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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示爱

“我想出去。”
 
柯尼提听到之后,仍关上身后的舱门,再放下托盘。他以异常平静的神态转头,十分客气地问艾希雅:“是不是你这房里缺了什么?”
 
“这儿呼吸不到新鲜空气,也无法自由活动。”艾希雅立刻答道。她从舱床边沿站起身来,差点因为船的轻微摇晃而跌倒。她伸出一只手扶着舱壁,免得失去平衡。
 
柯尼提皱起眉头:“是不是我哪里待你不好?”
 
“倒不是,只是我觉得我像囚犯似的,而且……”
 
“哦,不会吧!你是我的贵宾,若是你觉得我们招待不周的话,我会很伤心。来,你老实告诉我,是不是我哪里冒犯你了?是不是我的相貌恐怖吓人?果真如此,那也是我的无心之过。”
 
“不,不。”艾希雅努力要想出个答案来,“你很绅士,一点都不吓人。你待我彬彬有礼、温柔优雅。但我要去开门的时候,发现舱门锁着,而且……”
 
“来,坐下来,吃点东西之后再谈。”柯尼提对她笑了笑,并竭力自制,免得自己的眼神在艾希雅身上来回梭巡、打量个没完。此时艾希雅穿着温德洛的衣服,头发绑在脑后,看起来更像温德洛了。她的黑眼与颧骨跟温德洛像是一个模子做出来的,不过她的脸颊从未被刺青毁损过。大概是担心自己看上去太过撩人,艾希雅没有穿睡衣,而是换上了温德洛的衣服,但其实她这模样令柯尼提更为动心。她的胸脯在温德洛的衬衫下起伏,撩得他热血沸腾。她的脸颊因为热切而染上红晕,不过眼睛里却闪着不自然的光芒,可见柯尼提每天在她食物里下的安眠剂够强,所以她至今仍无法摆脱药效。柯尼提把盘碗的盖子拿开,并为她摆设好餐具,就像当年他身为打杂小弟时,周到地服侍伊果那样。仿佛旧事重演啊,他想道。
 
但接着他便把这个思绪压制下去,逼着自己以闲谈的语气说道:“我的顾虑很多,这我已经跟你解释过了。你从小在温文尔雅的人群中长大,但我手下这批男人恐怕素质差得很远。你若是在船上自由来去,恐怕不免会受到冒犯,甚至受到什么攻击。我的手下大多曾经身为奴隶,而且有的还是出身于本船的奴隶。他们曾经戴着手铐脚镣,被关在这艘船又脏又冷的船舱里。而使他们落得那个下场的,就是你的家人。所以他们对于凯尔·海文的亲族可没有好感。你曾说,凯尔虐待奴隶、虐待家族的活船,那是他自己的作为,你不需为他负责。但我恐怕本船的水手,甚至船本身都不会接受这个讲法。
 
“我知道你之所以想出去,其实是为了去看薇瓦琪。”柯尼提宽容地笑了笑,“要是你能自由离开舱房,那你必会冲去见那人形木雕。我虽跟你说过薇瓦琪已经不在了,但我知道你并不相信。”柯尼提眼角瞄到艾希雅噘起嘴、咬紧下唇,就跟温德洛恼怒时的反应一模一样。他差点就笑出来,但表面上仍镇定自若。他严肃地对她摇了摇头,并说道,“但是薇瓦琪真的已经不在了,而且现在的闪电对你并无善意。她会不会狠下心对你作人身攻击?老实说,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与其经由试验才知道答案,还不如不试的好。”
 
艾希雅瞪着柯尼提,眼里闪着亮光,柯尼提则回以最温馨的笑容。她那双黑眼多美啊!“来,吃点东西。你吃点东西,这样我跟你讲道理,你才听得进去。”
 
她脸上闪过一抹犹疑的表情,那种表情是什么意思,柯尼提清楚得很。伊果为人恶劣至极,但在粗暴凶残多日之后,会突然性情大变,变得细腻且优雅。于是在接下来的一周,伊果会教柯尼提上流社会的礼仪,对待他有如父亲待儿子一般温柔。他会盛赞柯尼提工作卖力,还会预言他未来必定大有可为。但接着伊果会没来由地紧抓住他的手腕、将他拉近身。不管他如何试着扭身挣脱,伊果那蓄须的脸颊仍强硬地磨过他的脸。
 
柯尼提突然觉得很脆弱。难道说,艾希雅觉得他这个人不可不防?他试着再次装出开朗的笑容,却笑不出来,反而狐疑地打量着艾希雅。艾希雅也报以同样的目光。
 
“我什么都不想吃。”她明确地说道,“我不知道你在食物里放了什么东西,让我一吃就想睡觉。我整天困倦,做梦时有如身临其境一般真实,而且想醒也醒不过来,我可不喜欢这样。”
 
柯尼提装出讶异的表情:“小姐,恐怕连你自己都没想到身体有多么疲倦。在我看来,你之所以疲倦,不只是因为你差点淹死在冰冷的海水里,也因为你这几个月都活在怀疑与恐惧之中。如今你回到家族的活船上,身体自然放松了,让你本能地想好好休息。但是……等等,我吃给你看好了。”
 
他在椅子上坐下来,精准地把大浅碟上的每一种食物都尝了一口,又假装喝了口葡萄酒。接着若有所思地用餐巾拍拍嘴唇,转头对她一笑:“好啦,这你可满意了吧?没下毒嘛!”他歪头望着她,扬起一边眉毛,“不过你怎么会以为我想毒死你呢?你把我想象成什么妖怪啦?你真的那么恨我、那么怕我吗?”
 
“不,不,只是……我知道你一直对我很好,只是……”她吸了一口气,柯尼提看得出她很后悔自己没来由地怀疑他,“我又没说你下毒,我只是觉得我睡得太沉,醒过来后仍神智不清,总是觉得头很重,而且注意力不集中,一点警觉也没有。”虽然她的双腿没动,头却像是支不住似的轻微地摇晃。
 
柯尼提非常关心似的皱起眉头:“是不是你落水时撞到头了?还是你头上什么脆弱的地方受伤了?”
 
