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当然,我们并没有马。那隻载著艾拉娜和唐塔莉来的马,已经不知道在森林中的哪裡散步了,也或许,牠早就成了狼群的肚中物了。似乎,我们也快踏上牠的后尘了。
食物也吃完了。或许揪黑诺.打.死快罗可以用魔法变出晚餐来—但揪黑诺.打.死快罗到现在还没有恢复意识,这让我们的逃跑变得可行。势在必行。
魔法师先生躺在长凳上,赤裸无力的头颅靠在肩膀上,唐塔莉站在他旁边好一阵子,十指交叉著,又放开,然后转过身来对我说:“你觉得,我们……杀得死他吗?”
我打了个哆嗦。
我就马上联想到林间草地边界的画面—一隻带有真诚温柔的手掌摸到魔法师先生……
是唐塔莉原本被蛊惑了,然后现在清醒了?
或者是……
“我是刽子手吗?”我忧鬱地说,“怎麽妳像是在问内行人似的?”
“我总不能去跟艾拉娜商量吧。”唐塔莉一脸饱受苦难的表情嘟哝著。
“他没这麽容易被妳杀死,”我年轻的妻子实事求是地接著说,“如果我们有魔法物品的话……”她看著不透明的窗户叹气道,“我饿了……”
“我们要阻止他……”唐塔莉的声音几乎快听不见,“如果……不阻止他……路偃尔说了……我知道……最后一条线……是朵莉亚。她会带他去找路偃尔,就算代价……”
“什麽?!”
“妈妈!”
我跟艾拉娜是同时脱口而出。
背带紧紧地咬著我的肩膀。我走著,弯著膝盖在雪地上踩著每一步,因为后面拖著一个匆匆忙忙绑出来的拖板。原来魔法师先生的体重并不重—就连小孩子都可以这样在雪地上拖著他,穿过森林。
艾拉娜和唐塔莉一开始还帮我一起拖著—但后来就只剩我一个人,因为光要把自己的脚从雪裡抽出来就很费力了。
继续待在空无一物的小木屋裡已经毫无意义—我们总不可能跟兔子一样吃树皮吧。就算要打猎也不知道用什麽打,能猎什麽东西—不知道为什麽连鸟儿们都离这间没生烟的小木屋离得远远的,而我唯一抓到的田鼠,却被艾拉娜跟唐塔莉愤怒地拒绝了。我们在小木屋的角落裡发现了装了钱的小行李箱—唐塔莉犹豫不决,是否该拿走这些钱,可能这些钱也会替我们带来不幸。我冷冷地说,接下来开始的旅程我才是老大,然后就把钱全塞进了我们的钱袋裡。艾拉娜窃笑了起来。唐塔莉则屈服了。
前往预门的旅途在唐塔莉的脸上留下了痕迹,就好像太阳和风底下那些尚未被埋葬的尸骨般,她变得很容易焦虑跟易怒,她惧怕著夜晚的恶梦,她变得很容易疲倦,就如同现在我们正穿越森林,她停下来休息的次数也越来越频繁。
我其实根本不确定我们走的方向是否正确。我眼前出现了模糊不清的冰马车的轮廓,就是之前那辆魔法师先生用魔法和自己的尿液变成的马车。我向来都以我自己的记忆力自豪,但震惊、黑暗、瞬间裡看到的东西—实在不太容易能想起来……?
“艾拉娜,”我沙哑地叫著,“帮忙一下唐塔莉。”
其实不用我说—艾拉娜早就抓著乾姐姐的手肘,一直在旁边陪著她慢慢走著。但艾拉娜其实也很虚弱,而唐塔莉也不愿意造成艾拉娜的负担—老想把手放开。我们究竟能走多远?
我一直把背带在肩膀上交换揹著……我一开始想说就直接把揪黑诺留在他自己的小木屋裡,让他自生自灭。我本来真的要这样做的,因为我们也不可能邀揪黑诺一起吃中餐喝酒,他有他的生活,我们有我们自己的生活,那就各自分道扬镳吧。虽然我心裡是这样想啦,但却口是心非地把他给带上了。因为我十分相信,就算是高强的魔法师,独自一个人被放在冬天的森林裡,也必定因为飢饿而死亡—我不说因为受寒而死的,是因为我觉得,丘诺塔克斯自己似乎与冰冷有著奇妙的关係……
唐塔莉非常清楚我的论点,但她要麽就倔强地默默不语,要麽就勉强地忍住不歇斯底里。唐塔莉害怕揪黑诺.打.死快罗—即便如此,把他丢下、弃之不顾的念头却让她更恐慌。
“艾拉娜,当他……当妳带著他—之后发生什麽事,妳还记得吗?”
似乎,这个问题让人有点难为情—但艾拉娜还是静静地点头:“他变得很不好……对。很糟,但还没有到现在这种程度。或许,他被影响了……可能有很多原因……”
她耸了肩。她并不知道通往门的路上,到底是什麽东西让魔法师先生的健康状况变得如此虚弱。或许这时候《法师史》这本书会很有帮助—但我却想不起来我把这本珍贵的嫁妆放在哪裡……
我的嫁妆。我的赎金。
丢下丘诺塔克斯放任不管也就意味著放弃了最后的希望。因为我就像个白痴一样,到现在心裡面仍然存有希望的影子、无形的期待。而丘诺塔克斯的死亡,也就等于宣告了我生命的结束。
唐塔莉不明白这一点,但艾拉娜明白,因为我不只一次看见她用疑问的目光看著我。
“就算我们把他放在这裡……谁又能保证他……他不会像上次一样恢复?要是他活了下来又再重新蓄足了力量……”
那时唐塔莉突然发作吼了出来。
她说,如果他再次恢复了力量,他就会直接去找朵莉亚夫人。不计任何代价地要把她带去拿到咒符—等到那时,我们的世界就会不存在了,因为丘诺塔克斯.欧洛会带著异者—也就是第三元力的祝福和咒符结合,把我们的世界变为虚无……
她说得又快又急又绝望,我在那一分钟内还真的相信了。
“没人能阻止他吗?”
