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2051年12月
在德特里克堡无窗的昏暗房间里,詹姆斯无比怀念埃默里实验室里宽敞的长椅以及窗外一览无余的校园景色。他恨不得把他的实验小组带到这儿来。但是,几个月过去了,他在埃默里带领的博士后团队,只能每周向他汇报一次研究进展,以此来勉强支撑团队的研究进度,系主任也不得不接受政府的模糊说辞——詹姆斯在国家安全项目上不可或缺。他只能被迫加入鲁迪·加尔扎的小团队,和鲁迪合住在位于哈珀斯费里的狭小公寓里,睡在凹凸不平的沙发床上。
他扫了一眼冷藏库中整齐排列的试管,里面装着同一种物质的不同变种。他戴着手套的手指在试管间来回跳动,最后挑出一个标记着“C-341”的试管。运气好的话,这就是可以抵御IC-NAN致命攻击的NAN序列。
破坏IC-NAN并非易事,到目前为止,尚未有感染者痊愈。ICNAN通过将自身插入基因转录过程上游的“启动蛋白酶增强子”,从而阻断基因转录,这意味着细胞将不再受基因控制而自主凋亡,它们会持续存活,覆盖整个肺部,并持续分裂至体内各处。
要阻止IC-NAN肆虐,唯一能借助的手段就是在人类的基因序列中,插入一个不容易被IC-NAN修改且具有不同增强子的新型蛋白酶。他们计划研制一种NAN气溶胶式解毒剂。气溶胶适用于自身给药,类似于哮喘患者使用的、由吸入器所产生的气雾。国防部投放IC-NAN时,采取的便是这种形式。鲁迪的团队已经开始了NAN解毒剂的合成工作,而詹姆斯目前的工作则是在建立和监测人类细胞培养模型的基础上,测试这些NAN解毒剂。
詹姆斯坐在长凳上小心翼翼地拿着试管。“我唯一的愿望就是我们可以加快这一进程。”他抱怨道。
“詹姆斯,我们得有耐心。”鲁迪回答,“众所周知,这种纳米结构不稳定,难以合成。我的团队之前花了三年时间完善IC-NAN的稳定性,我们甚至不需要进行副作用测试和动物试验,只要利用细胞来证实疗效。你一定要相信我,在短短两年时间内,我们已经取得了很大的进展。”
的确如此。对于IC-NAN来说,其存在的意义是杀死目标。但解毒剂需要保证安全有效,并且没有长期的不良影响。他们在培养的细胞中筛选了数百个候选NAN。其中,五种被认为足够有效,可以开始进行灵长类动物试验,由波多黎各岛上一个僻静的实验室负责。不过,团队在排除副作用期间,消耗了很多宝贵的时间。所有的候选NAN中,只有一种向他们展露了希望——C-341。
这是一项艰难繁重的工作,也是一项事关整个人类的基因工程,成功的关键是需要在人们接触IC-NAN之前施以解毒剂,以减少日后的病患数量,并且之后还须定期服用。每个人都需要进行预防性治疗,除非人类进化到可以在IC-NAN中存活。NAN解毒剂一直都有副作用,但在测试中,这些副作用并没有出现。理查德·布莱文斯上校低估了这一挑战的难度。事实上,上校阻止了研究小组之间的合作。詹姆斯很清楚,他能接触到的仅限于管理层希望他接触的一小部分。
詹姆斯关上冷藏库的门,转身面向他的同伴,“鲁迪,你真的认为他们在认真对待这个计划吗?”
鲁迪摸了摸头,“什么意思?”
“我看不出有谁担心试验结果。如果不统计有效的人体试验数据,那么解毒剂的效果就无法得到验证,又何谈扩大生产呢?如你所说,合成如此棘手,那我们要怎么为每个人提供足够的解毒剂呢?更何况,稳定的给药形式仍然有待研究。他们难道不明白……”
鲁迪脱下实验袍,仔细地将它挂在门边的钩子上,转过身,温柔地将手放在詹姆斯的手臂上,“正如我跟你说的,过去在推进IC-NAN项目时,我也有过同感——他们并没有认真对待。我甚至以为他们一定会取消那个项目。但是,当我们完成所有的试验时,我被告知他们已经开发出一个传播系统和一个生物反应器,准备扩大生产了。”
“有其他人负责这些?”
“没错。这些项目阶段都经过了仔细的拆分,不需要对方知道的信息绝不共享。我现在每天都在祈祷这个能够成功。我确信,政府会极尽所能来帮助我们。”
“但是,你也看到了有关古菌传播的最新预测。我们只有两年的时间来找到完整的解决方案,前提是我们真的能找到。”
鲁迪停顿了一下,似乎在酝酿他的回答,“这取决于你所说的‘完整’究竟是什么意思。”他说,“必须承认,我一直很好奇……”
“好奇?”
鲁迪看了一会儿地板,然后正面迎上了詹姆斯的目光,“拜托,不要告诉任何人我和你说过这个,詹姆斯。但是……我听说了一些事情。我想……现在……他们意识到已经别无他法,只能保全选定的少数人。”
之后,詹姆斯跟着鲁迪回到了他们狭小的宿舍。他觉得四肢的力量在渐渐流失。他瘫坐在椅子上,盯着父母的照片——这是他从埃默里带来的唯一的个人物品。两年前,自从他坐在政府豪华轿车的后座十万火急地发出那条消息后,他就只能不断向他们证实一切都好。父母现在只知道他仍然在埃默里,仍然在参加教师晚宴,仍然在努力追求终身教职。
詹姆斯很想念父母,但自己与他们相隔千里,并且为无法回家无休无止地编造着借口。随着时间的流逝,他开始把事情埋在内心深处,这是不是和他们一直以来对自己所做的一样呢?
