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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报春花!”从路上传来的声音,“报春花!茎软,花瓣鲜豔漂亮!嘿,帅哥,买几朵花送给可爱迷人的她吧!送给主人的女儿啊!”

  小村庄俨如一座小城市—当地统治者的城堡就坐落在市中心,从我们留宿的旅馆窗户看出去,是个宽阔且人声鼎沸的广场,而沿著河建造的街区—吵杂且烟雾瀰漫,散发著刺鼻的味道,似乎就是花朵盛开的味道。

  “把护窗板关上,”唐塔莉冷漠地说。

  艾拉娜看都没看,摇摇头。我靠近窗户,在她的肩膀旁弯下身子,丢了个银钱给女小贩:“给我一篮。全部。”

  艾拉娜小小的耳朵在我眼前开心地变成了红色。女小贩满口的感谢。漆黑的房间现在闻起来像森林,春天森林的味道,彷彿觉得我好像快二十年没闻到这种味道了……

  “谢谢你,雷坦诺!好漂亮!”艾拉娜拿起了花篮,在房间裡学著女小贩的步伐,“漂亮的花!报春花噢!”

  “妳也有卖花的天分耶!”我惊奇地说著。唐塔莉噗哧地笑了出来。我没办法不去注意到,就算这几天发生了许多不愉快的事,但去完预门后的影响似乎在她身上已经看不到踪影了。歇斯底里消失了,也不会再冷淡漠不关心—唐塔莉现在甚至变得比以前更有自信了……

  匪夷所思。

  “所以守门者?”我蹙起了眉头,摸了摸耳朵后面的伤痕,“妳原本想……”

  “没错,我是想……”唐塔莉叹了口气,“雷坦诺,异者第一次和第二次的到来,中间相隔了好几百年。而第二次跟第三次之间—只隔了……大概七十年。当异者召唤路偃尔的时候,第二任的守门者还活著。”

  “所以守门者都很长命。”我自言自语,看著窗台上爬著一隻愣头愣脑的幼甲虫。

  “大家都叫他流浪者,”艾拉娜突然小声地说,“他到处徘徊著……四处漂泊。有人说,他已经不是人了……也不是魔法师了,但他还是拥有力量,毕竟他是第三元力选出来的……”

  “谁?”

  “嗯,以前大家称异者为……第三元力……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也就是说十年前流浪者还活著?”我谨慎地问道。

  唐塔莉和艾拉娜互看了一眼。

  “基本上—是,”艾拉娜坐了下来,把花篮放在自己的膝盖上。“没人看过死掉的他……”

  “也没有人听过他死亡的消息。”唐塔莉低沉地接著说。

  “那又怎么样?”突然我的手掌开始发痒,然后是背部,一直到鼻尖,我整个人全身发痒了起来,这让我知道,我很开心开始了这个谈话。因为对每个人来说,这个讯息很重要,尤其是,对我来说……

  “他不能完全算是个人,”唐塔莉依然低沉地说著,“或许,他可能可以活上一千年,甚至……就算他死了—对于这些……就像他一样的人,这也不是什么障碍。”

  “我很好奇。”我开口,是因为想要打破紧张的停顿。

  “他是唯一的……”唐塔莉结结巴巴地。

  “如果他愿意的话,”艾拉娜小声地接著说,“你也知道,他……根本不屑任何人,也藐视一切。”

  “别这么说。”唐塔莉不是很有自信地反驳。艾拉娜咯咯地笑了起来。

  “为什么……妳之前都没跟我说过?”我委婉地问著,“有关这位,看起来,可以帮助我们的,流浪者?”

  “别抱太大的希望,”唐塔莉耸了肩,“我只不过是……想不出来还有谁……我们需要协助。需要魔法师的协助。一个比丘诺塔克斯.欧洛更强大的魔法师的协助。”

  “那是不可能的。”我小声地说。

  “没有什么事是不可能的!”唐塔莉站了起来,“现在……丘诺塔克斯还很虚弱,也还没能完全地从震盪裡恢复过来。我们都看见了……他一直装著没事,但从……那条路……回来之后,他的确已经是半死不活了。而我们这群笨蛋,”她尖酸刻薄地冷笑,“或是我们这群自作聪明的人……哎,算了。我们把自己弄得像是高尚的人一样—没有割了敌人的喉咙,反而只是绑著他还一直喂他喝安眠汤……”

  “‘七种草做成的’。”我忍不住说。

  唐塔莉点了头:“没错……他现在醒了又变得比我们更强—但没有强太多。因为……那场……打斗—这不是力量的表现。这象徵著他的虚弱,雷坦诺。”

  我皱起了眉。

  我一直都觉得我自己是个不错的战士。我也真的是个不错的战士……

  而从“决斗”中留下的瘢痕,到现在都还没癒合。而当丘诺塔克斯问我是否可以自己起来,或是需要帮忙的时候,他正把钱分成两份,自己拿了一份就走了……

  “那场打斗裡没有魔法。”我不情愿地说著。

  “对,”唐塔莉又点了头,“这就是我要说的……他在顾惜他自己。连分毫之力都不愿意浪费。要不然依照他以前的样子……你还记得吗?”

  我记得那支祖传长剑的悲惨下场,一滴一滴地落在地板上,我手裡只剩下哀怨的剑柄。

  “看起来,妳比我们更了解他。”我的声音听起来很明显地是在挖苦她。

  “可能吧,”唐塔莉抬起了下巴,“我们所剩的时间不多了—但是还是有时间……揪黑诺现在还去不了朵莉亚那儿。他还需要……”她又不确定地结巴了。“半个月……”

  “妳确定?”

  我们对看了好一会儿。

  “不确定,”唐塔莉坦承,“我推测的。”

  “如果妳的推测是错误的呢?”艾拉娜插嘴问道。

  唐塔莉紧闭著双唇不语。

  “我们得快点了,”我委婉地说,“越快越好……对了,唐塔莉,妳还没说—我们该怎么做?”

  “我们去找伊葛,”她转过身,“伊葛会找到……呼唤流浪者的方法。或许……可以联络上他……”

  “那太好了。”我在停顿之后说著,声音裡尽是挖苦讽刺,就像浓到不行的狼嘴果19汁。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光想著就令人觉得不堪,竟然有这样一个,老早就可以帮我去除判决的人……而我却是最后一个知道的人?!

  刻薄的笑容默默地爬上了我的嘴唇。

  我已经不是小男孩了,我已经不会天真地相信从天上掉下来的流浪者……

  “去吃中餐吧。”我精神抖擞地说著。

  艾拉娜第一个溜到了楼梯旁。阶梯发出吱吱响的哀号声,声音传遍了整个走廊,整栋建筑物就像某个令人难以忍受的乐器。当我的妻子热衷地演奏完,而且已经在一楼吓到了其他房客同时,我追上了唐塔莉并抓住她的袖子。

  “我有一个问题……”

  她的眼睛立刻冷淡了起来,看起来就像之前在城堡裡,我告诉她有关某个凶恶的魔法师的时候一样……

  “不是,”我赶紧接著说,“我不是要问那个……妳确定,揪黑诺给世界带来的会是毁灭,而不是,举例来说,繁荣?”