“没有人……”
“所以妳提议我们把他勒死?”我们的谈话第四次回到了原点。之后我缓和了下来。唐塔莉历经了很大的震撼,所以她会用讽刺又黑暗的眼光来看待这一切,其实并不意外。我突然莫名其妙地想起了小镇上那个有著圆头大弯眉、爱喝酒、聊天时喜欢夸大其词又滔滔不绝的村长,他有个成年的儿子,儿子有个太太,而村长的太太凶巴巴的,总之就是看什麽都不顺眼,媳妇在刚愎自用的婆婆的压迫下非常地痛苦,一段时间过后,村长开始发现,自己的妻子变得比较和蔼而且还会梦游……当媳妇被赶到角落裡被质问时,她才承认了她让婆婆喝下了安眠的草药汤—但村长并没有处罚她,反而同意她继续放这些药草,并要她谨慎地控制量不要放过头,别害自己的妻子丧命就好……
“他还是人吧?”我没来由地问,“丘诺塔克斯啊?就算是魔法师,他毕竟还是个人吧……?”
拜託,这是最好的决定了。这个决定可以让我们不变成杀人犯,还可以确保朵莉亚.梭尔夫人的安全……再来,如果相信焦虑的唐塔莉说的,还可以拯救世界。彷彿是被灌了安眠汤的魔法师先生,早已变得毫无知觉,被剥夺了意志—同时魔法的能力也一样……
而现在我拖著拖板要穿过森林,凭著我的记忆而行,然后要是我们选错了方向—到了夜晚我们的怀疑和推测就会变成了有逻辑的结论,因为狼群就出现了……
唐塔莉又落在后面了,艾拉娜走在她的旁边,手却放在保暖袋裡—很明显地,唐塔莉拒绝了她的搀扶。我走近上面躺著四肢著地身躯的拖板,俯身看著面容惨白的魔法师先生。
“揪黑诺……我们走的方向对不对?”沉默。眼皮深锁,饱受苦难的表情在两撇眉毛中间显露出来。
“揪黑诺……你听得见我说话吗?”
“狗。”艾拉娜的声音变了。我顿住了。
凛冽的空气裡传来了遥远的狗群吠声。
* * *
在拳头裡煮汤难不难?嘴裡含著致命的毒药,然后怀中塞著炭火?
快半夜的时候我们到了一座小农庄,而我们的钱就像是魔法似的,我甚至在那一分钟裡觉得自己是个真正的巫师。我们被当成座上宾被留宿,他们替我们准备好了食物和床,甚至还烧好了热水。我决定到明天早上之前我什麽都不再想。我在艾拉娜的怀裡睡著了,心满意足,根本近乎幸福,然后在仍是一片漆黑的清晨醒了过来。
唐塔莉在布帘后面翻来覆去,齿间发出呻吟的声音。她作了恶梦,梦见她蹒跚地走向预门,前方若隐若现著一个不完全是人的影子,守门者巨大的身影,也就是她的丈夫,路偃尔……
艾拉娜小声地在我耳朵旁打呼著,我轻手轻脚地把棉被从肩上拉开,下了床,在赤裸的上身披了斗篷,往布帘后走了过去。唐塔莉已经停止了呻吟—但她的呼吸变得困难。
我在她旁边站了一会儿—然后谨慎地绕到角落,往隔壁房走去。
这是僕人的小房间,也就是给随从睡的房间,角落的大床上躺著被自己毛皮大衣盖住的魔法师先生,丘诺塔克斯.欧洛。半夜的时候我拿著皮带,把他的手肘、手腕、膝盖和脚踝紧紧地绑在一块儿。说真的,某个瞬间裡,我还清楚地回忆起了那个满是桶子的地窖裡,和那条铐著自己的生鏽铁链。果然,小偷的痛苦下场是应得的……
我站在了门边,仔细听著却没能听到呼吸声。还是魔法师们都不用呼吸的?
马车裡藏不住闪电,不能拿馅饼诱惑狼,但可以分辨揪黑诺.打.死快罗是否无害,这个的界线到底在哪?是不伤害人的丘诺塔克斯—还是死亡的丘诺塔克斯呢?
我站著,重心在双脚上轮流转换著。我们太有自信了,我们为什麽认为,趁著他现在不能反抗的时候,就一定杀得死他呢?又如果杀不死呢?假如艾拉娜是对的,要杀死他的话需要有“魔法物品”,那我们怎麽又会有这些道德上的两难呢?我们保留他的性命不是为了表现出我们有多高尚,而只是因为我们无法取走他的性命……
要不现在就拿著皮带往他那毫无防备的喉咙上套去……
矛盾。要是他真的就这样死了—那我在我自己眼中又是什麽?暗夜裡专杀手无寸铁的人的扼杀者?!
就更不用说法官的判决了……
唐塔莉在布幕后面无力地尖叫了一声。
“你这畜牲,”我厌烦地朝著手无寸铁的敌人说道,“我们,到底要拿你怎麽办啊?!”