作为阿卜杜勒·赛义德和阿玛尼·赛义德的独生子,詹姆斯无时无刻不在感受着父母对自己的爱,但也敏锐地感受到他们和自己保持着距离。父母曾经关上门,用他从未学过的语言进行祈祷。詹姆斯的洗礼名是“克里斯蒂安”[1],他的姓氏甚至和父母的都不一样。父母选择用英语来教他念“Said”这个单词,而不是像惠兰农场——父亲在这里当工头—— 其他人称呼他们的发音。“好吧,赛—— 义—— 德先生,”农场中其他人会将音调拉长,“你想今天就送货,还是等明天?”
詹姆斯相信父母所做的一切都是出于对自己的保护。他们忠于自己的信仰,那是他们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但他们依旧煞费苦心地将自己与詹姆斯隔开。詹姆斯却不可能永远与父母保持距离,某些时候,他不得不直面隔阂,就像现在——他在德特里克堡中必须举起手臂接受各种检查……即便是鲁迪,有时对他也是欲言又止的。詹姆斯渐渐而又清晰地意识到自己被蒙在鼓里了,比鲁迪和其他研究人员更甚。对此,他不怀有期望。他是中东后裔,在严密的政府安全网络领域工作,注定要接受额外的审查。
詹姆斯苦笑了一下。也许有一天,父母也同样不得不接受他现在保守的秘密——一场人为的全球性瘟疫。虽然,他希望IC-NAN瘟疫永远不会蔓延开来,但随着时间的流逝,他更加确信,它会。他闭上眼睛,徒劳地想要将那些无辜受害者的身影抹去,因为他们看上去和自己的父母太像了。
詹姆斯伸出手,划开电脑屏幕。在等待会议开始的时候,屏幕上只有国防部徽标、美国鹰和它的十三星冠。终于,他听到了成功登录兰利的标志性的咔嗒声。他想象着电脑的另一端有一间黑暗的办公室,布莱文斯独自坐在一张小桌子旁,但随后传来了其他人低声聊天的声音。
“赛德博士,你在吗?”是上校的声音。
“是的,我在。”
“加尔扎博士?”
“在。”鲁迪的声音从相邻的隔间里发出。
“麦克布赖德博士?”
“我在。”这是一个女人的声音,陌生的女人。她模糊的身影出现在詹姆斯和鲁迪的屏幕底部。
“很好,那我们现在开始。”
徽标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现场图像。五个人围坐在桌子旁——布莱文斯上校和另一个个子更高、长着硕大方形肩膀、穿着军装的人,一个娇小的红头发女人和她身边肥胖的圆脸男人,他们都穿着商务套装,看起来隐约有些面熟。第五人是……伊琳娜·布莱克,美国副总统。
“今天兰利来了一些客人,”布莱文斯说,“约瑟夫·布兰肯斯将军,中央情报局局长。”穿制服的高个子男人举起了一根手指示意。“亨利埃塔·福布斯,国防部部长。”另一个矮个子女人对着镜头挥了挥手。“萨姆·洛伊茨基,国家情报总监。当然,还有你们都认识的,副总统。”
詹姆斯盯着屏幕。这不是简单的定期汇报,高层应该已经做出了什么决定。他看着布莱文斯转向其他参会的人,“今天和我们在线上通话的是来自德特里克堡的鲁迪·加尔扎博士和詹姆斯·赛德博士,以及旧金山普雷西迪奥研究所的罗斯·麦克布赖德上尉。”
在兰利的房间里,萨姆·洛伊茨基向前欠了欠身体,“女士们,先生们……”他顿了一下,清了清喉咙,松开领带,“首先,我要感谢大家一直以来的努力。我知道这绝非易事,并且你们已经竭尽全力。”
“但是……”詹姆斯低声地自言自语。但是什么呢?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脉搏剧烈跳动到几乎要冲破脖颈。
“我们会接手你们已经开始的工作。现在,你们每个人都将得到一个新任务。加尔扎博士?”
“是什么?”
“你将负责对备选解毒剂开展人体试验。在确定最优选择之后,我们会集中精力进行研发。”
“但是……”詹姆斯情不自禁地脱口而出。
“怎么了,赛德博士?”布莱文斯上校直勾勾地盯着镜头,似乎想要透过屏幕直视詹姆斯的眼睛。
“在没有筛选受试者之前,怎么进行人体试验?”
“我们有志愿者。”布莱文斯说。
“是谁……”
“这不是你该操心的。”布莱文斯打断他。坐回座位时,他一向红润的脸更加泛红。
“赛德博士?”又是萨姆·洛伊茨基,“您将被分配到一个新项目中,工作岗位也会重新调整。”
“在哪儿?”
“新墨西哥州,洛斯阿拉莫斯[2]。”
“新墨西哥州?但我……”
“埃默里大学已经得到了相关通知,您将在一小时内获得有关新项目的情况。我们感谢您的工作。”
詹姆斯坐回座位,错愕不已。
“麦克布赖德上尉?”洛伊茨基接着说。
“在。”扬声器中传来新来的女人的声音,几不可闻。
“你在普雷西迪奥的工作可以一如既往地进行,布莱文斯上将会告诉你新任务的详细情况。”
“谢谢,长官。”
詹姆斯感觉自己瘫倒在椅子上,手臂无力地垂在身侧。布莱文斯上将?布莱文斯是什么时候晋升的?又是为什么晋升?
[1]克里斯蒂安与基督教的英文拼写同为“Christian”。[2]即洛斯阿拉莫斯国家实验室(Los Alamos National Laboratory),隶属美国能源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