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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手和脚都夹在白色的冰夹板中。一条被冰柱缠住的河流。一片被束缚著不得动弹的湖泊—不是病房,也不是地牢……

  模糊的光线费力地穿过一层厚厚的雾淞透了进来。玻璃上,似乎有著很大一片不透明的结冰。我垂下眼皮,眼前出现了冻结的河的内面。表面凹凸不平的冰壳—好似绿色的破布条,亮孔离冰缝好远……

  窒息和抽搐。

  我用力地坐起来。看起来,垂死的意识让我看见濒临死亡的景象。不特别的醒目,也不异乎寻常。老旧的小木屋裡有著厚重的天花板,凝著霜的窗户,光滑的地板,木头的柱子撑著樑木……

  我猛然想起什麽了。我抓著自己的袖子想要找到银制的别针—徒劳无功。

  漆黑的底部,鲜豔的鱼儿,它就这麽笔直地沉下去……

  我摇了摇头,从右耳裡流出了温热的水滴,如同爬上岸边抖水的蛙人一样。

  脑袋裡的噪音变得没那麽安静了。我的手掌摸著已乾的袖子,抓著长凳的边缘,站了起来。外头传来平稳的、有节奏的、搬运的声音。

  有人在用斧头敲著东西。

  我花了好几分钟,非常艰辛地才走到了低矮的门槛前。摇摇晃晃边抵挡著头晕的我,终于抓住了铁制的门环,用力地把门拉开。

  耳朵裡的噪音变得更大声了,眼前闪过冰窟窿的幻影,慢慢地漂向另一边,像太阳一样滚落了下去。门好不容易被打开了,在房裡已经够冷了,没想到幽暗裡更冷。嘴巴吸了一口寒气,我下意识地把门关上,不希望小木屋裡仅存的温暖全散了。

  又一扇厚重的门……

  斧头的声音消失了—然后过了不久又开始发出声音了。咚……咚—咚……咚……

  手暂时抓著漆黑的牆壁,脚下的雪被我踩得吱吱作响,我出了房子。

  主人和我原先想的不一样,他并没有在劈柴,而是浅色的小斧头自行飞上飞下,从大约一个人的高度落下,砍削著树墩。斧头的持有者很满意地看著工作—冷冷地,眯著眼满意地看著。光秃的头顶上有雪在融化著,混浊的水滴流到后脑杓,流到了耳朵还有额头。原本鲜豔但现在已经穿破了的衬衫,黏在精壮的背部上。已经熟悉到不行的毛皮大衣,像隻死掉的熊躺在这儿,在雪地上。

  揪黑诺.打.死快罗转过身来,透过冬天模糊的阳光我看见,他变老了,削瘦了,彷彿是生了一场大病,斜视看著我的眼睛凹陷进了眉毛裡,鼻子到嘴角似乎成了一把黑色的弓箭。然而,他的眼神却依然没变。除了一丝丝的疯狂,裡头什麽都没有。我几乎忍不住,差点没往后跳。

  “可惜啊,雷坦诺,”魔法师先生似笑非笑地说著,“我一直等著,你什麽时候才要上台演出……但没时间继续玩下去了。抱歉。”

  好样的。一隻被剃光毛的猫,有著一群听从自己命令的实验老鼠……

  看起来,我的表情变了。揪黑诺让斧头落下然后全神贯注地看著我的眼睛。我露出了牙齿。

  “没事的,”揪黑诺说著,他沙哑的声音裡透露著说服之意。“一切都会好的,雷坦诺,什麽都不用担心……如果我对你说,唐塔莉正为你的苦难在哀弔,你会不会开心一点?”

