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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乳白色的塑胶布就像冷冻柜入口的遮帘般,从天花板垂挂下来,挡住了雷昂往门里看的视线。然而,他其实一点都不想看到里面的景象。在他的想象中,他会看到自己的妻子被捆绑在一间水泥墙面的阴暗房间里,嘴巴被塞住,坐在一张生锈的椅子上,椅子下有血迹,身体则因疼痛而弓着背。
娜塔莉的确是被绑着的,嘴里也被塞了东西,除此之外,其他的景象远比雷昂想象的都还要糟。
他把塑胶布掀往一旁,房间里弥漫着某个人的汗味和气息,那人正因病而痛苦挣扎着。雷昂一不小心差点绊倒,跌跌撞撞地进到一个铺着木头地板的房间。一时间,他还会意不过来眼前看到的是什么,因为他置身在……
……我自己的卧房里?
在恍惚当中,雷昂慢慢地摸着左手边靠墙摆放的衣柜。接着,他望向一旁的书桌和金属椅,椅子上挂了一些他的衣物。
雷昂迅速地把房间扫视了一圈,后来把眼光停在了一个定点,那是个人,像是死去般地躺在床垫上。那人半坐半卧地倒在床上,床头柜上亮着一盏小夜灯,静静地照着她。这张加大的双人床看来就跟雷昂的一模一样,房间里的摆设也和雷昂的卧室如出一辙。不知道是谁在这个平常空无一物的地下室里塞进了这一堆东西,还用移动式的墙面搭起了以假乱真的布景,连雷昂差点都被蒙骗了过去,以为他真的站在自己家里。
确认这个房间只是个复制品后,他蹒跚地向前行进。
「娜塔莉—!」
雷昂的呼喊听起来更像乌鸦低沉沙哑的叫声。震惊掐住了他的咽喉,身体也变得不听使唤。空气似乎成了浓稠的糖浆液,使得他只能像在水里游泳般笨拙地前进。
往床边,往娜塔莉所在之处,往有血的方向前进。
娜塔莉被捆绑的样子看起来就跟克雷格给他看的手机照片一样:她的手臂高举过头被链在床柱上,脖子被一只狗项圈给束得紧紧的。
「亲爱的,宝贝,娜塔莉?」
雷昂试着叫唤她,他轻抚、碰触、亲吻了她,但娜塔莉仍昏迷不醒。尽管她在啜泣着,却只是无意识的。像是睡着的她低垂着头,下巴抵着裸露的胸口。雷昂爱怜地轻触娜塔莉的双颊,将她的头抬起,一道红色的血丝从她的嘴角流了下来,滴到她裸露的胸口上。娜塔莉的乳房上血迹斑斑,身上的鞭痕看起来就像被马鞭抽过一样。
震惊不已的雷昂忍不住用双手摀住自己的脸。
这不是我干的,不!或者,真的是我?
「娜塔莉,亲爱的,这是我做的吗?」
雷昂温柔地抬起娜塔莉的下巴。她的右眼因为充血而肿胀,另一只眼则困难地瞥了他一眼。
「娜塔莉,宝贝,妳能听到我说的吗?」
就算娜塔莉恢复意识,也无法回答他。她撕裂的嘴里被塞了一颗黑色的塑胶球。球被紧紧地咬住,雷昂担心硬是把球拿出来的话,可能会折断娜塔莉其他的牙齿,不过最后他还是顺利把球取出来了。
接着,他开始研究如何让娜塔莉从捆绑中脱困。然而,要解开把娜塔莉链在床柱的手铐,雷昂需要手铐的钥匙,或是一把剪钢索的大剪。
他环顾四周,抓起小夜灯,往床后察看,想知道这座布景的尽头在哪里。在那里,他发现了两盏熄灭的探照灯和一个照相机的脚架。
这些不是我的东西,或者,就是我的?
