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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第二天早晨,他看起来更糟了。昨晚我们在石头的裂口中过夜,不敢生火,只有妮慕用我们在山上找到的臭鼬头骨施了个隐藏的咒语。我们的哨兵监视着沿海平原,那儿三处小小的火光暴露了生命的存在,其他人则在岩缝深处抱成一团,瑟瑟发抖,咒骂着寒冷,质疑黎明到底会不会来。破晓终于还是出现,一缕灰白的光线渗透下来,让远处小岛看上去更加黑暗,更加险恶。妮慕的咒语似乎有效,幽暗道的尽头并没有枪兵守护。

  梅林现在打着哆嗦,虚弱得走不了路,我的四名战士用长枪和斗篷做了一副担架,抬着他滑下山,向着林恩树篱那最外侧的几棵防风树木靠近。这里的道路下沉,其上车辙结冰,变得坚硬,道路蜿蜒穿过倾斜的橡木、枯瘦的冬青和小块荒废的田地。梅林呻吟颤抖,伊撒提议我们是不是该回去。“再次穿越山脉,”妮慕说,“一定会杀死他。我们继续。”

  我们来到路上的一个堡垒时,第一次发现了丢尔纳赫的踪迹。那是一具人骨,用马毛绳绑起,挂在一根杆子上,白骨在轻快的西风中格格作响。三只乌鸦被钉在人骨下方的杆上,妮慕闻了闻它们充填过的身体,来判断它们的死亡中被灌入了何种魔法。“撒尿!撒尿!”梅林挣扎着从担架上发声,“快,女孩!撒尿!”他发出恐怖的咳嗽声,转头向路沟吐出一口痰。“我不会死,”他自言自语,“我绝不会死!”他躺下,妮慕在杆子旁蹲下。“他知道我们在这里。”梅林警告我。

  “他在这里吗?”我蹲在他身边问。

  “有人在这里。小心,德瓦!”他闭上双眼,叹气。“我太老了,”他轻声道,“真的非常老了。这里对我们所有人都不祥。”他摇头,“带我去岛上,只要到岛上就行了。圣锅会治愈一切。”

  妮慕事毕,低头观察自己的尿液朝哪个方向流动,风将它追向右手边,这征兆决定了我们的道路。我们出发前,妮慕来到一匹矮脚马旁,从一个皮制袋子里抓出一把石箭头和鹰石,分发给枪兵们。“护身符。”她将一块蛇石放在梅林担架上时解释说。“出发。”她命令我们。

  我们走了一整个早晨,因为要带着梅林,所以走得很慢。路上没有见到一个人,这种死寂让我的人都感受到了强烈的恐惧,看起来我们似乎来到了死亡之地。绿篱上有花楸和冬青浆果,树丛间有画眉和知更鸟,但没有牛羊和人类。我们倒是看到了一处住所,从那里冒出一缕青烟飘散在风中,但那地方离我们很远,它的圆墙之内似乎也没有人在注视我们。

  然而这片死地上确实有人,那是我们短暂休息在一个小山谷时知道的。山谷中一条小溪缓缓地在结冰的河岸间流过,岸边是一小片低矮、黑色、被风吹弯了的橡木。错综树枝的每一根都被白色冰霜精心描边,我们在其下休憩,直到在后方放哨的一名战士格威利姆呼唤我。

  我走到橡树林的边缘,看见下方的山坡处生着一堆火。没有可见的火焰,只有一股灰色浓烟猛烈地上升,直到西风将它吹散。格威利姆用他的枪尖指向那烟雾,随后啐了一口以驱赶它带来的邪恶。

  加拉哈特站到我身边。“信号?”他问。

  “有可能。”

  “所以他们知道我们在这里了?”他在胸前画十字。

  “他们知道了。”妮慕加入我们。她拿着梅林沉重的黑手杖,在这个寒冷死寂之处,只有她一人似乎精力旺盛。梅林病了,其余人则被恐惧包裹,但越深入丢尔纳赫的黑暗领地,妮慕就变得越凶猛。她正在接近圣锅,它的诱惑如同在她的骨髓中燃起了一把火。“他们在监视我们。”她说。

  “你能把我们藏起来吗?”我想让她再施展一个掩藏的咒语。

  她摇头,“这是他们的土地,德瓦,他们的神在这里很强大。”她嘲弄地看着加拉哈特画了第二个十字架。“你那被钉死的神无法抵抗圹砀。”她说。

  “他在这里?”我惊惧地问。

  “或是另一个与之相似的神。”她说。圹砀是邪神,瘸腿残忍的可怕之物,给人带来沉重的噩梦。传说中,其他神祇会避开圹砀,这就意味着我们在他的力量下孤立无援了。

  “所以我们完蛋了。”格威利姆不假思索地说。

  “蠢货!”妮慕朝他发出嘶嘶声,“只有找寻圣锅失败,我们才真的会完蛋。那时候反正大家全完蛋了。你打算整个早晨都看着那烟吗?”她问我。

  我们继续前行。梅林无法言语了,他的牙齿打颤,即使我们已用毛皮将他包裹。“他快死了。”妮慕平静地告诉我。

  “我们应该找地方避一避,”我说,“生个火。”

