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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特在某个很冷的地方,这是他可以分辨得出来的第一件事。他们先带他下飞机——卡特这辈子还没搭过飞机,很想要坐在靠窗的座位,但是他们把他塞在机舱后面,和行李挤在一起,左手腕铐在一根管子上,还有两个大兵看守。上阶梯走下跑道时,寒意迎面袭来,宛如一拳打上他的肺。卡特以前不是没有冷过,他曾在一月睡在休斯敦高速公路底下,怎么可能不知道寒冷的滋味?可是这里的冷不一样,很干燥,他感觉自己的嘴唇干裂,眼泪也冻住流不出来。
很晚了,但他不确定到底有多晚,机场亮得像监狱里的院子一样。站在阶梯顶端,卡特数出十几肥肥大大的飞机,后面有大大的门掀开,活像小孩的睡衣;堆高机在跑道上来来回回,卸下盖有迷彩布的行李柜。他很想知道,这些人是不是打算把他变成某种士兵?说不定这就是他用性命交换来的条件。
华格斯特。他还记得这个名字,发现自己竟然信任这个人的感觉实在很诡异。长久以来,卡特已经习惯不信任其他人了,但是华格斯特身上有某些特质,让他觉得这个人了解他的处境。
卡特戴着手铐和脚镣,慢慢走下阶梯,小心保持平衡。有个大兵走在前面,另一个押后。他俩都没和他说半句话,甚至就卡特所知,他俩彼此也没交谈。他虽然在运动服外面套上了连帽外套,但是因为戴手铐的关系,所以拉链没拉起来,风一下子就灌了进去,很冷。他们带着卡特穿过停机坪,到了一座光线明亮的停机棚,有辆面包车停在那里等着,他们一走近,车门就开了。
一个士兵用来复枪戳戳他。「进去。」
卡特照他的吩咐作。接着听见马达轻响,车门在他背后关上。车上的座椅很舒服,不像飞机上的硬板椅那样折腾人,唯一的光源来自车顶上的小灯泡。他听见车门上砰砰拍了两声,然后面包车就上路了。
他在飞机上已经打了个盹,所以现在并不想睡觉。他很清醒,但因为没有窗户,没办法知道时间,也无从得知距离与方向。不过他已经乖乖等待了一辈子,再多等几个小时也不碍事。他让心思放空一会儿,时间流逝,然后车子行进速度渐渐变慢。他与驾驶座之间隔了一道墙,从墙的另一边传来模糊不清的讲话声,但卡特听不清楚他们在说什么。面包车继续往前走了一会儿,接着停了下来。
车门被猛然拉开,出现两个站在寒风中、身穿野战部队迷彩服,外罩连帽外套的白人小伙子。在他们背后有一片灯光明灿的绿洲在阴暗中浮现,是麦当劳。卡特听见车辆呼啸而过的声音,知道他们一定是在某条高速公路旁边。虽然天色仍然很暗,但是天空隐隐发亮感觉很像清晨,他的双腿和双臂坐得发僵。
「拿去,」其中一个大兵丢给他一个袋子。他这才注意到另一个正张口咬最后一口三明治。「早餐。」
卡特打开袋子,里头有一个用纸包起来的猪肉满福堡和薯饼,以及装在塑料杯里的果汁。因为寒冷的关系,他的喉咙干得要命,衷心希望能有多一点果汁,就算是白开水也好。他马上就喝光了,果汁甜得让他牙齿刺痛。
「谢谢。」
那士兵掩着嘴巴打哈欠。卡特想不通他们为什么会对他这么好,他们一点都不像掐人鬼和其他人。他们随身佩带武器,但是表现得一副没什么的样子。