他还发现一张覆着一层黑色塑胶薄膜的小桌子,一堆杂物散乱地摆在上头。
「嗯。」
雷昂朝娜塔莉望去,不确定娜塔莉刚才是否呻吟着喊了他的名字。他赶紧回到她的身边,轻抚她失去光泽的头发。
「妳听得到我的声音吗?」
娜塔莉没有任何反应。
虽然如此,雷昂还是对无意识的娜塔莉承诺,会立刻回到她身边。之后,他便跑到床后那张小桌子旁,憎恶地检查着满桌狂野的性爱玩具:人造阴茎、皮鞭、润滑剂、铁链、一些夹子,甚至是防毒面具,以及一对插着钥匙的手铐。雷昂带着手铐的钥匙回到娜塔莉身边。
我没有伤害娜塔莉!这些东西都不是我的。
他跪在娜塔莉身旁,先试着把钥匙插进她左手的手铐,接着又试了另一边,但这把钥匙与娜塔莉的手铐不符,雷昂也没再找到其他钥匙。他又一个个翻找了床头柜的抽屉,也不见钥匙的踪迹,但他发现了几本过期的色情杂志。
「雷隆吗?」雷昂听到娜塔莉在他身旁呢喃着。
娜塔莉呼喊雷昂名字的呻吟声清晰可辨,但她仍无法有意识地应答。雷昂猜测,娜塔莉是在说梦话,对他的声音和触碰做出无意识的反应。他忍不住担心,假如他把娜塔莉独自留在这里,那他们之间最后这个脆弱的连结将会断绝消失。
可是他没有其他办法,雷昂必须离开才能向外界求援。
他只能尽快穿过入口的塑胶布,回到那扇神秘门前。在那里,他经历了另一个震撼。这扇门应该是装设了防火机制或是类似的设计,门开启后,会自动关上并且上锁。就跟在门外时一样,门内也有个输入密码的盒子。但这次,这个电子锁并不接受A小调的字母组合。
雷昂试了所有他想得到的字母组合。他自己的名字、娜塔莉的,以及其他的调式……他甚至输入不同语言的「救命」。随着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他只觉得益发困顿无力。他打了呵欠,挣扎着和就地躺下的欲望对抗。
一下下就好,为了恢复精神。
如果娜塔莉没有再次以清楚、害怕又痛苦的声音呼喊雷昂的名字,那么他可能就随着瞌睡虫的牵引,放弃抗争、坠入梦乡了。
他立刻回到娜塔莉身边。他的妻子张开了没有受伤的那只眼。
认出雷昂后,娜塔莉的呼吸突然变得急促。她的胸腔急速起伏,好像要潜入水中,先深深吸了一口空气般。
「保持平静,亲爱的,我不会对妳怎样的。」
不会再对妳动粗了。
娜塔莉开始摇晃她的手铐。
「妳怎么了?」雷昂问。然后他看到娜塔莉瞳孔中的光线反射,这时,他才理解她恐慌的反应从何而来。
「不用担心,我是清醒的。」雷昂把绑在头上的摄影机往下拉,让它像条项链似地挂在脖子上。
「我不是来这里帮妳拍照的。」
或是要弄痛妳的。
娜塔莉似乎不相信雷昂的话,继续摇晃着她的手铐。
「很抱歉,我没办法解开它。」雷昂挫败地说道。他也无法打开那扇门,这让他和娜塔莉一起被关在这里。不过雷昂不敢向她坦承这件事,尽管他疲惫不堪,但无论如何,他都该像娜塔莉一样,努力保持意识清醒。他想,刚刚的恐怖经历应该可以激发他最后的求生意志,不过显然事与愿违。
「拜托……你必须……」娜塔莉呻吟道。
她虚弱得连唯一的一句话都无法完整表达清楚。
「是的,我知道。」
我必须要保持清醒。
「请不要……」
雷昂打了呵欠。他憎恨起自己,居然在这个节骨眼上打了呵欠。但在没有其他外力的协助下,他无法抵抗自己的身体对睡眠的需求了。
「我真的感到很抱歉。」雷昂轻语道,并在娜塔莉的额头上留下一个歉疚的吻。
「很快地,一切将会过去。」
只要我在这里,就能找到一条出去的路。雷昂想起了伊瓦娜,以及他在通道里听到的声音。这是雷昂一线微弱的希望。
「一定已经有人开始找我了,娜塔莉。」
娜塔莉喷着鼻息想说话,断断续续地吐出话语时,鼻涕的泡泡破掉了。接着,她说了撕裂雷昂心肺的话。
「……好痛,你必须……」
「我会的,宝贝。我会停止的,我不会再弄痛妳了。」雷昂感觉热泪盈眶。「我真的很抱歉,入睡后我竟然变了一个样,我变得不再是我自己了。」雷昂从他胸前的口袋里取出装着咖啡因药丸的罐子。「这里,妳看,我会服用这些药丸,妳的醒脑药丸。我会靠这个东西保持清醒,直到救援来到。」
而且不会再梦游。我不会再对妳一分一毫。
雷昂感到口干舌燥,他必须努力一次吞食两粒药丸。当他终于办到时,娜塔莉的眼睛开始颤抖。几秒钟后,她又失去意识了。
「你不可以……」娜塔莉再次呢喃着,但这次听起来不像是恳求,更像是想确定些什么。
雷昂的目光游移到娜塔莉的手,还有那撕裂的拇指指甲。
我不可以什么?我不可以继续折磨妳吗?