  “过去那些无法抵抗异者闯入门的人,他们也问过彼此这个问题……他们用这个希望来自我安慰。”

  “那关丘诺塔克斯什么事?他毕竟不是异者啊?”

  “这已经是第二个问题了,”唐塔莉仔细地把自己的袖子从我手中抽开,“但如果你想要这样不了了之的话……”

  “不是,”我急著答道,“唐塔莉……妳是什么时候知道的……妳什么时候第一次预测到这一点,丘诺塔克斯到底是谁,还有为什么他要咒符?”

  她紧张地舔了嘴唇。

  “是跟他一起去预门的路上时知道的?对吧?”

  我小声到连我自己都快听不见自己的声音。

  “唐塔莉,妳真的相信?世界会被毁灭?”

  “朵莉亚,”唐塔莉不由自主地看著已经停止哀号的阶梯,“朵莉亚撑不过那段路的。她的意识已经受损了……受到伤害了……我不希望朵莉亚就这样死去。”

  说得也是……

  “但艾拉娜撑过去了啊。”我轻声说道。阶梯的哀号声从下面传了上来。艾拉娜往回走了上来,想要确定我们是不是趁她不在的时候窃窃私语著。

  唐塔莉猛然抓住我的手。不是一般地抓—而是非常地用力。非常地温暖。

  “我想告诉你,雷坦诺……谢谢你。我很早就想说了。你……”

  “那妳呢?”我追问著,尝试顶住那因她的话,而劈头盖脸朝我捲来的得意的浪潮。太令人陶醉的浪潮了,这样的炙热,我差点没脸红……

  但我没有时间脸红。我没有时间浪费在甜蜜的慵懒中。至少不是现在。

  唐塔莉鬆开了我的手,神经质地擦著手心。

  “我怎么了吗?轻易地撑过了……那个程序?是吗?你问的是这个吧?”

  阶梯的哀号声非常靠近了。

  “他遮盖了我,”唐塔莉说,我几乎快听不见她的声音,“但我并不想这样……因为他已经筋疲力尽,却又要分力量在我身上……”

  扇形的阶梯上露出了艾拉娜的头。我的妻子没出声。她只是眯起了眼—一个意味深长的目光。

  “我们来了。”我精神奕奕地说著。唐塔莉不作声。那时候她是怎么跟他说的?“那假如我求你呢。揪黑诺?”而他也清清楚楚地回答了,不管求或不求……

  魔法师都是一群怪人。就跟女人一样。

  * * *

  我们原本打算中午过后立刻就上路—但我们的计画总是赶不上事情的变化。当我们正坐著吃午餐时,来了一个穿得惹人注目、又是丝绸又是羽毛的信使,带著一封书信,指名交给“初次抵达神圣之城顿次,高贵且未曾相识的两位美女艾拉娜及唐塔莉女士”。

  “没想到竟然还有间谍。”唐塔莉非常厌恶地说。

  不得不说,我们在住房资料上填的都是真名,所以我们根本也无法再隐藏什么。

  发信者很谦虚地留下了署名:“拉和科”。上头还印著公爵的冠型章纹。我疑惑地看著信使,他点头鞠躬。

  “人主拉力斯和科欧文,老天的恩惠顿次的君主们……”

  “君主们?”唐塔莉问道,“两个人?”

  信使假装没看见她惊讶的神情,忽略她的问题。又再一次地点头鞠躬:“……吩咐将此信送达,嘱咐带回答词……”

  我把信交给唐塔莉—反正又不是指名要给我的。唐塔莉缓慢地—又把信封退给了我。

  我拆开了信封,是一封用规矩的笔法、上好的墨及没有丝毫文法错误写成的信:“尊贵的女士们,顿次的统治者们诚挚地邀请二位莅临城堡作客—今日下午三时起至深夜。当然,我们也非常欢迎雷坦纳尔.雷寇塔斯先生一同前来。致上我们的谢意,拉和科”。

  我唸完了信然后把它交给了艾拉娜。她扬起了眉头,然后把信递给了唐塔莉。昔日的女演员脸上露出了上流社会才会有的恭维的表情:“请转告公爵先生……先生们……人主们,十分遗憾地,我们刻不容缓地得上路了。我们的马车已备妥—一个小时之后我们便出发……请向二位人主们致上我们的歉意。”

  “清楚了吧?”我冷冷地问。

  信使第三次点头鞠躬:“各位……但这样在顿次这裡是不被允许的。来自人主的邀请是无上的荣誉,从建城那日起就没有人能拒绝……更何况提早出发—并非强而有力的理由。你们可以待至明天日出时,再带著我们城裡美好的回忆启程……人主先生们鲜少离开城堡,并且非常喜欢聆听不同旅人,讲述著世上的各种趣闻……”

  “旅人!”我忿忿地说。

  “我们的城裡也很少会有如此动人的女士们来访,”信使彬彬有礼地微笑,“当然,更不用说是没有随从—丈夫或是僕人的陪伴,而独自旅行的女士了……”

  这个“神圣之城顿次”小村庄的风俗习惯还真是好极了……用信件逮捕妻子们,而丈夫,显然,就只能是个“随从”……

  “今日是绝对不可能去拜访的,”我冷若冰霜地说,“希望我们在赴约之外还有其他的选择……还是根本没有?”

  最后的问句我可是极尽可能地冷嘲热讽询问著。信使微笑地抱歉道:“难道……各位还需要选择什么吗?……”

  马车并没有准备好启程。马伕突然改变主意不愿受僱了,旅馆的主人则说,住在邻区的天气预言者派了个小男孩来,说恶劣的天气正在逼近。

  “他一直以来都是这样的,”主人洋洋得意地搔著自己的腋下解释著,“我付钱给他,就因为有关天气的预言,反正房客们听了也都很满意啦,谁会想要逆著暴风雨在路上乱跑啊?”

  我们回到我和艾拉娜的房间裡,围著桌子坐了下来,愁眉苦脸地盯著不同的地方看。唐塔莉皱著眉,彷彿嘴裡含著某个难以下嚥的东西,艾拉娜用手指玩著已经烧过的烛芯,而我不下上百次的读著这封信。“尊贵的女士们,顿次的统治者们诚挚地邀请二位莅临城堡作客……”

  “你们干么像火鸡一样生闷气啊?”艾拉娜从容自若好奇地问,“走不了啊,总不能,‘逆著暴风雨’……”

  “是顺著暴风雨。”我闷闷地说。

  “什么?”艾拉娜惊讶地转过身来。

  “我们看得也够多了,”我也皱起了眉来,表情几乎跟唐塔莉一模一样,“看够了。暴风雨,雪堆,泥泞的道路……”

  “他没有这么多力量,”唐塔莉小声地提醒著,“每天制造出天然灾害,你们要知道,这……”

  “回到城裡的路越来越长,”我苦涩地说,“他到底要花多少心思拖延我们?断了我们其中一人的脚?让我们重感冒?还是去强盗家作客?”