“没有,我是说,应该没有……”她说着举起双手,用力按头。
 
“让我来。”柯尼提坚持道。他推开椅子站起身,打手势让她在他刚才坐的椅子上坐下来。
 
艾希雅僵硬地走过去,直挺挺地坐在椅子上。柯尼提站在她身前,所以当他温柔地为艾希雅按摩头皮的时候,她是可以看见他的表情的。
 
柯尼提装作轻松闲适的样子,松开了艾希雅的发带,在她头上按摩起来。随即又皱起眉头,若有所思地喃喃说道:“有的时候,若是颈后或是脊椎受到重击的话……”他站到艾希雅身后,拨开她的黑发,接着靠上前去,从她的领口一路顺着脊椎往下摸。艾希雅垂着头,坐着不动,但是柯尼提感觉得到她的肌肉突然紧绷起来。她是怕呢,还是忧虑?说不定她很期待呢?她的头发带着一丝发香,但那衬衫却带着温德洛的味道。这个组合令人迷醉。柯尼提任由自己的指头慢慢地沿着她的脊椎往下探。“痛不痛?”他关心地问道。触到艾希雅的裤腰带时,他的手指停下不动,但是双手仍留在原地,没有移开。
 
“有一点。”艾希雅坦承道,“背后中间有点痛。”她这么一说,柯尼提不禁微笑,他的运气实在太好了。
 
“这里?”柯尼提的手轻柔地往上挪,直到艾希雅点点头时才停。他说道:“哦,这就难怪了,说不定你的问题就出在这里。你是不是一直头昏昏的?视野模糊不清?”
 
“有点。”艾希雅勉强应道。她抬起头说:“但我还是认为,那跟我一直想睡觉有关。”
 
“应该不是吧!”柯尼提柔声反驳道,手仍停在艾希雅的背上。“这事我很不愿意提,但恐怕还是得让你知道……人跟活船心心相系是什么感觉,我敢说你一定很清楚。如今无论我心情如何,船都感觉得到,而我也感觉得到她的心情。说不定若是船很生你的气,或者对你很敌视,因而希望你身体不适——哎哟,真对不起,这种事情,我真的连提都不该提起的。”
 
他的本意是要强化艾希雅心里的忧虑,不过她听了之后,脸色一下子煞白,超乎柯尼提的预期。往后他可要谨慎一点才是,毕竟他并不想把艾希雅的反抗情绪全部抹灭。稍微有点挣扎,正可增添征服的快感啊!他安慰地对艾希雅一笑,并劝道:“吃点东西,这样才有力气。”
 
“说得也是。”她以粗哑的声音应道。柯尼提比了个手势,指向那些食物,于是艾希雅便转过身去面对桌子。她拿起刚才柯尼提含在嘴里的那根汤匙,舀起食物送入口中。柯尼提顿时情欲高涨,无可遏止。那情欲之浓烈、冲击力之强大,使他头昏脑胀,而他只能努力克制自己不要喘息出声。
 
 
 
食物非常精美,但是那海盗目不转睛地望着她,使她根本无法放松,可她偏偏又无法走开。她啜了一口酒,接着便立刻感觉到视线变得朦胧。她眨了眨眼之后,视线才变得清晰了些。她突然觉得很倦,不想再吃东西,于是放下了汤匙。要把自己的思绪掌握住可不容易,柯尼提随便说几个字,她的思绪就飘走了。但是有件事很重要,她总是忘记……
 
“多吃点吧!”柯尼提殷勤地劝道,“都吃了吧,我知道你人不舒服,但你总要多吃点才能恢复元气啊!”
 
艾希雅勉强地挤出客气的笑容:“吃不下。”她清了清喉咙,努力集中精神。柯尼提一开口,她的想法就不知飘到什么地方去了。刚才他进来的时候,她有件事情要问他,那件事非常重要……跟她想出去与自己的船讲讲话一样重要。贝笙!一把贝笙拉回心里,她的思绪好像就变得稳固起来了。“贝笙。”艾希雅朗声说道。她感觉仅仅是说出这个名字,就得花好大的力气,“特雷船长,为什么特雷船长到现在都没来看我,也没把我带回派拉冈号去呢?”
 
“唉,我真不知道我是说好,还是不说好。”
 
听柯尼提的声调,仿佛他顾虑很深。艾希雅转头看着他,但这么一转头,整个舱房立即旋转起来。晕眩感又回来了,而且舌头变得迟钝,话都说不出口了。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柯尼提深吸了一口气,再慢慢地把气呼出来。“我还以为你虽然落水,但却把全部过程都看在眼里了呢!亲爱的,提到这个,我心里就悲痛。蛇团的攻击使得派拉冈号受到严重的损伤,后来船恐怕是沉了。我们虽尽力抢救,但是海蛇的攻势十分猛烈……特雷船长随着派拉冈号沉入海里了。我们是一点办法都没有,能够救到你就算是奇迹了。”柯尼提严肃地拍拍她的肩膀,“恐怕你要以本船为家了。好啦,你别怕,我会照顾你的。”
 
柯尼提的话像是洪水一般淹没了她。她耳里听到声音,心里却过了好半晌才明白那声音的意义。一听懂那些声音,她便立刻站起来——至少她以为自己是立刻站起来的。不过虽然站着,她仍要用双手撑在桌面上,才不至于摇摇晃晃地跌倒。她真是恨死了这种晕眩的感觉,晕眩感使她无法感受到那种只有死亡才比得上的巨大痛楚。她想不出痛楚源于何处,接着便明白过来:她的世界已经结束了。原来她是一个人苟活着,她的世界已经抛下她了。贝笙死了,琥珀、克利弗、海夫也死了。可怜的老罗普、派拉冈,亲爱的疯子派拉冈……通通都死了,只因为她愚蠢地非要进行这个任务不可,是她把这些人通通带出来送死的。她张开嘴巴,苦闷深重到连哭都哭不出来。
 