雷昂不敢望向娜塔莉的脸,他太害怕会在其中看到真相。
「你必须……」
留在这里?救妳?这是妳想说的话吗?
雷昂心中又萌生希望。他弯腰前倾,以便能够更清楚理解娜塔莉说的话。
「不要担心,宝贝。我知道,我不可以再次睡着。」
「不对!」
娜塔莉撑起身子,用绝望的爆发力喊了出来,但她立刻又瘫软了回去,好像所有的精力都被夺走似的。
「不对?妳的不对是什么意思?」
我应该要睡着?但这没道理啊!
娜塔莉的呼吸平稳了一些,她发出的声音像是低语,如同呼气一般,但对震撼不已的雷昂来说,却有着狂风般的强度。娜塔莉的最后一句话彻底震撼了雷昂,她说:「你弄错了,所有的一切,都刚好和你以为的相反。」「相反?妳的相反是什么意思?」雷昂忧心地问道。接着,有个可怕的念头跳进了云霄飞车的小车厢中。云霄飞车的轨道在雷昂的脑袋中盘旋,随着车厢启动,一个急转直下,在雷昂的意识中失速冲撞:
这与我不可以睡着无关。刚好相反。
我必须……保持这样。
我不可以……醒来!
35醒来。
这句话拥有爆炸般的效果。初步自我认知的第一批炸弹,触动了雷昂头盖骨下的疼痛感。
我不可以醒来?
「我不相信!」雷昂虚弱地抗议。随后,他才发觉,自己竟然又能开口说话了。或者,他一直都在呢喃着,就好像他嗑了药,说话含糊不清。
雷昂站起身,想要退回床边,但他的腿却不听使唤。他本想对这种情形一笑置之,但他的嘴唇也麻痹了,脸部僵硬得像是一张面具。
「妳想说,我在做梦?」
这一切都是我的幻觉?妳?这个迷宫?我们的对话?
「不对,」娜塔莉绝望地哭喊着。
「有什么不对?」雷昂咆哮道。「我发生了什么事?」
我不能睡着,我不能醒着,那我是什么?
娜塔莉试着给出一个答案,嘴巴却只是无声地动着。
「我是什么?」雷昂紧扶着娜塔莉又将垂下的头追问。
她需要水和一位医生。
雷昂不禁想到沃瓦尔特,想到这位医生是怎么向他解释,为什么他不相信雷昂在熟睡时会出现暴力行为。顿时,雷昂理解了娜塔莉一直试图向他解释的是什么。
毫无疑问,是沃瓦尔特。
不是在睡眠状态中,不是在清醒时,那我是什么?
那位精神科医生在几天前就已经给了他这个问题的答案了。
「……严格来说,所谓的梦游症患者根本不是处于睡眠状态,而是处于另一种几乎没有被研究过的意识状态中,也就是介于睡眠和清醒状态之间,我将它称之为睡眠与清醒状态以外的第三时期。」
从这段话中,雷昂顿时明白自己被困在什么样的处境中。偏偏就是在这个时候,那位精神科医生已经就雷昂的状况,做出了完美的诊断。「不管你说什么,我都不相信你会在熟睡状态中对自己的妻子做出什么伤害她的举动。」
不是在睡眠状态中。
不。
而是在意识全然清楚、有责任能力的状态下。
雷昂双手抱头,凝视着娜塔莉。她又陷入了另一个世界,希望那是一个没有痛苦的世界。同时,他试着与骇人的真相奋战:当自己梦游时,他是不具暴力倾向的。
而是,清醒时!
