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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环中岛

派拉冈果然依言在大潮来时开航。虽然这次开航既不优雅也不怎么顺畅,但是涌起的潮水将他从沙滩上浮起来之后,再三修补的旧绳索便拉起处处补丁的破帆、撑在粗糙原木架成的帆桁上。船上的水手不但数量锐减,而且当中一半都无法避免地带着大伤或是小伤,许多人甚至意志消散,不过船还是开航了。
 
领航的是派拉冈,琥珀还没帮他雕刻新脸,新眼也尚未完成。不过她已经忙不迭地把她的野心画出来,在他脸上标出记号,并测量各处的尺寸。但是在船的敦促之下,她还是把刻脸的工程摆在一旁,打算等到更重要的任务完成之后再说。船虽然盲目地航行,却也不算是盲目,因为琥珀就是船的眼睛。
 
倚在船栏上、头发随风飘起的琥珀道出了她所见的一切,她的裸手握着船栏,传达了感官的感受,所以派拉冈不但知道什么出现在了她的视野中,也分享了她对于大海以及周遭大小岛屿的感受。感动之余,派拉冈也把自己的感受传给琥珀作为回馈。白海蛇与他们齐头并进,鼓励船去完成这个疯狂的任务。据派拉冈猜测,那白海蛇的目的是要唤醒他体内的双龙。不过双龙早就苏醒,而且一天比一天活跃。双龙的思绪通过他传给琥珀,他也因为这个过程而发生了变化——他逐渐变成他们,而他们也逐渐变成他。
 
“我们展翅高飞呐!”琥珀轻声说道。雨点打在她脸上,也打湿了她那瘢疤处处的头皮和头发。她睁大了眼睛眺望前方,与派拉冈一起梦游古境,想见当年这些岛屿在他眼中的风貌。
 
“我以前曾经飞翔,不过当年这儿没有岛屿,只有高山。现在所谓的‘大内壁’,当年我们称之为‘第一排山脉’。第一排山脉再过去是‘低地’,再过去则是处处高山、不时有地震的‘如海山地’。如海山地那里有些高山会冒烟,并呕出流动的岩石,把夏天变成冬天,把白天变成薄暮。只是到了现在,如海山地的高山都已沉入海底,变成你们所称的‘护墙岛’和‘老女人岛’之类的岛屿。这些岛屿其实是当年我们翱翔其间的大内壁群山。”
 
“我听你说着说着,觉得自己好像也亲眼见到了一般。”
 
“嗯,不过现在我们必须以伊果的眼光、以好运·大运的眼光来看这些岛屿。‘好运’是瑟吉·大运之子,不过海盗群岛这里的人都称他为‘幸运的大运’,柯尼提就是‘幸运的儿子’。他很喜欢这个称号,他自认为是‘幸运儿’。”派拉冈沉默了一会儿,心思飘回多年之前,“幸运儿,所以柯尼提一直都很重视运气。”
 
琥珀小心地说道:“艾希雅曾经跟我说,你是跟着瑟吉·大运离开缤城的。”
 
“好运是瑟吉的长子,他虽跟着父亲一起航海,但是两人的关系常常很紧张。瑟吉的想象力之差跟石头不相上下,他那个人只有一个人生准则,就是贱买贵卖,而这也是大运家族相传的作风。瑟吉手下的水手薪俸少得不能再少,更狠的是,他还常常把船员整批换掉。在他的眼里,船员的生命远不及船上的货物来得重要。瑟吉从不停下来反省,他从不想想,如果换个方式,他的人生会有怎样的不同面貌。他从不怕我,因为他缺乏想象力,所以想象不出我能干出什么事来。
 
“不过他儿子,名为好运的这个长子则跟父亲大不相同。好运爱做梦,他是个颇能品味人生乐趣的年轻人,缤城的习俗、礼节和传统,每一样都使他感到拘束。瑟吉是在好运的百般劝说之下才顺便在海盗群岛做点小买卖。好运这个人对于跟化外之徒往来很有一套,他身在当地居民之间时倍觉轻松,而同样的,当地的居民也很喜欢这个人。好运使得家族运道越来越好,瑟吉看了很高兴,所以给儿子安排了一桩婚事,对象是缤城一位门当户对、缤城商人家庭出身的小姐。可是好运有他自己的心意,他已经属意于一位海盗群岛出身的少女。好运二十二岁那一年,他父亲在分赃镇跟人讨价还价的时候突然暴毙。好运哀悼父亲的离去,但是他的哀悼之情尚不足以使他返回缤城,遵照他父亲的意愿、过起枯燥无味的人生。他把父亲葬在陆地上,之后就再也没有回家。船员们愿意有这个新船长,因为好运跟船员们一样喜欢威士忌,而且出手大方,船员们再也不缺威士忌喝。好运是个慷慨的年轻人,不过说到警戒心却未免少了一点。他娶了那个海盗群岛的少女,并立誓要在他自己的小小世界里过着国王一般的生活。”
 