“来,来这里。”柯尼提劝道,伸手扶她上床。艾希雅已经忘记如何才能屈膝,但紧接着膝盖便突然发软,整个人跌下去,肋骨撞在舱床边缘上,然后又手忙脚乱地将自己撑起来,爬回舱床上,这舱床已经成为她的避难所了。“贝笙,贝笙,贝笙……”她无法控制自己,不断叫着贝笙的名字,但是喉咙却很紧,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她觉得整个舱房都在旋转,喉头哽咽得很难过。说不定光是叫贝笙的名字就哽咽不能语,可以因哽咽而死了。
 
柯尼提突然在她身边坐下,拉着她坐起来。她无助地靠在他胸前,而他则伸出双臂揽住她:“好啦,我在这里。好了,好了,好了,我知道你一定是被吓到了。我怎么那么笨,竟然就这样照实告诉你。你现在一定觉得很孤独,不过你放心,有我陪着你呢!好了,喝点葡萄酒吧!”
 
他将酒杯举到她唇边,她啜了几口。其实她并不想喝酒,但是她若不喝,那酒杯是不会被拿开的,而现在,她连拒绝喝酒的决心都没有了。柯尼提仰起酒杯,让她把酒喝光,自始至终都柔声地跟她说话。酒喝完之后,他把酒杯放到一旁,抱着她。她的脸靠在他衬衫前襟的细致蕾丝上。他抚摸着她的头发,抱着她摇来摇去,仿佛她是小孩子似的,还说了一大堆歪理,什么现在她就由他来照顾啦,以后她就会好起来啦,什么她再过不久就会恢复、只要她肯好好地信任他就行啦,他会让她的感觉好起来啦。最后,他温柔地吻着她的前额。
 
他在她喉间做了什么动作?艾希雅把手伸到喉间,发现柯尼提正在解开自己的衬衫扣子。她立即推开他的手,多少知道事情有点不对劲。
 
柯尼提温柔地把她的手拉下去,怜悯地笑笑:“我知道,我知道,但是你用不着怕我啊。讲讲道理啊,你总不能穿着衬衫睡觉吧,那很不舒服唉。”
 
像往常一样,柯尼提的话再次让艾希雅原来的思绪飘开了。他小心地解开那一个个小扣子,然后把她的衬衫拉开。“躺下。”柯尼提呢喃道。
 
艾希雅没有多想就顺从了。柯尼提低下头,温柔地吻她的胸部。他的嘴唇很暖和,舌技高明。一时间,艾希雅只觉得伏在她身上的那个黑发人是贝笙,而且解开她裤子的是贝笙的手。但是,不对啊,贝笙已经死了,沉入冰冷的海里,所以这不对劲,她在这儿是不可能自在的。他的嘴固然温暖温柔,但是她可不想要这个。“不!”艾希雅突然哭叫出来,推开柯尼提,奋力坐了起来。柯尼提身后的灯笼发出刺眼的光线,让艾希雅不得不眯起眼睛,望着他的双重人影。
 
“那只是一场梦。”柯尼提柔声劝道,“一切只是一场梦,你别担心,只是在做梦而已,现在不管发生什么事都无所谓了。况且除了你我之外,再不会有别的人知道。”这时,艾希雅倒能把眼前这个人看清楚了。他那一对淡蓝色的眼睛让她感到很陌生,她看不出他是什么心思。他的话,使她原本笃定的心志开始动摇。这是做梦?这是梦境?她闭上眼睛以避开强光。
 
什么东西顶着她的肩膀,使她不支地往后倒下。远处,有个人在拉扯她的身体,她感觉到衣物磨过她的腿。这不对啊!她竭力睁开眼睛,想要把周围的一切看个清楚。他的脸离她的只有几寸之遥,但即使离得这么近,她仍无法使自己的目光定下来看着他的五官。接着,她感觉到他的手滑过大腿,感觉到有手指刺探私处。她不禁失声叫出来,然后那只手便退开了。
 
“只是个梦而已。”那声音再次说道。他把她的被子拉过来,塞在她周围,并说道:“现在你安全了。”
 
“谢谢。”艾希雅困惑地说道。
 
可是他接着便弯下身来吻她,蛮横地吻上了她的嘴,身体重重地压在她身上。他放开之后,艾希雅发现自己哭了起来。为谁而哭?为贝笙而哭吗?如今一切都变得好混乱。“别这样……”艾希雅恳求道,不过此时他已经走了。
 
房里突然暗了下来,是不是他把灯吹熄了?他是不是已经走了?艾希雅等待着,一切都静止无声。刚才是一场梦……现在她醒着,安全地待在家族的活船上。她感觉到薇瓦琪号破浪前进时柔和的摇晃着。薇瓦琪号摇晃的韵律像是华尔兹舞曲,像摇篮的晃动一样令人安心,可是艾希雅连舞都还没跟贝笙跳过,贝笙就已经走了。艾希雅啜泣得整个人都颤动了起来,可是就算是哭也不能让她得到解脱。哭出来之后,她变得更晕眩、更头昏眼花。一切都很不对劲,她虚弱得想不出到底错在哪里。贝笙需要她保持坚强的意志,可是自己却辜负了他。如今贝笙已经死了,贝笙已死,永远也不会回来,就像她父亲一样。她仿佛再次跪在甲板上、跪在父亲的身旁,并再次感觉到整个世界都毁了。“为什么?”她对着沉寂的屋子问道,“为什么?”
 