「我们还要开好几个钟头。」卡特吃完之后,那个士兵说:「你需要上个厕所吗?」
卡特下了飞机后就没再小便过了,可是他口干舌燥,知道自己没有什么尿可以解。他向来都这样,可以忍好几个钟头,再好几个钟头。可是他想到麦当劳,想到里面的人、食物的气味以及明亮的灯光,知道自己很想看一看。
「我想我需要。」
那士兵爬上面包车,厚重的靴子踩得金属地板匡当作响。他在狭小的空间里弯着腰,从腰带上的一个小袋子里拿出一根闪亮的钥匙,解开镣铐。卡特清楚地看见他的脸,这个士兵有一头红发,年纪顶多二十岁上下。
「不准搞花样,了解吗?」他对卡特说:「我们其实不应该这么作的。」
「不会,长官。」
「把拉链拉起来,外面冷得要死。」
他们带他穿过停车场,一人站一边,但没抓着他。卡特已经想不起来上一次自由走动、没有其他人抓着他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停车场上的车子大多挂的是科罗拉多车牌,空气闻起来很干净,很像松香清洁剂,他感觉到群山环绕,朝他压近。地面上也有雪,在停车场周围堆得高高的,上面结了一层冰。他这辈子只看过一两次雪。
两个士兵敲敲洗手间的门,等了一会儿,都没人回应,才让卡特进去。一个跟了进去,一个看着门。里面有两个小便斗,卡特用了一个,跟着他进去的士兵用了另一个。
「双手摆在我看得见的地方。」那个士兵说,然后笑了起来,「开玩笑的。」
卡特尿完之后,到洗手台洗手。他以前住在街上的时候,常常利用位在蒙特罗斯的那家麦当劳梳洗,直到后来被店经理逮到,把他赶走。他记得休斯敦的麦当劳很脏,特别是洗手间。可是这间麦当劳很漂亮,很干净,水槽旁边还摆着花香洗手皂和小盆栽。他洗洗手,慢慢来,让温水淌过他的皮肤。
「现在麦当劳也摆盆栽了?」他问那个士兵。
士兵不解地看他一眼,然后大笑起来。「你离开多久啦?」
卡特不知道什么事这么好笑。「几乎大半辈子了。」他说。
离开洗手间之后,第一个士兵正在排队点餐,所以他们三个一起等,没有人把手摆在他身上。卡特缓缓打量了室内一圈,有几个男人独自坐着,还有一两个家庭、一个妇人带着一个正埋头猛玩掌上型电玩的十几岁男孩。全部都是白人。
他们到了柜台前面,那个士兵点了咖啡。
「你还需要什么吗?」他问卡特。
卡特想了想。「他们有冰红茶吗?」
「你们有冰红茶吗?」士兵问柜台后面的女孩。
她耸耸肩,大声嚼着口香糖。「只有热红茶。」
士兵看看卡特,卡特摇摇头。
「咖啡就好。」
回到车上之后,那两个士兵自我介绍,他们分别是鲍森和戴维斯,一个是康涅狄格州人,另一个来自新墨西哥。卡特搞不清楚哪一个是哪里来的,可是他觉得没什么不同,反正那两个地方他都没去过,戴维斯就是有一头红发、替他解开手铐的那个。其余的车程,他们都让隔开驾驶座与后座的小窗户开着,也没再给他戴上镣铐。他们在科罗拉多州,和他猜想的一样,但是只要经过路标,那两个士兵就会叫他蒙住眼睛,然后哈哈笑得像听见大笑话似的。