  “那样等丢尔纳赫的枪兵杀死我们时,我们至少能暖和点是吗?”她嘲笑这主意。“他快死了,德瓦,”她解释道,“是因为他接近了自己的梦想,是因为他与诸神做了交易。”

  “用他的生命换圣锅?”夏汶走到我另一侧,问。

  “不完全是,”妮慕坦言,“你们俩在收拾你们那小屋的同时,”她用嘲讽的语气说,“我们去了卡迪儿-艾德瑞。我们在那里做了一场献祭,古老的献祭,梅林献上了他的生命,不是为了圣锅,而是为了这场搜寻。如果我们找到圣锅,他就能活下来,但如果我们失败,他就会死,而且影灵将永远占有梅林的灵魂。”

  我知道古老的献祭是什么,虽然从未在有生之年听闻它真实发生。“谁是祭品?”我问。

  “你不认识的人。我们不认识的人。一个男人。”妮慕不屑一顾地说,“但他的影灵在这里,监视着我们,希望我们失败。它想要梅林的命。”

  “若无论如何,梅林都死了呢?”我问。

  “不会的,你这个白痴!如果我们找到圣锅就不会。”

  “如果我找到圣锅。”夏汶紧张地说。

  “你会的。”妮慕信心十足。

  “怎么找?”

  “你会做一个梦,”妮慕说,“那个梦将指引我们找到圣锅。”

  当我们到达分隔大陆与岛屿的海峡时,我意识到丢尔纳赫希望我们找到它。作为信号的火焰告诉我们他的人正在监视我们,但他们既不现身也没有试图阻挠我们的旅程,那意味着丢尔纳赫知道我们的探寻,而且希望我们成功,这样他便能将圣锅占为己有。不然没有其他原因可以解释,为何他让我们如此轻易地就到达莫岛。

  海峡不宽,灰色的海水奔腾翻涌,泛着水沫,冲刷过海峡。在那些窄缝中,水流湍急,扭曲形成漩涡,在暗礁上击打出白色的水花,然而大海并不如远处空寂、阴暗、荒凉的海岸那般吓人,那里仿佛正等着将我们的灵魂吸去。我颤抖起来,看着那远处的草地斜坡,不由得想象,在早已远去的黑暗之年,罗马人就在这里的石滩上,而对面的海岸挤满德鲁伊,朝这群外国士兵施展着致命的诅咒。诅咒失败,罗马人渡过海峡,莫岛死去,现在我们则站在同一处,最后一次绝望地想要寻回旧日岁月,倒转时光,消弭数世纪以来的悲伤与苦难,让不列颠人能复兴那个在罗马人到来之前受庇佑的国度。那将是梅林的不列颠,诸神的不列颠,没有撒克逊人的不列颠,遍地黄金、盛筵、奇迹的不列颠。

  我们走向东面海峡最窄之处,绕着一块石头顶部,在一座废弃堡垒的土基下方,我们找到了两艘船,它们被拖放在一处小海湾的鹅卵石上。十几个人等候在船边,就好似是在等着我们。“摆渡人?”夏汶问我。

  “丢尔纳赫的船夫。”我一边回答,一边摸上了海威贝恩的剑柄,“他们想要我们渡过去。”我担忧,因为那位国王给我们大开方便之门。

  水手们倒是不害怕我们。他们看起来敦实丑陋,胡子和厚羊毛衫上粘着鱼鳞。这些人身上没带武器,除了杀鱼小刀和鱼枪,加拉哈特问他们是否见过丢尔纳赫的士兵,但对方只是耸耸肩,就仿佛听不懂他的话。妮慕用她的母语爱尔兰语跟他们交谈,他们还算礼貌地回应。他们宣称没见过血盾,但告诉她我们必须等涨潮才能过海。似乎只有那时,船只才能安全驶过海峡。

  我们在其中一艘船上为梅林铺了张床,然后伊撒和我爬上废弃的堡垒,盯着内陆。从扭曲的橡树林山谷处升起了第二缕烟,但没有其他变化,视线所及也没有敌踪。然而他们就在那里,不需要看见他们抹着鲜血的盾牌,就能知道他们已在附近。伊撒摸上他的枪刃。“在我看来,阁下,”他说,“莫岛是个死去的好地方。”

  我笑了。“更是个活着的好地方,伊撒。”

  “但我们的灵魂一定是安全的,如果我们死在受保佑的岛上,对吗?”他焦虑地问。

  “是的。”我向他保证,“你和我会一同跨过宝剑之桥。”而夏汶,我向自己保证,会就在我们俩身边一两步之处,因为在丢尔纳赫的士兵碰她之前,我会亲自杀了她。我拔出海威贝恩,它的长刃上还留着妮慕用烟灰写下咒语时的污渍,我用剑尖指向伊撒的脸。“向我立下一个誓言。”我命令他。

  他单膝跪下。“请吩咐,阁下。”