  我沉默了几秒,然后狠狠地说:“畜牲……”

  “世界上没有几个人的死亡可以让唐塔莉伤心到这种程度,”揪黑诺残酷地说著,“骄傲吧。你已经得到了她的信任。”

  “你想要干什麽?”我闷闷地问。他把斧头往上丢,灵巧地接住。又再次往上丢又再次接住。一个真正木匠有的习惯动作。或是强盗。

  “我几乎肯定唐塔莉愿意带我……去找自己的前夫,预门的捍卫者,咒符的守护者。几乎是确定的……但如果我有错的话—我就会下令公开地处死你。一个月前她就很放心地允许我这样做……”

  “畜牲。”我又重複说了一次,只是这次比较无力。

  “……但现在不允许了,”揪黑诺挥著斧头继续说著,“在你骂人之前应该要先感谢我高尚的气度,因为我并没有用艾拉娜的性命来要胁她……等等。啊我说等等,雷坦诺,我开玩笑的,我一直尝试要提醒你,我真的祝福你们全部……有好结果。我也祝我自己有好结果,我需要它,我需要这个咒符,极其地需要……”

  我的手肘靠在树墩上。这树墩很粗,比我矮一些,一块直立的树干。丘诺塔克斯还说了什麽,但我没听见。晦暗的冬天,雪,大量的从天空落下,木柱都戴上白色的帽子……我打了个寒颤。

  因为这些不是木柱。我靠著的,是个身材不高但结实、满脸忧愁的男人的肩膀,然后下一秒我才惊骇地理解,这是巴瑞安。远一点背对背坐著的是木头的方庆和穆哈,站著挺胸叉腰的是琴卡,还有一个背对著我的—我连脸都不用看,就知道是艾拉娜。

  这一瞬间我变得很混乱,因为我认真地信了,彷彿我们的小队老早就按著计画落入圈套裡。天知道我需要多大的力量克制自己才没有变得歇斯底里,我第二次仔细观察这个木头玩意之后,才发现那是很精緻的工艺品。

  没错,揪黑诺.打.死快罗还是个雕塑家。我仔细看著木头的艾拉娜,脸上的表情被掌握非常的精准。一脸孩子气受委屈的脸,还问著“您是因为书而跟我结婚的……这是真的吗?”

  这个女孩现在正因为我的恩惠而走在一片冰原上,漫步走著,深信自己的丈夫已死去。她的心,又再次地因为我的恩惠,迷失在满是蜘蛛网漆黑的路上,那条前往预门的路……

  “她一切都会没事的。”揪黑诺在我身后心平气和地说。我转过身来。

  他现在站在我们一开始看到彼此,他正在雕刻的木柱旁。漆黑的木头裡可以看出新的雕塑品—虽然脸的轮廓还是那样的粗糙,但我认得这个女人。而且一样非常精准。我大为吃惊—看起来,魔法师先生很能抓到人的本质然后把它在木头上呈现出来……

  但,难道我就知道唐塔莉的本质了吗……?

  “你很有天分,”我看著雪说道,“可以做其他的东西看看,譬如,几个有裂缝木碗……拿去卖……就当打工……还有,你说谁一切会没事?唐塔莉?艾拉娜?”

  “两位都会没事,”揪黑诺眼也没眨地回答,“你也会没事。”

  我瞄了一下。木头的团员们并不想和我的目光对上。

  “也就是说,你一直在操纵著我们?”我咬牙切齿地问,“整趟路?一直跟踪著?”

  “不是整趟路,”他叹了口气答道,“我又不是全能的,雷坦诺……至少目前不是。”

  不知怎麽的,他的声音裡竟然有些颤抖,特别是最后一段话。我龇牙问:“你确定你需要这种东西?全能?”

  他的眼睛裡有了变化,突然闪过一道亮光,就好像森林裡的狐狸尾巴。是兴趣吗?

  “我怎麽觉得,”他慢慢地说著,“好像有人也问过同样的问题。在你之前。”

  * * *

  ……我看著巴瑞安的嘴唇微微地动著,彷彿在说些什麽,但我却什麽也没听到。唐塔莉摇了头。她黑色的头髮从风帽裡露了出来,一缕头髮垂在鼻子前,因为呼吸而披上了一层淡淡的霜,像是过早生成的白髮。我真纳闷,我竟然能够看得这麽清楚这些细节—因为画面其实是像被雾盖住,离别的场景就如同透过湿冷的玻璃而呈现,明明很难辨认才是……

  很明显地就是离别的场景。唐塔莉很轻鬆地就上了马,巴瑞安把艾拉娜抱了起来—让她背对背和唐塔莉坐著。两位女骑士在一匹母马上,刺骨的寒风在马蹄下放肆,她们究竟能走多远……