派拉冈自顾自地摇摇头:“好运的买卖做得很顺,所以排场很大。他给他自己和手下建造了一个秘密基地,并相信凭借手下船员的善意便足以将他的世界保护周全。但是世上不乏贪心之人,对于贪心的人而言,仅仅享有一点好处是不够的。所以其中一个贪心人就把伊果引进了好运的世界里。在那之前,伊果早已建立名声。大家都知道他胆大妄为,他敢做的事,别人想都不敢想。伊果来找好运,名义上是结为贸易和海上掠劫的伙伴,但在两人结盟、大肆庆祝之际,伊果便反过头来对付好运。伊果制服了我父亲,将柯尼提带走作为人质,以便控制我,所以我们为了避免伊果伤及他人,不得不对他百依百顺,结果伊果割下我母亲的舌头……”
 
“派拉冈,派拉冈。”琥珀的声音虽温柔,但很坚持,“那不是你父亲,而是柯尼提的父亲;那也不是你母亲,而是柯尼提的母亲。”
 
船在雨中苦笑:“你虽划出界线,但是那条界线并不存在。琥珀,这你是不懂的。你对‘派拉冈’讲话,然而‘派拉冈’其实是我贮藏在心里的人类记忆。柯尼提与我早就把自己给杀了,那等于是我们两个一起自杀。”
 
“这事我的确一直想不通。”琥珀低声说道,“怎么会有人痛恨自己,以至于肯把自己给杀了?”
 
船摇了摇头,雨水顺着他的发丝流下来:“你想错了,其实谁也不想让自己死去。而我之所以自杀,只是因为我想将一切停下来。若要如此,唯一的办法就是以死亡为墙,挡在世界与我之间。”
 
他突然转头,那盲目的脸孔朝向一个小岛:“那里,就是那里。”
 
“那就是‘环中岛’?”琥珀难以置信地问道,“派拉冈,那岛上环水一带都是矗立的悬崖峭壁,根本无处停船啊!”
 
“不,那不是环中岛,而是‘外环岛’。从主要的来往水道望过去,外环岛看来好像与其他岛屿没什么两样,但是离开主要的往来水道绕着环岛而行,就会发现峭壁间有个开口。这个外环岛的形状像个两端几乎收在一起的新月。新月的开口看来虽不怎么大,进去之后却别有洞天。从环岛的开口进去,会发现海湾里另有一个岛,那才是环中岛。环中岛的背面有个小海湾,水深好停船。以前那里的突堤码头和卸货场一应俱全,只是如今可能早就没了,那才是我们要去的地方。”
 
 
 
掌舵的是贝笙。他看到琥珀大幅挥动手臂便点点头,表示自己看到她所指的那个岛了。这一带的岛屿星罗棋布,个个峭壁耸立,这个岛屿也与其他的没有什么差别。这个岛屿到底有什么特别之处,这点派拉冈口风很紧。贝笙心里冷嘲热讽的那一面不免嘀咕,笑着说自己说不定上当了都还不知道,不过他还是连连喊出了口令,于是水手们转动打湿的风帆,船舵也跟着转向那个岛屿。接下来还得再做一连串令人疲惫的动作,才能将派拉冈号带到琥珀所指的那个岛屿上去。
 
船员们士气不振,船舱遭水淹之后,贮存的食物大多被泡坏。受伤的疼痛、食物数量和种类的减少,加之人手太少,以致船上的工作更加吃力,使人们提不起劲来。他们知道贝笙打算再次去找柯尼提打一场,于是更不肯急着驶往人生的末日。他们干起活来不但粗率惫懒,还抱怨连连。要不是船自己急欲航行,这一趟航程必定无望。
 