真是一群有趣的旅伴。一个男人和两个女人,伴随著他们的还有一个—人形火药库。不能丢弃,也不能引爆。
次日,春天就来临了。就这样毫不留情地,瞬间地来到。当地居民很无奈地摸著自己的头,跟我们解释水涨了之后,冲走了桥樑和水坝,盆地被淹没等损失惨重的问题。我们只好沿著漂流的雪来到了附近的小镇—结果我们来的路,隔天早上就变得已经完全无法通行了。
我们的钱还很充裕。我们租了旅馆裡最好的房间,还打听了当地巫医。结果马上就找到了三位,其中两位还直接称自己为“巫婆”,因为她们专治便祕。三位巫医不约而同地都跟我说了同样一套药方—看起来,很久以前她们的奶奶们早就从彼此手中偷来这配方。“睡你瞌”,这是她们给这药的名字。“但要小心,年轻的男士,别用过量了—要不然就永睡不醒了……”
药的配方及做法都非常简单。不需要女僕的帮忙,我自己就可以煮好并用破布滤过汤药—我怕药的迷香会瀰漫整间旅馆。
丘诺塔克斯完全没有生命迹象,唯一能证实他还活著的,就是靠近他嘴唇的小镜子上的雾而已。我把汤药装在有茶嘴的壶裡,然后每天朝著他半开的口裡倒进定量的“睡你瞌”—这东西光味道就可以让你失去知觉了。
“别过量啊!”唐塔莉咬牙说道。
道路泥泞的状态已经缓和了,雪也退去了,露出了大量的泥土。爱聊天的女主人一天到晚找我聊天,问东问西,说高贵的各位究竟赶著要去哪裡,怎麽可以不看医生,“那位先生都没出过房间呢”。僕人们个个也都好奇地偷看著。在旅馆裡很难藏著什麽祕密。我禁止打扫的女僕进入丘诺塔克斯的小房间裡,告诉她不要去打扰到病人—但其实是害怕她看见病人身上绑著的皮带。
魔法师先生躺著的小房间裡没有壁炉。我发现了,当唐塔莉出现在没有生命似的丘诺塔克斯身旁时,没有带上烛台也没有点起任何火。
“他不是没差吗?”我恶毒地讽刺地。
她没回答。
我们卡在旅馆裡卡了快两个星期:女主人、僕人们及整个小镇都让我们厌烦到不行。揪黑诺.打.死快罗一直睡著—每天定量的睡你瞌称职地发挥著功效。一个好奇的女僕不顾一切违反了禁令,从鼻子开始先探进了他的小房间,然后再亲眼看见,没错,一个安详瘦弱不堪且光头的人,正安安静静睡在黑色的毛皮大衣底下。而当女僕心满意足地准备要去大肆地东家长西家短时—她就突然在门前碰上了我,恼怒的、气愤的、峻酷的我。
应该说,我的心情一天比一天糟。应该说,听命顺从的魔法师先生远比当初的逃亡还更让我忧心。应该说,我生气不是因为女僕的过失—而是因为她被我当场抓到,我已经完全无法控制自己。我告诉她,那位在禁止僕人们进入的房裡睡著的先生,得了无药可医的疾病,第一个病徵就是会脱髮,而好奇的女僕也可以准备开始替自己的秀髮挖坟墓了—它们很快就会一搓一搓地落下,然后女僕的头颅就会像跟她看见的那位先生的头颅一模一样光秃。这病是会传染的,所以不意外地,女僕的亲戚们之后也一定会生病。我不记得我还说了什麽,但可怜的女孩早已歇斯底里地爬在地上了。半小时后旅馆裡陷入一片混乱—到处都是女性的呜噎声。又过了半小时后,女主人出现在我面前,一反往常的态度,变得异常的冷淡及不客气地,严肃地要我们快点离开。她说,只要发现任何一种传染病就会被抓去坐牢,她是旅馆的主人,有权力对付各种散播疾病的流浪鬼。如果我们不理会她,她就会把我们和我们的东西全丢进坑裡一起烧掉。
我赶紧衝去马厩,先前就讲好了要买马—马夫看到我吓得跳开,手上的鞭子挡在我们中间。看起来,无中生有的脱髮症说词,在小镇裡传得比火灾消息还快。我咒骂著自己的舌头。不过还好,不管是艾拉娜或是唐塔莉,都没人责备我。两个人都安静地开心著终于可以离开这令人厌恶的旅馆了。
时间刚过中午,脚底下的路已经没这麽泥泞了,我想了一下,我们宁可辛苦一点尽量快一点找到其他的农庄,也不要在大太阳底下坐著。
那些买马所付掉的铜板,马夫还先把它们放在蜡烛的火焰上烧过才收起来。我推著揪黑诺.打.死快罗,并把他的脚给鬆开。
魔法师先生依然萎靡不振、死气沉沉的。好一段时间我尝试用各种方式要他承认他根本在装睡—但我根本是白费力气。一个从女僕的传闻所出现的灵感,我的计画,看起来不只适用—还非常成功。
揪黑诺就像个麻布袋躺在马鞍上。整个小镇的人都因为这秃头的病躲了起来,不知道都藏去哪了。我一手抓著马的缰绳,一手抓著揪黑诺,带著我们这小骑兵队走出了小镇,往可以让沉睡的魔法师先生,安全地横躺在马鞍上的田野走去。唐塔莉冷得缩成一团,艾拉娜则用鼻子嗤著气,我们四个人和三匹马,我跳上了马鞍然后把艾拉娜放在我前面,唐塔莉是个很厉害的女骑士,抓著上面躺著丘诺塔克斯的马匹的缰绳—就这样,不疾不徐地,绕过好几处水洼,我们迎著命运前进。
但命运并不打算对我们释出善意。
太阳都已经挂在地平线上,甚至都落到一片黑森林下头去了—整条路上都没能看见有人居住的小村庄。整整十天了我也足足问了十次,每个人的回答都是:不远处应该有个小农庄没错—结果一个也没有!
我们直接横渡了溪,一条上头有座枯萎又破烂的桥的小溪。马儿们一点也不想踩上那已腐烂的木板,而我的旅伴们都不作声。唐塔莉和艾拉娜神情紧张地看著暮色越来越浓密—期待著能在地平线上看到小烟柱,或是建筑物,或是一个孤独的小棚子。春天的夜晚,没有风却也温暖。但找不到农庄的这种笑话,我们还真笑不出来。
至于这个像个麻布袋躺著,一直作著梦的魔法师先生—我已经有十五天没听他说过一句话了。
太阳下山了,在我们眼前的这一座桥,跟我们已经通过了的桥长得一模一样。马儿们又再次驻足不前。我的怀疑变成了确信。
“我们明明没有转弯,”艾拉娜吃惊地说著,“在森林裡可能会迷路—可我们是沿著路走的啊。”
我从马鞍上滑了下来,走到跨在马鞍上的丘诺塔克斯旁,通常在这种情况下人们都会直接抓著头髮,而我迟疑了一秒,然后抓起了魔法师先生的下巴把他的头抬起来,让他的眼睛盯著我。
他还是在睡觉。他的脸依然无声且难以测透。
“他在梦中还能施法吗?”艾拉娜问,“会不会他,这就是他想像出来的路?在梦裡想像出来的?”