突然有重量压在她身上,把她肺里的空气都挤掉了,有只手蒙住了她的嘴。
 
“安静,别作声!”那个黑暗的声音粗暴地在她耳边警告道,“你最好是别作声,这样就不会有人知道,没人会知道,如果你够聪明的话。”
 
旧时的梦魇再次强逼上来,使她感到恶心、厌恶。她用力将那个男人推开。她觉得自己已经把那人推开了,但当她翻身爬开的时候,却听到那人轻轻地笑了两声,接着压在她背上,并抽走被子。她竟然全身赤裸!她是什么时候脱光衣服的?她的肌肉没那个力气呀!她越是想要挣脱,身体就越是虚弱不支。她哼了一声,然后就有只手捂住了她的嘴,连她的鼻子也一并捂住,并把她的头拉了回去。好痛!她快无法呼吸了!她已经连自己身在何处、出了什么事都不知道。不过,最重要的是她需要空气。她抓住那人的手腕,想把那只手扳开,手却没什么力气。她脑后出现闪光,并感觉到那人用膝盖将她双腿分开。那人把她弄得很痛,她的头过分后仰、感觉脖子快要断掉了,但是这些痛苦都远不及窒息的痛苦。最后那人的手终于下滑,只遮住她的嘴。她艰难地一次又一次地用鼻子吸气,然后他突然深深地刺入她的体内,她只能无声地尖叫,人软倒下来,但却无法躲开他。
 
德冯曾经这样紧紧地制住她,压得她无法呼吸。她最不愿想起第一次,但那个记忆却清楚地涌现出来。梦魇重现,她只能独自挣扎,深怕若是尖声大叫,就会让别人知道她出了什么事。要是有人知道,那么她不但颜面尽失,还会惊动父亲,而且这一切都只能归咎于她。不管有什么错,总是错在她。她曾经站在姐姐凯芙瑞雅面前恳求姐姐谅解,并哭着说道:“当时我好害怕,我本以为我想要他那样做,但接着我就后悔了,可是我却不知道要怎么样才能让他停下来。”
 
“都是你的错。”当时凯芙瑞雅低声吼道。凯芙瑞雅受到的惊吓太大,她不知所措,甚至没有可怜一下这个倔强任性的妹妹,“都是你啦,都是你诱惑他去做那种事。都是你不好!”这番话迫使艾希雅承认,一切都是由她自己造成的,与她碰上了恶人没有关系。
 
那男人粗暴的撞击,急需呼吸空气的恐慌,以及非得保密不可的压力,每一样都像鲜血一般沁人。但,绝对不可以让别人知道。他用粗糙的手抓着她的胸部,不过她只能咬紧牙关当作不在乎。她试着把自己从梦中叫醒,又试着躲开那人。但那个家伙照样骑在她身上,逃也逃不了。她故意用头去撞木墙,希望能把自己撞昏。
 
她感到挫败和失望,又一次哭泣起来。贝笙,贝笙。她试着叫道,因为她已经对自己许下诺言,这辈子除了贝笙之外,再也不要跟别的男人在一起了。但是那只手仍捂她的嘴,那粗暴的戳刺怎么都不停下来。快不能呼吸了……身上的痛楚虽然剧烈,但最可怕的是她快不能呼吸了。事情还没有结束,便有一团黑雾升起,眼看着就要把她拖下去。不过她却心甘情愿地跃入黑雾之中。
 
 
 
柯尼提转过身去,小心地把门锁上。他的手在发抖,呼吸仍很急促,而且怎么也无法平顺下来。刚才好激烈!他从没想过感官肉欲可以如此酣畅,他不敢多耽溺。因为他若是再回想一下方才的快感,就非得再回到那舱房里不可。
 
他开始思考自己接下来要去哪儿。他不要回到自己的舱房,那婊子必定在房里,温德洛大概也在,他们说不定会看出他有什么异状,并且多加揣测。他需要独处,需要思索刚才做的事。没错,应该好好地回味一番,把个中脉络想清楚。直到现在,他还不大相信自己竟然一点也不克制地就做了。他不能去前甲板,现在还不行。闪电在那里,她说不定知道自己干了什么事。闪电与他和艾希雅心意相通,甚至可能体会到艾希雅的感受。
 
想到这里,柯尼提突然从全新的角度去考虑刚才的经验。艾希雅是不是也跟他一样酣畅?她是不是一直很想跟他亲热?是不是因为这个缘故,他才会怎么也停不下来?是不是因为这个缘故,这感受才会如此强烈?
 
他终于举脚支拐,朝船后走去。掌舵的人好奇地抬起头来看看他,然后继续做原先的工作。好个清朗的夜,天空缀着繁星,船平顺地在水波之间起伏,伴护的众蛇在水面上翻腾,像是既灿烂又动感的地毯。柯尼提倚着船栏,望着船后八字形的水波。
 
“你越界了。”柯尼提手腕上的木脸护符以细小的声音冷冷地说道,“柯尼提,你怎么干得出那种事情?难道你非得把同样的痛苦加诸别人身上,才能抛开那些不堪的回忆吗?”
 
那细语的问题悬在半空中。一时间,柯尼提什么也没有回答,因为他自己也没有答案。他只知道,做了之后,他轻松多了,甚至比他让派拉冈带着往日记忆沉入海中之后更为轻松自在。他自由了!“我之所以那样做,是因为我做得到。”柯尼提冷冷地说道,“因为我想做,而且如今我做得到。”
 
“如今你之所以做得到,是否因为你是‘海盗群岛之王’?以前伊果不时会给他自己冠上这个称号,不是吗?尤其是在他做他想做的事情时?”
 
柯尼提伸出粗糙的手捂住自己的嘴,感到既痛苦又受辱。他愤怒地推开那不堪的记忆。那记忆不该存在,派拉冈应该把那些记忆一起带走才对。“这不一样。”柯尼提说道,他的口气颇有为自己辩护的味道,“他跟我差远了,艾希雅喜欢我,而且她是女人。”
 
“她是女人,所以你就可以对她做那种事?”
 
“当然了,这很自然啊。这跟我以前碰上的事情完全不同!”
 
“船长?”掌舵的人问道。
 
柯尼提烦躁地转头面对他:“什么事?”
 