过了一段时间之后,他们驶离州际公路,开上一条乡间道路,紧紧贴着山蜿蜒而上。坐在乘客舱的第一排座位,卡特可以透过挡风玻璃看见掠过窗外的世界,雪在路边堆得高高的,一片洁白。举目望去,看不见任何城镇,只是偶尔会有一辆车迎面驶来,错车而过时,先会有一阵强光,接着会看见融化的雪花被车轮压得翻飞。他从来没看过人这么少的地方。仪表板上的时钟显示,现在刚过清晨六点。
「这里好冷。」卡特说。
鲍森开车,戴维斯在看漫画书。
「你说对了。」鲍森说:「比贝丝.波普的背抱起来还冷。」
「贝丝.波普是谁?」
鲍森耸耸肩,握着方向盘瞄他一眼。「我高中认识的小妞,她有什么脊椎侧弯的。」
卡特也不知道那是什么,但是鲍森和戴维斯觉得这很好笑。若华格斯特打算给他的差事是和这两个家伙一起工作,那他十分乐意。
「那是水行侠吗?」卡特问戴维斯。
戴维斯从那一迭漫画里抽出几本给他,一本《复仇者联盟》和一本《X战警》。光线很暗,没办法读上面的字,但是卡特喜欢看图片,反正漫画本来就是看图说故事。虽然金刚狼[1]是个讨人厌的家伙,可是卡特向来最喜欢他,但也很同情他。骨头里有那些金属怎么可能会好受?而且他在乎的人不是快死了就是被杀了。
又过了大约一个钟头左右,鲍森停下车子。
「抱歉,老兄,」他对卡特说:「我们得再把你铐起来了。」
「没问题。」卡特点点头说:「我已经很感激了。」
戴维斯从前座下车,绕到后面来。门一开,灌进一阵冷风。戴维斯重新铐上镣铐,把钥匙收进口袋。
「舒服吗?」
卡特点点头。「我们还要开多远?」
「不会太远。」他说。
他们继续开,卡特可以察觉得到车子正在往上爬。他看不见天空,但猜想时间应该接近中午了。他们放慢速度驶过山脊时,强风朝车子袭来。
车子翻过山顶到另一边时,鲍森透过后照镜迎上他的目光。「你和其他人不太一样。」他说:「你到底干了什么?不介意我这么问吧。」
「什么其他人?」
「你知道的,其他像你这样的家伙,罪犯。」他转头看戴维斯。「记得巴柏寇克那家伙吗?」他摇摇头,笑起来。「老天爷,那差事真是要命。」他又看着卡特,「你不一样,我看得出来,你不一样。」
「我没疯。」卡特说:「法官说我没疯。」
「可是你干掉了某个人,对吧?否则你现在就不会在这里了。」
卡特不知道像这样的对话是不是他非作不可的事,不知道这是不是条件的一部分。「他们说我杀了一位女士,可是我不是故意的。」
「她是什么人?老婆、女朋友之类的?」鲍森透过后照镜对着他咧嘴笑,眼里闪着兴味盎然的神色。
「不是。」卡特吞了吞口水。「我替那位女士割草。」
鲍森哈哈大笑,又瞄了戴维斯一眼。「听听看,他替那位女士割草。」他透过后照镜看着卡特。「你的个子这么小,怎么有办法作?」
卡特不知道要说什么,他有种很不舒服的感觉,彷佛这两人之前对他好,只是为了要把他搞胡涂。
「别这样,安东尼。我们给你买了满福堡,还带你去上厕所,对不对?你可以告诉我们的。」
「你他妈的行行好,」戴维斯对鲍森说:「闭嘴!我们就快到了,你到底想干嘛?」
「我想干嘛?」鲍森吸了一口气说:「我想知道这个家伙干了什么事,他们全都干了某些事情。快点,安东尼,你的故事是什么?你干掉她之前先搞了她?是不是这样?」
卡特觉得自己的脸因羞愧而发热。「我绝对不会作那种事。」他挤出回答。
