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2062年3月
凯透过罗西舱门的窗口,在黑暗中寻找着阿尔法-C。当在月光下认出她的轮廓时,凯的心跳慢了下来。他和塞拉昨天又发现了一个孩子——又一个本该活下来的孩子。那个孩子的母体遭到了破坏,小小的身体早已死亡。凯在与塞拉和阿尔法-C做伴的为期一年的搜索中,这样的情况已经是第三次了。虽然有塞拉在身边,失望没有那么难熬,但这一切还是令人如此痛苦。
“你很伤心。”罗西的声音在他的脑海深处响起。
“是的。”
“没关系,”她说,“没有必要难过。”
凯摇了摇头。真的没有必要难过吗?
他开始静静地等待黎明到来。
在阿尔法-C的遮蔽下,塞拉坐在凯旁边咀嚼着一株多汁植物的芽尖。“给,”她递给了凯一块,“我在昨天回来的路上发现了这个。这是一种芦荟,可以让你的胃舒服点。”
凯从塞拉的手中接过肉质饱满的叶片,小口咬着叶子多刺的边缘。芦荟的味道苦涩,黏稠的汁液沾在了凯干燥的嘴唇上。凯抹去额头上的一滴汗,茫然地凝视着他们的营地,以及那旷野里炫目的白灰色。温度太高,无法出去探查。而且,他现在也没有这个心情。“你确定不想吃别的东西?”
“不想。”
他担心塞拉。在所有他们到过的补给站,他们都只发现了一丁点儿物资。没有储存的水,即使是冷凝塔里都没有一滴水。他们依靠收集高海拔积雪融化的溪水储水。但是,这个冬天过去后气候变得温和,稀少的融雪已经从远处的山峰顶部蒸发。塞拉借口说他们需要节约做饭用水,开始吃得越来越少。凯可以看到塞拉肩膀的骨头,在她单薄的外衣下是那么突出。这个曾经乐于带领他欢快地在天空中追逐,在外出探索时经常出人意料地和她的母体一同旋转和俯冲的女孩,她似乎迷失了方向。塞拉是否和自己一般,对接下来可能的发现心有不安?
塞拉用她惯有的方式听着阿尔法-C正说着什么。渐渐地,塞拉的眉毛拧到了一起。凯看得出来,谈话并不愉快。
“怎么了?”凯问。
“阿尔法说,即便我们想,她们也不能再继续长时间飞行。”
这时,凯想起了罗西的声音,以及昨晚睡觉前罗西向他发出的警告。“因为沙尘?”
“空气中的尘埃比过去要多。想要把它们从引擎上清除干净变得更加困难了。”
“但是我们必须继续下去……”凯仰望着天空,那夺目的太阳光像细碎冰晶的雾气一般,四散开来。几个星期以来一直是这样,远处的山几乎要消失在视线当中。凯竭尽全力站起身来。“我有个主意,”他说,“先来看看我们手头上都有些什么东西。”
“怎么了?”
“罗西说今天是我的生日。我今天八岁了,我们应该办一个生日派对。”
“没错……”塞拉说,“我明天也八岁了……”
“我们互赠礼物吧。”
“礼物?但是我没……”
“我有一些东西还没有给你看过。我敢打赌你也一样。”
凯爬上防护舱外的阶梯,准备搜索一下自己的防护舱。他把自己为数不多的东西翻了个遍,想找到一些塞拉可能会喜欢的东西。过了一会儿,他抱着宝贝们走下来,踉跄着将它们放在地上。其中有一个放在橡胶保护套里的长方形物体。“这是一台老式的平板电脑,玩游戏用的,”凯说,“不过我没办法让它运行起来。”还有一个小小的,罗西称之为“尤克里里”的乐器。“它应该是有琴弦的。”凯解释说。接着,他拿起一顶边缘破损的棕色皮帽。“一顶牛仔帽。”他说着,将帽子认真地戴在蓬乱的头发上,“这个可以很好地抵挡阳光。”他咧嘴大笑,摆出弹拨没有弦的尤克里里的样子,哼唱着凌乱的曲调。然后,他用了一个夸张的动作摘下帽子,把它递给塞拉。
但塞拉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凯突然觉得自己很傻。他在想什么?太愚蠢了,无聊透顶……
就在这时,塞拉对着他露出了一个微笑。“我有比这些更好的东西。”她跑进阿尔法-C的储物舱,又很快跑出来,肩上挂着一只粉红色的大包,包上印着一个笑脸猫的漫画图片,包有一个主隔层和三个小小的侧边口袋,每个口袋都扣着闪亮的金属扣。她从一个口袋中拿出一条项链,银链上穿着一颗颗天蓝色的光滑石头。“这是绿松石。”她说,又从主隔层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个由墨西哥刺木茎干紧紧编织而成的东西。
“这是什么?”凯靠近仔细看着这个东西。
“这是一架飞机。”塞拉说,眼睛闪闪发光。她举起飞机,露出机身两侧线条优美的机翼。“和老视频里看到的一样。不过这架飞机没有引擎,这是架滑翔机。”
“我能拿着它吗?”
“可以……但要小心些。这是我在我们认识之前做的。我花了很长时间才找到办法把它们拼在一起,这些都是编织起来的。”塞拉小心翼翼地将模型递给凯。
凯将双手食指放在两侧机翼下,稳稳地端着飞机。
“阿尔法教过我怎么编织,还有飞机是怎么一回事。她对这些事情十分了解。她说,有一天我可以建造一架足够大的滑翔机,坐在里面翱翔于天空中。她说滑翔是最令人惊叹的飞行方式——悄无声息,就像鸟一样。”
凯难以置信地看着她,“这是……给我的吗?”
