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里克平躺在路边，笨拙地用肘部支撑着身体，身下铺着泰维克[1]材质的垫子。他屏住呼吸，把面罩往下拉了一些，好给自己戴上一副野战眼镜。
威廉躺在里克旁边，他粗糙的棉衬衫和工装裤上布满了灰尘，嘴和鼻子用一条手帕紧紧地缠住。随后他指向一个峭壁的边缘。“看那儿。”
现在他们的视野变得更加清晰。根据计算，在这个被上帝抛弃的沙漠中，至少还有十五个活着的生命。但这次却不同，威廉找到了罗-Z号。
里克调整了一下眼镜的焦距，摆脱了一开始困扰他的重影。然后他看见在宽阔的冲积平原下方，有两个机器人驻扎在一个小洞穴的入口附近，她们的侧翼覆盖着一层薄薄的粉尘。
“看样子她们待在这里有一段时间了，”威廉说，“还设立了一个不错的小营地。但侦察员说，之前有三个人在这里……”
在里克盯着那边看的空当，其中一个机器人正慢慢朝他的方向转动身体。被发现了吗?里克变换着重心，尽可能让自己贴近地面。他很高兴这个时候他的假肢没有任何不适，即使这样，他也知道自己现在的状态并不好——头晕，四肢无力。以前也有过这样的感觉，这是身体需要再进行一次肺部灌洗治疗的迹象。
“沙尘暴，”他说，“看起来她们挺过了一周前那次猛烈的沙尘暴。但是麦克在卫星上检测到一个更大的沙尘暴正在接近，而且之后还会有更多。”
“这只是时间问题……”威廉喃喃地说，看向里克，“我们需要找出一种方法，让她们全部离开这里。”
“我猜第三个机器人不可能走得太远，也许她取水去了?”里克再次调整着眼镜。突然，他瞥见了什么东西。那是一个瘦弱的孩子，皮肤晒得很黑，从离洞口最近的机器人身上爬下来。“看到了吗?”里克对威廉说。
“是的，”威廉笑道，“但是另一个机器人……她是你的，对吧?”
里克眯着眼睛，搜寻着那个机器人身上的亮黄色纹样。里克点了点头，他现在看到了——翅膀边缘的尘垢下显露出的黄色条纹：罗-Z号。“对，”里克喃喃地说，“是我一直在寻找的那个。”
里克让自己保持冷静。但是当罗-Z号的舱口打开，里面的男孩出现时，他还是感觉自己的心脏漏跳了一拍。那个男孩有着像他一样浓密的头发，发色却与罗斯一样是红褐色的。里克微微弓着背向前倾身，看着男孩向地面移动。当男孩转身面向他的母体时，母体机械手的外壳打开了，柔软的内手随之出现，轻轻地抚摸着男孩的头顶。黄色纹案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凯……”里克吸了口气。
“你说什么?”
“如果是男孩，她想给他起名叫凯。”沙漠里一片寂静，微弱的脉搏声是里克唯一能听到的声音。他闭上眼睛，想象着幸福的生活——乡间的房子、妻子、儿子……他似乎听到了罗斯的声音。在失去她的前一天晚上，罗斯曾躺在他怀里对他轻声说话。
“德特里克堡会同意我们的请求吗?”