戴维斯转过头看着卡特。「别听这个浑蛋胡说八道,你什么事都不必说。」
「少来,这个家伙很迟钝,你看不出来吗?」鲍森透过后照镜,一脸期待地看着卡特。「我敢说事情就是这样,你一定先搞了找你帮她割草的漂亮白妞,对不对,安东尼?」
卡特感觉到空气刺痛了他的喉咙。「我没......别、别再说......」
「你知道他们要怎么对你吗?」鲍森问:「还是你以为这只是免费搭便车?」
「该死!闭上你的嘴巴!」戴维斯说:「理察兹会海扁我们一顿。」
「是、是,去他的!」鲍森说。
「那人说......我有份工作。」安东尼勉强开口,「很重要的工作,说......我很特别。」
「特别。」鲍森对这两个字嗤之以鼻。「你很特别,好吧。」
他们默默开车。卡特瞪着车子地板,觉得头晕、恶心、想吐,他真希望刚才没吃满福堡。他开始哭,不记得自己上回哭是什么时候了。没有人提过强暴那个女人的事,就他记得没有。他们也问过他有没有强暴那个小女孩,但他总是说没有,这是千真万确的,他发誓。那小东西顶多五岁,他只是想给她看在草地上找到的癞蛤蟆。他以为她会喜欢看这样的东西,小小的东西,就像她那么小。他想作的只有这样,表达善意。他还是个小男生的时候,没有人这样对待过他。
过来吧,小可爱,我有个东西给妳看,一个小东西,像妳这么小。
至少他还知道特勒尔是什么地方,知道他在那里会碰上什么事。没有人提到强暴伍德太太的事。那天在院子里,她像发了疯似地对他尖声怪叫,拳打脚踢,叫小女孩快跑。她跌下去不是他的错,他只是想要让她平静下来,告诉她什么事都没发生,如果她希望他离开,他就离开不再回来。他原本觉得无所谓,不论是对这件事或其余的事都一样。但华格斯特跑来告诉他,不必打毒针了,让卡特的心思又兜转到其他地方去,结果看看他现在落到什么处境。这一点道理都没有,这让他想吐,让他全身打哆嗦。
他抬起头,看见鲍森冲着他咧嘴笑。眼白变得好大。
「噗!」鲍森拍了方向盘一掌,哈哈大笑,彷佛刚刚说了这辈子最好笑的笑话。然后刷一声,把窗户关起来。
华格斯特和铎伊这时在南孟菲斯的某处,穿过住宅区迷宫一般的小街道,驶离这座城市的郊区地带。这整件事打从一开始就不对劲。华格斯特搞不清楚动物园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整个地方一团慌乱,接着是那个名叫艾儿涅特的老修女,几乎一把擒住一个叫蕾西的修女,想把小女孩抢走。
那个艾美.NLN。年纪顶多六岁的小女孩。
就在华格斯特已经准备要出面制止老修女时,蕾西突然放手,老修女接过小女孩交给铎伊。华格斯特还来不及说话,铎伊就把孩子抱到车上。之后,他们唯一要作的就只有尽快离开,免得本地警察来了开始东问西问,天晓得那里有多少目击者,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
他得把车丢掉,他得打电话给席克斯,席克斯得把他们弄出田纳西。他必须一件一件依序搞定。艾美横躺在后座,别开脸,怀里搂着她从背包里拿出来的绒毛兔子。老天爷啊,他到底干了什么好事?一个六岁的小女孩!