  “伊撒,如果我死时夏汶还活着,那你必须在丢尔纳赫的人侵犯她前,一剑杀死她。”

  他亲吻剑尖。“我发誓,阁下。”

  涨潮时,旋转的水流渐息,除了风卷起的波浪将两艘船从鹅卵石上托起之外,海面一片平静。我们将马抬上船,随后各自就位。小船长而窄,我们在黏糊糊的渔网间坐定后,船夫示意我们把从上漆木板间渗进的水弄出去。我们用头盔舀起冰凉的海水倒回海中,船夫们将长桨放上桨架间时,我向海神玛纳怀登祈祷,请他保佑我们。梅林不住颤抖,他的脸色是我从未见过的苍白,带着一抹令人作呕的黄色,从嘴角流出脏污的泡沫。他不自觉地咕哝着胡言乱语。

  船夫划桨时,唱起一首有力的歌谣,但在到达海峡正中时安静了下来。他们停下桨,每艘船上都有一人向大陆打着手势。

  我们转过头。一开始,我只看见白雪黑山下阴暗的海岸线,但随后就看见石滩上有黑影在动。那是一面旗帜,只是绑在旗杆上几条飘动的破布条,但随着它之后在海峡岸边瞬间出现一队战士。他们嘲笑我们,咯咯的笑声在海浪与冷风声中愈渐清晰。这些战士骑着粗野的矮种马,身上穿着的衣服只能算是破烂的黑色布条,兜着风好似旗帜。他们手持盾牌,以及爱尔兰人惯用的那种格外长的战矛,盾和长矛都不足以使我恐惧,然而每个人那种文身、长发的野蛮状却让我突然感到一阵寒意。又或者这阵寒意来自随西风而至、开始击打在灰色海面上的夹杂着雪的雨点。

  衣着破烂的黑衣骑手们目视着我们的船在莫岛上登陆。船夫帮我们抬着梅林和马匹上岸,然后便跑回船上驶向大海。

  “我们不应该把船留下吗?”加拉哈特问我。

  “怎么留?”我反问,“那样我们就得分散人手,一些人看管船,一些人跟夏汶和妮慕走。”

  “那我们怎么回去?”加拉哈特问。

  “得到圣锅,”我借用了妮慕的信心,“一切都有可能。”我没有其他答案能给他,也不敢告诉他真相。真相就是我觉得末日临头,仿佛那些旧时德鲁伊的诅咒正冻结着我们的灵魂。

  我们向海滩北面行进。从石滩爬上一片昏暗的荒原,两者的分界只是一些露出地面的石块,海鸥冲我们尖叫,在纷飞的雨雪中绕着我们打转。以前,在罗马人前来毁灭莫岛之前,这片土地上长着茂密的神圣橡木,不列颠最伟大的秘术就施展于其中。那些仪式的结果统治着不列颠、爱尔兰,甚至高卢,因为诸神在此处降世,凡人与诸神的联系在此处最为紧密,直到罗马短剑将其斩断。这是神圣的土地,却也是不易相处的土地,我们只走了一个小时,便遇上一片巨大的沼泽,它阻挡了我们前往岛中央的道路。我们沿沼泽边缘徘徊,寻找道路,却一无所获。于是,夜色开始降临时,我们用枪柄在尖利草丛和致命沼泽间寻找最坚硬的路径。双腿被冰冷的淤泥浸湿,雨雪钻进了我们的毛皮。一匹马动不了,而另一匹开始慌乱,于是我们卸下它们俩身上的物品,分发下去,背起它们留下的重担,放弃了它们。

  我们挣扎前行,间或在圆盾上休息,它们就像是浅浅的小圆舟,支持着我们的重量,直到咸水不可避免地从边缘渗进来,迫使我们再次站起身。雨夹雪越来越密集,被狂风吹着,打折了沼泽的野草,驱使严寒深入我们的骨髓。梅林大喊着呓语,脑袋被颠得左右晃动,我的一些手下因为寒冷,也因为不知哪位如今统治着这片被毁灭土地的神祇的恶意而虚弱,活力渐消。

  妮慕第一个到达沼泽的另一侧。她从一个草丛跳到另一个草丛,指引我们的道路,最终到达了坚实的地面,她在那里上下跳动,以示安全近在眼前。随后,她僵硬了几秒,用梅林的手杖指向我们身后来时的路。

  我们转身,看见黑衣骑手也来了,只是现在人数更多。一大群衣衫褴褛的血盾战士在沼泽的另一边注视着我们。三面破烂的旗帜升在他们头顶,一名执旗手嘲讽似的向我们举了举旗帜,行了个礼,那些骑手们就将马头转向东面。“我不应该带你来的。”我对夏汶说。

  “你没有带我来,德瓦,”她说,“我自己决定要来的。”她隔着手套用手指抚上我的脸。“而且我们也会一起离开,亲爱的。”