“这应该是,另一座桥,”唐塔莉不是很确定地继续说著,“只不过这地区的桥都长得一样罢了……”
我走靠近桥,不满地揍了几乎朽烂成碎片的栏杆,栏杆闷哼一声,剥落了。在黑暗中已经很难确定地说这就是那座桥,还是另一座。如果唐塔莉说的这是另一座桥,那这地区的人也太不会保养桥了吧……
“有水,”艾拉娜精神抖擞地说,“在那,一条小溪……可以找得到食物。而且现在不是冬天,没有暴风雪……在这裡过夜吧……”
也只能这样了。我那对揪黑诺.打.死快罗的复仇变成了小火堆,而栏杆的碎块和碎片也就顺理成章地成了牺牲的对象。反正也没有别的东西可以烧,而小碎块也烧不出多大的火焰。
我让马儿们喝水,因为反正也没有东西可以喂牠们。
“把他从火堆旁拉开。”唐塔莉说。
“妳怎麽这麽关心他的安危,”我说,“不是妳第一个问的吗,可不可以杀死他?”
“把他从火堆旁拉开,”唐塔莉又再平淡地说了一次,“他不应该躺在火的旁边……”
“像这样的火,他可以直接用手像是撕麻絮一样把它撕下来,”我冷冷地说,“妳要—妳自己拉。我是高尚的先生,魔法师中的魔法师的后裔,我已经拉了够久了!”
唐塔莉站了起来,走靠近揪黑诺,抓著他的肩膀。我觉得,明明拉脚踝会更方便些。或者是,唐塔莉不愿意看到那颗光秃的头在土墩上跳跃?……
用力,更用力,唐塔莉固执地拉著魔法师先生往光的边缘去。真好奇,他们在森林裡时到底讲了什麽?在旷地裡讲了什麽?揪黑诺明明看到有目击者……
还是他没看见?
“算了吧,”我疲倦地说,“还是我来吧……”唐塔莉没回答。她把沉睡的揪黑诺拖离了小火堆,站在他的上方—我只能看见黑色的轮廓。然后她回到了火堆旁,好一段时间我们只咬著麵包,和吞著从火堆裡烤出来的肉。
“雷坦诺,说故事吧。”艾拉娜问。
我茫茫然:“哪个故事?”
“随便一个……就像你以前说的。譬如,有关强盗的?”
“有关强盗的就免了。”唐塔莉从嘴裡挤出这几个字。
“那就有关鬼魂的好了。”艾拉娜随和地答应了。
被火笼罩的栏杆碎片块沉默了。曾几何时,不同的手触摸了它们上千次—而现在却只剩下火焰碰触著。如果人们的触摸对于有耐心的木头来说是擦拭—那麽火焰就吞噬了,慢慢地,却也阻止不了。但至少提供了我们取暖的机会……
“他要冻僵了。”
谁在说话?这该死的声音从哪传来的?我转过头看向黑暗,彷彿是害怕被绑著的揪黑诺.打.死快罗站了起来然后逃跑了。
“有关鬼魂的……好。有一座城堡,在城堡的地下室裡寄居著一个鬼魂……他已经很老了,很瘦弱又还有点近视……”
“鬼魂吗?!”艾拉娜从鼻子吸了一口气。
“他的眼睛,就像是烧著的小油盏,”我心平气和地继续说著,“这个年老的鬼魂,在世上最想要做的事情,就是保护自己年经的后代远离错误—远离那个……但很显然地,年轻的后代只有在城堡的地下室裡才变得比较聪明一些。他将变成一个流浪的鬼魂,他的双眼会像小油盏燃烧著,而他的歎息—可以吓走鵰鴞17……想像一下—一支鬼魂的大军塞满了地下室,伸著他们的手……呼唤提醒著我们这些还活著的人—趁时间还没到多看几眼,之后就来不及了……”
“不!”艾拉娜说著。
听到她的声音,唐塔莉猛然转过头:“不—什麽?”
“雷坦诺,”艾拉娜的声音裡听得出眼泪了,“雷坦诺,拜託……做些什麽吧,我不能……没有你……”
唐塔莉把视线转到我身上。她的双眼在火堆的火光下显得更深邃,深处还有炙热金色的火点。
艾拉娜呜咽了起来。
“这是什麽祕密?”唐塔莉毫不客气地问,“雷坦诺,你可以跟我解释一下吗?”
我把剩下的栏杆加进了火堆裡,耸了耸肩:“没有什麽祕密……每个人的生命都有尽头,适时地去思考一下是有帮助的……妳们把麵包吃完吧。我等等就回来。”
揪黑诺.打.死快罗依然躺在唐塔莉放著他的地方—在潮湿的草地上,在他自己的毛皮大衣茧裡,而且那蓬鬆茂盛的毛皮,就像病狗上的毛一样。脑袋上是远处火堆的反光,我总觉得,丘诺塔克斯在梦中皱著眉,彷彿是因为牙痛。
我从腰带后拔出了匕首,放在魔法师先生的喉咙上。做这种事的时候,最好不要想太多。
不要犹豫不决。
“揪黑诺,这样吧……把法官的判决从我身上除掉—立刻—然后我就留你性命。如何?”
该不会是我今天的睡你瞌倒过量了?是为了有一条轻鬆且安全的路吗?
而这就是那条安全的路。弯弯曲曲的,到处是破烂的桥,从万里晴空变成了湿冷的夜晚,像舌头似地包围了期待中的农庄。
“揪黑诺……我知道你是装出来的,但我却是认真的。揪黑诺,你欠我的,是你一辈子也还不了的……嗯?”