  我眨了一眼—因为紧张而流出了泪。灰色的幻象在濛霜的玻璃上晃动了起来然后消失,至少我,知道她们两个还活著,而且非常健康,就像乡村裡的孩子一样,两人一起骑乘在马上。

  “我带她们过来,”揪黑诺批判的眼神瞄了一下那个不知从哪个仓房裡拿出的老旧铜盆说道。“我带她们过来,大约一小时后她们就会到这裡了……”

  他仔细地用指甲敲著淡绿色的盆侧,老铜盆发出了凄凉的低声。

  “很久很久以前有个女孩,”魔法师先生从胸膛内侧拉出了一块破布,还有一罐装著粉末的白铁罐,“黑荒疫几乎杀死了她所有的亲人,最后只剩下她的母亲及叔叔……女孩住在废物及书堆裡,而在母亲过世后—她住进了儿童的庇护所裡,裡头住了一群老处女看守人们,那是最不堪的回忆……后来,她跟著流浪演员逃跑了。好几年的幸福—甚至当她回想起来,都还是认为那是最幸福的日子……”

  我著迷似地看著,丘诺塔克斯是如何用破布沾了一些粉末擦拭著铜盆的侧边。他擦过的地方,绿鏽消失了,透出了铜原有的铜黄色,就好似反射著太阳光一样耀眼。

  “然后,”揪黑诺继续异常开心地做著清洁的工作,“她遇见了一个人,一个让她愿意为了他而抛弃一切所有的人,她爱上了他……甚至连自尊都可以不要了。就如同你知道的—牺牲的越多,得到奖赏越大……但很不幸地,她所有的牺牲,都变成了枉然。那个她爱上的年轻人也碰到了同样的情况—他也遇见了……一个东西。一个让他全然放弃他所爱的一切,及爱他的人……这个东西就是先知咒符。也可以说,就是咒符剥夺了唐塔莉的幸福……她应该很憎恨咒符吧。难道不是吗?”

  就连在说最感人的地方时,他的语气和他的脸竟然都没变—凹陷的眼睛裡一样没有任何情绪。

  “你干麽跟我说这些?”我小声地问。

  他没回答。依然批判地看著已经擦乾淨的盆子,就算铜盆上仍存留著一些污渍和绿鏽,他还是很满意自己的工作。他把剩下的粉末倒在地上,然后从架子上的五个胖陶罐中拿了一个下来。

  “你没办法想像,雷坦诺,这一切是多麽的有趣。他们曾经这样多—不论是高雅的或是平凡的,强大的和弱小的……他们因为领土而争吵,他们招募著新的附庸国,他们与昔日的好友争斗,他们向昔日的敌人伸出友谊之手……最好隔离他们使他们隐居,好让他们对著自己的良心说—不,只能有知识,不可有丝毫的利益也禁止贪权。他们,是古代的魔法师们。他们绝对地信从先知,就连最弱的也信—要是咒符选中了某人,没有人可以有异议……第一先知这样嘱咐著。也就是预言世界裡会出现其他力量的那一位—‘它来了!它在门前了!’”

  他小心翼翼地不漏滴,将五个陶罐裡的水一一倒了出来。铜盆裡的水渐渐地越升越高,就连只用看的都觉得那水一定很冰。我的手摸了摸袖子。

  “‘它在门前了’,”丘诺塔克斯重複著,他的声音有著奇怪的颤动。“多少年的预言了—却一直没有成真……”

  我老早就觉得浑身不对劲,揪黑诺看似简单而平凡的准备工作,竟引起了我的忧愁—彷彿一波冰浪在我裡面跳盪著,把我淋得酷寒。

  “不是所有的预言都能成真。”我喃喃自语地说道。

  丘诺塔克斯疑惑地看了我眼睛。手放在铜盆的边缘:“不是所有的……但是它们都应该被实现。这是宇宙间的定律。”

  我讶异地看著水在他的掌心下凝冻了。冰晶跑著,往四面伸出去,就好像小小的手臂,就好像紧绷的蜘蛛网,盆子裡的水变得混浊,变得不是水了。好冷……

  丘诺塔克斯心满意足地点了头,搓了搓手心,他抓著盆子的边缘,猛然地把它给翻了过来,铜盆在地上发出了低吼。

  “那是个光荣的时代,”揪黑诺没头没尾地接著说,“巴尔塔札‧鄂斯特……拉特.雷吉尔……先知欧文……奥朗.奥特薛尼克……”