  我们爬出沼泽,弯月之下,视线所及的景色是小块田地分布在大块沼泽和突兀露出地面的岩层之间。我们需要晚上休息的地方,并找到了。那是八栋石头小屋,分布在一面长枪高的圆墙内。这地方现下空无一人,但显然有人曾在此居住,小石屋打扫得很干净,壁炉里的灰也还是温的。我们将一栋小屋的草皮屋顶扯下,将屋顶木切碎,用这些为浑身颤抖、胡言乱语的梅林生了一堆火。我们派一个人去放哨,接着便脱下皮毛,打算烘干湿透的靴子和绑腿。

  最后一缕日光从灰色天空中透出,我站在屋外的墙上,眺望着四周,什么都没有看见。

  那晚四名枪兵先站了第一班岗,然后这个雨夜剩余的时间,由加拉哈特和另外三名枪兵负责放哨,除了风声和屋里火焰的噼啪声响,我们谁都没有听见任何声音,什么也没听见,什么也没看见。然而在清晨的第一缕暗淡光线中,围墙上出现了一只新宰杀还滴着血的羊头。

  妮慕愤怒地将墙头的羊脑袋推下去,冲天尖叫着挑衅之语。她拿出一袋灰色粉末,撒在鲜血上,之后用梅林的手杖连续敲打着墙,做完这些,她告诉我们恶咒已被破除。我们相信她,因为我们想要相信她,正如我们想要相信梅林不会死去。然而他苍白得犹如死人,呼吸孱弱,一声不响。我们试着想把我们仅剩的面包喂给他,但他笨拙地将面包块都吐了出来。“我们必须今天找到圣锅,”妮慕平静地说,“在他死之前。”我们收好行李,背上战盾,拾起长枪,随她北上。

  妮慕为我们领路。梅林已经告诉她一切他所知的关于小岛的事情,那知识带领我们向北走了整个上午。我们离开小屋不久,血盾们就出现了,现在我们已临近终点,他们也变得更大胆,有时会出现十来个人,有时更是有三倍于此的人数。他们在我们周围形成了一个松散的包围,但小心翼翼地没有进入我们长枪的投掷射程。雨雪在清晨已停,只余冰冷潮湿的风,风吹弯荒原上的野草,吹起黑衣骑手披风上的布条。

  刚过中午,我们就来到了妮慕称之为林-克雷格湖的地方。这名字意为“小石湖”,那是一汪黑色的浅水,四周围绕着泥塘。妮慕说,在这里,不列颠先民会举行他们最神圣的祭典,而这里也是我们搜寻的起点。这地方看上去太荒凉,不像是藏有不列颠最伟大的宝物。西面是很浅的一小条海峡,对面是另一座岛屿,北面和南面只有田野和石头,西面有一座陡峭的小山,山顶是一堆灰色石头,跟我们上午经过的那些石头一样。梅林如同死去般躺着。我得跪在他身旁,耳朵凑近他的脸,才能听到每一次费力呼吸的细微声响。我用手贴着他的额头,一手的冰凉。我吻了吻他的脸颊。“活下去,阁下。”我轻声对他说,“活下去。”

  妮慕让我的一个手下在地上插一根长枪。他用力将枪尖刺入坚硬的泥土,妮慕将五六件披风挂在枪尾,用石头压住披风边,弄出了一个类似帐篷的东西。黑衣骑手在我们四周围成一圈,但离得很远,不至于打扰到我们,我们也打扰不了他们。

  妮慕从她的海獭皮下摸出了一个银杯,就是我在多佛汶用过的那个杯子,还拿出了一个封着蜡的小土瓶。她钻进帐篷,示意夏汶跟她进去。

  我等候着,看着风追逐着湖面上的黑色涟漪,突然之间夏汶发出尖叫。她又一次发出骇人的尖叫时,我冲帐篷走去,却被伊撒的长枪拦住。加拉哈特这个本应不相信这一切的基督徒,站在伊撒身侧,冲我耸肩。“我们都到这儿了,”他说,“必须坚持到最后。”

  夏汶再次尖叫,这次梅林回应这叫声,发出了一声虚弱而可怜的呻吟。我跪在他旁边,抚摸着他的前额,让自己不去想夏汶在那黑暗的帐篷中做了怎样恐怖的噩梦。

  “阁下?”伊撒呼唤我。

  我转身看见他正朝南方望去,那里有一队新来的骑手加入了血盾的包围圈。大多数新来者都骑着矮种马,但有一个男人骑在一匹骨瘦如柴的黑色大马上。那个男人,我知道,一定就是丢尔纳赫。他的旗帜在他身后飘扬,那是一支长杆,其上安着横杆,挂着两个头骨和一堆黑带。那位国王身着黑披风,他的黑马上挂着黑色的鞍布,手中则持着一杆黑色巨枪,他将其竖直举高在空中,缓慢地骑上前。他独自一人前来,距离我们五十步时,他取下圆盾,夸张地将其翻转以示自己并非前来挑衅。

