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2064年6月
当太阳升到正空时,他们终于找到了公路,接着左转经过一排高耸的平顶山。凯觉得这些平顶山就像他在罗西的舱口屏幕上研究过的、深夜在海上闪闪发光的船只。但是,随着海拔上升,他很快意识到,他们就处在一座平顶山上。前方的道路越来越窄,两边的土地在狂风中下沉成为广袤的沉积区。
突然,塞拉停下摩托车。
凯放下望远镜,“怎么了?”
“路太窄了,母体过不去。如果我们要继续向前走,就不得不暂时脱离她们。”塞拉回答。
凯回头看着罗西。
“是的,”罗西的声音在他的脑海中回响,“她说得没错。”
“好吧……”凯摘下面罩,用手背轻轻擦了擦嘴唇,尝到一股咸味,接着提起肩带上挂着的水壶喝了几口水。他们已经走了这么远,现在真的没有回头路了。“罗西……如果我们继续向前走,你可以密切追踪我的信号吗?”他问。
“我会监测你的动作和生物信号,”她答道,“如果接近限制范围,我会提醒你的。”
塞拉加大摩托车油门,凯的视线越过她的肩膀看着前面的路。宽阔的大道已经变成一条羊肠小径。凯能做的就是继续把目光转向两边,仔细搜寻下方那些参差不齐的缝隙,努力寻找水的迹象。这一举动不仅危险,而且似乎毫无希望。
突然,塞拉停下来,看着她的左边。“那里!”她说着指向远处广阔洼地边缘的一个又小又黑的东西。
凯伸长了脖子,在明亮的阳光下眯起眼睛仔细地看。这一瞬间,他忘记了口渴,忘记了对坠落的恐惧。“那不是水,它看起来像……”
“是一个人,对不对?”塞拉急切地说,迅速翻身下车,以至于差点儿把摩托车弄翻。她踮着脚尖跑向小径的边缘。“也许是另一个孩子?但是我们怎么下去?”
凯屏住呼吸,死死地盯着远处一动不动的轮廓。而后,他眯起眼睛,透过双筒望远镜仅剩的一个镜头看过去。从体形上来看,确实像人类。凯向右边扫视,在一处像洞穴的洞口附近,有个母体一动不动,他的心猛地跳起来。
“我们可以飞下去。”塞拉建议道,接过了望远镜。
“我们不能吓到他,不管那是谁。”凯说。
塞拉看着下面,估算着距离。“我们可以在南边平坦地区的大岩石后面降落,然后徒步接近他们。”
“好。”凯表示同意。
凯能感到心跳在迅速加快,他跑向母体,爬上她的防护舱。阿尔法-C将满是灰尘的摩托车轻轻地放在公路上,然后让塞拉爬上她体外的阶梯。“啊,妈妈……”在阿尔法-C对摩托车不理不顾地站起身时,防护舱中传来了塞拉的大声抗议。
在巨大的碎石堆中,两个母体离开地面,飞向空中,在目标地区上空盘旋。凯重新搜索地面,再次定位那个小小的黑影。就在那里——一头光滑的黑发、瘦弱的肩膀,穿着一件外衣。确实是个孩子。但是,尽管头顶上方喧嚣嘈杂,那孩子仍坐着不动。他的脊背挺直,纤弱的膝盖像鸟的翅膀一样向两边伸出。
一阵寒意涌向凯。那只是一具冷冰冰的尸体吗?