  “我都明白,但你也少说一些閒话吧。”唐塔莉冷冷地问道。但她是对的—倒楣这种东西,说多了就会变成真的。

  “我们只要小心翼翼,”艾拉娜解释,“这样就够了。”

  “不管怎么说,总之我们不会去公爵们那儿就对了,”我直接把信撕成了两份,“更何况,信使也传达了我们正式的拒绝给他们。”

  “然后我们就在旅馆裡坐一整晚?”艾拉娜小声地问。

  我转过身看著她。

  她轻挑地将手靠在桌缘上,我的眼前坐著一位年轻的女士,如此无与伦比的美丽,拥有著一头金头髮而且还非常风趣。我真不懂,这些东西她之前都藏去哪了?藏在愁眉苦脸的少女底下?

  “艾拉娜,我不太懂妳的意思,妳想赴约?”

  妻子噗哧地笑了出来—她灰色的眼睛变成了淡蓝青色:“他们只会待在自己神圣的顿次裡,他们太无聊了……就这样而已。这会对我们有什么危险吗?”

  “照常理来说,邀请函的收信人应该要是雷坦诺的名字,”唐塔莉漫不经心地说著,“而且应该是我们陪他去,而不是他陪我们……”

  “这是偏见,”艾拉娜耸了一下肩,“从什么时候开始平凡的客套变成了常理?这是别人的城市,别的风俗习惯……而且雷坦诺不管怎样都会陪我们啊。谁敢当著我丈夫的面前欺负我们?”

  闭嘴—我对著自己的傲慢说。她说了这一句话就是为了让你高兴过头,就是为了让你那颗骄傲的心飞了起来,为了让你做你不想做的事……

  “你的脸怎么变这么红?”艾拉娜讶异问道。

  “信给我看一下吧。”唐塔莉越过桌面,接过被撕破的纸张,看了一会儿,咯咯笑了起来,斜眼看我。

  “妳们该不会真的对公爵们的生活有兴趣吧?”我很惊讶,“难不成……真的想去?”

  “你明明都看见了嘛,”艾拉娜叹气道,“说老实话……对于这种的邀约……我通常都受不了……尤其是在,城市裡……”

  “上流社会的人生。”唐塔莉咬著牙嘟哝著。

  “但现在,”艾拉娜像犯了错似地微笑著,“我们……蹓躂了这么长时间……又是赶路,又是泥巴,又是旅馆的……”

  她叹了口气。我看著她,彷彿我人生第一次看见这个人。是没错,她不久之前才跟唐塔莉一起,用丘诺塔克斯.欧洛的钱买了礼服。

  我晃了晃脑袋。虽然这跟丘诺塔克斯无关,但我眼前就这么出现了一个有趣的画面:裁缝师量著她们的身体,唐塔莉选择著布料,而揪黑诺.打.死快罗站在一旁,他就是礼服制作的恩人……

  “如果你不同意,”我听著唐塔莉小声说著,“那我们就哪儿也不去……就听你的……”

  我看向艾拉娜。

  我的妻子看著别处,一副漠不关己的样子。

  顿次的人主们设想得非常周到,还派了轿式马车来接我们。就这么刚好,合情合理,因为所承诺我们的天气,已经开始了。我们留在旅馆裡等著,果然是对的决定。在这种漆黑又风雨交加之中,我们一定找不到下一个村庄。而且,要不是城堡主人的恩惠,我们可能连城堡都到不了。

  我并没有得到期待中的快乐,艾拉娜和唐塔莉两人都没穿上新的礼服—因为那些衣服,实际上只是毫无品味的烂东西,她们俩也都很震惊,为什么之前没有发现这一点。我们穿著旅人的服装,坐上了带有霉的轿式马车,我衣服下所藏著的长剑及匕首,让我腰间感到一阵愉悦的冰凉。唐塔莉把自己的小刀留在旅馆内—她叹气地说道,任何一个袖子裡藏著刀的女人,会变得非常的不自在。

  我们在马车裡—四个轮子趾高气昂地在湿漉漉的石头路上嘎嘎作响,外头还传来风的啸声—艾拉娜靠近我的耳朵问:“说一说魔法师中的魔法师吧?”

  我摇了摇头,车厢裡没有多馀的对谈。

  我们的车经过了吊桥,轮子依然嘎嘎作响,这个吊桥比我城堡的吊桥好太多了!两旁的卫兵—手持武器,穿著红色的军服!我们抵达了大门,迎接我们的是两位御僕—我可怜的伊德完全比不上啊!还有一位军官,全身挂满了叮叮作响的饰绪20。御僕们把马车的踏板降下,还擦得发亮,打开了车门,拉起遮雨棚,这些都是在一瞬间完成。军官扶著两位女士下车—城堡的内庭铺著石头,比城市裡的广场铺得更好。每一块石头都闪烁著,就连雨水也无法在上面停留形成水洼。我突然想起了自己城堡裡下雨天时水洼的画面,只好愤愤地咬著牙。

  彬彬有礼到令人作噁的军官,已经领我们到看不见尽头的楼梯和走廊上。应该不会,在这么富丽堂皇的地方裡应该不会有鬼魂。这裡甚至看不到一个漆黑的角落—数不清的蜡烛照亮了每一个地方,每一个烛台旁,都有一个带著白色假捲髮且粉红色圆脸的僕人站著。我的脑袋裡甚至浮现出一个奇怪的想法,会不会在我们身后的御僕们会从背后消失,然后迅速地跑进密道又再一次出现在转角迎接我们—他们的脸也都长得太像了,还有到底是要怎么养这么多的僕人啊?!

  牆壁上的画框闪烁著,画框裡面某个人祖先们的眼睛也闪烁著,每一位祖先的眼睛裡都闪烁著死板的智慧及传统的豪迈。他们的扣子和长靴闪烁著,就连放在壁龛21裡的大理石裸体雕像,都照样闪烁著白色耀眼的光辉。看著这些,我越来越鬱闷。天杀的我们为什么要掉进这个小型的珠宝饰盒裡,接下来等著我们的只会有头痛跟鑽石般的笑容,然后明天清晨我们还得启程……

  採花玻璃外恶劣的天气正澎湃汹涌著。只要雨一停我们就立刻出发—我愤怒地这样想著。假如这场雨不是揪黑诺的杰作,而是春天裡货真价实的暴风雨,那就真的太令人窘堪了。

  “各位,顿次的君主们很高兴能见到你们!请进,我们也将盛情地接待各位!”