车子开进一个单调的小区,两旁都是公寓和成排的商店,华格斯特转进一个加油站,熄掉引擎。他转头看铎伊,两人从离开动物园之后就没说过半句话。
「你到底搞什么?」
「布莱德,听我说——」
「你疯了吗?看看她,她只是个孩子。」
「事情就这样发生了。」铎伊摇摇头。「每件事都很疯狂。好吧,或许我是搞砸了,我承认。可是我能怎么办?」
华格斯特深吸一口气,想让自己平静下来。「等我一下。」
他下了车,按了席克斯保密电话的号码。「我们有问题了。」
「你们弄到她了?」
「是的,我们弄到她了。她是个孩子,他妈的搞什么啊?」
「探员,我知道你很生气——」
「你他妈的说对了,我是很生气,而且我们大概有五十个目击者,从那些修女开始算起。我很想把她丢到最近的一间警察局去。」
席克斯沉默了一会儿。「我需要你集中精神,探员。我先把你们弄出那个州,然后再来搞清楚接下来怎么办。」
「接下来不会怎么办,我的工作没包括那一部分。」
「我听得出来你很沮丧,你有沮丧的权利。你们现在在哪里?」
华格斯特深吸一口气,控制住心中的怒火。「在加油站,南孟菲斯。」
「她都还好吧?」
「四肢健全。」
「别作蠢事。」
「你这是在威胁我?」但是就在说出这句话的同时,华格斯特弄清楚眼前的情况了。脱队的时机已过,在动物园时就已经过了。他们现在是逃犯了。
「我不必威胁你。」席克斯说。「等我的电话。」
华格斯特按掉电话,走进加油站。看店的是个看起来干干净净的印度人,缠着头巾,坐在防弹玻璃后面,正在看电视上的布道大会。小女孩八成饿了,华格斯特挑了一些花生酱饼干和巧克力牛奶,拿到柜台准备结账。他抬头注意到摄影机,就在这时,挂在腰间的移动电话开始哔哔响,他迅速付了钱,走到店外。
「我可以派辆车从小岩城过去。」席克斯说:「你给我地址,当地分处的探员会过去找你。」
小岩城到这里起码要两个小时,太久了。两个穿西装的男人,一个小女孩,一辆黑色房车,再显眼不过了。而且那些修女还可能提供车牌号码,他们不可能逃得过桥上的扫描仪。如果小女孩被通报为绑架受害者,琥珀警示系统[2]就会启动。
华格斯特环顾四周,越过大街,他看见一家二手车行,一条条绳索上挂着五颜六色的小旗子迎风飞舞。但大部分都是破铜烂铁,喝油喝得凶、没人养得起的老式汽车。面对街道的地方停了辆旧款的雪佛兰太浩,车龄起码十年。挡风玻璃上贴了一行字:「轻松贷款」。
华格斯特把自己的打算告诉席克斯。回到车上之后他把牛奶拿给铎伊、饼干递给艾美,然后快步越过大街,走近那辆太浩。一个戴着超大眼镜,头发侧梳盖住秃顶的男子从活动屋走过来。
「这辆车不错,对吧?」
他把价钱杀到六千,差不多就是他身上仅有的现金。席克斯应该也会想到现金的问题。因为今天是星期六,那辆太浩的文件要到星期一早上才会送达监理单位,而那时他们早就离开了。
铎伊跟着太浩,开到约一哩外的一个公寓小区之后把车停在后面,远离路边,抱着艾美坐上这辆太浩。不算零缺点,但是只要席克斯在今天晚上以前找人把这辆车的纪录销毁,就不会有人追查到他们的下落。太浩车里有很浓烈的柠檬芳香剂气味,但是除此之外,很干净也很舒服,仪表板上的里程看来也还不赖,比九千哩稍微多一点。
「你有多少现金?」他问铎伊。
他们把钱凑在一起,只剩下三百多,加满油箱起码要花两百元,但是可以让他们撑到阿肯色州西部,甚至还可以到俄克拉荷马。有人会带着现金在那里等他们,还有一辆新的车子。