“已经同意了。但是，如果受精不顺利，他们有权使用另一个捐赠者的精子。”
“我不想要其他的捐赠者。”
“但是，罗斯，我希望你能有一个孩子。”
里克看到男孩把什么东西递到嘴边——是一个水壶。他有水。当然，他当然有水。他聪明机灵，就像他母亲一样;他足智多谋，就像他父亲一样。这是他的儿子。这就是他的儿子。他现在丝毫不怀疑。里克脸上落下一滴眼泪，他多么希望此时此刻罗斯也在这儿……
罗斯?里克转过头，在身后寻找着她的身影。罗斯不在这儿，但她的声音总是萦绕在里克的脑海里。事态紧急，人们坐在五角大楼狭窄的办公室中，她恳求的眼神锁定在布兰肯斯身上：我们需要这些黑色代码的归航坐标，将军……
里克转过身来，闭上眼睛。但罗斯的声音仍然在他的脑海中萦绕不绝，好像正从兰利的地下碉堡中传出：我知道我没有遵循程序。特殊规范……
里克睁开眼睛。罗斯最后做了什么未经授权的事情吗?在绝望中，她是否可能自作主张，自行插入了坐标?但是，如果她这么做了，母体们为什么没有归航呢?告诉肯德拉……肯德拉正不遗余力地寻求着解决方案。她到处都找过了，除了……
“我有个主意，”里克说，“也许罗斯可以帮忙。”
“罗斯?但是……”
“我要去旧金山。”
里克回到运输机驾驶舱里，在过滤后的空气中摘下面罩。和机器人一样，运输机可以掠过山顶，冲进山谷，可以在三千米或更低的高度飞行。在30年代，运输机标志性的三重叶片，在美国参与的以色列水战以及后来在印巴边境的小规模冲突中，是一个众所周知的不祥之兆。但今天，它的使命是和平的。现在它在高空中飞行，掠过云层。里克摩挲着布满粗细胡楂儿的下巴，看着旧金山市那曾经闪闪发光、如今却像桅杆一样在雾中升起的塔楼。这里曾经灯红酒绿，但现在一切都归于平静。
运输机上唯一的乘客威廉在里克右边的座位上睡着了。后货箱的中段大部分空间被里克的摩托车占据了，摩托车周围放着一箱即食餐、六辆五加仑的淡水车、为里克的面罩配备的全新过滤罐和几部额外的电话。这些补给品都是为了“以防万一”，这次的行动将是一次精准的军事行动。
他们故意避开城市飞过海湾，在克里西球场软着陆。这里遍地是沼泽，过度生长的荒草几乎挡住了运输机。一束暗淡的黄色光芒穿透浓雾，照亮了附近机库破旧的红色屋顶。里克打开驾驶舱的灯，在地板上摸索着找到步枪并绑在背上，他检查口袋寻找他的吸入器，最后检查了一遍肯德拉给他的小小的矩形外部存储器。他戴上过滤面罩，固定好假肢，打开侧门，站到湿透了的地面上。
“我们到了吗?”威廉揉了揉眼睛，直勾勾地看着里克。
“没错。”
在威廉的帮助下，里克打开后门，卸下摩托车。他骑上摩托车，透过面罩用尽全力深吸了一口气，随后感觉到一阵熟悉的虚弱感——手脚刺痛，意识逐渐模糊。或许应该听从艾迪森的建议，先接受灌洗治疗，然后再来这里冒险。但对于沙漠里孩子们来说，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流逝。凯也在其中。如果普雷西迪奥的文件可以提供任何召唤母体的线索……他没有时间担心自己。
冰冷的海雾透过里克的夹克，弄湿了他的皮肤。他想到了罗斯，她是多么喜欢这样的雾……
“上来。我们先看看周围，然后再去那边。”
“你认为可能有幸存者吗?”
“不太可能。但看看也无妨。”