  “魔法师中的魔法师达米尔。”我咬著牙说。

  揪黑诺终于愉悦地看著我:“对对,魔法师中的魔法师……我怎麽可以忘了伟大的达米尔呢。”

  他的嘴脸终于有了表情。他嘲笑著自己,手掌闷声敲著盆底,想把结冰的水从盆裡给弄出来。看起来,我提醒他有关魔法师中的魔法师的事,著实地让他开心了起来,但他选择了不作声。独自的消遣著。

  “你为什麽没有告诉唐塔莉我跟艾拉娜结婚的实情?”我轻声地问。

  “干麽说?”丘诺塔克斯惊讶了,“我们干麽需要那些对事情没有帮助的情绪?”

  原本在铜盆裡的大冰块,终于脱离了盆子掉在地上了。丘诺塔克斯小心地把盆子提起—没有,冰块没有裂开。没有丝毫小孔,也没有气泡,彷彿光滑的透镜,规规矩矩地躺在地板上。半边透明,半边混浊,带著灰白色。真漂亮。

  “艾拉娜也是啊……知道了实情,却什麽也没跟唐塔莉说。”揪黑诺温柔地摸著冰镜的侧边,“但当我拿到咒符之后……任何一个事实,甚至是最丑陋的事实,都会变得有意义。有关那个因为你的恩惠,而被吊死的税吏的事实……有关路偃尔.梭尔出身的事实……以及有关你跟艾拉娜结婚的事实。”

  “我觉得你拿不到。”我大胆地眯起眼睛看著魔法师先生的眼睛,“你拿不到咒符。”

  “我会拿到的。”丘诺塔克斯微笑,站了起来,转过身子背对著我,敞开自己的毛皮大衣并解开裤子。我下巴差点没掉下来—丘诺塔克斯竟然撒尿在魔法冰块上,被冒烟的液体冲蚀的魔法冰块融化了。不均匀也没有选择地融化著—光滑的表面变成了凹凸不平,这裡或那边长出了冰树,然后又有一条冰道,一个从融化的冰所生成的小小世界,而我彷彿坐在鸟翅膀上看著这个—由丘诺塔克斯充满魔法的温热尿液所制造出来的世界……

  “我带她们过来,”魔法师先生说,声音裡尽是藏不住的快乐。“她们半小时后就会到了。”

  早上融雪了,昨天踩上去还会发出吱吱声的雪,现在轻鬆地就能从他的靴子上拍掉。

  “不要跟他去,唐塔莉。”艾拉娜小声地说。

  揪黑诺.打.死快罗冷笑道:“唐塔莉,妳还记不记得妳是怎麽在路边,在水洼裡,捡到了喝醉的路偃尔?就是被他自己母亲抛弃的那一天?他的人生在那个时候已经走下坡了—他的母亲打了他还把他赶了出去,他的人生彻底地翻转了……妳还记得吗?……”

  他坐在三脚凳上,下巴放在交错的手指上,手肘撑在膝盖上。

  “唐塔莉,不要听他说,”艾拉娜突然大声地说,“他也是这样……引诱我……”

  唐塔莉不作声。丘诺塔克斯眯起了斜眼:“妳还记得你们的第一个夜晚吗?在马车上?吹著秋风的夜晚?从那时候开始,妳就想一直留在他身边,妳感觉……”

  “够了。”唐塔莉低声说著,“这都是事实没错。但从那时候已经过了十年了,而且我的人生……”

  “妳还记得,妳是怎麽连马鞍都没拿就跳上马,在大路上追著他,希望他留下来?”

  “是赶他走,”唐塔莉说,“我是为了赶他走。没有马鞍……在大路上……”

  她的声音变了。她的声音越来越小声,变成了喃喃自语,但我依然能听见她的每一个字。

  揪黑诺.打.死快罗突然猛力起身。毛皮大衣掉在他的脚旁。

  “妳不是想靠近火堆吗,唐塔莉?现在如何?靠近善良的火焰,靠近壁炉?烛台?伸出双手,把脸凑进去?”