  我走上前去见他。身后的夏汶在帐篷中喘息呻吟,我的人围成一圈保护着帐篷。

  国王披风下身着黑色皮甲,没有戴头盔。他的盾牌看起来覆盖着铁锈红的片片薄层,我猜想那些薄片一定是干涸的血迹,它外面包着的也一定是从某个奴隶女孩身上剥下的皮。他将那可怕的盾牌挂在黑色长剑柄旁,勒马停下,长枪的枪尾戳在地上。“我是丢尔纳赫。”他说。

  我朝他低头行礼。“我是德瓦,国王陛下。”

  他微笑。“欢迎来到莫岛,德瓦·卡丹阁下。”毫无疑问,他想通过叫出我的全名和称谓来让我惊讶,但他更让我吃惊的是他的英俊。我想象中的他是个鹰钩鼻的怪物,噩梦中的生物,但丢尔纳赫三十多岁,宽额大嘴,修得很短的黑胡子勾勒出硬朗的下巴线条。他的外表不带一丝疯狂,不过的确有一只红眼,让他看上去足够骇人。他把长枪靠在马侧,从一个小袋中拿出一块燕麦饼。“您看上去饿了,德瓦阁下。”

  “冬季是饥饿的季节,国王陛下。”

  “那您一定不会拒绝我的礼物吧?”他把燕麦饼一分为二,将一半扔给我,“吃吧。”

  我接住燕麦饼,犹豫了。“我发誓不进食,国王陛下,直到目的达成。”

  “您的目的!”他戏弄地冲我说,然后把他那半块放进嘴里。“没有下毒,德瓦阁下。”他吃完后说。

  “为什么要下毒呢,国王陛下?”

  “因为我是丢尔纳赫,我用各种方法杀掉我的敌人。”他再次微笑,“告诉我您的目的,德瓦阁下。”

  “我来祈祷,国王陛下。”

  “哈!”他拖长声音,仿佛我的话揭示了一切秘密。“在德莫尼亚所做的祈祷就这么没效果吗?”

  “这里是神圣的土地,国王陛下。”我说

  “这里也是我的土地,德瓦·卡丹阁下,”他说,“我相信,陌生人要在它的泥土中拉屎,要在它的墙上撒尿之前,应该征求我的许可。”

  “如果我们冒犯了您,国王陛下,”我说,“我们道歉。”

  “太晚了。”他和善地说,“您现在已在此处了,德瓦阁下,而我能闻到您的屎味。太晚了。那么我该拿您怎么办呢?”他再次发问,我没有回答。黑色骑手的包围圈并没有移动,天空布满乌云,夏汶的呻吟已变成了呜咽。国王举起他的盾,不带敌意,只因为它的分量让他的臀部不适,我惊惧地看着一条人类手臂和剥离的手部皮肤挂在它下沿,风吹乱了那只手上肥胖的手指。丢尔纳赫看出了我的恐惧,微笑道:“她是我的侄女,”他的目光盯着我的后方,脸上又缓缓露出一个笑容。“雌狐出巢了,德瓦阁下。”他说。

  我转身看见夏汶已从帐篷下走出,她抛下了她的狼皮,穿着她订婚宴时的骨白色长裙,裙边还留着她从司乌思城堡跑出来时踢上去的泥印。她赤着双足,金发披散,我觉得她神情恍惚。“这位就是夏汶公主吧。”丢尔纳赫说。

  “是的,国王陛下。”

  “还是位处女,我听说?”国王问道。我没有回答。丢尔纳赫前倾,慈爱地把玩着马的耳朵。“她如果能在来到我的国土时向我问候一声,那才是礼貌之举,您说呢?”

  “她也有祈祷要做,国王陛下?”

  “那就让我们希望祈祷灵验吧。”他大笑起来,“把她给我,德瓦阁下,不然您会以最慢的方式死去。我手下有人能够将人皮一寸一寸地剥下,直到那人变成一团生血肉,而他还能站着。甚至能走!”他用戴着黑色手套的手拍拍马的脖子,又冲我笑了笑。“我曾让人闷死在他们自己的屎中,德瓦阁下,我曾将他们埋在石下,我曾烧死他们,活活地烧死他们,我曾让他们与毒蛇同枕,我曾淹死他们,我曾饿死他们,我甚至还吓死过他们。那么多有趣的死法,但只要将夏汶公主给我,德瓦阁下,我保证,您的死亡将如流星般迅捷。”

  夏汶开始向西走去,我的人扛起梅林的担架,他们的披风、武器和装备,跟随着她。我抬头看向丢尔纳赫。“有一天,国王陛下,”我说,“我会将您的头颅用奴隶的屎埋在坑里。”随即我便从他面前走开。

  他大笑起来。“鲜血,德瓦阁下!”他在我身后大喊,“鲜血!诸神的食物,而你的血将会是一场盛宴!我要让你的女人在我的床上饮用它!”他说完一踢马刺,向他手下的方向骑去。

  “他们有七十四个人。”我追上加拉哈特时,他告诉我,“七十四个人和七十四柄长枪。而我们只有三十六柄,一个濒死之人和两个女人。”

  “他们还不会进攻,”我宽慰他,“他们会等到我们发现圣锅。”