克利弗匆匆地向船长跑过来,他眯着蓝眼睛以避开雨水。那孩子的伤势差不多已经痊愈,不过他至今仍护着被灼伤的那只手。“船长!琥珀说,船叫我们注意看,岛屿背面有个开口。从开口进去有个海湾,海湾里有个小岛,而这个小岛有个妥当的泊船处。派拉冈说,我们就要停泊在那里。”
 
“懂了。之后呢?”贝笙这是在耍嘴皮子,他并不期望克利弗讲出答案。
 
“派拉冈说,如果我们幸运的话,住在那里的那个老妇人说不定到现在还活着。”他说,“我们得把那老妇人当作人质,因为她就是通往柯尼提心灵的锁钥。柯尼提非得把那个老妇人换回去不可,甚至会拿艾希雅来换。”克利弗深吸了一口气,冲口而出,“因为她是柯尼提的母亲,船是这么说的。”
 
贝笙听得扬起一边眉毛,片刻之后才恢复镇定:“小子,这事你万不可跟别人提起。现在你去叫西普洛斯来帮我掌舵,我要亲自去听听琥珀怎么说。”
 
 
 
直到贝笙发现环中岛的泊船处时,雨势才停下来。接着太阳甚至从层层的阴霾之后露出头来,即使如此,贝笙还是快活不起来。情况果如派拉冈所预料,海湾里伸出了个摇摇晃晃的突堤码头,只是那突堤码头年久失修,所以码头底下的木桩歪了、码头的木面也不全,还到处松脱、喀喀直响,打破了冬日的宁静。不过贝笙望向码头后面覆盖着森林的山坡时,突然想到自己的担心是多余的。毕竟他什么房子也没看到,也许岛上只是以前住过人,而这个快要倾倒的突堤码头只不过是以往人烟的遗迹而已。站在突堤码头的末端,可以看到有条宽广的小径。小径通往林中,然后就看不见了。
 
“看起来不怎么样。”克利弗把船长没有明言的思绪讲了出来。
 
“是不怎么样,不过既然到了,我们就上岸去瞧一瞧吧。那个码头我实在信不过,大家就分别搭乘船上的小艇上岸。”
 
“大家?”克利弗问道,咧嘴而笑。
 
“大家,琥珀和几个人手留在船上,其余的船员跟我上岸。有机会离开船到岸上去走走,对他们是好的。说不定还可以从这儿找到什么野味,补充些淡水。如果以前这儿住过人,那么在岛上多少找点吃喝,应该不成问题。”他并没有告诉克利弗,其实他之所以要把大部分的船员带上岸,是免得众船员趁他离船的时候把船开走。
 
众人没精打采地集合,不过一听到可以上岸,大家的眼睛就亮了起来。贝笙让大家抽签,看看谁要留守,接着命令其余的人去准备小艇。上岸之后,将有一组人负责打猎和采集蔬果,另有几个贝笙亲自挑选的人跟着他沿小径前进。趁着众人准备小艇时,贝笙漫步到前甲板去找派拉冈,装作没事一般问道:“去了之后,大概是什么状况?”
 
“先要走一段路,好运并不想让人们随便就能从水面上看到他的小小王国。我拥有柯尼提走那条路的记忆,所以我知道你会先上坡,当你上了峰顶、开始往下走之后,就要小心了。小径会先穿过果园,再通到居住区。那儿有一栋大房子,又有一排小屋。好运对手下的船员很好,所以船员的妻儿也快乐地住在那里,只是最后伊果把大部分的人都杀了,没杀的则被带走当作奴隶卖掉。”
 
派拉冈停了下来,他那眼盲的脸孔转向小岛。贝笙耐心等待。过了一会儿,他继续说道:“我最后一次从这儿开航的时候,母亲仍然活着,好运则已经死了。伊果的游戏玩得太过火,所以父亲就死了。我们离开之后,母亲一个人被困在岛上。我想,伊果大概觉得那样很好玩吧!不过柯尼提发誓,总有一天,他要回去找母亲。我相信他一定会信守誓言。母亲这个人长得胖胖的,即使历尽沧桑,她也会尽量求生,可能到现在都还活着,住在这里。如果你找到她……你找到她的时候,就把你的事情告诉她,老老实实地告诉她,母亲这个人至少值得你诚实以对,让她知道你为什么得来这儿把她带走。”船的嗓音突然变得沙哑。“你别吓她,也别伤她,她这一辈子受的苦已经够多了。你就恳请她跟我们一起走,我想她会自愿前来。”
 