他们折回密西西比,转向西边朝河驶去。这天天气晴朗,天空中只有几朵白云点缀。艾美在后座一动也不动,像块石头。她没碰那些吃的东西,她只不过是个小东西,一个孩子。这整件事情让华格斯特胃部翻搅,恶心想吐。这辆车子就是移动的犯罪现场。但是眼前最重要的是把他们弄出州界,再来呢?华格斯特也不知道。
接近那座旧桥的时候,已经快下午一点了。
「你想我们会没事吗?」铎伊问。
华格斯特眼睛盯着正前方。「等一下就知道了。」
大门敞开,警卫亭没有人。他们轻易过关,越过宽阔的泥泞、因春季雨水汇流而高涨的河面。在他们下方有长长一排平底货船在冒着泡沫的河面逆流北上。扫描仪会登录他们的汽车资料,但是车子目前还登记在车商名下。要花上好多天的工夫把情况搞清楚之后,才能一一查对汽车录像带,把他们和小女孩以及原本那辆车扯上关系。远远的那一端,道路微微倾斜往下,朝西部的冲积平原、充满湿气的开阔田野切了过去。华格斯特仔细思考过路线,在他们接近小岩城之前,不要开进任何大城镇。他把车速保持在法定的车速上限五十五哩,再次往北走,心中不禁好奇,如果席克斯知道他作了什么会怎样。
载着卡特的面包车停进营区的时候,理察兹趴在他办公室里的桌上睡着了。对讲机的声音把他吵醒,是警卫室,警卫告诉他鲍森和戴维斯在外面。
他揉揉眼睛,让心思集中。「直接带他进来。」
他决定让席克斯继续睡,不吵醒他。理察兹站起来伸伸懒腰,叫几个医护人员和一组安全护卫过来,然后穿上外套,爬上楼梯到地面层。卸货平台位在建筑后侧,朝向南方,面对一片树林,以及越过树林之后的河谷。这个营区原本是某种疗养中心,企业主管与政府官员休养的地方。理察兹对这里的历史并不是很清楚,在特殊武器部队接管之前,这个地方已经关闭了至少十年。柯尔下令把这座农庄建筑拆得片瓦不留,清空较低的楼层,盖好电力厂,然后再重建外观,弄得和原貌几乎一模一样。
理察兹迎着寒风踏进幽暗之中,宽阔的屋顶延伸遮住水泥平台,让雪飘不进来,也让营区的其他地方看不见这里。他看看手表,七点十二分。他猜安东尼.卡特此时的精神状态应该极为脆弱。其他的个案都有时间调整心情,可是卡特在不到一天的时间里直接从死牢里被带出来,载运到此地,他的心一定像烘干机那样搅动不安。接下来的两个钟头,最重要的就是让他保持镇静。
驶近的面包车车灯照亮了整个空间,理察兹走下台阶,那组安全护卫中的两个武装士兵跑过雪地迎面而来。理察兹要他们站开,先别拔出武器。他看过卡特的档案,不相信他会使用暴力。这家伙基本上温驯得像头羊。
鲍森关掉引擎,下了车,面包车的侧门有个锁,他按下号码,理察兹看见车门缓缓打开。
卡特坐在第一排椅子上,他身体往前倾,但是理察兹看得出来他的眼睛是张开的,铐着手铐的双手摆在膝上,脚边有个捏成一团的麦当劳纸袋——至少他们还喂他吃了东西——驾驶座与后座之间的窗户关着。
「安东尼.卡特?」
没有回应。理察兹再叫一遍他的名字,但还是没有反应,连抽动一下都没有。卡特看起来完全陷入恍惚状态。理察兹退离车门附近,把鲍森拉到一旁。
「告诉我,」他说:「怎么回事?」
鲍森假惺惺地作了个「为什么是我」的耸肩动作。「考倒我了,我也不知道这家伙怎么搞的。」
「别唬弄我,小子。」理察兹把注意力转到另一个红头发的士兵戴维斯身上。他手里拿了一迭漫画。漫画,天哪。理察兹想过不下千遍,这些大兵都还只是小孩子。
「你呢,大兵?」他问戴维斯。
「长官?」
「别耍白痴,你有话要说吗?」
戴维斯的眼睛瞄向鲍森,然后又回到理察兹身上。「没有,长官。」
他准备等等再来料理这两个小子。理察兹再次走向面包车,卡特浑身的肌肉连动都没动一下,理察兹看见他在流鼻水,脸颊满是泪痕。