  大厅相较之下就没那么雄伟了—我们在来的路上还以为会走到磅礴壮丽的房间。但大厅被装饰得比较有品味—虽然东西不多,依然耀眼辉煌,桌子差点没因为放在上头的食物而跪下—就连它那肌肉发达、以狮身鹰嘴兽的大掌爪为貌的红木制桌脚,都快承受不住这些食物的重量。整个大厅裡瀰散著食物的香味,香到连我的鼻孔都颤抖了。很明显地,城堡裡手艺高超的厨师们,不会少于御僕的人数……

  我好不容易才把视线从飨宴上移开。

  主位上坐著一位……两位……我眨了眨眼,想要消除幻觉。没错,两位,他们就是两个人—我的视力很好的。

  “噢!”艾拉娜惊豔地说。我的妻子如同往常一样缺乏教养及自制力。

  两位主位上的人根本就是彼此的倒影,完完全全地反射著对方的样子,他们就跟其他的双胞胎一样,一样的年纪穿著一模一样的衣服。对他们来说,最大的乐趣,应该就是捉弄新认识的朋友。难怪他们会想要邀人来作客—我讽刺地想著。这也就是为什么他们得联手统治著,不然第二个人早就应该要被淹死……

  两位双胞胎肩并肩地坐在一起—要不是他们是兄弟,我会以为我眼前坐著的是一对情人。他们的笑容完全一样—并非闪烁辉煌,而是自然且迷人的,就连怒火中烧的我也不得不承认这一点。

  这时候,艾拉娜跟唐塔莉早已经问候了两位人主。她们的旅行服装与周围的环境大相迳庭。她们两人的脸也并不是出自于同一家族中的肖像画。我也点头鞠躬—恭敬地,且适度地高傲著。我的屁股下突然出现了一张柔软的椅子,鼻子前出现了闪亮的餐具。人主们轮流著说话,但听起来就好像是一个人在自言自语—与此同时,僕人们灵活的手,将我眼前的餐盘给盛满了食物,我深感幸福。

  前所未有的幸福感。不需要再去担忧什么,不用再背负责任。我的眼前只有一个安静且自由的夜晚。当窗外风雨交加时,我不能做什么,也不想做什么。我只会待在壁炉旁取暖,吃著美食,继续著毫无焦点的谈话—这两位兄弟人主,就是这些开启这种谈话方式的始作俑者,慢条斯理地说著,对嚼著食物的嘴和脑袋来说,是种很舒服的聊天方式。

  我心中的怒火渐渐地消失了。我看著艾拉娜跟唐塔莉,两人一开始还有点怀疑且拘泥戒备的,稍后就加入了谈话之中。似乎聊到了庭园,某种类的树木,谈到了顿次南部的领土,说到了海上的旅行,以及石头的特质等等。我都不晓得—原来我的同行人们,对石头,还有庭园树木这么有兴趣—谈话依旧持续著,而且没有人觉得无趣,就连我自己也意想不到地,讲述了我小时候在山裡找到了一颗真正的宝石,然后请珠宝匠把它镶嵌成戒指,送给我的母亲。

  然后艾拉娜耐不住性子—问了两位人主先生们,是否常常会利用他们独特的相似性?兄弟们同时笑了起来,接著七嘴八舌地说起他们小时候,曾经有过的一连串趣事。然后坐在左边,似乎叫做科欧文的那位,问了艾拉娜跟唐塔莉彼此之间是什么关係。照理说,这样问题是非常失礼的—但在这样的气氛下,没有人会因为破坏气氛而生气。艾拉娜直接表示,她和唐塔莉是乾姐妹。双胞胎点著头:可以从这两位长得不像彼此的女士们中间,感觉到一种只有存在在姊妹之间才会有的共通性。唐塔莉女士就像是朵鲜红的玫瑰,而艾拉娜则是朵白色的玫瑰。兄弟俩很羡慕雷寇塔斯先生,有两朵美丽的花朵陪伴著一起旅行。

  我的两位同行人的脸颊烧红了起来—或许是因为这些讚美的言语,也或许是因为红酒。我不知怎么地想揉眼睛—因为跟著两朵玫瑰旅行的我,现在才发现,怎么唐塔莉一点也不像是这世上的女人?每一次的笑或是皱眉都不一样,她的脸—彷彿一片天空,有著不同云彩的变化?她的侧脸—就像是远方山的外形?

  不,有某些瞬间……在城堡裡,在壁炉旁,当她半边的脸变成了铜色的面具,而另一边的脸颊躺著黑暗……以及—当她穿著斗篷还戴著灰白色的髮缕出现在舞台上,然后疲惫地回答著巴瑞安说:“就是拼……拼了命在演……”

  不只是唐塔莉拼命。我的妻子艾拉娜,也是如此地拼命。

  那个我所知道的又令人受不了的少女?!就是把我们的马车和所有的钱输给了狡猾老千的她?!就是那个逃家在小酒馆裡閒晃的她?!

  冷若冰霜的皇后。她就是如此的高不可攀,冷豔到不行的蓝眼睛,不论是在旁幸运的观察员,或是与她谈话的人—都会不时地掉入那炙热的眼神裡。而藏在冰壳下的她,彷彿正玩著“咕—咕”的游戏诱惑消遣著。看来,我的妻子将永远变成一隻蜗牛。诡异的重迭性,某个隐藏在好几扇厚重门后的温暖的生物。

  人主先生们很善于取悦人。说也奇怪,他们的这个本领却不会激怒到我,甚至连一开始他们的相似性,都慢慢地让我觉得有趣。兄弟们没有从椅子上站起来,一个用左手举起酒杯,另一个则用右手,这样看起来比较有效果—双胞胎们就像是一模一样的两颗头,长在同一个宽肩膀上。好笑有趣的游戏继续著,我心不在焉地啜了一口酒,露出心不在焉的微笑。

  与此同时,大厅的角落裡不知道从哪裡冒出了一群拿著鲁特琴和小提琴的音乐家们—接著我的意识变得断断续续的。

  酒—很精緻,让人微醺。艾拉娜的眼睛裡是炙热的愉悦,让人愿意抛弃一切,立刻衝上床。我想著,等我们回到旅馆—等等,我们是不是该走了?—我会慢慢地替妻子宽衣解带……

  或许,我的酒量够好。也或许,我有非凡的意志。或许……

  我从昏暗中醒了过来,头像之前一样在旋转,让我只想微笑一下后—就继续沉睡下去……

  在我裡面的已经昏沉但还活著的守卫,在最后一刻赶紧大吼发出了警讯。我用力咬了自己的手指;疼痛让我清醒过来。我依然在大厅裡面,却只有我一人。

  艾拉娜、唐塔莉都不见了。雕刻精緻的扶手椅—我现在才知道,原来双胞胎是坐在同一张双人椅上—他们也消失了。地板上都是蜡,蜡烛一支支地烧尽熄灭。

  脑袋裡全是噪音……吵杂声,声音,微醺的脑袋……

  该死!该死的!!十万个该死!!