  身着薄裙、赤着脚的夏汶一定冻僵了,但她蹒跚走过草地时,却仿佛身处夏日一般流着汗。她似乎连站都站不稳,更别说行走,浑身抽搐,就像我在多佛汶山顶喝下银杯中的液体后那般。妮慕在她身旁,与她交谈,搀扶她,却奇怪地拉着她,不让她走向她想要去的方向。丢尔纳赫的黑衣骑手与我们保持着距离,血盾的包围圈松散地以我们的小队为中心在岛上移动。

  夏汶尽管晕眩,现在却几乎是在奔跑。她看上去不怎么清醒,说着我听不懂的话语,双目失神。妮慕不断地将她拉向一侧,让她沿一条羊道走,小道蜿蜒向北,绕过一座堆着灰石的小土丘。然而,越接近那些覆满苔藓的高大石块,夏汶的反抗越激烈,妮慕不得不用尽她那单薄的全力让夏汶留在小道上。黑色骑手包围圈的前端已经越过了陡斜的土丘,所以土丘也如同我们一样陷入了他们的包围中。夏汶啜泣挣扎,随后开始击打妮慕的双手,但妮慕紧紧按着她,拉着她,与此同时,丢尔纳赫的人都随我们移动着。

  等到小道与岩石斜坡最接近的地方,妮慕终于放开了夏汶,让她自由奔跑。“朝石头跑!”她尖叫,“所有人!朝石头!跑!”

  我们跑。我那时才明白妮慕做了何事。丢尔纳赫不敢碰我们,直到他知道我们的目的地,如果他看见夏汶朝石头土丘走,他一定会派十几个枪兵去守卫丘顶,然后派剩下的人来抓我们。但现在,多亏妮慕的机智,一堆杂乱的巨石成为了我们的保护伞,如果夏汶是正确的,那么同样的,这些巨石也在黑暗的四个半世纪里保护着克莱德诺·艾丁的圣锅。“跑!”妮慕大喊,我们四周的黑色骑手鞭打着马,紧缩包围圈,想要拦下我们。

  “跑!”妮慕再次尖叫。我帮着扛起梅林,夏汶已经在攀爬石块,加拉哈特冲我们的人大喊,让他们在石头之间寻好站位,准备好长枪。伊撒与我待在一起,他的长枪已经时刻准备将任一靠近的黑衣骑手击倒。格威利姆和另外三人从我们手中抢过梅林,带他来到石块下方,正在此时,两名打头的血盾战士追上了我们。他们口中高喊挑衅之词,踢着马骑上山丘,我用盾击开第一个人的长枪,然后突然用自己的长枪一扫,钢刃击中马的头骨。那野兽尖叫,向一侧倾倒,伊撒将他的长枪刺入骑手的腹部,而我同时将长枪刺向第二名骑手。他的枪柄击打在我的枪上,接着他越过我的身侧,但我抓住了一把他身上破烂的长布条,将他从小兽的背上拽下。他倒下时,冲我胡乱挥舞手臂,我一脚踩住他的喉咙,举枪重重地刺入他的心脏。他的破烂外衣下有一块皮制胸甲,但长枪刺穿二者,他的黑胡中霎时涌出了血沫。

  “退!”加拉哈特冲我们喊,伊撒和我将盾和长枪扔向已经安全身处高大岩石顶上的人,随后往上爬去。一杆黑色枪柄的长枪击打在我身侧的岩石上,随后一只有力的手从上方伸下来,抓住我的手腕,把我拉了上去。梅林已经同样被拉上了石头,被粗鲁地扔在石丘山顶的正中。那里有一个很深的石坑,有如被巨大石块围起的一个杯子。夏汶在坑中,像只疯狗般在坑里小石块中扒寻。她呕吐过,双手显然被呕吐物和冰冷小石块的混合物划伤。

  小丘易守难攻。我们的敌人只能用手脚爬上石头,而我们可以一等他们出现,便在山顶石圈的掩护下,从缝隙中对付他们。一些敌人试图靠近我们,利剑刺入他们的脸时,那些人都尖叫起来。长枪如雨般掷向我们,但我们高举盾牌,这些武器都被弹开,伤不了我们分毫。我命令六人下去坑中,用他们的盾牌保护梅林、妮慕和夏汶,其他人则在山顶外圈护卫。血盾们弃马,再一次冲锋,我们忙着刺劈了一阵。我手下有一个人在短暂的交火中手臂被长枪刺伤,除此之外,我方毫发未伤,黑衣骑手们则带着四具死尸和六个伤员退回了小丘山脚。“用处女皮肤做盾牌这件事,到此为止了。”我对我的人说。

  我们等候再一次的攻击,但并没等到。丢尔纳赫骑马独身上了坡。“德瓦阁下?”他用他那具有欺骗性的亲和声音呼唤,我在两块石头间露脸时,他冲我露出一个温和的微笑。“我的价码提高了,”国王说,“现在,你速死的代价是夏汶公主和圣锅。你正是为圣锅而来的,不是吗?”