雷昂在清醒时就画好了酷刑小房间的建筑图,在墙里筑了许多道门,并且在他和娜塔莉的屋子后面创造了一个交错世界。
衣柜后面那扇门、威尼斯风格的镜子、浴缸中的血水……
所有雷昂此刻能记得的一切景象,都不是他在清醒时经历的,而是在他梦游时。
「但这是不可能的!」雷昂听到他自己这么说,声音听起来却像是来自远方。在雷昂内心深处,他知道这一切是有可能发生的,沃瓦尔特曾对他提过类似的案例。
「以我过去数十年对睡眠障碍症的研究以及治疗经验来看,我几乎清楚地掌握了这种病症,例如那些处在熟睡期状态下仍能打扫房屋的人……」
或是爬行穿过隧道,到地底通道里,然后再爬上梯子。
「那些能和伴侣做有意义的对话,甚至回答问题的梦游症患者。」
例如和娜塔莉的挚友安诺卡、史文,还有那位警官通电话,或是,和伊瓦娜喝茶闲聊。
「我还曾有过病人能在半夜洗衣服,甚至操作复杂的电器用品。」
像是操作头戴式摄影机这样复杂的机械,或是一台笔电,一台雷昂坐在前面,为了保持清醒时能够观看而录制的不真实的影片。但他也没有真正睡着。所有的一切都真实地发生过,只不过是在一个新的第三意识层,在第三时期,一个融合熟睡与清醒的第三时期。
我替塔勒斯基解了危,打开了那扇神秘的门,现在,我站在我饱受苦难折磨的妻子面前,亲吻她干裂的嘴唇、和她说话。我在梦游时检视自己的状态。这是一种时期,我不可以离开的时期。还不能离开。当我梦游时,我不能离开我的爱妻娜塔莉,但当我清醒时,我将变成危险分子。
雷昂凝视着娜塔莉。就在雷昂快要清醒的此刻,娜塔莉似乎已经完全失去了意识。
雷昂一直在思考着,他可能无法记得他做过的梦,但实际情况却恰恰相反。当他是梦游者时,他无法记得自己在清醒状态下做过的所有事情。
因此,他不记得那扇门的密码,不记得娜塔莉在冰箱上留给他的明信片,也不记得史文是什么时候拿走建筑模型的。还有克雷格询问他,为何不敢看警官的眼睛,因为他不确定自己是否曾对娜塔莉动粗而心生罪恶感。因为这样,史文害怕我有暴力倾向而逃跑了。至少那位警官和史文注意到了他不寻常的状况。
伟大的上帝,不!
雷昂望向床头柜上那瓶打开了的药罐子。
我服用愈多的咖啡因,也就是,我吞下愈多的药丸……那么他(第二个我,那个有暴力倾向的我)将会醒来。
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
恐惧不已的雷昂不禁颤抖了起来。
「所有发生的一切,真正的解释正好是完全相反。」
一直以来,雷昂不断自问着,自己是否在熟睡期间过着双重生活。现在,他再也无法确定哪个他才是生活在真实世界中。以及,当他再次清醒时,他会做出什么事?
他是暴力嫌疑犯?还是受害者?
当他在娜塔莉身边时,他是个危险分子?还是安全的保障?
雷昂感觉,再过不久,他将离开这个第三时期。他猜,在最后醒来前,他将短暂地坠入一种睡眠状态中。
他是个谋杀者?或者是拯救者?
雷昂知道,他不可以把这个问题的答案交由命运决定。他必须为所有最坏的情况预作准备,并好好利用剩下的几秒时间。
他抓起从小桌上拿来的手铐,圈住自己的左手腕。接着,用仅剩的力气,拖着脚步,走到距离床边大约五步之遥的暖气旁。他屈膝跪下后,就看不到娜塔莉了,只能听见她无意识的呻吟声。
「一切都会没事的,」雷昂朝娜塔莉的方向喊道。他打着呵欠,一个比以往更长、更用力的呵欠。然后,他将手铐铐在暖气管上。
「我不会再伤害妳了。」
雷昂摸着胸前的口袋,发现钢笔还在口袋里,庆幸地松了口气。那枝他当时在地底小屋找回的钢笔。他拿出钢笔,在右手掌上记下两个字,然后在左手掌上写下四个数字。
最后,雷昂将摄影机重新架设在头上。之后,他张大嘴,把手铐钥匙放在舌头上,硬是将它给吞下喉咙。
没多久,他就转换到另一个意识状态了。
36雷昂被一阵穿脑的声音唤醒。
有好一阵子,他将那刺耳的音调置入他的梦中,但有关梦的内容,在清醒后的数秒,早已不复记忆。在他的梦里,有娜塔莉、地下室、一扇看来像保险室的门,以及一条长长的黑暗通道。但因听觉上太过强烈的刺激,使得他无法继续这场梦。雷昂无法再忽视铃声大作的电话,只好睁开眼睛。
会是谁打来的呢?