  大厅裡有四扇门,四扇门都半开著,我几乎是用爬的爬到走廊,猛然发现我腰间上的剑已经不见了,只剩下空的剑鞘。似乎是某个人很体贴地解放了武器在我身上的负担。

  驴子!山羊!愚蠢的动物!我怎么会让事情变成这样……

  我前面有个动静……对,那是御僕。我衝到走廊前面追著他,麻麻的脚不太听使唤,我嘶吼了出来。我的猎物越来越远,但我的吼叫声非常的凶猛—绊倒了御僕,他整个人倒在地板上。我抓到他,抓住他皱摺的领子,用力地拉扯,把他的假髮扯掉,看到了裡面短髮的头颅。受到恐吓的双眼,睁得大大的含著泪说著:“不要……”

  “在哪裡?”我怒吼著。

  “不—不知道……”

  “你的人主们呢?”我从腰带下抽出了匕首。

  僕人发抖:“在—在上面……”

  “带路!”

  我狠狠地把他摔回了地上。我因为那万恶的酒变得有点迟钝,特别是我的行动—但这一刻僕人救了我。我看见他往我背后的某个方向跑去。

  如果加在酒裡面的药不发挥功效时,拿著长矛杆打客人的头也就不为过了,室内裡不知道从哪出现的一支长矛,大概是从某个穿著盔甲的雕像那儿借来的,我闪过了,就如同不久前和揪黑诺.打.死快罗战斗时一样闪过了。

  没有多馀的时间也没有多馀的力气再多愁善感了。攻击我的—已经不是僕人了,而是一位年轻的卫兵—他失去了平衡,我击中了他的脚然后把他头往牆上撞去。僕人老早就沿著走廊跑开了,我咬著嘴唇想著,该死的意外。

  反正他们多得很。随便抓一个—圆脸戴著假髮的……人都去哪了呢?!

  魔法师中的魔法师,我习惯性地哀求起来,拖著不听使唤的身体穿过无止尽的走廊,然后想起了那个近视瘦弱的鬼魂,吐了口口水,愤怒地咬著牙说:“达米尔!想点办法!”

  大门后迎面碰上的是一小群卫兵们。看起来,他们似乎非常清楚自己要跑到哪裡又为何而跑—看到我时,脸上的倦容全变得活力振奋。他们一共五个人—当我从壁龛裡连座带人地把裸体的大理石少女搬出来,砸向他们的时候,我才知道我打中了两个人。狭窄的走廊裡没办法闪躲—恐怕那两位倒霉鬼到死前看到裸体的女人都会发抖。其他人朝我的方向衝了过来,一把剑击中了我手中的长矛,想要把它砍成两半,但是嵌住了。我用长矛闪过另外两把剑的攻击,但我的灵敏度还没完全恢复过来,闪不过其中一把剑,刺进了我的外套裡,划伤了我的肩膀及手,但我因为抓狂而不觉得疼痛。

  假如我的对手们是真正的战士—那他们一定能把行动迟钝的我打成一堆碎骨,但公爵兄弟所招来当卫兵的人,似乎只需要身高及外表就能选上,而不是因为他们的搏斗能力。剩下三位都比我高半个头,但他们一个接著一个地被我打到退场—我藉著对面壁龛裡的大理石少年、拥有宽角的奇兽骷颅、和光滑地板上软地毯的协助,出奇制胜。

  我跨过了呻吟的躯体们,随手拿了某个人的剑,跳了起来往走廊另一头衝去,路上还跳过了失去头的大理石少年。达米尔,达米尔,这就是你的帮助吗?旁边吹过过堂风,牆壁上的壁毯摇曳著,我毫不留情地把它给扯了下来,就像之前喜剧团马车上的顶棚一样。隐密的楼梯?!达米尔,难道你听见了我的哀求?……

  我一直想吐痰,很想知道我被灌的是什么东西……

  这条又暗又陡的螺旋式阶梯可能是第一次听见一个人骂这么多髒话。雷寇塔斯家族的人不会在女士旁骂人,但这并不代表他们不会辱骂。他们可是能骂到连一匹名马脸也会变红……

  我嗅了嗅。我似乎闻到了熄灭的蜡烛。过堂风舔了舔我的脸颊,给了我方向。我横衝直撞,祕密走道及隔著外头的帘子缠在我头上,或许我现在的样子,看起来就像个传说中的鬼魂一样。

  “谁在这裡?”

  一个熟悉的声音,不是很大声,却是狂怒的。我把头上的帘子扯了下来。没错,有人刚刚在这裡熄灭了一堆蜡烛。这裡充满了香料、还有其他分不清的味道,所以我的头又开始晕了起来,我咧嘴吼著,我的头晕因为吼叫声而被压了下来。

  两盏夜烛在床的左右边烧著,中间的那一张大床,大到似乎可以给一百个人同时躺上去。

  但床上只有四个人。

  我手裡握著剑,衝过了整个房间,跳到了床上,脚上的旅行靴跨过一堆的枕头,从床的另外一边跳下来。

  他们往后退,彼此握著彼此的手,像是彼此的倒影,两个人都拿著匕首—一个拿在右手裡,一个拿在左手裡。

  唐塔莉—我馀光看见—她躺在床旁的地板上,仰著头,闭著眼。她的脸上有著傻裡傻气的小微笑,腼腆又轻浮。我感到很不舒服。艾拉娜站在房间的中间,她的手指慢慢地解开束胸衣。

  “我要杀了你们。”我冷静地对双胞胎说道。我用剑测量了一下—先砍右边的头,再来是左边的。

  右边的扔出了自己手裡的匕首,我闪了开来。真奇怪,他们是这样优柔寡断又笨拙地防守著。两个人就跟之前一样,手握著手站在一起,就像小巷子裡的小孩子一样……

  当他们的生命只剩下几个瞬间时,我的背后传来了唐塔莉几乎快听不见的叫声:“住手!别杀了他们……等等!”

  我放慢了动作,却没有要收手的意思。

  “雷坦诺……他们……”

  “安静!”我吼了出来,然后把剑朝向右边的。

  左边的—那个丝毫不差的倒影—把自己的兄弟猛然一拉到了旁边,把他推到了地板上,用自己的身体护著他,他的匕首在夜烛的光下可怕地闪烁著。

  “是巫术……”唐塔莉在我背后沙哑地说著,“我们需要……他们……活著……巫术。”

  难道我不是悠閒地听著音乐享受著美食吗?这些耀眼辉煌……御僕们的嘴脸……幸福炙热的双眼,和幸福的夜晚。脚步声。我的苦难无耻地展开了,从密道裡,一群卫兵们接踵而来。

  我抓住了左边的手,把他的手扭到了他的背后—竟然非常轻鬆地就做到了,把剑靠在喉咙上……兄弟其中一人的喉咙上,龇牙裂嘴道:“退后!”