他们在普雷西迪奥周边巡逻—— 沿着罗斯监管建造的围栏边界，搜寻着幸存者的踪迹，同时留心周围是否有食肉动物。讽刺的是，人们曾经非常担心人类的行为会破坏野生动物栖息地，但现在，在那些以前由人类主宰的地区，这些不受IC-NAN影响的“弱小物种”正失控地繁殖。里克在沙漠里遇到的兔子和土狼都非常胆小，而城市里的宠物猫狗却大量繁殖、狂暴易怒，加州山地间的山狮和熊则饥饿难耐，不停地徘徊，可能会成为更大的威胁。两人沿着普雷西迪奥大道行驶，经过丰斯顿大道上空荡荡的房屋。街道上空无一人，偶尔会出现消瘦的狗或野猫，鬼鬼祟祟地在杂草丛生的后院里徘徊，毫不在意他们的存在。确认了这里安全后，他们沿着林肯大道全速行进，向西朝金门方向驶去。
当进入中心指挥阅兵场北端的隧道时，甚至有老鼠在大灯的灯光下飞快地窜过。隧道的出口在一座公墓下方。他们到达废弃的马厩，向右转，然后向左转，经过了一排废弃的房屋，前面就是普雷西迪奥研究所。
里克看到一个小棒球场的遗迹。罗斯的团队绕着基地修了一圈路，他们曾经进行野餐和放风筝的地方，现在杂草丛生。在文艺复兴风格的总部里，罗斯的办公室在二楼，通过办公室的窗户，可以将这一切以及其他研究所的建筑尽收眼底。里克扫视着那些深色的窗户，身体开始颤抖。如果说研究所中存在人类遗骸的话，应该就会在这里。他慢慢绕着场地，把车停在总部门前。威廉肩扛步枪，跟着他走上水泥台阶，来到正门口。
大厅里覆盖着一层厚厚的灰尘，微风从敞开的门吹向右边的木制楼梯。里克的呼吸开始变得急促起来。在房间的对面，似乎有一张脸正在盯着他。他条件反射地伸手去够他的步枪……
但在他身后，威廉仍然一副轻松自在的样子。房间对面的那个压根儿不是人—— 不再是人。“他死了，里克。”威廉喃喃地说。
当里克的眼睛适应昏暗的环境之后，他眼前好像出现了更多的幻影。五具骷髅聚在一起，没有半点毛发。他们曾经是军人，穿着制服，但现在衣衫褴褛。在他们坐着的桌子旁，放着一个空荡荡的威士忌酒瓶，旧的扑克牌像丢弃的情书一样散落一地。他们的军用步枪躺在地板上。除了那个最初引起里克注意的人外，所有人都倒在座位上。
里克摇了摇头，强迫自己盯着侧墙上一个长方形的金属门，门上写着“发电站”。他猛地一拉把手，门就开了。但令他懊恼的是，所有的太阳能电池都不见了。
“我不怪他们，”他说，脑海里浮现出末日的混乱场面——有些人试图离开这个瘟疫肆虐的城市，但都是白费力气。“我们带了替换电池，对吧?”
“带了两个，在运输机的后面放着。”威廉说，“我们不能直接把电脑带回去吗?”
“我们无法确定要找的东西是在罗斯的电脑上，还是在网络存储中的某个位置。不过我答应过肯德拉，会给普雷西迪奥网络供电，并将其连接到洛斯阿拉莫斯。”
“好的。我去去就回。”
威廉回来时，里克勘察了一遍废墟。在疫情发生以来的十二年里，他一直避免看见这样的场景——被遗弃的城市、在摇摇欲坠的房屋中畏缩着的已经死去的人们、满载行李的汽车。但他们无处可去——病毒无处不在。他走上楼梯，驱使着颤抖的双腿向罗斯的办公室走去。办公室的门在里克触摸时吱吱作响。他凝视着昏暗的房间。谢天谢地，这里没有骷髅。随后他感到筋疲力尽，倒在墙边的沙发椅上。
“里克?”威廉声音从大厅传来，若有若无。
里克猛地清醒过来，“我在这里!你安上电池了吗?”
“已启动，正在运行。”
里克挣扎着站起来，蹒跚着走向罗斯的办公桌，打开电脑。令他宽慰的是，屏幕发出了熟悉的绿色光芒。安全模式，是否继续?