卧室里一片漆黑,雷昂像盲人般摸索着床头柜上的电灯开关。当他翻身时,刚洗好的衣物和柔软精的气味朝他扑鼻而来。有那么短暂的一刻,他生气地以为娜塔莉故意忽视他的迷信,硬是在新旧年交错之际换上新的被单。一直到他意识到,这新铺上的被单,是他现在要担忧的事情当中最枝微末节的。
走廊上的电话铃声将雷昂的瞌睡虫驱赶得一乾二净。床铺上空荡荡的另一侧让他回到了现实世界,并完全清醒过来。
我是独自一人,该死。
「好啦!好啦!我这就来了!」雷昂微愠地喊道。当他拉开被子时,自问昨天是喝了太多,还是喝太少。他的声音听起来是沙哑的,感觉口干舌燥,喉咙卡卡的,好像吞了玻璃碎片似的。
说到玻璃碎片,我得记得修理那盏几天前从天花板掉下来的灯。
昨晚上床前,雷昂脱掉了衣服,现在他四处寻找着,但他没找到牛仔裤和厚棉T恤,躺在书桌上的是一套蓝色吊带工作服,椅子底下有一双靴子,他只有要到工地时才会穿这双鞋。
见鬼了,这些装备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雷昂仍深陷在浓浓的睡意里,那场睡眠似乎让他精疲力尽,而不是朝气蓬勃。他全身赤裸地拖着脚走到走廊,从电话主机上抓起无线电话。
「喂?」
雷昂先是听到静电的声音,他想着,可能是他正在旅游的养父母试着从邮轮上打电话给他,那个他当作圣诞礼物送给两老的邮轮之旅。然而,耳边却响起一个略带迟疑的熟悉声音,「是我。」
「史文吗?」
雷昂纳闷地摸着稀疏的头发,感觉像是很久没洗似的,因骯脏而变得粗硬。
「大半夜的,发生什么鬼事情要打电话给我?」
「什么半夜?现在已经是下午了。」
「什么?」
雷昂走到厨房,想拿点东西喝。
「不要胡说八道。」
他打开厨房门时,娜塔莉留给他,有着梵谷向日葵图样的明信片正好从留言板上松脱,掉到地板上。
「我现在没心情开玩笑。」史文说道。此时,雷昂就像脚底生了根似的,呆站在冰箱前不动。
「这是不可能的!」
雷昂的眼睛望向冰箱门上的钟,透过疲倦困顿的双眼看去,LED的绿色数字变得模糊。尽管如此,那数字还是证明了史文所说不假,上面显示的时间是「17:22」。
这是不可能的,我不可能睡这么久。雷昂感觉好像才刚帮某人搬过家般疲累。
「我很抱歉,」雷昂呻吟道。「我是不是错过了什么重要的约会?」雷昂模糊地记起,他有位客户最近好像要举办生日宴会。
「是的。但我不是为此打电话的。」
虽然史文很专注、缓慢地说着,但他每说两个字,便必须停顿一下。
「你听起来好像很激动。」为了不伤害到史文,雷昂谨慎地问道。史文无法忍受有人直接和他提及自己的语言障碍。「发生了什么事吗?」
我们失去那份新建医院的合约了吗?