他依旧睡著。
我看见他那浓密的睫毛及半闭的眼睛之间,从隙缝中露出的眼球。魔法师先生睡著,沉沉地睡著,会不会有可能,弯弯曲曲的道路就是从他的梦境出来的?而我,却像个笨蛋手裡握著匕首站在他上方。谁能知道,我决定的最后一步会造成什麽结果。
万念俱灰的一步,谁能知道,如果我刺向那毫无防备的喉咙,事情会变得怎样。魔法是魔法,但最终的一句话还是刀口说了算。
没有人会知道事情会变怎麽样,因为我不打算杀了沉睡的人,因为这已经超出我的能力范围了。我切齿作声,像个得了慢性病的人一样把匕首藏好,往火堆的方向走回去。
乾姐妹二人无声地交谈著,唐塔莉沉重且严厉地看著艾拉娜。看起来,她问了问题。看起来,她希望能用威吓从我的妻子那裡得到些答案。艾拉娜看著火焰,而我敬畏地想著,没有人可以比我年轻的妻子更会保守祕密了。
翌日,我们终于抵达了小农庄,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我们第一个见到的人,是两个正在水井边閒话家常的年轻女孩们。当她们眼前出现小骑兵队时,她们还自己先往前踏了几步,想要看清楚我们的脸—然后就吓得落荒而逃了。
骇人的传染病的消息,竟然比我们还早传到了小农庄裡。不难理解—因为就连懒惰的行人都能走到的距离,我们几乎花了快一天一夜才走到。可想而知,小农庄裡怎麽会有供我们休憩的地方。好几个魁梧的壮汉们手裡都握著乾草叉与我们巧遇。我们好不容易才说服了小酒馆卖给我们一些食物和喂马匹。而且大家都知道,铜板要先在蜡烛的火焰上烧过才不会被传染。
快速地吃完东西,我们又再一次上路。道路变乾了,周围的田野裡全是弯腰务农的人们。他们用目光目送著我们,不友善的目光。
“租辆轿式马车吧,”唐塔莉疲惫地说,“租辆轿式马车和好的马车伕,不分日夜地赶路吧,我受够了这一切。老天知道……我有多想回家。”
我惊讶斜眼地看著她。以前的唐塔莉绝对不会说出这样的话。谁知道,明天还会变怎样。前往预门的后遗症,似乎慢慢地出现了,就像好的判决一样缓期了……
或许唐塔莉不明白,为什麽我变了脸。艾拉娜讶异地转过头来,我抱著她的肩膀,像是根稻草、一块浮标的肩膀。
一切都又重来了。
当太阳落下的时候,附近变成了一片死寂。中午的时候遇见了一个商人,他信誓旦旦地说前方有个村庄,路程最多两个钟头。而现在夜晚已经越来越深,而道路依然曲折,这样蜿蜒,除了路边的树之外,什麽也没有,一片森林的边缘在地平线上,走了十次自己的脚印—却没能察觉这个圈套……
我们默默地安营,默默地收集著乾树枝,默默地升起火堆,默默地吃著晚餐。天气恶化了。很明显地,还有一场雨等著我们。
看也没看唐塔莉,我把被绑著的丘诺塔克斯拖离开火堆一点。真奇怪,他竟然身上一点臭味也没有。不像个人,倒像隻鲨鱼—不吃东西,只喝著让人熟睡的汤,完全没有补充该有的营养……
“我们把他留在农庄裡吧。”艾拉娜在我背后说著。我抖了一下然后转过身。
“留在那儿,”艾拉娜用鞋尖在地上挖著洞重複说道,“再明显不过了啊,就是因为他跟著我们—所以我们一直在绕圈圈……”
“要是我们把他留在那,他醒过来后会往妳母亲那儿去。”我残酷地说著。
“我们把他留在那,其他人会杀了他。”唐塔莉鬱鬱地从黑暗中走了出来。
“前提是他能被杀死。”我咬著牙低声说。
“你真是在自相矛盾。”唐塔莉露出笑容,转身往火堆的方向离去。
半小时之后,她已经睡著了—还是只是做做样子—在火堆旁坐著,裹著棉被,头靠在包包上。我和艾拉娜坐在旁边,靠著彼此不说话,偶而因为吹来湿冷的风而打了哆嗦。
然后,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麽,从怀裡拿出了木制的月曆。朝著火光。
那几天,在没有壁炉的小木屋裡度过的那几天。路断了,只能待在旅馆裡的那几天……艰难却也度过了的几天;只剩下了……没错,只剩下了三个月。三个月……
艾拉娜抓住了我的肩膀:“雷坦诺……”
“我们会幸福的。”我小声地说著,“一辈子。三个月……然后妳会永远记得。”
我吻了她,嘴唇都是烟味。不是火堆烧出来的烟味—而是舒适家中的壁炉冒出的烟味,老家,童年,以前的日子……
蜗牛在壳裡,小鸡在蛋裡,生命都是这样发生的,穿过温暖的衣服,穿过斗篷及棉被,穿过恐惧及困难,和那些沉重的回忆……
不需要去敲破壳,牠们会自己迎头撞破。
……一个小时后她睡著了—在冷风及我的斗篷下睡著了。我坐著,往火堆裡丢著树枝。我知道,我睡不著。
断头台的判决是正确的。更正确的是,在刀子落下前,对著人群说:“现在我知道,应该要怎麽活著!”
但人群不懂。他们只会回到自己的家嗑著自己的花生,持续并维持著自己那些生命中的无聊步骤。拖著这一条线,完成日常的琐碎事务。我死亡前的一个晚上,我要待在藏著葡萄酒的地窖裡。我要坐在酒桶下面,邀请有近视的达米尔的鬼魂和我一起来作客,但我不会叫艾拉娜来。十六岁的寡妇会忘记我,她会满意地享受著她那丝绸般长久的生命—而我只是丝绸上头的一个小结……
“雷坦诺。”
是我的幻觉?