他按下回车键，屏幕上出现了一个空白对话框。他一边看着自己通信器上显示的密码，一边一字一字地敲入对话框中。再次按下回车，他闭上眼睛。再次睁开眼睛时，罗斯的主屏幕已经出现了——一张金门大桥的照片，以及排列有序的图标。他点开无线电图标，输入一个代码，这样就可以建立一个安全卫星连接，以便和在洛斯阿拉莫斯的肯德拉之间进行资料传输。肯德拉给他的指令清单里只剩下一件事——为了防止卫星无法连接，他需要把外部存储器插入罗斯电脑的端口，并激活系统下载。
当存储器正在传输时，里克看着屏幕，桌面背景在红木林、田野、浑圆的山脉等熟悉的场景间切换——这些都是罗斯喜欢的风景。之后，他的目光转向屏幕右侧的面板：个人日记。
里克抬起食指，点击图标。但文件没有打开，相反，出现了另一个对话框，要求输入另一个密码。幸运的是，他知道罗斯倾向于将这些子密码设置得相对简单。里克输入“Gen5”[2]，系统提示密码错误。他闭上眼睛想，应该还可以尝试两次，否则就不得不拜托肯德拉进行破解了。他输入“Journal”[3]，这是最简单的密码。还是拒绝访问。突然，他想起来一串字母，“Rho-Z”[4]。文件打开了。里克笑了起来。屏幕上出现了一个个按时间顺序反向排列的条目。母体们在一开始就被贴上了数字条形码，每个条形码都包含了各种基础信息——项目编号、制造日期、操作系统版本，后面跟着数字01~50来表示特定的机器人。这些数字对罗斯来说没有任何意义。她本来想用希腊字母表中的字母，配上英文字母来为母体们命名，这样的命名方式可以体现人类母亲的名字。她是罗-Z，巴维什亚·夏尔马是贝塔-S。在某种意义上，这样的命名方式也可以帮助罗斯认识她们每个人的个性。“这样当孩子们出生的时候，”罗斯曾经说，“他们能念出母体们的名字。”
里克俯身，眯着眼睛看最后一条日记：
2053年5月23日
里克明天会来这里帮忙做演讲。谢天谢地，我不确定是否准备好回答他们的问题。我讨厌所有秘密。
他叹了口气，调出一个搜索对话框，输入“黑色代码”。电脑的响应很快。
2053年5月14日
上午9点将第五代代码的最新修订版本发给了肯德拉。我们尚未就“黑色代码”做出任何决定，尤其是关于她们会合的指定位置。一想到那些将独自在沙漠中徘徊的可怜孩子，我就彻夜难眠。
但这个问题没有得到任何关注。没有任何理由的，他们严重低估了启动“黑色代码”的可能性。
在正式提出要求之前，我已经做好了决定。我内置了调用他们的代码。
里克睁大眼睛，继续往下读。
孩子们会有食物和水，以及所有他们需要的东西。在我们清理完100号楼后，我在那里存放了不少储备物资，有工具、炊具、餐具等。归航协议中包括中心指挥所旧储藏棚的坐标，目前那里用于储存考古挖掘用品。我们可以把其他补给品也留在那里。
然后，他看到这样一句话：
特殊程序指令=“请，谢谢。”父亲嘱咐过我，永远不要忘记这两件事情。
特殊程序指令。据肯德拉说，特殊程序指令是启动辅助程序所必需的关键命令。这就是他来寻找的宝藏。里克再次陷进罗斯的椅子里，他能感觉到心脏正在微弱地跳动着。“特殊程序……”他喃喃地说，“唷，麦克布赖德上尉。看样子，你确实不喜欢秘密。”
当他们再次出现在前门廊时，天空中的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了。
“准备好了吗?”威廉说。
里克透过过滤面罩，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把面罩从脸上短暂地拉开，咳出一口粉红色的痰。他感觉整个世界都在摇摆，他注意到自己的指尖在明亮的日光里呈现出一种病态的蓝色。
“老天爷!里克，你看起来糟透了。”
“是糟透了，但我达到了此行的目的。”
“来吧，换我来骑车。”威廉说着，登上了摩托车。
里克用最后的力气把假肢搁在后座上。他的双臂抱着威廉的腰，看着车轮下快速掠过的普雷西迪奥的道路。摩托车停下来后，里克被搀着坐到运输机的客座上。威廉有力的双手帮里克系好安全带，然后关上了里克旁边的门。
里克听到驾驶座的侧门也砰地关上，机舱里回归寂静。然后，威廉的声音仿佛从远处传来。“来一些干净的空气吧。”他听到空气系统开启的声音。威廉解开了他的过滤面罩。
“……你确定你能驾驶吗?”
“你教过我，记得吗?”威廉向他保证。很快，运输机缓慢上升，里克感觉到熟悉的向下的推力。
里克把头懒洋洋地倚靠在座位上，他的心绪又回到了罗斯阳光明媚的公寓里，在铺着干净白床单的安乐乡里流连忘返。
[1]泰维克(Tyvek)，一种纺粘烯烃用高密度聚乙烯纤维，是一种用途广泛的材料。[2]意为“第五代”。
[3]意为“日记”。
[4]意为“罗-Z”。