贝笙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去面对派拉冈这个计划的邪恶一面,并对自己感到可耻。“我尽量。”他对派拉冈保证道。“尽量”这个词真能用在这种任务上吗?贝笙要“尽量”绑架老妇人,并“尽量”把老妇人当作人质去跟柯尼提换人?这是什么话!不过这个任务,他无论如何还是要完成,才能安然地把艾希雅要回来。贝笙劝自己,艾希雅必会毫发无伤地回来。那老妇人是柯尼提的母亲,想必她一定是用不着害怕柯尼提会伤她的。
 
贝笙道出了这个计划最大的漏洞。“那要是柯尼提的母亲……已经不在了呢?”
 
“那我们就在这儿等下去。”船提议道,“柯尼提早晚一定是会回来的。”
 
唉,那更糟。
 
 
 
贝笙带着武装部队沿着杂草蔓生的小径爬上山,他们脚下踩的是厚厚的落叶,头上的树枝无论是带叶还是秃枝,都因为早上的那场雨而滴水。贝笙腰间别着一把长剑,身后跟随的手下之中,有两个随时准备战斗的弓箭手。弓箭手之所以随时准备,主要为了防野猪,倒不是为了要制人,因为猪蹄印子和猪粪到处都是。就派拉冈所言,如果那老妇人到现在还活着,那她大概是孤独地住在此地。他不禁想道,那老妇是不是已经疯了?这种完全与世隔绝的生活,人能过上多久而不被逼疯?
 
他们登上了峰顶,然后开始下坡。这儿的树林跟之前那面山坡一样浓密,不过残桩处处,可见以前人们曾在此地伐木取材,不过后来树林又再次占领了这片地方。走到山坡下,小径穿入果园之中。果园里的草又高又密。贝笙拨开杂草前进时,湿草连他的大腿都沾湿了。那两个弓箭手跟在他身后,从枝桠光秃秃的果树下走过去。有的果树倒在地,但还是继续发枝生长。有的果树枝桠彼此缠结在一起,在他们头顶上遮起黑黑的一片。
 
不过,在果园里的路程过半之后,果树的枝子便开阔伸展,看得出每季都有人修剪。脚下的草也被踏平了。贝笙还闻到一股似有似无的炊烟味。如今没有缠结的枝桠挡住视线,所以他看到前头有一栋粉刷了白漆的大房子,坐落在山谷里的最佳位置。大房子旁边沿着农田边缘有一排小屋。贝笙看得啧啧称奇,并挥手叫手下停下来。那儿有个谷仓,可以看到牲畜。贝笙远眺,看到对面山坡上有着低头吃草的绵羊和山羊。这么多产业光凭一个人、两只手是绝对顾不全的。这儿的人必定不少,看来冲突是免不了的。
 
贝笙回头对众人吩咐道:“你们听我的指示,别轻举妄动。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尽量用谈的,不要动武。派拉冈说,那老妇人会自愿跟我们一起走,希望事情果真如此。”
 
就在贝笙说话时,有个女人怀抱着一个小孩冲进了其中一间小屋里,猛然将门关上。片刻之后,小屋的门开了,一名壮汉从屋里出来。他走到门口的台阶上,看到来人,便立刻冲回小屋。等他再度现身时,手上已经多了一把砍柴的斧头。那人一边打量来人,一边威吓地挥动斧头。
 
贝笙身后的其中一名弓箭手举起了弓。
 
“放下。”他低声命令道。接着他伸展双臂,表明自己并无敌意。
 
不过站在小屋边的那个男人一点也不为所动,那女人也从屋里出来站在那男人身后。她也不为所动,现在她手里没抱孩子,倒握着一把大刀。
 
贝笙的心情十分矛盾,但他还是下了决定:“你们把弓压低跟着我走,不过要离我二十步远。除非我下令,否则不得出手。听清楚了吗?”
 
“听清楚了,船长。”其中一人答道,其余的人疑虑地低声应和。毕竟他上次试图和平协谈所造成的结果,他们记忆犹新。
 
贝笙伸展双臂,使自己的手离腰际所系的长剑远远的,他对小屋前的那一男一女叫道:“我下来了,我没有敌意,我只想跟你们谈谈而已。”贝笙开始举步朝他们走去。
 
“停!一步也别走!”那女人朗声应道,“要谈在那里谈就好了!”
 