  “这是整个不列颠的圣锅,国王陛下。”我说。

  “哈!那你觉得我不配成为它的守护者咯?”他貌似受伤地摇头,“德瓦阁下,你怎么这么轻易就侮辱别人呢。你之前说什么来着?用奴隶的屎把我的脑袋埋在坑里?你的想象力真是贫乏啊。恐怕我的想象力丰富过头了,即使对我自己而言。”他停嘴,望向天空,似乎是在判断还有多久天黑。“我的战士不太够,德瓦阁下,”他继续用循循善诱的口吻说道,“我不想再在你的长枪下失去他们了。但你们迟早得从那些石头里出来,我会等着你们,等待的时间里,我会尽情发挥我的想象力,让它到达一个新的高度。替我向夏汶公主问好,告诉她我非常期待与她更亲密的接触。”他举起长枪,嘲弄地行了个礼,骑马回到现已将小丘完全包围的黑色骑手群中。

  我下到小丘中央的坑中,觉得无论我们在这里找到何物恐怕对梅林来说都太晚了:他的脸上已明显露出死气。他张着嘴,眼神空洞犹如世界与世界之间的空白。他的牙齿打颤了一次,证明他还活着,但仅剩一丝生机,而且还在不断地消逝。妮慕拿着夏汶的匕首,扒拉着坑里的小石子。夏汶的脸上露出精疲力竭的神色,抵在一块石头上跌坐在地,颤抖地看着妮慕挖掘。之前附身于她的恍惚已逝去,我帮她清理手上的脏物,找来了她的狼皮外衣,裹住她。

  她戴上手套。“我做了个梦,”她对我低语,“看到了终结。”

  “我们的终结?”我警惕地问。

  她摇头。“莫岛的终结。一队队的士兵,德瓦,穿着罗马战裙和胸甲,戴着青铜头盔。大堆大堆的士兵,持剑手臂沾染的鲜血一直蔓延到肩膀,因为他们刚刚大开杀戒。他们列队穿过森林,一路杀戮。手臂上下挥舞,所有的妇孺奔跑逃窜,却无处可逃,那些士兵就只是追着他们,然后把他们砍倒。小孩子啊,德瓦!”

  “那德鲁伊呢?”

  “全死了。只有三个人活着,他们将圣锅带来这里。在罗马人渡海之前,他们就已经事先为它挖了个坑。他们将它埋在这里,用湖中的石头盖住,他们用自己的手灭火,将灰撒在石头上,掩盖痕迹,不让罗马人发现此处埋有东西。一切处理完毕,他们唱着歌走进树林去死。”

  妮慕惊恐地发出嘶嘶声,我转身看见她发现了一具小人骨。她笨拙地在她的水獭皮毛中摸索,拿出一个皮袋,从里面拿出两棵晒干的植物。植物上生着尖叶和褪色的金色小花,我知道她想用水仙祭品来安抚死者的骨骸。“这是个他们埋葬的孩子。”夏汶就这些小骨骸做出解释,“圣锅的守卫者,也是那三名德鲁伊之一的女儿。她头发很短,手腕上戴着一枚狐皮手环,他们将她活埋,让她守卫圣锅,直到我们找到它。”

  在圣锅守护者的灵魂被水仙安抚之后,妮慕从小石头中拖出了女孩的尸骨,然后用她的匕首插向深坑,厉声叫我过去帮她。“用你的剑挖,德瓦!”她命令道,而我顺从地将海威贝恩的剑尖刺入石坑。

  接着,我们找到了圣锅。

  一开始我只瞥见一眼肮脏的黄金,妮慕用手一扫,让一圈厚重的黄金边显露了出来。圣锅比我们挖的洞要大得多,我命令伊撒和另一个人帮忙把坑挖得更大。我们用头盔盛出石头,仓促而绝望地干着,因为梅林的最后一丝灵魂眼看就要从他漫长的生命中逝去了。妮慕喘息啜泣着对付那些压得紧实的石块,它们正是从林-克雷格圣湖中被带来这个山顶的。

  “他死了!”跪在梅林身旁的夏汶哭喊。

  “他没死!”妮慕从紧咬的牙缝间啐了一口,之后用双手紧握金边,开始用全身的力气向外拖圣锅。我也加入她,想要移动这个深处还压着沉重石头的巨大器皿,看起来似乎不可能,但不知道怎么,诸神保佑,我们把这个由黄金和白银做成的巨物提出了它那黑暗的深坑。

  就这样,我们让遗落的克莱德诺·艾丁圣锅重见天日。

  那是一只巨大的碗状物,一人张开手臂那么宽,一把猎刀的长度那么深。由不平整的白银制成,下面有三只黄金短足,表面还装饰着奢华的黄金花纹。锅沿安着三个金圈,以便于挂在火上。它是不列颠最伟大的至宝,而我们将其从它的坟墓中拖出,随着石块的脱落,我看清了装饰金纹,它描绘出战士、诸神和鹿的形状。但我们没有时间瞻仰圣锅,妮慕拼命挖出圣锅腹中最后的一些石块,将它放回坑里,然后扯着梅林身上黑色的毛皮。“帮帮我!”她尖叫道,我们一起将老人滚进洞中,放置在巨大银碗的腹里。妮慕把他的双腿塞进金色碗边,在他身上盖上一件披风。做完这一切,妮慕才向后靠在了巨石上。寒冷刺骨,但她的脸庞闪烁着汗水。