“请多见谅,船长,刚才我以为你在跟我讲话。”那人眼睛睁得大大的,眼白映着星光,大概是被吓到了。
 
“哦,我可没跟你讲话。你顾好你自己的事,别来烦我。”那个笨蛋听到了多少?管他呢,反正都无所谓。如果那人敢给他找麻烦,柯尼提大可让他消失不见,随便找个理由就可以把他丢入海里。或者在他头上打一拳,再把他推入海里,这样就神不知鬼不觉了。如今他谁也不怕。今晚,他心里仅存的邪魔已经被驱赶走了。
 
他手腕上的木脸护符沉默不语,不过这比开口指责伤人更深。
 
柯尼提终于轻声说道:“她是女人。这种事情,女人遇得多了,所以已经习惯了。”
 
“你强暴了她。”
 
柯尼提朗声大笑:“才没有呢!她喜欢我,她说我彬彬有礼,温柔优雅。”他深吸了一口气,“她之所以抗拒,只不过因为她不是妓女。”
 
“到底你为什么要强暴她?”
 
这问题问得一点也不留余地,木脸是不是知道他心里也一直在问自己这个问题。他本以为自己会停下来的。当时他确实曾停下来,但后来她开始在黑暗中哭泣,这使得他反而走不开了。所以他虽有错,但艾希雅也有错。柯尼提跌跌撞撞地摸索答案,非常轻柔地说道:“也许是因为我要这样才能体会出他为什么要对我做那种事吧,唯有如此,我才能体会出他怎么干得出那种事,他怎么会有时和善、有时残酷、有时谆谆地教我礼仪,但有时一气起来……”柯尼提越说越小声。
 
“你这个可怜的、变态的狗杂种!”木脸咬牙切齿地谩声谴责,“你知不知道,你已经变成伊果了!你本来是要击败魔鬼,但最后你自己却变成了魔鬼。”那细小的声音变得微不可辨,“如今你谁也不用怕了,因为唯有你自己,最可怕。”
 
 
 
依妲丢开她的针线活。正在看书的温德洛抬起头,暗暗地叹了一口气,把书放在桌上,等她开口。
 
“我是爱着他没错,但是我可没迷恋得失去理智。”她那一对黑色的眼眸有如利刃一般,“他又去找她了,对不对?”
 
“他去替她送吃的。”温德洛劝解道。自从四天前他们返回薇瓦琪号以来,依妲的脾气就越来越阴晴不定。据温德洛猜测,这大概跟她怀孕有关,但是就在他的记忆里,他母亲每次怀孕的时候,都像打呼的大胖猫一般心满意足。可见得依妲的脾气越来越难捉摸,可能不是怀孕之故。也许是因为柯尼提变得愈加古怪、拒人千里,也许纯粹是因为嫉妒,因为柯尼提一天到晚陪着艾希雅!温德洛戒备地望着依妲,心想她会不会又要摔东西了?
 
“我曾经跟柯尼提建议让她来跟我们一起用餐,不过他说她仍很虚弱。但是我接着提议由我去送餐,柯尼提却说他担心艾希雅会伤害我。你说,这算是什么道理嘛!”
 
“听起来很矛盾。”温德洛嘴上应道,心里却一点也不敢大意,毕竟这样的对话是很危险的。依妲批评柯尼提、指责柯尼提,想怎样都可以,但自己若是讲出什么诋毁的字眼,却往往会引得依妲大发雷霆。
 
“你跟她讲过话了没?”依妲质问道。
 
“没,还没。”温德洛只肯说到这个程度,但他可不会承认自己曾经设法去跟阿姨讲讲话,只不过舱门外头上了锁而已。以前他住在那里的时候,门外可没有锁头。一定是柯尼提把艾希雅关起来以后,才加装上去的。当时温德洛轻轻地在门外呼叫,可是房里都没有应声。
 
依妲一言不发地瞪着他,温德洛不敢主动提供更多消息,然而看到依妲既震怒又伤心的模样,他心里又很不舍。他知道自己不该多说,却仍忍不住问道:“你告诉柯尼提了没?”
 
依妲狠狠地瞪着他,仿佛他讲的是什么猥琐淫语。她交叉手臂放在肚子上,做出防卫的动作,僵硬地应道:“一直找不到时机。”
 
这是不是表示柯尼提已经不跟她同床了?果真如此,那他在哪里睡?温德洛自己是随便什么地方都能睡,将就地窝着就能睡一晚。柯尼提把艾希雅安置在他的舱房里,至于他要如何置身,柯尼提一点也不在乎。温德洛提醒了两次,柯尼提才记得把他的衣服带出来。最近船长有点恍惚,这点连众船员都看出来了,只是还没人敢说什么闲言闲语。
 
“那,那个叫做洁珂的女人呢?”依妲酸溜溜地问道。
 
温德洛本想撒谎,但依妲可能早就知道自己到底舱去看过她了。“她不肯跟我讲话。”
 
洁珂上船之后,柯尼提下令把她关在底舱的锁链收藏柜里。温德洛曾设法到那儿去探望了她一次。一看到温德洛,洁珂就接连地问了一大串有关于艾希雅的问题。一发现温德洛什么都答不出来,她就口出恶言。之后,任凭温德洛再怎么问,她都不肯回答。洁珂虽然被上了脚镣,但那还不算残忍。她可以坐、站,也可以行动。对于给洁珂上脚镣这件事,温德洛倒不好怪罪柯尼提。毕竟洁珂个子高大,身体又健壮。她有毯子,食物不缺,身上的海蛇灼伤也在慢慢痊愈。相比起来,洁珂身处的环境并不比温德洛刚上船时差。他刚上船来的时候,也是以锁链收藏柜为家,恰巧就是洁珂现在待的那个柜子。一想到洁珂连对他讲话都不肯,温德洛就觉得很沮丧,他实在很想听她说说派拉冈号到底出了什么事。柯尼提跟温德洛讲的情节与众船员跟他说的并不符合。那件事情,船绝口不提,就算温德洛好好地跟闪电讲几句话,闪电也只会对他大加嘲弄。
 