“雷坦诺,你还没睡吧?”
没错。
冷冷地。忧愁地。某个预感几乎要变成了确信,小声地咒骂著,夺去意志,埋入土裡……
应该是我的幻觉吧?!
我站了起来。抽出了长剑。背对著火焰站著,等著眼睛适应夜晚。因为我想起来,揪黑诺在黑暗中看得见,而我不行。
我什麽也看不到。
我只好从火堆裡扯出了一根烧著火的树枝,顶端烧著红色的小火焰—一把不真实的工具,因为几乎没什麽光,反而烟还比较多……
一手拿著烧著火的树枝,一手拿著长剑,我往火堆的对面走去—走去裡头躺著一个被绑著的魔法师先生的黑小水沟那。
漆黑—伸手不见五指。走没几步路我停了下来—不是因为我看见了丘诺塔克斯,而是因为我闻到他了。
“我失算了,雷坦诺,”丘诺塔克斯没睡醒的声音说道,“要是你放任慾望任意行动……之后就会有后遗症。你有没有从别人的错误中学习到什麽?”
我沉默了。
“看起来没有,”丘诺塔克斯遗憾地喃喃自语著,“你比较喜欢自己从中学习……把我鬆开吧。”
“要干麽?”我简短地问。
揪黑诺大笑了起来:“我要,给栅栏上漆……开玩笑的。那些毒品,七种草做成的,全用完了还是还有剩下?”
他是在说睡你瞌。三个巫医,两个称自己是巫婆,同样说过的话,“七种草做成的”……
揪黑诺打了个哈欠:“要是过量了,伤肝,坏肾,心跳会加速,呼吸困难,不省人事……恶劣的汤药。花了钱买了半桶的垃圾。别跟巫医们扯上关係,雷坦诺。”他又打了一次哈欠。
“而有人跟我说的是,”我冷笑著,“‘别跟魔法师扯上关係’……”
“也是,”揪黑诺打了第三次的哈欠,边打还边说:“你想杀了我?”
我不作声。
“也罢,雷坦诺……如果你不想帮我鬆开—那也没你的事了。去吧,去睡觉。反正,我也快睡著了……”
他又打了一系列夸张又大声的哈欠,我又自主地回头瞄了一下—艾拉娜跟唐塔莉不知道有没有被吵醒。
“你到底……还缺什麽啊,雷坦诺。好好地开心地活著……妻子爱著你,雪也退了,草也慢慢长出来了……至于有关法官的东西……就别再想了。去睡吧,雷坦诺,去睡吧,你的丘诺塔克斯之后会……关心你的。”
好一会儿,我就这样握著露出来的长剑站著—如同一尊豪杰的雕像,或是统帅的鬼魂,或是一个十足的笨蛋。魔法师先生就睡在湿漉漉的地上,而我现在可是听得很清楚,他的呼吸声,均匀且宁静,平静得像是历经了千辛万苦,走了好长的路,丘诺塔克斯终于回到床上一样。
每三个人中就会有一个人在路上向他鞠躬。之前更夸张,几乎是每个人都会向他鞠躬—那时他还是卫兵队队长,现在则是围城事件裡的英雄,新兵们的导师,城市军团的团长……
店舖的老闆们交头接耳说,梭尔先生漫步在街上,沉思著。他们都错了—他在散步没错,但他什麽也没想。
这裡是广场。大学在这,门口处有两尊永久的卫兵—铁蛇及木猴,象徵对于知识的智慧及渴求。每一位尊师重道的学生们经过时,都会摸摸木猴的背部。
梭尔没有走进大学。当然,要是遇见了人,他也仍然会满足他们的请求,但从他们的眼中裡只会看见同情,却没有任何一个畜牲会关心他妻子的健康—你们,这个问题太不礼貌了,嘘……
在没有她的陪同下,他痛心难过地进了她的研究室。这间研究室是被禁止进入的,而且钥匙只有他有—就连新任的院长,值得称讚的是,都没有人反驳这奇怪的规定……
梭尔站在光荣的建筑物前,看了看天空,像是在回答某人的问候,然后往广场走去,每走的一步都让他发现,双脚在桥上的鹅卵石上越踩越深了。
法庭。他们在这栋大楼的地下室拷问了当时才二十岁的朵莉亚。
这裡原本有座处刑台。喜剧团员们在那边架起了舞台,当中还包括了当时大放异彩的年轻女演员唐塔莉……
这些景象都已经消失了—只剩下高耸建筑物的残骸,建筑物的石头早就被人们一块一块地拿走了。根基的残骸上还立著一座花岗石的碑,上面刻著斗大的文字:“万恶罪愆之修会,勒胥塔永不复存”。而对于大多数没遇过黑荒疫的市民们,这也就只是段美丽文藻罢了……
梭尔上校停下了脚步。
你输了,费基瑞。生命依然延续著。
* * *
他看起来更老了,像是突然老了十岁。现在,在大白天裡,他的年龄看起来就像我父亲的年龄一样,脸上佈满了皱纹还泛黄,就只有那光秃的头颅一样闪亮,甚至更耀眼。
“凭什麽我们要相信你?”我问道。我们站在衰落的小酒馆的后庭院裡。水洼,粪肥,腐烂的劈柴垛,一隻孤单的母鸡,正拍著翅膀往草裡鑽。我们站著,揪黑诺.打.死快罗坐在一块大木头上,蓬鬆的毛皮大衣就这样躺在泥土上。
“你们不应该相信我。”丘诺塔克斯耸了耸肩,他因为手被绑在背后,所以姿势变得很诡异。
“不会有人让你接近朵莉亚夫人的,”唐塔莉愤愤地说著,“大砲等著你。想都别想。”
“不想,就等于忘记,”丘诺塔克斯眯起了眼,“他将弃妳于不顾并且遗忘妳。妳会沦落到某个小酒馆裡,一生都在清洗著吐满痰的地板及听著无止尽的秽言。当脑满肠肥的主人在某个小仓库裡紧紧地抱住妳时,妳就会想起自己那高贵的骑士,然后眼泪往肚裡吞……”
他很明显地是在引用并重複了某人的话,声音还颤抖著,是个我从来没听过的声音,但唐塔莉一瞬间脸就惨白了,白到让我吃惊。
“我什麽都不会告诉妳。”丘诺塔克斯换了另一个声音低声继续说著,“妳自己心知肚明。”
“闭嘴。”唐塔莉请求著。
揪黑诺.打.死快罗睁开了眼。不懂,他露出这个眼神是什麽意思。揪黑诺,有可能变了—但他的目光还是如同以前—带有一丝丝疯狂。就那麽一丝丝。
“我会把我要的东西弄到手,”他轻声说著,“我需要它。假如你们不愿意帮我的话,很不好……对你们来说很不好。因为,”他突然放肆地朝我使眼色,“什麽事都会改变,比起之前,你们现在比较需要我吧……对吗,雷坦诺?”