贝笙又走了两三步,看看他们有什么反应。那男人走上前来迎接贝笙,随时准备挥斧。男人个子高大,脸颊宽广,刺青多得延伸到他的耳边。贝笙看得出如果跟那人打起架来会是什么情形:那种人打起架来也许不见得能占上风,但是却很难被置于死地。贝笙心里一沉,他知道自己无心跟他们两人发生冲突。若是取了他们的性命,而后他们的孩子在屋里嚎啕大哭、没人照顾,贝笙的良心是怎么都说不过去的。艾希雅也不会希望他干出这等事。一定得找别条路走!
 
“大运家的那个女人!”贝笙吼道。要是派拉冈把柯尼提之母的名字告诉他就好了,“也就是好运的寡妇,我要跟她讲讲话,我们就是为此而来的。”
 
那男人犹豫地停下来,回头望望那女人。那女人昂起下巴,说道:“这儿只有我们几个,没别的人。你们快回去,就当作从没来过。”
 
这么看来,那女人知道情况对他们不利。如果贝笙散出人手,大可把那间小屋包围起来。贝笙决定好好利用自己的优势。
 
“我下来了,我只想看看你说的是不是实话。如果那女人不在这里,那我们掉头就走。我们不想起冲突,我只是要跟大运家的那个女人讲讲话而已。”
 
那男人回头对他的女人望了一眼,贝笙从那女人的站姿看出她心里犹豫不决,并暗暗希望自己的决定是正确的。他仍高举手臂,让手离长剑远远的,慢慢地朝那屋子走去。走得越近,他就越不相信岛上只住着他们一家三口。除了他们住的小屋之外,至少还有另外一间小屋,门前也有人来人往而踏出来的小径,烟囱冒着淡淡的炊烟。那女人的头稍微转了一下,使得贝笙起了戒心。他转过头,正好看到一名瘦削的年轻女子从大树后冲上来。那年轻女子赤着脚,也没拿刀拿棍,但是她的怒火就是她的武器。
 
“劫匪,劫匪。可恶的劫匪!”那女子一边尖叫,一边用拳头与指甲攻击贝笙。
 
贝笙举起一臂遮脸,免得被她的指甲刮伤。
 
“阿踝!不可以!不可以,快停下来,快逃开呀!”小屋前的那女子一边惊叫,一边朝贝笙与阿踝奔来,刀子举得高高的。那男子则跟在她后面,只差一步。
 
“我们不是奴隶贩子!”贝笙对阿踝说道,可是阿踝的攻势却变得更加猛烈。贝笙侧身躲开,猛一转身,一手揽住她的腰,又努力抓住她的一只手腕。阿踝虽只有一只手空着,却用这只手去拉扯贝笙的头发,但最后贝笙把她的另一只手也抓住了。这简直像是跟愤怒的猫拥抱。阿踝以赤脚猛踢贝笙的小腿骨,张开嘴巴狠狠咬住他的肩膀。
 
贝笙的背心虽厚,却仍难抵挡她凌厉的攻势。“停!”他对她吼道,“我们不是奴隶贩子,我只是想跟柯尼提·大运的母亲谈一谈而已。”
 
“柯尼提”这三个字一出口,贝笙抱住的那少女瞬即停了下来。贝笙趁此将阿踝朝带刀的女人推过去,带刀的女人一接过阿踝,便顺手将她推到身后,接着又举起一只手,示意带斧的男子不要冲上去。
 
“柯尼提?”带刀女子问道,“是柯尼提派你来的?”
 
以此时的处境,实在不好纠正她:“我带了口信要给柯尼提的母亲。”
 
“骗子,骗子,骗子!”那少女愤怒至极的不断乱跳,对贝笙张牙舞爪:“赛娜,杀他,杀他!”
 
直到此时,贝笙才发现那少女的心智不大对劲。带斧的男子茫茫然地伸出一手放在阿踝肩头上,劝她镇定下来,仿佛把她当作女儿一般。阿踝停了下来,但依然龇牙咧嘴。赛娜和带斧男子并未彼此以眼神示意。赛娜显然是正在考虑,而现在贝笙已经看出了这儿是谁当家。
 
“来吧!”最后赛娜终于说道,打手势比着他们的小屋,“阿踝,你快去找母亲来。你可千万别吓到她,就说有个男人帮柯尼提带了口信来。快去!”接着转头看着贝笙,“我的男人戴吉,他会站在这里看着你的人。要是其中有谁敢乱动,我们就把你杀了。听懂了没?”
 