“我曾试过去跟那人形木雕提起她的事情。”温德洛大着胆子说道。依妲的表情看来很不以为然,却也很好奇:“闪电平常就对我很不客气,现在更是连什么礼貌都懒得顾,直率地说她要艾希雅下船。而且一提起她,闪电就咒骂连连、恶言尽出,仿佛把她当作……”温德洛突然沉默,忍不住摇头,他心里暗暗祈求依妲不会要求他把话说完。船一提起艾希雅,仿佛把她当作是可憎的情敌。不过船当然不是要争取自己的注意,船早就对他失去兴趣了。
 
温德洛叹了一口气。
 
“你又在想船的事情了?”依妲指责道。
 
“是啊!”温德洛也不否认,“我很想念她,跟闪电讲话根本就没有乐趣可言,简直跟执行任务没什么两样。而且这阵子你又心事重重,我常常感到很寂寞。”
 
“什么我心事重重?是你再也不肯跟我讲话了。”
 
温德洛本以为依妲的怒火都是因为柯尼提而起,到现在才发现原来他自己也有份。“绝无此意。”他谨慎地说道,“我只是不想硬插进你们的事情中而已,我本以为你会……呃,这个……”温德洛不讲了,之前他也曾猜测依妲心情如何如何,现在想来委实可笑。
 
“你本来以为我会因为怀孕而无暇他顾,再也无法思考、无法聊天了?”依妲帮他把话说完,她挺出肚腹,伸手在肚子上拍了拍,随即又昏庸愚昧地傻笑一番。但又怒目瞪着温德洛。
 
“大概是吧!”温德洛坦承道。他忧郁地摸了摸下巴,绷紧肌肉,准备接受她的怒火。
 
但是依妲不但没有出拳,反而放声大笑:“哦,温德洛,你这小子真是的。”她朗声说道。她讲这句话的时候口气十分亲密,使温德洛受宠若惊地抬起头来望着她。依妲迎向他的目光,继续说道,“是呀,就是你。上次我跟你点破了,但想必你还是生疏得很,不晓得该如何处理嫉妒这种心情。”依妲说到这里,不禁摇了摇头。
 
温德洛有些纳闷,他虽生出嫉妒,但依妲是不是也因此而非常开心呢?
 
“有时候我觉得,光是柯尼提和你两个人,就把天底下所有男人的蠢事都做完了。柯尼提呀,他是顽固、冷淡、故作大男人姿态,不肯承认自己有任何需要。而你呢,则是以哀怨的大眼睛求情,只愿我能多少分给你一点注意力。直到你不再跟我说话,我才发觉你之前的奉承对我来说是多么受用。”依妲歪头看着温德洛,“你继续像以前那样跟我讲话嘛!说真的,我并没有变。我肚子里有个小孩,但这既不是疾病,也不是狂症。我只不过是怀孕而已,你有什么好想不开的?”
 
温德洛不假思索地答道:“柯尼提即将拥有一切。他有船,有你,不久之后还会有个儿子,而我以后却什么都没有。你会永远伴随着他,我只不过是个外人而已。”
 
依妲很惊讶:“怎么,你想要这些吗?你想要船,想要儿子,想要我?”
 
她的口气里好像有种莫名的情愫,让温德洛的心脏怦怦直跳。她是不是希望温德洛渴求她呢?她的心里对他可有那么一点点温情?不过温德洛知道,要是照实说出口,自己就要完了。不过,既然最后会失去一切,那么现在把话说出来也好。就算从此之后依妲再也不肯跟自己见面,但至少要让她知道这份心意。“对。我的确想要。我想要船,因为她是我的船;而我想要你、想要有个儿子是因为……”他的勇气消散了,“因为我就是想要。”最后他有气无力地说道,并直视着依妲。他现在的眼神该不会很哀怨吧?温德洛责备着自己。
 
“噢,温德洛。”依妲摇摇头,转头看向别处,“你还非常年轻呢!”
 
“我的年纪与你相仿,他的年纪跟你反而差得远!”温德洛立刻答道。他被依妲的话刺伤了。
 
“年纪差多少,无关紧要。”依妲无动于衷地答道。
 
“我之所以年轻,是因为柯尼提把我当小孩子看待。”温德洛反驳道,“你也因此而坚信我是小孩子。但是依妲,我既不是小孩子,也不是需要长者庇护的见习教士。我已经长大了,再怎么青涩的少年在这船上待上一年,都会变成大人。可是你们都不让我当大人,这教我要怎么成为大人呢?”
 
“你要自己变成大人,不能靠别人给。”依妲训道,“得靠自己争取,这样别人才会尊重你。”依妲说完,往后靠在椅背上,重新把绣花的活儿拿起来做。
 
温德洛站了起来,他的热切渴望只差那么一点就会变成愤怒。为什么依妲要拿这些陈腔滥调来敷衍他?
 
“要变成大人得靠自己争取。我知道了!”
 
依妲挺直地坐起来,温德洛则用两根手指托起她的下巴,把她那惊骇的脸孔转过来。他不要想了,他已经想得太多,想得很倦了。他弯下身,吻在她唇上,热切地希望自己吻得好。然而在两人嘴唇相贴的那一刹那,他只感受到这一吻的大胆激情,别的什么都忘了。
 
依妲抽身退开,猛然举起手捂住自己的嘴。她急促地吸了一口气,眼睛睁得很大。片刻之后,她眼里燃起了怒火:“你要靠这招来强调你已经成人?你难道忘了柯尼提把你当作朋友看待,而你这等于是背叛了他?”
 