我感觉到艾拉娜的呼吸变得急促。我没有看向她,直接把手放在她的肩膀上,把她靠向自己抱著。没关係,揪黑诺,你说吧,说啊……
“世界在改变,”揪黑诺眯起了眼睛,彷彿这个想法给了他一种说不出的快感。“当我看著这块大木头……我真希望,有人能跟我一起分享我的喜悦。我那甜蜜的颤动……当我看见世界被翻转。这是……多麽激情的一件事啊,艾拉娜,我想妳现在也该知道,什麽是激情了吧?!”
艾拉娜颤抖了一下。我把她的肩膀抱得更紧了。
丘诺塔克斯蠕动了一下—他这样坐著不舒服,他比较想要把手肘放在膝盖上,然后下巴放在交错的手指上。
“没错……我们都住在挂满地平线的小碟子上,然后我们永远也看不见边缘外的一切。主人来了,舀出了一匙冷掉的粥……再用热汤把小碟子加满。或是肉酱。主人的脖子上一个奇异的装饰品在晃动著,一个纯金的东西……”
“他们因为这个东西拷问了妈妈,”艾拉娜冷不防地说,“妈妈已经给了所有的东西,能给的都给了……难道你认为,妈妈会把它交给你?”
揪黑诺微笑了起来,温柔得像是父亲似的:“那东西已经不属于妳妈妈的了……而妳的哥哥累了。难道妳认为,当一个守门者,我会做得比妳哥哥差吗?”
“谁是什麽‘主人’?”我有点迟疑地问著,“那个‘汤’又是什麽?”
“揪黑诺,你不会得到它的。”唐塔莉疲倦地丢出这句话,然后看著我,用奇怪的眼神。唐塔莉就好像牙齿已经痛到不行了,却又要忍住不在脸上表现出来的样子。
“自远古以来,”丘诺塔克斯叹气道,“只有配得上的人才能拥有先知咒符。不配拥有它却使用它的人们,最后的下场都很凄惨。我配得上咒符,唐塔莉。金色东西完全地凝结了:它自己会决定谁配得上。我有足够的自信,它会选择我。”
“你都已经试了两次了。”唐塔莉徐徐地说。她的眼睛没有从魔法师先生身上移开—但我却感觉到她下一秒就会朝我这边看过来。她想要看我。想要告诉我什麽重要的事,希望我能,理解她的意思……
揪黑诺又眯起了眼:“才两次。第三次的尝试—才是最迷人的。”他又用别人的声音说话。我不是胆小鬼,但我的背已经全是鸡皮疙瘩。
“你到底是谁?”唐塔莉在停顿后问道,“你从哪裡来的?在你背后站著的是谁?”
揪黑诺正准备开口回答,艾拉娜却一步向前,不让他开口说任何一句话:“不会有第三次的尝试的。你别想碰到我妈妈一根寒毛。我不会允许你去折磨她。你的下场会很糟糕,丘诺塔克斯,会很惨,就像费基瑞一样!”
大家都知道这个名字,除了我。唐塔莉打了个哆嗦还咬了嘴唇。丘诺塔克斯怀疑地摇摇头,我大为震惊,艾拉娜像极了伊葛.梭尔。尤其是在那一分钟。特别是现在,当她相信著她能保护自己的妈妈,而且自己的预言会成真的时候……
就在这一刻唐塔莉丢了一个紧张的目光过来给我。我立刻就明白了,她想要做什麽。明白了,同时也冷汗直流。
“难道朵莉亚.梭尔夫人在这整整十年中,都没思念过自己的儿子?”丘诺塔克斯惊讶地问,“难道,当想起她是怎麽宣布跟他断绝母子关係的时候,她都不会有罪恶感吗?难道这三年裡,她没有把自己关在自己的幻觉裡面,没有为了要逃避自己,而变得精神错乱?”
“妈妈没有疯!”艾拉娜尖叫。而我慢慢地小步小步地往旁边移动—然后我来到了魔法师先生的肩后,再一小步儿—我已经在他的背后了。艾拉娜激动地说著,我看著,就像看见年轻时的伊葛.梭尔……唐塔莉也说话了,咬牙切齿地,有力地,不疾不徐地。唐塔莉看见了我。唐塔莉在拖延时间。
我们都是笨蛋。天真的笨蛋。或许,我们还有时间修正我们的错误?
该丘诺塔克斯说话了。我看不见他的脸,但我知道,他在嘲弄著。
他说著在什麽东西面前的惧怕,说著世界将永远地被改变,说著会洒满沙粒,说著金色的咒符,说著那一位异者,就站在我们已经习惯的冷碟边缘上方,说著什麽“异者”跟“朋友”是近义词18,说著什麽带著刀的不一定带来杀戮—医生有时也带著刀面对病人,这是个—带血的祝福……
我停止继续听他说话。我用目光测量到劈木垛的距离。小酒馆的主人是个不整洁的懒惰鬼,像山一样高的垃圾显示出他的无能。在一堆劈好的柴旁边躺著一把被遗忘了的斧头。
雷寇塔斯家族的人是不会来阴的。
“那假如我求你呢,揪黑诺?”唐塔莉温柔地说著。“以某个……物品之名,你比我更清楚,谁都可以……你懂得。揪黑诺。不管你要做什麽……决定什麽……如果我求你,跪在你面前?好吗?”