  我抖了一下。他说出的这些话突然让我想远离火焰—而且是立刻。唐塔莉似乎跟我想的一样,只是她的反应更大。

  “不要这样,丘诺塔克斯,”她的声音几乎快听不见了,“你这是在侮辱我……你是唯一一个……人……知道……我的过去……你还这样……戏弄我……”

  丘诺塔克斯和唐塔莉互看著彼此好一段时间。

  “这样完全不够,”丘诺塔克斯的嘴唇微动著,“要从命运那裡得到……自己的火堆。想像自己在冰荒漠上……火到处都有,但为什麽命运就是要让妳缺乏……不让妳拥有幸福,却让妳当上被选上的人。我说的……没错吧?”

  “没错,”短暂的等待后唐塔莉说,“我了解……但你现在所说的,跟人们习惯称作的‘爱情’或是‘依恋’是两回事。”

  “我说的是‘虚伪的罪过’,也就是‘选择’……走吧,唐塔莉。”

  艾拉娜颤了一下,我甚至还听到小声地—“不要去”。

  “去哪?”唐塔莉语带挑衅说道。

  揪黑诺.打.死快罗耸了耸肩:“就去森林裡走走……去吗?”

  “不。”我站了起来。

  “躲藏已经没有意义了,雷坦诺,”唐塔莉冷冷地说,“要躲,也没地方可以躲了—既来之……则安之。我们跟先生……跟揪黑诺确实有事要谈。”

  他们走了出去,门在他们身后关了起来。

  一段时间后,艾拉娜睡著了—睡在长板凳上,脸面对著牆。我走到外面,灰矇矇的天空。

  房子后方,就是丘诺塔克斯放著那些木头人偶的地方,出现了另一个人形,但这次是白色的。我尽量小声地靠近—彷彿用雪做成的雕像会听见我的声音然后看向我。

  这是一个跟我身高差不多的年轻男人。依我看,是一张不怎麽帅气但非常坚毅的脸。我才突然发觉,所有不同姿势也在不同位置的木头人形,全都看向某一个点。看向那位—拥有揪黑诺殷切盼望得到的东西,咒符最后的持有者,雪雕人路偃尔。

  雪雕人的脖子上挂著一条井链。链子的两头垂在路偃尔的胸膛上—彷彿链子是某种装饰品,但是之后又可以用来摧毁雪雕人。或许,揪黑诺老早就预料到这些事了。这群雕像—究竟是拿来娱乐,还是病态的供物,或是魔法的工具?

  我转过身来,彷彿有人推了我的背。

  他们走得很近,手几乎快碰到手,但彼此都没碰到彼此。就算从这麽远的地方看过去,还是能看到揪黑诺那颗反著光的光秃的头颅。还有唐塔莉那低到不能再低的头……

  我没有去跟踪他们。我也没有躲起来—就是只是站著看著。

  他们踩著自己的脚印来来回回—而且看起来不是第一次,因为他们走过的地方,已经被踩得像是一条深深的小径。更明确一点,两条小径—就好似轨道一样,而且没有谁走得比较前面……

  唐塔莉讲个不停,可我以为会是揪黑诺一直说,纠缠著,提醒著,说服著,恳求著,恐吓著,威胁著唐塔莉……

  唐塔莉说著笑著,像是在说著有趣的笑话。指著自己背后的某处,经过垂下来的树枝时还顺势将上面的雪给抖落,然后揪黑诺不知道问了什麽,唐塔莉—大笑地回答。我听见她的声音,却没能听见她说的话……

  之后他们停了下来,面对面地站著。不知道是否是我的错觉,但唐塔莉伸出了手,战战兢兢地碰触到丘诺塔克斯的脸。然后一瞬间—又把手掌缩了起来。像是知道自己正在做某件不被允许的事,但又抵挡不住诱惑……

  我呆若木鸡。很明显地,她没有看见—在人形雕塑裡的我。某一个用馀光才看得出的黑点,位于意识的最边缘……

  但揪黑诺一定知道我在这,而且目睹著这奇怪画面。还是这只是—演给我看的?!