“懂了。”贝笙转过身去对手下的人吩咐道,“你们待在那儿别动,我去去就回。”
 
有几个人点头应和,不过大家的脸色都不太高兴。
 
阿踝飞也似的奔离,她横过收获后的菜园,踢起了一个又一个的泥块。戴吉环手抱胸,定定地怒视着贝笙手下的人,贝笙则随着赛娜而去。
 
一只公鸡高声啼叫,打破了午后的宁静,并且把贝笙吓得跳起来。他纳闷自己是不是完全错估了这里的形势。翻过土的农田、鸡、猪、绵羊和山羊……这样的山谷可以养活好大一村子的人。“快!”赛娜催促道。
 
到了小屋门口,赛娜抢先走进去。一进门,她便一把抄起那个胖嘟嘟、哭个不停的娃儿,搂得紧紧的,不过她的刀仍随时待命。“坐下。”她对贝笙命令道。
 
贝笙坐了下来,好奇地打量这房子。看得出,屋里的家具是由闲暇时间充裕,但手艺不见得精湛的人做成的。桌子、椅子、角落的床,虽谈不上优雅,却都很牢固,应该都是这对夫妻自制的。这屋子虽简单,却给人一种舒适的感觉。壁炉里燃着小火。今天天冷,所以能有这么点暖意,贝笙甚为感激。那娃娃到了母亲怀中之后就安静下来了。赛娜开始摇着娃娃,哄他入睡。
 
“府上整治得很好嘛。”贝笙找话说。
 
赛娜听了很困惑,眼睛睁得大大的,最后勉强应道:“还可以啦!”
 
“我敢说,这样的地方,比你我去过的许多其他地方都强得多。”
 
“这倒是真的。”赛娜勉强承认道。
 
贝笙努力展现出最好的缤城礼仪教养,趁着等待老太太的时间,跟赛娜闲话家常。他放弃警戒的姿态,改成轻松的坐姿,仿佛深信她必会热忱待客,“小男孩在这儿长大倒好,这儿地方大,让他乱跑乱跳也够了,而且多的是好玩地方等着他去探险猎奇。这孩子这么壮,看来不久之后,他就会把全岛踏遍了。”
 
“大概吧!”赛娜一边勉强应道,一边低头望着娃娃的脸。
 
“他多大了?周岁了吧?”贝笙乱猜道。
 
这话引得赛娜露出笑容。“还早呢!”她说道,爱怜地拍了娃娃一下,“不过他比同年纪的孩子大得多。”。
 
门外传来声响,使得贝笙再次警戒起来。不过他仍大胆地希望,刚才这样的闲聊已经多少化解了赛娜的不信任感。阿踝探头进来时,他努力保持轻松的坐姿。阿踝怒视着他,并以手指着他,嘴里怒道:“骗子,劫匪!”
 
“阿踝,你去外面。”赛娜命令道。
 
那年轻女子退到屋外,接着贝笙便听到门外传来古怪的嗯啊声。一位老妇走进来,贝笙一见就知道她是柯尼提的母亲。柯尼提显然遗传了母亲的眼睛。老妇人朝贝笙的方向倾了一下头,像是在问他是谁。她手上挽着篮子,篮子里是野生的大香菇。
 
老妇对赛娜发出疑问的嗯啊声,而赛娜则以刀尖指着贝笙:“这人突然出现,他是从海湾的那个方向来的,带了六个男人同行。他说是柯尼提让他带口信来给你。不过他把你称之为‘好运的寡妇’、‘大运家的那个女人’。”
 
那老妇人难以置信地转头看着贝笙,她眉毛耸起,仿佛非常惊讶,同时咿呀地不知讲了什么话。她没有舌头,所以贝笙很难听懂。贝笙朝赛娜瞄了一眼,心里琢磨着他到底该如何进行下去。派拉冈教他要诚实以对,但如果有外人在场,也要如实托出吗?
 