娜塔莉看似毫无理由地离开雷昂后,这些日子以来,雷昂便以工作来麻痹自己。夜以继日地专注在建筑模型的制作上,没再踏出家门一步,也没进办公室一次。因此,史文便来到雷昂住处,将模型取走。
「这句话应该是我要问你的。你比较好了吗?」
「比较好?」雷昂打开冰箱门取出牛奶。「为什么这么问?」
「我们上次碰面时,你整个人失魂落魄的。我被你吓得从你家逃跑,却又觉得很自责,不该把你单独留在那里,但那只猫的事实在是太恶心了。」
「什么碰面?什么猫?你在讲什么啊?」雷昂直接喝了口利乐包的牛奶。只要娜塔莉还在放她可笑的暂时休假日,对他避不见面,那她至少不能责备他因为忙于工作,进而忽略了她。这是他非自愿成为单身的唯一好处。然而,只要娜塔莉再次回到雷昂身边,他很乐于放弃这个好处。
「我是说昨天,我把建筑模型送回你家的时候。」史文更加激动地口吃着。
「送回?」
雷昂只记得史文拿走了建筑模型。自此之后,他们就没再和彼此联络了。
「对啊!送回你的工作室,」史文坚称。「我把它摆在你的书桌上了。」
「如果这是个玩笑,那我告诉你,一点也不好笑。」
雷昂把牛奶放回原位。就在此时,他发现他右手掌心处有墨汁的痕迹。「笔电?」
雷昂呆视着他的手,就好像那只手不是他的,而是属于另一个陌生的身体。
我何时在我皮肤上涂鸦地写下「笔电」这个词?我又为什么要写?
当雷昂注意到他也把自己的左手当成笔记本般滥用时,他更加困惑了。
07.05(注9)9 译注:德文日期的标示法,意指五月七日。
雷昂想不到这世上有任何理由可以解释他为什么要记下这些数字。因为他根本就不需要依靠任何协助,就能记得这个日期。那场车祸发生的日期,在那天,雷昂失去了他的亲生父母。
「如果你不相信我的话,你自己去查看啊!」史文要求。
「查看什么?」雷昂魂不守舍地问道。
「查看那个模型。」
雷昂出神地点了点头道:「好的,我会的。」
雷昂离开了厨房,有个不好的预感从他心底升起。而当他踏入工作室,发现预感已然成真。
又开始了。
证据就在他眼前,在书桌的正中央。那个模型,那个他过去几天所制作的模型,又出现在原来的地方了。模型上黏了些便利贴,上面注明了史文希望更动的地方。
「你还好吧?」雷昂听到他的合伙人问着。虽然对雷昂来说,一切都不再是正常的了,他还是回答一切正常。
雷昂走到书桌边,用食指抚摸着模型上的急诊室屋顶。
「我当时在场吗?你有和我说话吗?」
「或多或少说了点话。你当时好像精神恍惚似的,说了些乱七八糟无意义的话。」
史文的口吃愈来愈明显了,他花了比平常多一倍的时间,清楚地说完这个句子。雷昂的脑子就像是故障的手煞车似的,史文说得愈慢,他就有愈多的时间得以思索这里曾发生过什么事。
雷昂闭上眼睛。「我感到很遗憾,恐怕我现在无法数数,数到三。」
「昨天你无法数到二。你那时完全像另一个人似的,雷昂。」
我知道,当我在熟睡中梦游时,那就是我ㄧ直以来的样子。
「不要误会我,但身为你最好的朋友,我必须要问你一件事。」
「什么事?」
「你有嗑药吗?」
雷昂用力地摇摇头,「不,事情不是这样的。」
事情比这更糟糕。
史文似乎不相信雷昂,并继续追问:「我弟弟曾迷上LSD。每次只要他因为吸食而兴奋到某种程度,就会呈现一种面无表情、精神恍惚的状态,就跟你昨天疯疯癫癫地胡说八道时一样。」
「这是有可能的,但我向你发誓,我是不会碰这类东西的。」
我的黑暗面,是以另一种形式呈现。
「那么,你这种现象真的只是因为娜塔莉失踪所造成的?」
「等一下。谁告诉你娜塔莉失踪了?」
「你啊!」史文惊讶得朝听筒大喊。
雷昂愤怒地嗤声说道:「胡说!娜塔莉只是想休几天假。我不是告诉过你,她写了卡片吗?」
……我需要点空间……好让我自己清楚明白,我们的关系应如何继续下去……
「所以我才打电话给你,雷昂。因为我不知道我应该相信什么了。首先,你告诉我,娜塔莉应该是和你吵了一架,所以离开了你,你早上醒来时,她已经不在了。」
