开始，牠们的动作变得越来越狂乱，直到蕾西把艾美从玻璃前面带走为止；接着，她们背后的海狮也开始疯狂地在水里跳进跳出，等她们回头冲向动物园中央时，那些草原动物，像蹬羚、斑马、鹿和长颈鹿开始狂绕圈圈，疾奔冲撞围栏。
都是因为艾美。蕾西知道，是艾美身上的某些东西。发生在北极熊身上的事，也发生在所有的动物身上，而且不只是动物，还包括人，混乱扩及整个动物园。经过大象前面时，她立即感觉到牠们的体积和力道；牠们抬起巨大的脚用力跺着地面，举起长鼻对着热气蒸腾的孟菲斯吼叫。一只犀牛冲撞栏杆，发出如汽车碰撞的巨大声响，接着愤怒地开始用牠的大角撞墙。空气中突然充满各种声音，又响又恐怖，弥漫着惊慌，人们开始哭喊，叫唤自己的孩子，又推又挤又拉。众人让道给蕾西往前跑。
「就是她！」有个声音喊着，那句话从蕾西背后袭来，像一枝箭射中她。蕾西转头看见那个带相机的男子，伸长手指指着她。他旁边站着一个身穿淡黄色运动衫的警卫。
蕾西紧紧抱着艾美，转身就跑，经过猴子尖声怪叫的牢笼、天鹅拍着庞大而无用的翅膀嘎嘎叫的人工湖区，和丛林鸟类高声鸣叫的巨大鸟笼。惊恐的观众蜂拥逃出爬虫馆。一群身穿红色T恤、惊慌失措的学童挡在蕾西前面，她蛇行绕过他们，差点跌倒，但还好勉强能保持平衡。她前面的地上铺满观众逃跑丢下的残骸碎屑、导览小册、衣服的小配件，还有黏在纸上糊成一团的融化冰淇淋。一群人狂奔经过她身边，气喘吁吁，其中一个扛着来复枪。
不知道从什么地方传来机械式的平静声音。不断重复：「动物园现在关闭。请尽快从最近的出口离开。动物园现在关闭......」
蕾西绕着圈子，想找离开的路却遍寻不着。狮子在吼，还有狒狒、狐?，以及夏天夜里透过敞开窗户听见的那些猴子。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宛如合唱在她心中回荡，轻轻跳跃，宛如枪炮开火的声音，宛如田野上的枪声，宛如她妈妈在门口的叫喊声：快跑，快跑，快点跑。
她停下脚步，感觉到他。那道阴影，那个不在那里，但同时也在的男人。他是来找艾美的，蕾西知道。动物要告诉她的就是这件事。那个黑暗的男人要来把艾美带到田野上，带进小树丛里，那个蕾西看了很多个钟头又很多个钟头的树丛，她躺在那里看着天色从夜黑、泛白转成黎明，听着发生在她身上的声音，以及从她自己嘴里发出的哭喊；但是她让自己的心远远飞离身体，飘得越来越高，高过树丛，飘向天堂，到上帝所在之处。在田野上的女孩是别人，是她不记得的人，整个世界被一圈温暖的光线包围，让她永远安全无虞。
她嘴里有刺刺的咸味，但那不只是水槽里溅出来的水，她哭了。透过闪闪发亮的泪珠帘幕，她看着路，紧紧抱着艾美往前跑。这时她看见了零食摊，宛如灯塔一样出现在她面前，正是她刚才买花生的零食摊。摊位后头彷佛敞开大嘴般矗立的，是出口处的大门。穿着浅黄运动衫的警卫拿着通话器大吼大叫，挥手要大家快点出去。蕾西深吸一口气，朝群众的方向移动，把艾美抱在胸前。
离出口只剩几呎的距离，突然有一只手抓住她的手臂。她猛转身，是一个警卫。他的另一只手指着蕾西给某人看，力道放松了些。
蕾西，蕾西。
「女士，请跟我来——」