  我想要叫唐塔莉回头,看见她好像被蜜蜂螫了一样突然地回头。我默默地观察著,像是在陪著丘诺塔克斯演出。认同他的这一齣戏,就算我只是个观众的角色……

  他把手放在她的肩膀上,凝视著她的双眼,嘴裡唸唸有词。唐塔莉垂下了头,然后就这样,两个人站著不动,站了大概五分钟之久。

  然后唐塔莉重新获得自由了,没有转过身,也没有抬起头,就这样慢慢地走回了屋子。

  丘诺塔克斯留在原地,不时地看著天空和地上的雪。他站得越久—风吹得更劲,乌云也变得越来越厚沉。

  半小时后,起了暴风雪。

  “路—偃—尔!”

  我在硬床上惊醒。

  应该是早上了。阳光穿过结霜的窗户照了进来。我胸旁的棉被底下躺著一动也不动的艾拉娜,她应该,是在睡觉,我吃力地想要摆脱我的梦境。

  “路偃—尔!”

  不是我的错觉。

  我从床上跳了下来。唐塔莉不在房间裡,魔法师也不知去向,角落裡放著艾拉娜的行李箱及丘诺塔克斯的浅色小斧头。从遥远的森林裡传来女人的呼唤声,呼唤著早就不存在的人的名字。鬼魂的名字。

  我跑到了外头,雪地上有一排脚印,只有一排—就好像丘诺塔克斯.欧洛坐在掸子上直接从屋子裡飞了出去似的。

  我忍住没吼出来—小木屋裡的艾拉娜可能会被吵醒。我像是一隻大山猫往前衝去,跟著梭尔家活寡妇的脚印跑去。

  结冰的小雪球从树枝上滑落掉到了脸上,斗篷还被带刺的植物勾到,然后我的脚陷入了某个小洞,受伤了,唐塔莉的脚印突然消失了—彷彿她接下来是像松鼠一样,在树上跳著。我猛然抬起头—树上的雪毫无被踩过的痕迹,前方是一片漆黑的森林,在我几乎就要绝望地踩著自己的脚印回去时—我右手边的不远处,传出了声音:“路……偃……”

  我一开始先看到了斗篷的碎布—看起来,唐塔莉完全没有注意到这些尖梢极带刺的植物们,然后从树干间闪过了她的背影。

  “唐塔莉……”

  我一把抓住了她的肩膀—却发觉自己抓的是一块木头。就好像揪黑诺.打.死快罗的一尊雕塑品跑出来散步似的。这感觉太真实,真实到我吓了一跳把手抽了回来。然后像隻小犬,跑到了唐塔莉的面前,看了她的脸。

  我真后悔我这样做。

  我吓得跳开。然后,焦虑地看著四周,走来走去,等著揪黑诺.打.死快罗从铺满雪的小灌木林出现。

  “我要杀了你!”我束手无策地低声道,“人渣……你做了什麽好事……我要杀了你!!”

  在我前面的影子,是个躯壳的影子。唐塔莉不知是因为惧怕还是为了实现承诺,最终还是被丘诺塔克斯逼著前往预门了。

  我马上就明白了,就算我继续待在这裡什麽也不能做。我往后退了一步,背靠上了一棵巨大的树干,原来我那年轻的妻子也是这样的方式去找路偃尔……

  我屏住呼吸。我彷彿看见一隻凶猛的鸟在某个点盘旋—越来越低,低到……那个圆越来越小,就像绞刑的绳子……我为什麽一直拖延著,我为什麽离开了,为什麽我……

  我踩著自己的脚印—飞快地往回衝,在一片死寂的冰原边缘看到了小屋。我肩膀用力地撞开门,衝过穿堂,现在艾拉娜就会用惊讶的眼神看著我……

  她躺在那儿,就躺在我放下她的地方。一模一样的姿势。

  她根本不是在睡觉。

  “她正在离开,而且已经走了好远……”

  我独自一人。我这一辈子都只为我自己想。我揉著冰冷的躯体,把耳朵贴上胸部,翻开眼皮,眼珠翻成了白眼。

  “恐怕以后……就追不上她了。”

  来不及了。

  我们浪费了太多力气在无谓的逃跑。花了太多的精神在这些魔法的小把戏。咒符,像是命运送给我的—一个装饰品,一个可以在法官判决丧礼上戴的蝴蝶结……

  “您可以的……勾住她,就像小钩子一样。”