  投掷过来的刀子击中了我头上牆壁。

  “我会割了他的喉咙!”我狂暴地大吼。

  艾拉娜……唐塔莉……耻辱。

  “退后,”躺在地上的人主小声地说著,“退后……回卫兵室……”

  他的话像松脂般流了出来。而我抑制著自己那想衝进卫兵室的危险想法。一群卫兵们慢慢地退回了密道裡,像水一样慢慢地被吸了回去。

  “放了他,”从地上传来声音,“放开……如果你杀了我们,你就出不了城堡了。你的女士们也一样……”

  不需要提醒我也知道。如果在一分钟前,我可以如此清楚地了解到这一点,那么一分钟前我就会不假思索地直接打下去。

  “那如果我只先杀一个?”

  两人同时抽搐道:“不—要……”

  “那么,”我快速地环视了昏暗的房间,“站起来跟我走……”

  我放开手,让他们兄弟俩可以爬起来。他们像之前一样手握著手,这让我越来越生气。

  “你!”我用手指戳了右边的,“过来!”

  两个人同时向前了一步。

  “不是你!”我愤怒地把左边的推了回去,“你—后退!阿你—过来!”

  “这不可能。”

  他们同时朝我伸出双手—就是两隻彼此握著的手。我终于看清楚了。

  他们俩的手长在一起,两个人共用一个手掌。一个手掌—在一隻软皮手套裡。看起来,手指比平常还来得更多。不是六隻,不是七隻……该死的多到不行的手指头。

  “这是咒诅?”我问了第一个脑中闪过的问题。

  “我们生下来就这样,”左边的不亢不卑地回答,“但如果你想要咒诅……”

  “拿掉手套!”唐塔莉大喊。我的脑袋这时完全地清醒了过来—我鑽到共用的手掌底下,瞬间华丽地抓住了两兄弟的手腕然后用牙齿咬著他们共同的手套。

  两人的喉咙裡发出低沉的喊叫声。两兄弟们的手—左手及右手—抓住了我的喉咙。兄弟俩的动作极度协调,就如同一个人,我猛然地抽搐了起来—唐塔莉加入了战局,抓著我的其中一隻手放鬆了,我挣脱著—四肢著地匍匐著把手套给咬了下来。

  我像什么?像隻忠心的公狗。“狗狗,把手套拿来……”

  兄弟俩退到了牆壁上,右边的还抱著自己的头—唐塔莉请他脑袋吃了个厚重的烛台。我把手套握在手裡。我以为手套上还存留著人类的体温—结果不是。手套的温度更高。

  “我们现在就烧了它,”唐塔莉愤愤地说,然后抓著我的手,“给我!”

  “不—要……”兄弟俩同一个声音呻吟著。

  “雷坦诺……”艾拉娜恢复意识了。她惊恐地环视著房间、大床,和自己破掉的衣服,“雷坦诺,我……”

  “把蜡烛点起来,”唐塔莉冷冷地吩咐道,“找东西点起来。让这裡亮一点。”

  “多舛的命运,”我沙哑地说著,“妳可以跟我解释这裡发生了什么事吗?”

  “我可以跟你解释这裡‘没’发生了什么事。”唐塔莉低声地说,“但确定发生了的就是,应该保护我们的人睡著了,像隻黄鼠一样地睡死了!”

  “我来了啊,”我生气地说,“除了责备以外也该说声‘谢谢’吧!”

  “噢,谢囉,雷坦诺!”唐塔莉还行了个丑角的屈膝礼。

  艾拉娜—披头散髮地抬起了头—盛怒地动了动眉毛:“怎么……这……怎么敢责备他!他……”我看见她的唇在颤抖,她就要大哭起来。我简直只能把她抱进自己的怀中,摸著她的头。若不这么做,她的人生在很久之后的晚年,就少了那几天有太阳的日子。唐塔莉在手裡玩弄著七指手套。所以到头来总共就是七隻手指。

  他们祖父是个流浪魔法师,他的孙子照理也应该成为魔法师。他们说,是因为他们的母亲在怀孕的时候摸了蟾蜍。没有人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让这位年轻的女士对爬虫类如此温柔。或许根本就没这回事,只是个故事。生产时产婆尖叫著,说只能有一个能活下来,而另一个得把手割断。最后,两个都活下来了,但两个小男孩应有的四颗拳头,变成了三颗。

  他们都继承了魔法的能力—一人一半,半颗苹果可以吃,可是半隻牛就只能拿来炖肉。半隻鸡不会下蛋,半隻兔不会跑,终究他们魔法的能力变成了缺陷。他们的祖父在山坡上放了一座城堡—而他们的父亲就成了顿次的第一任公爵,他还跟妻子为了到底要叫公爵还是亲王吵了很久。父亲死后,兄弟俩就一起统治著—并不是立刻,老天有眼,那不叫吵架—那叫意见不同。他们是同一个人,只是分成了两边。长大后,他们惊讶地发现,性爱—是比起两个小男孩之间的游戏,更高的另一个境界。

  一切就从这裡开始。

  他们一次就需要两个女人。两位彼此间是亲戚关係的女人。有一次他们从郊区的乡村裡运来了两位女双胞胎,用魔法迷惑了少女们,之后再除掉她们的记忆。但是这种“爱情”,却不是两人想要的—兄弟俩从小就读了小说,并梦想著体验多愁又崇高的情感。从外表上,两位双胞胎是无法分辨的,但只要把她们带上了床,结果常常发现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人。

  一年前有个商人跟著两位女士一起来到了神圣的顿次。两位女士是姐妹,商人同时和两位一起生活。兄弟俩认为这是极不公义的事情—结果,商人和女士们收到了邀请,一起共用了晚餐并小酌了几杯。之后,商人就搂著一隻肥胖的小猪鼾声大作睡了整晚,整日,甚至还睡到了隔天的半夜。而被饮料及香氛变得炙热的两姐妹们,在两兄弟的记忆裡,留下了无法忘怀的足迹及对于未来幸福的梦想……

  “我要哭了,”唐塔莉摸著放在膝盖上的手套说著,“我感到我的眼泪快飙出了。男孩们,你们到底看了什么小说?《年轻强暴者的劝喻》?”

  “我们没有强暴任何人。”右边的,拉力斯小声地说道。

  “我们也没有强暴妳们。”科欧文讽刺地笑道。

  “如果不是……”他及时抓住了舌头,忽视的目光移到了我的身上。

  他怕我—一隻头上包著帘子手裡还握著剑衝进寝室裡来的怪物。一头轻易就能割开喉咙、还把他们的手绑在背后的野兽,紧绑到要他们忘了性慾的事情……

  “人渣!”唐塔莉轮流拉著手套上的七根指套。“统治者……公爵……”她厌恶地浑身发紧,“雷坦诺,要不我们帮忙男孩们摆脱肉慾的困扰吧?统治者先生们,你们有没有尝试过去找医生?外科医生,我的意思是……拿著‘刀’的医生?”