“依妲,这跟背叛无关,也跟柯尼提无关,我只是借此表达出我的梦想。我多么希望你我之间就是这样,但我也知道事与愿违。”温德洛吸了一口气,“我该走了。”
 
“对。”依妲颤声答道,“你是该走了。”
 
温德洛走到门边时停了一下,哑着嗓子说道:“如果你怀的是我的儿子,那我早就该知道这个好消息了。如果你怀的是我的儿子,你就用不着把这个重要的秘密托付给别的男人。如果你怀的是我的儿子,那你一定会感受到我的喜悦与接受。我一定会……”
 
“你给我走!”依妲严厉地命令道。然后,温德洛走了。
 
 
 
艾希雅,艾希雅,你可来找我了。那是源自过去美好时光的声音,不过那声音弱不可闻。
 
“不。”艾希雅知道自己的唇做出了“不”的嘴型,耳里却没听到自己的声音。说真的,她不想醒,因为醒着的那个世界没什么好留恋的。她以意志力迫使自己沉沉地坠入比熟睡更深,也比无意识更深的地方,因为唯有待在这里,她才不用跟脏污的身体绑在一起。她可以一心一意地想象贝笙还活着,做一个两人既相爱又快活的美梦。她回首前尘,找出过去最美好的时光,过去最美好的时光,就是他们两人一起在一艘美丽的船上工作、而她父亲颇为满意地在一旁照看着她的时光。时光继续倒回,回到有个小女孩像猴子似的赤脚在索具上到处乱爬,要不便倒在洒满阳光的前甲板上,与美丽的人形木雕一起做梦的时光。
 
“艾希雅!”那声音之中充满喜悦,“你可找到我了,我还以为你不来找我了,我真不该怀疑你的。”
 
薇瓦琪?艾希雅问道。虽然看不到,也摸不着,但是薇瓦琪就在她周围。虽然没有形体,她的存在却比暖意更持久、比记忆更甜蜜。船的存在将艾希雅团团围住,艾希雅感觉到归乡一般的温馨,也感觉到薇瓦琪对她的热烈欢迎。现在,艾希雅终于可以在宁静中死去了。此刻她的死意更坚。不过,虽然她想放开一切去死,薇瓦琪却以爱意和需要将她裹住。这样的柔情蜜意像是强光照耀一般,使她的决心开始松动。艾希雅实在受不了,她别过头,并说道:亲爱的,让我走,我想死。
 
“而我要跟你一起死,因为我是从死亡中生成的。我的生命是个拙劣的模仿,是个异形。我一直被压在这幽暗的深渊中,已经活得很倦了。难道你来到这么幽暗的深处,不是为了要带我去死、让我得到自由吗?”
 
薇瓦琪的惊奇,以及她一心想死的心情,让艾希雅非常惊骇。自己要死是一回事,但若是爱船跟着自己一起去死,那就另当别论了。刚才自己死意甚坚,不过现在她的决心动摇了。她虽虚弱,却仍把爱船推开,把自己的知觉和薇瓦琪的知觉分开。她残破的身体升起寒意,不过她越是远离生命,就越是沉入她的爱船里。
 
“我被压到最深处,简直就像是死了一样。”船道出艾希雅没有说出口的思绪,“我不能放开一切去寻死,要是能的话,我早就去死了。艾希雅,她把我的一切都夺走了。如今我看不到大海,脸上也吹不到海风。我若试图跟温德洛取得联络,她就威胁要把温德洛杀了,而柯尼提根本就听不到我的召唤。她把我的一切感知都夺走,使我感觉不到任何东西。我渴望与人类联系的时候,她又嘲笑我懦弱无能。我很想死,可却不知道要怎样才能死去。艾希雅,你救救我吧,你既要死,就带着我一起。”
 
“不。”艾希雅严拒,“不,要死,只能我自己去,你必须活下去。”话毕,艾希雅背离了爱船,但她心里不是没有痛苦,她放开了一切。
 
艾希雅放开了一切。
 
“原来这样就能死啊!心跳慢下来,呼吸越来越浅。血肉里涌出毒素,于是你就这样死去了。可是我甚至没办法以死来逃脱她的压迫。我没有真正的心脏,就算没有空气,我也不会因此而窒息。她把我关在这里,因为她需要我的知识,我怎么也逃不掉。艾希雅,你别把我丢在这里,我不要孤零零地待在黑暗里。你既要死,就带我一起去吧!”
 
艾希雅感觉到船伸出了藤蔓般的触手,将她团团围裹住,像小孩子紧抓住母亲的裙子不放。不过她奋力将薇瓦琪与她的联系放到一旁去。薇瓦琪一试再试,不过艾希雅决心不改。只是,为了避开爱船而做的努力,反而点燃了艾希雅生命的火花。艾希雅虽不知道自己的身体在哪,却感觉到自己咳了一下,又感觉到喉头涌起了一股苦涩的汁液。她喘了一口气,冲过那苦涩的汁液,然后便感到心脏顽强地跳动起来。这可不行,她可不想恢复生机。她只想丢开一切,并不想挣扎。可是薇瓦琪这样紧抓住她不放,让她怎么去死呢?她对薇瓦琪说道:“让我死,这样我才能像我父亲和更上一辈的祖先一样,成为你的一部分。让我继续仰赖你吧,因为对我而言,生命已经没什么好眷恋的了。”
 
“才不是呢!是你现在不想跟我融为一体。现在的我已经不值得跟你融为一体了。但是如果你要抛弃生命,那你就必须彻底把生命丢开,而不是跟我一起困在这幽暗的深处。求求你,就让我们一起死吧!”
 
艾希雅感到,裹住她周身的薇瓦琪传来一股寒意,这意味着船的意志坚如铁石,非死不可。这可把艾希雅给吓坏了,她虽不愿求生,却不禁紧抓住自己的生命与知觉。空气吸入她的肺里,又呼了出去。毕竟她可不能让薇瓦琪跟自己一起死,一定得劝退她才行。“船啊,我美丽的船,你怎么会想死呢?”
 