  “艾拉娜,”我平淡地说著,“妳看著吧……要是妳真的死了,我也不会等到夏天了。我现在,就在这裡自缢……娱乐揪黑诺……我早该被吊死了……”我的声音小到了像在说心裡话,“在审判之夜后就应该上吊,这样还比较勇敢……雷寇塔斯家的勇气……”

  艾拉娜没回答。她心不在焉。

  “艾拉娜……”

  一个目光触碰到了我的后脑。温柔得像是根冰针。我转过了头。

  有个人穿过雾淞的小洞,穿过这层冰上的奇怪的花纹看著我。满是皱纹的窄脸,像是个老人,但却不是老人的眼睛。不怀好意的眼睛。死巴巴的眼睛。

  “谁在这裡?!”

  我像是小鱼从大鱼钩上般地挣脱了他的视线,往外衝了出去,开了两扇门,站在门槛上……

  窗户上的雪没有被动过的痕迹。也就是什麽也没有。不是野兽,也不是鸟—除了那隻在头上盘旋,飞到几乎快贴近地面的那一隻以外……

  我又衝回了屋内,那个人已经在窗户后面等著我。他的脸上透露出一丝丝的兴趣。

  “请您帮助我。”我微声地询问道。

  “路—偃尔……”依稀还是听得见从森林裡传来的声音。是我的幻觉—还是他真的点头了……?

  揪黑诺.打.死快罗的浅色小斧头比我想的重得太多了。我沿著房子外围跑著—但当看到木雕人形时,停了下来,困在雪裡。

  那个唐塔莉的人形,现在正站在离雪雕人路偃尔.梭尔剩不到半步的距离,非常的近。我以我的人头担保,早上它们之间的距离足足有十步那麽远!

  我压抑著突然想拿起斧头衝向雪雕人的衝动,我的眼睛四处找寻著艾拉娜的人形—但没能找到,惊恐地又再找了一次,晕头转向了,看著木头人的脸,她就在这,在这……!

  然后我明白了。

  原先看起来是精緻的雕刻品,现在看起来只是被斧头劈过的树干,几乎是看不见被劈过的痕迹—就好像是,有人打算砍平这个人形,但后来改变主意了……

  我根本连想都没想之后会怎样。有可能这是雷寇塔斯家族—传统的机灵……从魔法师中的魔法师,狡猾的僕人达米尔那裡传下来的传统……

  我这一生中从没砍过树,更没有将树干连根拔起过。

  碎木片飞舞著。我砍著敲著,想像著被砍著的部分,就是丘诺塔克斯.欧洛的脖子,而且,不得不说,这想像还挺有用的。我流了一身汗,把这块不久之前还是个雕像的木头,劈成了两半,劈成了碎片,然后搬到到房子裡。每块木头上,都还留下我磨破皮的鲜血,在艾拉娜的包包裡找到了打火石—直接在小木屋中央燃起了贪婪的火焰……

  那隻在我下意识裡盘旋著的鸟,停了下来,彷彿消失在正午炎热的空气中。

  “勾住她,毕竟……您也这麽帅……”窗户上的雾淞融化了,混浊的水流了下来,原本很奇特精细的花纹,变成了有点髒而且几乎不透明的玻璃;烟,从敞开的门窜了出去。

  “让她回来。”

  我拉开了艾拉娜的棉被,在她旁边躺下,把她拉靠近我。我妻子的身体已是冰冷且毫无生气的,就彷彿被雪覆盖的小山丘,那座可以在上面快乐地玩雪橇的小山丘……

  不。

  “听著。听我说。妳听见了吗?”

  沉默。

  “然后妳就变成了寡妇—可以毫无后顾之忧地去寻找妳的第一份爱情……”

  “是第二份……”

  不。“你希望我怜悯你?”

  “怜悯我,艾拉娜。和我说话。回到我身边。好吗?!”