  科欧文脸色发白—通常这样的惨白都会伴随著昏迷状态。拉力斯冷冷地眯起了眼:“注意妳的用词。你们认为半个魔法师—就不是魔法师?你们认为,你们能不需要我们的帮忙就可以离开城堡?”

  “我伟大的祖先,”我勉强地起了个头,艾拉娜和唐塔莉猛然转向我的方向,“我伟大的祖先,拉特.雷吉尔的御僕,达米尔……”

  我沉默了,因为她们都拉长了脸—艾拉娜、唐塔莉,最有趣的是—双胞胎们也是。这两位,看起来像是被我家族伟大的历史给压倒了。

  “他这样说过,”不知怎么地我突然很想笑,“宁可当个最烂的畜牲,也不要当个一半的魔法师……”

  我跟拉力斯互看著对方的眼睛好一阵子。他没能坚持著,先把视线移开了。

  “恶劣的天气—是你们弄出来的?”唐塔莉轻声问道。

  兄弟俩互看了一眼。

  “我非常需要知道答案。”唐塔莉柔情细语地说著,然后突然把手套拎在烛火上方。

  ……双胞胎出生时,他们那时还在世的祖父替他们缝了这隻手套—据他们所言,是祖父用自己的皮肤做的,但,这也可能只是故事。祖父在闻到自己将近的死亡时,就用闪电把自己给烧死了—在这之后,没有人能检查他的皮肤是否都在正确的位置上。他们说,只有这隻手套能帮助小男孩们活下去。手套跟著兄弟俩一起变大,母亲嘱咐他们俩永远都不能脱下手套,而兄弟俩,当然拿下来过。他们根据自己的经验,证明了这隻粗糙缝制的手套,是拥有多么大的权力……而众所皆知地,若是消灭了它,就会给他们俩带来折磨难堪的死亡。

  最后这部分的口述是唐塔莉从兄弟俩那偷出来的。更正确地说,不是偷,而是帮他们转述—双脸惨白的双胞胎说著唐塔莉说得没错。唐塔莉严肃地解释著这是个“保存内心的物品”—并不是什么稀有的东西。《法师史》裡还有记载著类似的范例……

  “对,是我们弄的!”科欧文近乎病态地大喊,“我们降下暴风雨,就是为了要留住你们!”

  “我们还会弄其他的。”拉力斯鬱鬱地承诺著。

  “是吗?”唐塔莉慢慢地把手套拿到烛火上方,皮套上冒出了黑烟,兄弟俩颤了一下,彷彿是自己被烧伤。

  “丢掉,”我愤怒地说,“改掉这新手刽子手才有的坏习惯……”

  她转向我,我突然才明白,她在歇斯底里的边缘。就在边缘了。

  我只好转去安慰艾拉娜,告诉她这一切都不是她的错。唐塔莉剩下独自一人。还有甜蜜的晕眩、渗透皮肤的节奏、厚颜无耻地、没头没脑的性慾……

  “唐塔莉,借一步说话?”

  我把她带进了密道裡。裡头的楼梯上上下下地移动著—像螺旋一样,真有趣,当这低级的魔咒“回卫兵室”失效时,那些卫兵们就会再出现?……

  我抓住她的肩膀让她面对我。她的双眼很冷淡。

  “唐塔莉,那不是妳。”

  “是我,”她语气单调地回答,“别说废话了。”

  “别逼我抓狂。我了解妳。那不是妳,那是他们恶劣的魔法……”

  唐塔莉傲慢地耸了肩:“我比你更了解我自己,雷坦诺。别说废话了。还不如想想接下来怎么做……”

  “我要揍妳了,唐塔莉。”

  “无能的表现……算了,”她似笑非笑地说著,“我的不安与这件事无关……我们该走了,趁天还没亮。”

  我们不发一语地回到了公爵的寝室。

  艾拉娜站在兄弟俩前面,眼睛离不开七指的手,而科欧文吃力地挤出话:“不……我们永远都不能……这些事……我当然会很乐意说谎,但是……”

  “不需要说谎,”唐塔莉打断了他,“我跟雷坦诺通过了军事会议,决定要饶了你们俩。不会杀了……甚至不会侮辱你们,这个雷坦诺很坚持。”

  艾拉娜惊讶地斜眼看著我。

  “你们人真好啊。”拉力斯低声说道。

  “我们留下你们的性命……和其他的东西,而你们在心存感激之馀,还要提供我们一份魔法物品的清单,就是从你们祖父那裡留下来的东西。有哪些东西?”

  我忍著不露出我的讶异之情。唐塔莉做得太酷了—如果是我们,早就直接走了,只求安然无恙地走了。

  “你们干么需要这些该死的魔法物品?”拉力斯在一阵停顿后问道。科欧文低著头,不发一语。

  唐塔莉在桌子上方把手套翻了过来。嗯,看起来手套是用大片的乳房皮做成的。

  早晨临近。理所当然的,城堡裡每位卫兵都已经知道了,两位美女难搞的男伴并没有抱著肥胖的小猪睡著,反而大闹了一场战斗,还偷偷地窜进了主人的卧室裡。大门后也传来武器的碰撞声,隐密的楼梯上也传来大声兴奋的呼吸声,但没人敢出来面对。

  “我们只好迷惑他们了。”科欧文忧鬱地喃喃自语著,“一百人,每一个都迷惑,好让他们什么都记不得……”

  拉力斯咯格地笑了。拉力斯—我看得很清楚—他并没有停止报复的想法。他非常乐意把我们丢到地窖裡—因为我们反抗了公爵权力,只能关到死。不过现在力量在我们边,但什么又是力量呢?它就像钟摆一样不定……

  “我们走吧。”我对唐塔莉说。

  她甚至连头都没抬。她继续从他们那祕密的箱子中,挑著那些满到不行的陈旧的破布,看不看我一眼,从齿间丢出了:“不要。”

  手套躺在我面前,壁炉裡的火舌慵懒地舞动著,我不打算用蜡烛烧毁手套。因为蜡烛没办法一瞬间就烧毁,我反而希望可以更严重地威胁两兄弟的生命,要是寝室内挤满了全副武装的卫兵队……

  艾拉娜撕了块床单绑在我的伤口上。现在,当激动的情绪睡著了,伤口就开始不安分了,由原本的冷噤渐渐变得像火在烧。剑躺在我的膝盖上,唐塔莉挖著箱子,地板裡的祕密藏物处因为受到破坏,变成像是没有牙齿的黑嘴,艾拉娜不安地看著闭起的门,就是通往密道的黑洞。

  “这是什么?”唐塔莉从一堆垃圾裡捞出了一支没有光泽的锡制汤匙。

  在角落裡闷闷不乐地坐著的兄弟俩抬起了头—动作一模一样,我突然很想打破这面会走路的镜子。

  也有可能是因为我开始发烧了。

  拉力斯阴沉地微笑著:“如果拿它去搅拌热水,水就会慢慢变成肉汤……大概是这样。我们好久以前试过了,小孩子的时候吧……”

  响起了敲门声。有礼貌地,却很用力:“先生们!先生们!”双胞胎对看了一眼。

  “先生们,我是卫兵队队长!……你这个败类,听著,要是他们掉了任何一根头髮……你就别想活著出去!快投降!”