她开始胡言乱语了。不管怎麽说,至少这一秒我是这麽认为的。
“我很冷啊,唐塔莉,”丘诺塔克斯说,他的声音裡没有嘲笑。“让我取暖吧。”
斧头现在躺在我的手裡—非常合适,彷彿我这一生以砍人头维生。
“而且,你们,就像妳一样,不可能会下跪的……”揪黑诺还想继续说下去,但这一刻我的斧背已经往他的头盖骨敲了下去。
没有多馀的摆幅,直接而凶狠,几乎是职业的。卑鄙的一击,从后方来的一击,像是杀牛般,致命的一击。我没有落空的权利。
但我失手了。
我的工具砍到了空气,就在一瞬间—就在刚刚!那个本来是魔法师先生反光的头颅的位置变成了空气。斧头还在落下。揪黑诺要脱下蓬鬆的毛皮大衣,就像蜥蜴截断自己的尾巴一样。他从大木头上滑了下去,摆动著肩膀,然后一跃而起—斧头还在落下。瞬间—硬生生地落进了大木头裡,把髒到不行的毛皮大衣一併给砍进木头裡。
唐塔莉和艾拉娜急忙地逃去不同的方向。我的馀光看见唐塔莉从袖子裡拿出一把刀,艾拉娜则是从地上举起一块劈柴,揪黑诺抬起了肩膀,他的双手被绑在背后,然后像隻稀奇古怪的光头鸟走著,而且还很髒。
我一下就蹦过了劈柴垛,留下了斧头,从腰间拔出了匕首。
“原来如此啊。”揪黑诺.打.死快罗点头,肮髒的下巴在更肮髒的肩膀上擦拭著。“板斧是下等的工具,比它更糟的就只有铲子了……顺便一提,雷坦诺,靠近门口的地方还挂著大乾草叉。你没看见?”
他开心地使著眼色。他动了动肩膀,断开了背后被绑住的手,把双手伸向前。手腕上有被皮带勒紧的黑色痕迹,右手上有条漂亮的黄色小蛇。
“啊……”艾拉娜紧张地叫了出来。
丘诺塔克斯像是市集裡的魔术师一样,做了个手势,然后摸了小蛇的身体,蛇吐出了舌头,一声嘶声后变成了手鍊。一条有著碧绿眼睛的金蛇。
“要吗?”揪黑诺把饰品伸向艾拉娜,然后是唐塔莉。两个人都退后了。
“真可惜,”揪黑诺把金色的玩具落在地上,“我没想到,唐塔莉,妳竟然这样对我……把我放在……斧头底下。真的,我想都没想到。”
我让她失望了。她的脸紧绷,眼睛裡都是眼泪,看得出来,她很努力地控制自己要冷静—但她无法。
“真的没想到啊,”丘诺塔克斯出乎意料的温柔地重複一次,“现在我懂妳的动机了……啧……雷坦诺,”愤怒的视线转向我,“当你要卖弄或是吓人的时候,不该露出武器。要不把匕首藏好,要不就挖个洞在牙齿上,当你拿出来的时候……唐塔莉,那要是我捲髮的小白脸,妳还会要用斧头砍我头吗?”
他们之间,天杀的!到底发生了什麽事?!
唐塔莉张开了嘴,又闭了起来,像是找不到合适的词来说。她别过脸去。
揪黑诺.打.死快罗咯咯地笑了起来,摸了摸眉毛:“聪明的人不会跟风对抗,聪明的人会扬起帆……想要阻止我?你们试试看啊。”
我花了很多的时间,要让自己变成一个好的战士。真的花了非常多的时间跟精力。连最好的老师们都对我很满意。
丘诺塔克斯朝我这迈了一步。大约有两分钟的时间,我们绕著圈走著,我敌人的脸一直以来都是没什麽表情的,但现在却露出小男孩激动的神情,而我,我看不见自己的脸。唐塔莉跟艾拉娜站著,背贴著破旧的篱笆,我馀光看见了,唐塔莉正在用刀瞄准著……
我怒髮衝冠地要把匕首刺向丘诺塔克斯的脚。我唾弃魔法师及魔法,肉搏战的时候我不需要勇气,我自己—就是勇气……
我有卓越的反应—但我真的太慢注意到他已经飞举起来的手。
不是每一场决斗都能如此精彩。我们的决斗精彩不在于钱—而是泥泞、血、低沉而粗重的叫声。我被揍了几拳,也躲过了不少,失手大概五次但两次正中红心,打到丘诺塔克斯的下巴和眉毛。然后他成功地用自己的高高飞起来的后脚跟踢中了我的下巴,我脱离了决斗好几个瞬间。等我回复意识时,发现我躺在柴木垛上,而揪黑诺.打.死快罗正拍著大腿,皱著眉头喃喃自语,然后在我的视线外说著:“裤子破了,捣乱鬼啊你,要缝了……这裡哪裡有会缝补的娘们啊?我虽然衣服破烂,但不管怎麽说,裤子应该还是要完整的才是啊。再怎麽说,该死的,我都还是个魔法师,怎麽能穿著破洞的裤子……雷坦诺,还好吗?自己起来—还是需要帮忙?”
我觉得自己像个裡面有麦梗的木偶,然后坐在前后摇来摇去的轮子上……
半小时后,魔法师先生就这样骑著马出了大门,不管是唐塔莉还是艾拉娜,都没能拦住他。有可能是因为拿不定主意。也可能是因为已经绝望了。
我们输了一局—但,很有可能,我们也会输了整盘。
17 猫头鹰的一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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