“他还活着吗?”他问罗西。
“他的体温是35.5℃。对于人类来说,这是正常体温。”罗西答道,颠簸着落在一块平坦的花岗岩上。
这是一小片被石林包围的空地。
凯滑下罗西的梯面。
塞拉已经在地面上了。“这边。”她领着凯沿着两块石头之间的一条狭窄的小路前进。
但是,当他们绕过一个弯后,塞拉突然停下来。凯盯着塞拉。那个孩子在大约只有6米远的地方背对着他们。
“看那儿……”塞拉喃喃地说道,她颤抖的手指指着一堆看起来像小石头的东西,离那个一言不发的孩子只有几米远。
凯眯起眼睛,看到了一个古怪的东西在石头和泥土之间不停地活动。那不是一堆石头,而是一条丰满的棕蛇。它停在孩子旁边,颈部向外扩张,整个身子拱成弓形。但是,在他们左边大约15米远的地方,孩子的母体和她照管的孩子一样,一动也不动。
“我的母体告诉我永远不要杀一条蛇……但是,为什么他的母体不做些什么呢?”塞拉低声说。她的手滑到身侧,摩挲着腰带上的刀子。
蓦地,那孩子站了起来,把凯吓了一跳。这是一个男孩,至少和凯一样高。当男孩转身面对他们时,蛇爬进了稀疏的灌木丛中。
“怎么……”塞拉喃喃地说。
凯也目瞪口呆。一个和蛇交朋友的男孩?他有着古铜色的皮肤,茫然地看着凯,或者说他们,没有表现出任何认识他们的样子,也没有表现出任何惊讶。他转身稳步走向他的母体,然后消失在母体身后的洞穴中。
塞拉呆呆地站在原地,凯走过她眼前,跟在男孩身后,将目光投向洞穴和那个“哨兵机器人”。母体身形太大,不能进到洞穴里,但她尽可能地靠近洞穴的入口。凯从她身边溜过时,并没有受到阻拦。
洞穴很小,从入口到后壁大概只有三米远。当眼睛适应黑暗后,凯辨认出了地板上的陶片,以及树枝闷烧发出的橙色火光。男孩坐在火光边,凯小心翼翼地接近他。
“没错,我明白了,还是和以前一样。”男孩低声对他的母体说。
“你好?”凯试探着说,但男孩没有注意到。
“妈妈,你对我说这是个安全的地方。”男孩喃喃地说,“你说总有一天,会有人顺着这条路找到这里。但是没有人来。现在纳加告诉我,或许有一天,我们不得不离开这里。”
“你好?”凯的声音在昏暗的洞穴中回荡。
塞拉走到了凯的旁边,又向男孩的方向迈进了一步。虽然他们都在男孩触手可及的范围内,但男孩仍然没有做出任何反应。凯看到男孩紧握着双手,身体前后摇摆,喃喃自语着什么。他说的是另一种凯听不懂的语言。
“你还好吗?”凯低声说着,伸手去摸男孩的手臂。他本以为什么都摸不到,但手切实地落在了温暖的皮肤上。他感受到了男孩缓慢而稳定的脉搏,那是一种出乎意料的感觉。“醒醒,”他低声说,“醒醒。你做梦了。”
男孩抬起头来,睁大了眼睛,那双眼睛中闪烁的光芒,像是恐惧,又像是希望。他伸出瘦弱的手指,触摸着凯的外衣袖子,然后将衣服攥在手中。泪水顺着他的脸颊滑落下来。“真的,”他喃喃地说,“你是真的……”
凯谨慎地看着周围的灌木丛。他们在洞穴外燃起篝火,几小时前,蛇就近在咫尺,气势汹汹地高昂着头。现在,男孩坐在凯的对面,凝视着火光。他说他叫卡玛尔。
“你现在感觉好些了吗?”塞拉问。
“是的,我很好。”卡玛尔微笑着回答。
凯也笑起来。他们从附近的山坡上采集了很多仙人掌。此刻,仙人掌深色的汁水正从凯的下巴上流下来。塞拉把籽吐到火中,她和凯原本打算猎点儿什么作为晚餐,但这个和蛇安然地坐在一起的男孩可能不会赞成。
卡玛尔羞怯地盯着他们俩,“对不起,”他说,“我的母体教我冥想,她告诉我这对纾解孤单寂寞有帮助。但是……醒过来变得越来越难。”
“那个把戏真不错,”凯说,“耍蛇的把戏。”
“把戏?”
“你不记得那条蛇吗?”凯盯着男孩。
“我记得,”卡玛尔平静地回答道,“但它不是用来杂耍的。它是我的朋友—— 一个信使。”
“一个什么?”
“你们能找到我简直是奇迹。”卡玛尔没有回答凯,“时机再合适不过了。”
“什么时机?”