  他们说谁是败类来著?!

  我抓起了剑,艾拉娜惊吓地抓住了我“健壮的”肩膀,唐塔莉只看了双胞胎一眼—但这一眼连蛇妖都会羡慕到爆炸。

  “全部安静!”科欧文压低声音叫道,“继续执行你们的勤务……待在队伍裡!”

  我已经站了起来,头开始旋转—但却不是像昨晚那样甜蜜,而像是快昏厥,我就快要倒下去……

  该不会是这道伤痕……

  我的眼前渐渐变得漆黑,我还来得及看到眯起眼的拉力斯。

  一瓶墨水放在大桌子上。

  很浓的墨水……我是隻结实的甲虫……我掉在墨水裡……上面的盖子要关起来了……我是隻昆虫,我会淹死在墨水裡……

  “啊,是这样啊!?”

  黑暗在我眼前爆开,像是水面上的薄膜,我跪著,像是靠在拐杖上靠著剑。唐塔莉抓著拉力斯的头髮,她的手晃动著,在惨白喉咙旁的匕首,不断地伤著皮肤。

  “唸咒啊,畜生!?”

  我摇了摇头。“别跟任何一个魔法师来往”……看起来,半个魔法师也是。

  “唐塔莉,妳看……”艾拉娜惊讶地说著。她站在敞开的箱子上方,她的手心上躺著一面铜框的小圆镜。

  我们跑了。我们又再一次逃跑了。我坐在山羊上并祈祷著老天别让轮轴断了。我不相信穿过牙齿的誓言—儘管双胞胎是以自己的手套发誓。

  他们发誓不会追捕我们。科欧文—或许真的不会追赶我们,但那个拉力斯……

  “欸—喂!走啊!”

  我们没有雇用新的马伕。我们现在没有多馀的人和多馀的钱。此外,也不会有马伕会想要这样赶车。

  “欸—欸!往前!”

  我们从双胞胎祖父留下的遗产中,得到了能用的镜子。他们家族裡流传著一个传说,说就是因为这面镜子,他们的祖父看见了祖母,也就是他自己未来的妻子。魔法师只要把这东西放在手裡,就能看得很远并能将消息传达给需要的人们。双胞胎不会使用这面镜子,唐塔莉没收了它,但如同我想的一样,没用。现在我只好一直四处观望著—有没有追兵的踪迹?

  作为人质的手套我们没有拿走,如同我们说好的,放在十字路口上。

  我们直接把它挂到小树枝上,七指的手掌好像挥著手与我们道别。我们把自己承诺的部分兑现了,现在就等双胞胎会不会兑现了?

  “欸—欸!……”

  唐塔莉相信,藉由我们这些魔法的战利品,她可以成功传达消息给伊葛.梭尔。我知道,现在,在摇晃的车厢裡,她正尝试著从铜镜裡看见上校的脸。她或许快要成功了,但她的倒影却是会往另一边飘,这个画面让我不舒服,并感到肚子裡的东西要往喉咙的方向窜出—仅此为止,镜子裡就只剩下一片灰色,唐塔莉疲倦又生气,只好往后靠著皮制的枕头。

  快中午的时候我放慢了速度—我们需要的是生气勃勃的马匹,而不是精疲力尽的。春天白日的时间异常地久,当太阳西下时,警报终于解除了。双胞胎决定这次恪守誓言—没有派人来追我们。

  我们问了迎面走来的旅人最近的旅馆在哪裡。他至少给了我们一个不清的方向—用弯曲的手指。

  “要不要交换?”唐塔莉问。

  我本来很想拒绝—但当发现我受伤的手因为疼痛而在嚎啕大哭,而健康的手又已经握不住缰绳时,只好乖乖让位。

  马儿累到几乎站不稳,我爬进了车厢,躺著尝试让受伤的手舒服一点,疼痛让我无法入睡,脚都快肿起来了;还是,把它们放到窗户上?……

  “唉—唉……”坐在对面座椅上的艾拉娜小声地叹气著。我看著她把额头前的头髮拨开,膝盖上依然躺著那面圆镜。

  “骗人的吧?”她点了头。

  “不成功吗……枉费我们……拿了这个‘魔法物品’……难怪捡破烂的连三分钱也不给……”

  艾拉娜耸了耸肩:他说,可能别人,会给三分钱吧……

  “妳有问那两个……双胞胎……他们能不能除去判决吗?会不会他们可以,却假装不行?”

  “他们说谎,很明显就看得出来了。”我的妻子弄了弄窗帘叹气道,“但我还是问了……为了求心安。但其实从一开始就知道了……”

  她又再次耸了肩。也是,如果兄弟俩真是魔法师—我们也不可能这么容易离开城堡……

  “给我……”

  艾拉娜听话地把镜子递给我。铜镜裡的我鬍子拉渣得像个灰脸的强盗,还带著一双不怀好意的目光。嗯—嗯,当我问旅馆主人可不可以留宿,他应该不会太开心……

  “唐塔莉永远也不会忘记的,”艾拉娜难过地说著,“之前发生的……她……你知道……她可是改变了路偃尔……她把所有的罪过扛在自己身上……她……”

  “妳要知道……我不相信她改变的就只有这样。应该还有什么……”

  “爱吗?”艾拉娜的微笑像是怀疑主义者。彷彿问著:小男孩,你知道什么是爱?

  我忍住不笑,免得她觉得我在取笑她。

  我和艾拉娜在同一件棉被下甜蜜地睡去,睡梦中的妻子连动都不敢动一下,就怕碰到我受伤的手。漂浮在梦的表面一阵子后,我终于往深处裡头游去—突然有敲击声把我惊醒,非常突兀的,如同刺进身体裡的绳子般。

  “多舛的……命运……”

  我的眼睛找寻著长剑,艾拉娜则已经坐在床上,手裡拿著一座烛台。

  “不要打到我。”我嘟哝地说,然后从一堆棉被裡出来。

  唉,该死的夜晚的访客,不管你是谁……我把门锁拉开,猛然把门推开。

  “我看见伊葛了。”唐塔莉说著。

  她依然穿著旅行服,一隻手抓著烧著的蜡烛,另一手握著战利品魔法小镜子。

  “我看见他了……他……我想,他听见了我。”

  19 狼嘴果(Ягода волчьего лыка),一种有毒的野浆果。

  20 军士官著正式服装时所配戴的饰绳。

  21 牆身上所留出的用来作为贮藏设施的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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