他深吸了一口气,轻声说道:“是派拉冈带我来的。”
 
他实在没想到那老妇人听了这话会如此震撼。柯尼提的母亲仍然站着,却摇摇晃晃。她抓住了桌缘,赛娜叫了一声,冲上前去扶住那老妇人。
 
“我们需要你的帮忙,派拉冈要请你跟我们一起去见柯尼提。”
 
“你不能把她带走!你不能就这样把她一个人带走!”赛娜气愤地叫道。
 
“她可以爱带谁走,就带谁一起走。”贝笙鲁莽地说道,“我跟你一说再说,我们并无害她之意。我来这里,是为了带她去见柯尼提。”
 
柯尼提的母亲抬起头来看着贝笙,她那一对敏锐的淡蓝色眼睛看透了他。她知道来人既然提起了派拉冈,就不可能是柯尼提派来的。她也知道,无论来人有无害她之意,她此去必会涉险。她的眼神像是要受死的烈士,不过仍目不转睛地望着贝笙。良久之后,她点了点头。
 
“她说她会跟你去。”赛娜多余地解释道。
 
柯尼提的母亲对赛娜做了个手势,那刺青女子看了很惊讶。“那男的?你不能带那男的一起走啊!”
 
柯尼提的母亲挺直身体,跺了下脚。她再次转动手腕,做出跟方才一样的手势。赛娜以严厉的目光望着贝笙,问道:“她真的可以爱带谁走就带谁走吗?你带的口信有包括这一点吗?”
 
贝笙点点头,心里则直纳闷他是不是给自己找上了什么麻烦。不过若是现在就食言,那么对方不免会起疑。“派拉冈叫我要相信你。”贝笙对老妇人说道。
 
柯尼提的母亲闭上眼睛。片刻之后,她睁开眼睛之时,眼里噙着泪水。她猛然摇摇头,转开头望着赛娜,接着急促含糊地嗯啊说话,并以手势来强调她的意思。赛娜皱着眉头翻译道:“她要先收拾一些东西。她说,你就先回海湾去,我们随后再到那儿跟你会合。”
 
真的这么容易吗?贝笙再次直视着她那一对淡蓝色的眼睛,而老太太则郑重地点了点头。她愿意跟自己一起走,不过自己得随她的意思。
 
“我就回海湾那儿去等你。”贝笙严肃地对她说道。起身正式地鞠了个躬。
 
“等一等。”赛娜警告道,接着探头到门外,叫道,“阿踝,把那个放下!母亲说,我们要让他们回海湾去。如果你用那个打人,我一定用皮带抽你。快放下,我不是开玩笑的!”
 
门外两步之处,传来粗大的柴枝被丢到地上的声音。
 
那刺青女子继续吩咐道:“现在你去告诉戴吉,告诉他母亲说让这个人过去,顺便告诉戴吉说一切都很好。快去!”
 
贝笙望着那少女奔离,要是刚才他莽撞地走出门外,那么他必会被那柴枝打得倒地昏死。一想到这里,他的背脊便窜起一股寒意。
 
“自从被人用锁链锁起来之后,她的头脑就不大对劲,但是她现在比较好了。她也是身不由己!”赛娜讲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像是在为阿踝辩护,好像贝笙批评了阿踝似的。
 
“我不怪她。”贝笙轻声说道,他心里也的确不怪她。贝笙看着那少女奔跑的背影。她一定还不到十六岁,从她匆匆奔向戴吉的姿势上,可以看得出她跛得非常厉害。戴吉听了那少女解释之后,转向小屋的方向,对赛娜点了个头。
 
贝笙又再次鞠躬,这才离开小屋。当他经过阿踝和戴吉身边时,阿踝发狂似的比着猥亵的手势,戴吉则一个字也没说,但是他的目光从头到尾都盯紧贝笙。贝笙庄重地对那男子点了个头,不过戴吉仍然面无表情。这让他有些纳闷,戴吉若是发现柯尼提的母亲打算带着他一起走,不晓得会有多么慌张惊讶。
 
 
 
“这么着,那我们要等多久?”琥珀问道。
 
贝笙耸耸肩,他离开小屋之后,立刻就回到船上,把一切经过告诉琥珀。而且他回程时,发现派去打猎的那一组人欢天喜地,因为他们以长矛猎到两头毛茸茸的野猪。那一组人本想继续打猎下去,但是贝笙坚持要所有的船员上船集合。万一对方在耍什么诡计呢?他可不能不提防。
 
贝笙讲述见闻时,派拉冈从头到尾都不发一语,琥珀则若有所思。
 
现在船开口了:“别怕,她一定会来。”他转开头,仿佛羞于让贝笙和琥珀看出他脸上的表情,“她跟我一样,都深爱着柯尼提。”
 