「没错,你还建议我先等等看,要我用工作来转移注意力。」
「我以为你已经照我的话做了。然后,在我参加宴会时,你打电话给我,说你可能对娜塔莉施暴。昨天你又情绪激动地告诉我,你可能把娜塔莉关在你衣柜后面的迷宫里。」
「什么?」雷昂不可置信地大笑。「现在应该是我要好好地问你,你是不是嗑药了?」
雷昂离开工作室,想拿些衣物来穿。一个晚上没开暖气,屋子里冰冷万分。雷昂轻咳着。
「这一点都不好笑,雷昂。老实说,我不知道是什么让我这么担心你。是你昨天所说的,有关打伤娜塔莉一事,还是你把娜塔莉关在你衣柜后面的迷宫里,这个你不愿再记起的事实,让我替你感到忧心。」
「这和愿不愿意无关……」雷昂在走向卧房的路上纠正史文。因鞋底被刺穿而产生的刺痛感让雷昂没能把句子说完。
「你怎么啦?」雷昂愤怒的诅咒引发史文的疑惑。
「抱歉,我不知道踩到什么东西了。」
雷昂弯下腰查看他踩到了什么。他拾起踩到的东西,无法相信他手里竟拿着这个。
雷昂最后配戴类似的装置,是在久远的时期,那时他还在接受沃瓦尔特医生的治疗。
「反正你给我的感觉就是完全茫然不知所措。」史文继续说道。但史文的话语被一阵在雷昂耳中缓缓升起的耳鸣声所掩盖了,这耳鸣声显示着雷昂的偏头痛要发作了。
或者是,比这个更糟糕的事发生了。
雷昂握着他刚从地板捡拾起的绑头带,他手中还拿着另一项证物,这些都足以证明,雷昂夜晚梦游的症状复发了。
我什么时候买了这台录影机?
录影机的镜头脏了,一条电线松垮垮地悬在一旁。这台动作感应的头戴式录影机给人一种笨拙不灵巧的感觉,就好像是在很仓促的情形下,被一个承受强大压力而无法专心的人急就章地自制出来的。
或者是,那个人并非是在意识清醒时所制作的。
「你甚至想要给我看一段影片,根据你的说法,那是你在熟睡状态下寻找娜塔莉时,拍下自己寻找过程的影片。」史文说道。
一段影片?
因着耳鸣的缘故,雷昂升起一种不真实的、近似精神分裂症的感觉。一方面,史文所说的一切好像很有道理,另一方面,雷昂觉得他的朋友史文好像正用着他听不懂的语言在对他说话。
雷昂把听筒夹在下巴和肩膀之间,这样他才能腾出两只手来好好研究这条绑头带以及摄影机。若史文说的有关影片的事情是真的,那就应该有个再次播放的系统才对。
雷昂本想回到他的工作室,并启动他的电脑,但随即他又记起右手掌上写着的字。
笔电。
在这栋屋子里只有一台可以移动的电脑。
「你还在听吗?」雷昂听到史文问道。
雷昂没回答,径自往他卧房走去。
到了卧房后,雷昂先把椅子推到一旁,然后从桌上拿起那件细心折迭得整整齐齐、骯脏不堪的蓝色工作服。
这是什么鬼……
雷昂期待能在工作服下面找到娜塔莉的笔记型电脑,但他没想到,会有个随身碟插在上面,还有节奏地闪着灯。
他打开笔电、启动电脑,并将身子缩成一团,好像害怕那台机器带着低沉响亮的怒吼声从静止状态醒过来似地。
「喂,雷昂。你为什么都不说话?」
因为我无话可说,更糟的是,我恐怕遗失了部分的我。
电脑萤幕上显示着一个录影档的再次播放视窗。看到这个画面,雷昂顿时不再感到寒冷。他整个身体都麻痹了,不再对外界的刺激产生任何感觉。
雷昂的右手紧紧握成拳头状,指甲都深陷到肉里。在他回答史文的问话前,他还在犹豫着是否应该按下重新播放键时,他便已松开了拳头,用食指将滑鼠移到萤幕上,指着播放的地方。
「你现在到底是怎么了?」史文惊恐地问道。
没有,什么都没发生。
那个录影档并未被开启,反而跳出一个对话框,要求输入密码。
该死,我怎么会记得我在熟睡状态下挑了个什么密码?
雷昂被吓得屏住呼吸。然后他缓缓将左手掌摊开,眼睛直盯着那对以实心句点分开的数字。
07.05
「我马上回你电话。」说完这句话,雷昂便挂上了电话。接着,他将车祸的日期输入电脑中。
重新播放的系统立刻就启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