「安东尼,我叫理察兹。我是这里的安全主管,这两个小子不会再烦你了。你能听见我说的话吗?」
「我们什么都没作。」鲍森求饶,「只是开个玩笑而已。安东尼,你不能开玩笑吗?」
理察兹猛然转身面对他们。「你们脑袋里难道没有一个小小的声音叫你他妈的闭嘴吗?你应该好好听听那个声音!」
「哎,拜托。」鲍森嘀咕,「这家伙脑袋有问题,谁都看得出来。」
理察兹感觉到自己的最后一丝耐性消失了,就像漏水的篮子里的最后一滴液体,真他妈的该死。他一句话都没说,拔出插在后腰脊椎骨底部的武器。那是一把长枪管的春田点四五手枪。这把枪常被拿来作作样子,因为它很大一把,颇为吓人。这把枪虽然大,但携带方便。在卸货区破晓之前的光线里,镀钛的表面闪着不怀好意的光芒,展现它完美的机械效能。理察兹一气呵成用拇指打开保险,把枪转了一圈,一把抓住鲍森的皮带口,拉近跟前,枪口抵住鲍森下巴那块柔软的V字部位。
「你不知道吗?」理察兹很快地说:「为了让那个人露出微笑,我会马上杀了你。」
鲍森全身僵硬,他想把目光转到戴维斯身上,甚至那两个安全护卫身上,但是他的脸朝向另一边,所以什么都看不见。「搞什么鬼?」他喉咙发紧的肌肉挤出这句话。他艰困地咽下口水,枪口抵着上下滑动的喉结。「我没作什么。」
「安东尼,」理察兹说,眼睛还是盯着鲍森。「听你吩咐,我的朋友,告诉我,他作了什么?」
面包车里一阵漫长的沉寂,接着安东尼回了话,「没有,他很好。」
「你确定?因为要是他不好,我要你现在就告诉我,你说了算。」
安东尼顿了一下。「他很好。」
「你听到了吗?」理察兹对鲍森说。他放开士兵的皮带,把武器拿开。「他说你很好。」
鲍森一副快要哭着叫妈妈的样子,站在卸货平台上的安全护卫爆出笑声。
「钥匙。」理察兹说。
鲍森从皮带上拿出钥匙交给理察兹,他双手颤抖,呼出的气息有呕吐的味道。
「快滚。」理察兹说。他瞥了一眼拿着满手漫画书的戴维斯。「你也是,小子。你们两个他妈的快滚吧。」
他们跌跌撞撞穿过雪地,不见踪影。面包车进来才不到几分钟,太阳就已经从山峦后面探出头,带来微微的晨光。理察兹弯身探进面包车里,解开卡特的手铐。
「你还好吗?那两个小子有没有伤害你?」
卡特擦擦泪湿的脸。「他们没有恶意。」他在椅子上动动腿,弯弯僵硬的身体,然后眨着眼睛看看四周。「他们走了?」
「是的。」
「这里是哪里?」
「好问题。」理察兹点点头。「你总会知道的。饿了吗,安东尼?」
「他们给我吃了东西,麦当劳。」卡特看着站在平台上的那两个安全护卫。理察兹没能从他脸上看见任何心绪。「他们是干嘛的?」他问。
「他们是来等你的。你是我们的贵客啊,安东尼。」
卡特瞇起眼睛看理察兹。「如果我要你杀了他,你真的会杀了那个家伙?」
卡特身上有点什么让他想起席克斯,那个站在他办公室门口,问说他们算不算朋友的席克斯。
「你想呢?你想我会动手吗?」
「我不知道该怎么想。」
「好吧,就只有你知我知。我不会,我只是在捉弄他。」
「我还以为你会动手。」卡特咧开嘴笑。「不过想想还真可笑,你只是给他点颜色瞧瞧。」他摇摇头,笑了笑,又四下打量一番。「现在呢?」
「现在呢,」理察兹说:「我们要带你进去。里面比较暖。」
[2] Amber Alert system,一种特殊的警用系统,主要用于绑架儿童的紧急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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