“那条蛇守护着沙漠中最大的宝藏—— 水。它带我找到了泉水。”卡玛尔伸手从高处取下灌满了泉水的瓶子,“但它今天告诉我,情况很快会有变化。水太少,风太大,已经持续好几季了。我们可能无法继续住在这里了,因为即使是泉水也会干涸。”
“还有冷凝塔……”凯说。
“灰尘吸收了冷凝塔收集的水分,然后灰尘也被风吹干了。更何况,塔楼自身正在慢慢塌陷。”
“你说得对。”塞拉说着皱起眉头,担忧道,“但阿尔法从来没有说过任何关于离开沙漠的事情。话说,你的母体同意你和蛇交朋友吗?”
“不知道,”卡玛尔坦言,“贝塔说她没有足够的数据来支持这一结论。”
“需要什么样的数据?”塞拉朝凯瞥了一眼,看起来凯也没有理解。
“我必须信任我的母体,”卡玛尔说,“她就是我的孟加拉榕树。”
塞拉俯身,“你的什么?”
“在印度传说中,孟加拉榕树是神树。它的枝丫就像蛇一般伸向天空。它的根可以形成一片完整的森林。贝塔就像那棵树,就像一座遮风挡雨的房子。她能保证我的安全。”
凯看着卡玛尔的母体,一丝新月的亮光映在她破旧的舱盖上。某种程度上,她不同于罗西和阿尔法-C,就像他自己不同于卡玛尔和塞拉一样。“你刚刚在大声地跟她说话,”凯说,“在洞穴里的时候。你们讲的是什么语言?”
“我的母体教了我印地语,”卡玛尔回答,“还有英语。她说保护语言很重要。”
“但她也会在脑海中跟你说话,对吧?”
“在我冥想的时候,她是一个人,待在我身边。和你一样真实。”卡玛尔说,“但是,没错,她也会在脑海中跟我说话。贝塔是我,我也是她……你们用同样的方式和你们的母体说话,我明白。”
“我们都这样。”
“这是我们的天赋。”
凯看着篝火中燃烧着的最后一根树枝。火很快就会熄灭。
塞拉伸长双臂,打了个呵欠,“真是漫长的一天……”
哈欠具有传染性—— 凯几乎睁不开眼睛了。“我们休息一下吧,”他附和说,“至少现在我们有三个人。相信我,卡玛尔,你在这里找到的人比我们在其他地方找到的都要多。”
夜风袭来,搅起滚滚尘土。凯帮着塞拉把火熄灭,然后向罗西的防护舱走去。当他爬进去时,看见塞拉朝着那辆弃置的摩托车投去热切的目光。他们必须尽快取回摩托车,否则他们不知道它会有什么样的结局。
凯关上舱盖,蜷曲在座位上。他把毯子拉到肩膀上,试图为双腿腾出空间。“你在长高。”罗西说。
“是的。有什么办法调整一下座位吗?”
“很简单,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告诉你怎么做。”
“罗西,你觉得卡玛尔是对的吗?”
“他说目前的供水受到影响?”
“是的,我们将不得不离开沙漠,对吗?”
“我现在还没有足够的数据证明这件事。”
“不管怎样,接下来我们要去什么地方?”
“这不能确定。我没有坐标。”
凯扭动着身体,把膝盖卡在控制台下。
“你现在觉得舒服多了。”母体的声音在他心里柔和地响起。
“是的……”他听着罗西的夜曲,呼吸声和罗西处理器的嗡嗡声一同响起—— 罗西正在运行诊断工具检查系统。
贝塔是我,我就是她。卡玛尔说。
“我是罗西,她就是我。”凯心想。
他的母体感受到了他的情感,听到了他的想法。即便是在梦境中,罗西也在他的脑海中和他说话。凯也和罗西说话,虽然不用说出来。
自从结识了塞拉,凯就认为自己和母体之间的纽带是理所当然的。但到了晚上,当他独自一人时,一个强烈的想法出现在他心中——他不知道自己将去往何处,以及罗西来自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