她一刻也不能等，猛力一推，她卯足仅余的力气往前冲，感觉到周围的人东摇西晃。她听见背后有抱怨和喊叫的声音，是被她推得倒地的人们，还有喊着要她别动的警卫。可是她们冲出大门了，蕾西沿着步道跑到停车场，警铃的声音越来越近。她浑身是汗、气喘吁吁，知道自己随时可能跌倒。她不知道自己要到哪里去，可是那不重要。躲开，她想，躲开。尽快跑，孩子。躲开军队，躲开。
这时，她背后动物园的某处传来一声枪响。枪声划破空气，让蕾西霎时动弹不得，在随之而来的静默中，一辆面包车开过来，猛然打滑停在她面前。艾美浑身乏力地贴在她胸前。这是她们的车，蕾西知道，是修女开去小区厨房，开去到处逛的那辆蓝色大面包车。开车的是克莱儿修女，依旧穿着运动服的克莱儿。就在艾儿涅特修女跳下前座的时候，另一辆黑色的房车也在面包车后面停了下来。周围的人潮川流不息，车辆忙着驶出停车场。
「蕾西，到底是怎么——」
两个男人从第二辆车下来，黑暗随着他们降临。蕾西的心一揪，声音卡在喉咙出不来，宛如卡着瓶塞。她不必看就知道他们是什么人。来不及了！全盘皆输！
「不！」她往后退。「不！」
艾儿涅特抓着她的手臂。「修女，克制一下自己吧！」
大家都在拉扯她，一只只手伸出想把小孩抱走。蕾西用尽身上的每一分力气，把艾美紧紧抱在胸前。「别让他们过来！」她大喊：「帮我！」
「蕾西修女，这两位是FBI的探员，照他们说的话作，拜托！」
「别抓走她！」蕾西跌坐在地上。「别抓走她！别抓走她！」
最后还是靠艾儿涅特修女把艾美从她的臂弯里抱走。彷佛回到了田野那般，蕾西拳打脚踢，尖声喊叫。
「艾美！艾美！」
她痛哭失声，身上最后一丝力量已经离她身躯而去。感觉到艾美离开时，周围顿时空虚起来。她听见小女孩微弱的声音哭喊着，蕾西，蕾西，蕾西。接着是车门关上的声音，艾美被关进车里了。她听见引擎启动，车轮转动，车子高速驶离。她把脸埋在双手里。
「别抓走我，别抓走我，」她抽抽噎噎地说：「别抓走我，别抓走我，别抓走我。」
克莱儿来到她身边，伸手揽住她抖动的肩膀。「没事了，妳很安全。」
可是不对，她并不安全。没有谁是安全的，蕾西、克莱儿、艾儿涅特，甚至那个带着宝宝的女人或穿浅黄色衣服的警卫都不安全，蕾西此时此刻明白了。克莱儿怎么能告诉她说一切都没事了？并非没事，这就是这些年来那个声音一直想告诉她的，打从她还是个小女孩、躲在田里的那个夜晚就开始对她说话的声音。
蕾西．安东尼特．库杜托。听哪，看哪。
透过心灵之眼，她终于看见了蜂拥而来的军队、战场的火焰；坟墓、土坑，以及数亿生灵的垂死哭喊；黑暗蔓延扩展，宛如巨大的黑色翅膀掩住整个地球；残暴悲哀的最后痛苦时刻，恐怖的最终奋战，死亡宰制一切。到最后，空无一人的城市陷入百年的静默沉寂。这些事情已经开始发生了。蕾西哭了又哭，因为坐在田纳西州孟菲斯的路边，她看见艾美，她的艾美，蕾西无法拯救的艾美，正如她无法拯救自己一样。艾美，时间静止，无名无姓，漫步在黑暗无光、被遗忘的世界，永远孤独，永远无声，只说着同一句话：我是谁，我是谁，我是谁。
[2] Ludwig Bemelmans所著，收录了一系列关于小女孩玛德琳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