“我怎么会想死?你知道的呀!因为我的生命已经被糟蹋了,以后再怎么样都不会好起来了。”
 
霎时,船所受到的折磨,有如大浪般打来,淹没了艾希雅。她知道了船的出身,也体会到船的疑虑与折磨,并且因此悲痛得差点就跟她自己的身体脱节,但现在她反而顽固地攀住了生命。她说什么也不要让自己的爱船就这样了结生命。薇瓦琪紧抓住艾希雅的意志,想要拉着她一起去死。“我乃是由死亡所生成!”船在艾希雅的灵魂里哭叫道。
 
“不,不!你才不是由死亡生成的呢!”艾希雅激动地强调。船一心要冲入虚无之中,但艾希雅竭力阻拦,虽说她因此而不得不把想死的决心摆在一边,“你是由生命与美感,以及百年来维司奇家族的梦想所生成。你是由风、水与晴朗的蓝天所生成。我的美人,我以你为豪,你千万不能死。即使别的路都走不通,即使黑暗吞噬了我所有的一切,至少你得活下去。”艾希雅对爱船敞开心灵,旧时的记忆便源源不断地朝薇瓦琪涌去:艾希雅父亲低沉且爽朗的笑声,她第一次掌舵时父亲颇为骄傲的表情,从瞭望台上看见晴空大海的广阔美景,在风雨中仰望滔天巨浪时那种恐怖的诗意。“你不能跟着我结束生命!”艾希雅激动地坚持道,“因为,如果你跟我一起死,那么这一切的美、这一切生机,也就跟着消逝不见了。你怎么可以声称你是死亡所生成?毕竟我父亲并不是把他的死亡灌注于你,而是把他一生的总结灌注于你啊!你既然是继承他一生的总结而苏醒的,那怎么会是由死亡所生成?”
 
沉寂与静止笼罩着艾希雅与薇瓦琪。艾希雅虽离肉身远了,但多少感觉得出她的肉身已经不行了。冰冷与黑暗试图主宰她的思绪,她仍紧抓着自己的知觉不放,等着船放手让她离去,并保证自己会继续活下去。
 
“那你呢?”薇瓦琪突然问道。
 
“我就死了呀,亲爱的。现在我已经无法回头了,因为我的身体和精神都已经被毒素所侵。我的人生,什么美好的事物都不剩了。”
 
“连我也不好吗?”
 
“噢,亲爱的,你一向是我人生中的美事。这是我从未怀疑过的真相。若是我生,就能让你复活,那么我愿意生,只是现在恐怕来不及回头了。”艾希雅探索自己的肉身时,只觉得那肉身冰冷且了无生气。
 
“我永世被困在这黑暗之中。若是没有你,那么以我微薄的力量是无法一路闯出去、把我的生命从她手里夺回来的。况且,若是没有你,我更提不起劲来跟她争夺。”
 
艾希雅静止了一会儿,动也不动:“你胆敢跟我一起步入死亡吗,船?”
 
“敢。”
 
艾希雅突然感到自己大错特错。放弃一切、屈服投降,把世界让给做错事的人,这怎能算是勇气?她竟然怯懦地躲开、不敢再活下去,多么羞耻呀!死亡顶多能使一切停止,但并不能把错事纠正过来。霎时,她变得十分看不起自己。她竟然缴械投降、屈服地步入死亡,而摧毁她生命的那个个体却继续逍遥地活下去。况且她若是死了,就等于把爱船丢在这黑暗之中。
 
“那你就鼓起真正的勇气、随我复生吧!”艾希雅开始探索自己的肉身。顿时,她回忆起之前落水时,她竭力挣扎、想要脱离冰冷海水的感觉。不过现在的情况比那时更糟,死亡的潮水一波波地打来,任她怎么拼命挣扎都无济于事。她的肉身不肯让她的存在回去!
 
呼吸已经停止,心脏偶尔跳一两下,倒像是打破了这一片平静。艾希雅身在不受时间影响的黑暗之中,却仍努力探索自己的意识,但这意识却怎么也找不到。她的自我逐渐消散了,生存的意志也动摇了,所以身体的感觉越来越浅薄。紧接着,她的知觉开始淡去,消失在困住薇瓦琪的黑暗之中。艾希雅想要多挤出点力气来,以便挣脱这无垠的黑暗,却发现自己的力气已经用尽。“薇瓦琪。”她恳求道,“船啊,帮帮我!”
 
寂静无声。片刻之后,薇瓦琪答道:“把我仅存的都拿去吧,希望这样就够了。”
 
“船,不,你等等!”
 
 
 
“艾希雅,快贴住甲板!”父亲雄厚的声音在她心中响起。这是艾希雅从小听得很熟悉的命令。她的身体起了本能的反应,猛然抽动了一下,从床上落到地板上。木头的甲板猛然贴上来,与她的血肉紧贴在一起。这个冲击使她睁开眼睛,同时张开嘴巴。有亮光!她看到舷窗透进来的亮光,而她仰躺在地,像是出水的鱼一样抽动喘气。随后,她又把头转向侧边,开始呕吐。呕吐物既苦涩又呛人,不但塞住了她的嘴,有的还从鼻孔喷出去。现在她不必以知觉求生,因为本能已经接手了。她打了个喷嚏,接着上气不接下气地大喘起来。
 
呼吸,再呼吸。木头贴着血肉,远处仿佛传来声音,帮她数着呼吸的韵律,那是薇瓦琪在帮她稳住心跳。船已经与她融为一体了,但是她们之间的联系却很脆弱,而且正在消散。即使如此,薇瓦琪不但尽力治疗艾希雅的身体,同时也治疗她的心。“哦,亲爱的,我从没想到他会对你做出这种事情。我错估他,也错估你了……我甚至还错估了自己。”那思绪逐渐淡去。
 
艾希雅眨眨眼,感觉很糟糕。胆汁的酸液腐蚀了她的喉咙与口腔,身体深处有着剧烈的痛楚。她又打了个喷嚏,感觉身体继续运转。她刻意深吸了一口气,接着把双掌平贴在甲板上。痛啊!但是能够感受到痛楚,真是美事一桩。能够感觉到什么都是好的。
 
“好啦,薇瓦琪。”艾希雅哑着嗓说道,“我们要一起活下去喽?”
 
然而,薇瓦琪没有回答,而艾希雅的手掌只感觉到木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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