接着贝笙就看到绿荫小径有动静了,好像是派拉冈这番话把他们召来似的。片刻之后,柯尼提的母亲便出现在沙滩上。她一看到派拉冈,便举起手遮住她那无舌的口,之后就这么目不转睛地望着他。戴吉出现在她身后,他肩上扛着一袋东西,空着的那只手则牵着铁链。铁链的末端系着一个长头发、脸色苍白、瘦得皮包骨、脚步摇晃走不稳的男人。被锁链铐住的男人转过头,像是生怕见光。
 
“那是什么?”琥珀疑惧地问道。
 
“等一下就知道了!”贝笙答道。
 
然后赛娜出现了,她推着独轮车,车上满载着马铃薯和芜菁,几只被绑住的公鸡站在蔬菜上,仍兀自啼叫个不停。
 
琥珀立刻就看出那是怎么一回事,她一跃而起:“我去看看我们能用什么东西去跟他们换吃的。我们是要慷慨大方呢,还是要计较到底?”
 
贝笙耸了耸肩:“你看着办吧,怕的是我们没什么多余的东西。不过话说回来,不管什么东西,只要是他们自己做不出来的,都能讨他们欢心。”
 
这个人货交换的过程进行得很顺利。柯尼提的母亲一上船来,就立刻去前甲板。她随身带了个帆布包裹。至于那个上了锁链的男人就比较麻烦一点,绳梯嘛,他爬不上去,最后他们不得不像吊货那样把那个人吊上船。
 
那人一到甲板上就抖缩成一团,不住低声呻吟。他以伤痕累累的前臂护着头,仿佛认定人们随时会给他一顿毒打。贝笙猜测,大着胆子来到派拉冈号上就已经耗尽了那人全部的勇气。琥珀在以物易物的时候,慷慨到简直不像是在做买卖。她给他们针线、船上多余的钮扣、扣环和各种工具,以及已死船员的衣物。贝笙觉得这有点像是在以死者的财产给生者买东西,但是船员们不以为忤,而且赛娜高兴得不得了。琥珀以慷慨的态度化解了赛娜的敌意和疑虑。
 
“你们会好好照顾母亲吧?”赛娜在他们准备离去之时问道。
 
“保证照顾得无微不至。”贝笙诚挚地承诺道。
 
赛娜和戴吉站在岸边望着他们离去。起锚时,贝笙跟柯尼提的母亲一起站在前甲板上。贝笙心想,柯尼提若是发现岛上的人毫无抵抗地就把他母亲献给自己,不晓得会怎么处置他们?他朝那位老太太瞄了一眼,看起来她心情十分平静,而且意志坚定——他也应该以她为榜样才是。他转头对琥珀说道:“你把艾希雅的东西挪出来,放在我的舱房里,我们就把老太太安置在大副的舱房里。至于那个可怜的恶魔,就把他的铁链剪断,并给他点吃的吧!他被镣铐了多久,恐怕只有莎神知道。不过我敢说,老太太拖着他一起来,一定有她的理由。”
 
“必是如此。”琥珀回答的语调非常古怪,贝笙很庆幸她讲了这话就走了。
 
船锚收起,贝笙下了一连串的口令之后,老太太便在前甲板站定。她一转头,看到水手们熟练地干活儿,肯定地点了点头。
 
派拉冈号开动之后,她抬起头,以满是青筋的手拍拍船首的船栏,仿佛是骄傲的母亲在拍拍儿子的肩膀。
 
风吹动派拉冈号,派拉冈号也开始破浪前进。贝笙再次到前甲板陪老太太。她开始把帆布包解开来,帆布包里有三本大书。
 
贝笙皱起眉头。“航海日志!”他看清楚之后,忍不住叫道,“‘派拉冈号航海日志,缤城活船商人之船在天谴海岸的出入记录’,派拉冈,这是你的航海日志啊!”
 
“我知道。”船严肃地答道。
 
贝笙身后传来粗哑的声音:“特雷,贝笙·特雷。”
 
贝笙惊骇地转头,琥珀扶着从环中岛出来的那个皮包骨的囚犯,低声说道:“他坚持要与你一谈。”
 
那囚犯也不管琥珀正在讲话,就直接开口了。他那无神的蓝眼瞪着贝笙,似乎有很多眼液,不容易睁开。他的头不由自主地转圈,手则像是瘫痪似的不动。“我是凯尔·海文。”那人哑着嗓子说道,“我想回家,我只想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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