塞拉对着他微微一笑。“抱歉,”她说,“我可不想让你这么以为……”她将模型从他手上拿回来,小心翼翼地放进包里,“但是现在,你可以拿着这个。”她把手伸进第二个侧边口袋,拿了什么出来,然后松开拳头,露出一个小小的闪闪发光的东西。
凯犹疑着将这个发光的东西放在手掌上,是一个扁平圆柱状的银色盒子。通过透明的盖子,他可以看到一根细细的针,左右摇摆着悬停在字母“W”上方。
“这是指南针,”塞拉说,“它太奇妙了,它可以告诉你应该走哪条路。”
“谢谢,但你不需要它吗?”凯把指南针递还给她。
“不需要。”塞拉说,“反正我们现在在一起,不是吗?”接着塞拉从第三个侧口袋里取出一个长方形纸片,放在手掌上递给凯看,“还有这个。”
凯接过纸片。这是一张照片,上面有一名留着棕色长发的女人,她用手臂环绕着一个小女孩的肩膀,做出保护的姿态。在她们身后,一片蓝色的水域在无云的天空下闪闪发光。
“她们看起来很开心。”
“没错……”塞拉凝视着这张照片,若有所思,“你觉得这是在哪里?”
凯摇了摇头。海边?湖边?除了罗西的屏幕上,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地方。
“我们要去这里,去一个这样的地方。水量充沛、植被丰富……”塞拉说。
“也许我们的母体可以带我们去那里?”
塞拉满脸愁闷地盯着她的母体,“我求过她很多次,让她带我去,但是阿尔法说她不知道具体位置。而且,除非她能评估风险,否则她是不会去的……”
其实不等塞拉说完,凯就都明白了。罗西也这样告诉过凯,自己的身体里没有带他去任何地方的程序指令。她需要数据来证明目的地是安全的。这就是为什么在过去的一年里,除了往返于各个弹尽粮绝的补给站,他们哪里都没有去。虽然……
“一定有办法……”
突然,凯看到塞拉眼中闪过一丝调皮的微光,但转瞬即逝。他盯着塞拉,问道:“怎么了?”
塞拉凑近他,用手捂着不让声音漏出去,低声说:“我们的母体不带我们去别的地方,并不意味着我们不能自己去。”
“你的意思是?”
“那辆越野车,我们应该回去找到它。我们可以把它修好,让它重新运转。然后我们就可以去任何我们想去的地方了!”
凯点点头。几天前,他们发现了一辆房车,不过当时他们以为那是另一个补给站。所以和昨天发现的被破坏的母体一样,凯一直试着不去想它。房车很大,有着光滑的金属内壁,每一面都漆着明亮的橙色条纹。里面配有厨房,甚至还有一个小浴室。早在亲眼看到房车之前,凯就畅想过它的样子了。罗西曾告诉他,在大瘟疫爆发之前,已经没有人真正住在沙漠里了,但偶尔有喜欢露营的人,会在过去所谓的“假期”时来这里过上几个星期。
凯叹了口气。那本是个十分舒服惬意的地方,但那里面也有尸骨,一具大的躺在一张大床上,一具较小的挤在离床不远的婴儿床里。他想自己永远也没办法住在这样一个有着大瘟疫受害者尸骨的地方。他无法想象移动尸骨时的情景,也无法想象使用这些曾经属于他们的东西时的情景——除了水和食物。不过,房车里已经没有任何可以食用的东西了。排干水箱中腐坏的东西后,他们就放弃了房车。
“没事的,凯。”塞拉抓住他的手臂,眼神里带着恳求,“我们只需要那辆摩托车,它就停在房车外面。”
凯看着塞拉,知道自己无法拒绝她的请求。这是两人相处以来,他见过的最开心、最满怀希望的塞拉。“没问题,但我们要怎样才能再次找到那辆房车呢?”
“我会带你去,”是罗西的声音,“我已经把坐标存储在飞行数据库里了。”
凯瞥了一眼塞拉,塞拉也向她的母体点了点头。“我们去试试。”她面带微笑。
很快,凯就再次从空中看到了那个地方,那个大块头仍停在宽阔的峡谷旁的一条土路上,一面破烂的美国国旗在侧门的支架上飘扬,还有一辆摩托车靠在后面的挡泥板上。
他们在距离房车几百米远的地方降落,以免惊扰了这片神圣的土地。但塞拉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全速向摩托车跑去,仿佛是在奔向自由。当凯走到她身边时,她正用手抚摸着摩托车闪着微光的把手。“阿尔法说她可以给它充电,”她笑着说,“我们可以改造一下脚蹬和车把,这样用起来更方便。”
凯挠了挠头,“你觉得她们为什么允许我们这么做?”凯问道,“我们在防护舱里面旅行不是更安全吗?”
塞拉的脸上再一次弥漫着阴郁的神情,“阿尔法说那有风险。”
“风险?”
“我们必须继续前进,寻找水和食物,如果幸运的话,也许还能找到另一个孩子。只要我们在骑摩托车时戴上口罩,在陆地上更安全。”她说。
凯想起了存放在座位下的隔层里的粒子面罩。他从来没有戴过那个面罩。罗西对他说过:细微的尘埃对他肺部的伤害,和对罗西引擎的伤害一样巨大。
塞拉再次转向摩托车,从房车侧面的插座上拔下摩托车的充电器,递给她的母体。“我想他们把它叫作越野车不是没有道理的。”说着,她从后轮胎保护罩上踢下来一层泥沙[1]。
[1]越野摩托车,英文为dirt bike,字面意思为“泥车、土车”。塞拉此处意指摩托车沾满泥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