  冷若冰霜。

  再清楚不过了,我就是个混蛋。

  我想就是这样没错。法官是公正的,给了我惩罚。而且法官还不只是单纯地留给我这一年—他要让我清楚地知道生命的美好,和我丧失了什麽……

  你的道路将通往“泥沼”,泥沼又意味著“污秽”,又意味著“血”。没错,我现在已经完完全全地准备好兑现那张旧的期票了—但现在这一秒,我情愿付出一切,让自己能够给她一滴温暖,好能抵挡这些雪。

  被挂在门上税吏的尸体……

  不。

  流氓在满是黏糊糊的血的甲板上……在我手中的长剑……不,这是喜剧演员在舞台上,高跟鞋踩在小米上咯咯地响著……然后又是长剑……

  老天,如果这能帮上忙,要我吃掉小木屋裡现在正烧著的火焰我也愿意。我是渔夫—撒出了自己的“小钩”,但它们就这样消失了……

  我是绳子,在她的死亡前勒住她的绳子。一条细绳。破旧的绳子。

  不知怎麽地我想起了窄小的房间—旅馆?还有一位年轻人,抱著笑著的婴儿旋转著,小女孩年约五岁,头到耳朵包著温暖的头巾……

  这是别人的回忆?

  我的嘴唇靠上了她那半开的嘴。好一会的时间,我可以帮她吸气……交错的手指压在胸口上—吐气……

  “他这样说著,我要这样待你,再也不会有人爱上你……你也不会爱上任何一个人……我的魔法变得更强了……人类太脆弱了。人们根本不懂什麽叫作爱,什麽叫作憎恨—但他们都很会遗忘……永远。人们会永远地忘记你,路偃尔……”

  又是别人的回忆?

  我似乎发现—在我嘴唇下艾拉娜的嘴唇动了一下?

  脱胎换骨。

  我要变成她肺裡的空气。她的呼吸……

  我要变成她温暖的棉被。我要让她活过来……

  ……这一刻,彷彿有个薄膜在我眼前爆裂开来。

  我感觉自己像是从火山上涌出的岩浆,从火山口溢了出来,炙热的急流猛扑向被雪覆盖的平原,雪在我眼前渐渐地蒸发了。

  再来!

  平原动了一下。

  再来!

  冰层脱落了,露出了人的皮肤……温暖的……变温暖的……

  她的嘴唇回应了。人类的感觉,我的身体从被火融化的石头裡,再次被凝聚成人,我闻著—烟的味道,然后看见牆壁上粉红色的反光。也或许,这是我自己眼睛裡的火焰在跳舞。

  斗篷及棉被从她的身上滑落。蛹从多层的包覆中破裂开来,在温暖的光线下,破茧出一隻新的,我没看过的生物。在那一瞬间我愣住了,就好像我的妻子—变成了一隻蝴蝶。艾拉娜没有鬆开手,也没有从我怀裡挣脱,我温柔地看著她那温热却胆小的身躯,她活了过来。或许,我是个成功的钓鱼人,我勾住了她并抓著不放—从虚无中拉回到火焰,拉回到房间裡的野火之中……

  这时的我完全变回了我自己,而不再是渔夫。火舌交缠在一起,缠绵著,彼此融合在一起,变成了複杂的花纹,往漆黑的天花板伸去,却也没能碰著。

  仪式用的烛台,在新婚之夜的洞房裡照耀著。

  木头在早晨时烧尽了,地板上留下一圈黑色的圆和一堆黑炭。牆壁、棉被、我们的衣服及头髮都是烟的味道,我们躺著,手握著手。

  “所以?”艾拉娜小声地问。

  “我们活了下来。”我沙哑地回答。

  “是啊……那接下来呢?”门发出声响。

  我预期著唐塔莉会变老,黑色的头髮变成了银色。小屋裡面灰暗,在那一瞬间我还以为她真的变得跟我想的一样。

  “我已经跟妳说了……不要去……”艾拉娜绝望地嘟哝著。

  黑暗中传来一声笑声。我吓到了,以为唐塔莉失去了理智—但她靠了过来,在靠近窗户的长凳上坐了下来,透过小光点看到了她的脸,我鬆了一口气。

  “我只差十步,”唐塔莉慢慢地说著,“十年……好久……但我听见了他的声音。真的是他的声音。路偃尔说……”

  轧—轧。

  门被打开了,一团黑影站在门槛上,像根冰柱,湿透的毛皮大衣突然出现了。

  “我很高兴,你们都没事。”揪黑诺.打.死快罗精神奕奕地说。

  然后失去了意识,咚的一声直接倒在门槛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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