  “他死了。”夏汶用惊恐的声音小声道。

  “不。”妮慕疲倦地坚持着,“不,他没死。”

  “他已经冷了!”夏汶说,“他已经冷了,没有呼吸了。”她依偎着我,轻声哭泣。“他死了。”

  “他还活着。”妮慕没好气地说。

  又开始下雨,小颗小颗的雨滴,随着风,滑下石块,在我们染血的枪刃凝成水珠。梅林覆着披风,一动不动地躺在圣锅的坑中,我的战士们透过灰石的顶部瞭望着敌人,黑衣骑手包围着我们,我在想是何样的疯狂将我们带至这个不列颠黑色寒冷尽头的荒芜之地。

  “现在我们干什么?”加拉哈特问。

  “我们等,”妮慕突然出声,“我们只需要等。”

  我永远忘不了那晚的严寒。冰霜在石块上结晶,碰一下枪刃都会被钢铁在皮肤上留下冻痕。这寒冷太残酷。雨在傍晚转成雪,然后停止,雪停后,风也减弱,云飘向东面,现出海上高悬的巨大月亮。那是一轮满月,鼓涨的巨大银球笼罩在远处云朵的粼粼微光中,悬挂在翻涌着黑色和银色波浪的大海上。群星从未如此闪亮。贝尔战车的巨大形状在头顶上照耀着我们,永恒地追逐着我们称为“鳟鱼”的星座。诸神居于群星间,我对着冰冷的空气送去我的祈祷,希望它能随风被送往那些遥远明亮的火焰之处。

  我们中一些人小睡过去,但那是疲累、冻僵、害怕之人的浅眠。我们的敌人手持长枪,包围着土丘,生起火堆。马匹给血盾们带来了燃料,火焰在夜色中熊熊燃烧,向明朗的夜空喷出火星。

  圣锅的坑中,没有任何动静,月光透过高大的石头,在梅林覆着披风的身体投下阴影,我们则轮流注视着火堆旁骑手们的身影。长枪时不时地在夜色中飞来,枪尖在月光中闪烁,直到那武器徒劳地撞击在石块上。

  “你现在会怎么处置圣锅?”我问妮慕。

  “什么都不干,直到萨温节。”她呆滞地说。她蜷缩着躺在被扔进山顶空洞的弃置行李堆旁,脚搁在我们绝望地从坑中挖出的弃土上。“一切都必须正确,德瓦。必须是满月、合适的天气,集合所有十三样不列颠的宝藏。”

  “给我说说宝藏的事情。”加拉哈特的声音从坑的另一边传来。

  妮慕啐了一口。“之后你就能嘲笑我们了,是吗,基督徒?”她挑衅地说。

  加拉哈特微笑。“有千万人嘲讽你,妮慕。他们说诸神已死,我们应信仰人类。我们应追随亚瑟,他们说,他们相信你对于圣锅、披风、匕首和号角的追寻荒谬至极,这一切已随莫岛一同消亡。不列颠的国王中有几名派人加入你的这次探寻?”他动了动,试图在这个冰凉刺骨的夜晚让自己舒服一些。“没有,妮慕,没有,因为他们嘲笑你。一切都太迟了,他们说,圣锅同特雷贝斯岛一样死了,但我这位基督徒,亲爱的妮慕,带着剑来到这里,就冲这个,亲爱的小姐,你起码欠我基本的礼貌。”

  妮慕从没被人斥责过,大概除了梅林,她因为加拉哈特温和的指摘而浑身僵硬,但最终态度软和下来。她将梅林的熊皮拉上自己的肩膀,倾身向前。“宝藏,”她说,“是诸神留给我们的。很早以前,当不列颠独立于世之时。那时没有别的土地,只有不列颠和笼罩迷雾的无垠大海。那时有十二个不列颠部落,十二位国王,十二座宴会大厅,也只有十二位神祇。那些神祇与我们一样行走于土地之上,他们中的一位,贝尔,甚至娶了一个人类;我们这位公主,”她指向正同其他战士们一样专注听着的夏汶,“就是那场婚姻的后代。”

  她停顿片刻,此时篝火圈处传来一声大叫,但那叫声不带任何威胁,寂静再一次降临夜晚,妮慕也继续讲述她的故事。“但其他神嫉妒统治不列颠的那十二位,所以从星辰降临,想从十二位神手中夺走不列颠,在这场战争中,那十二个部落承受了巨大的灾祸。一位神的一记长枪,就能杀死一百个人类,没有世间的盾能挡住神的利剑,于是,爱着不列颠的十二位神将十二件宝物赠与十二个部落,每件宝物被安放在一座王室大厅中,宝物的存在能防止诸神的长枪落在大厅和在它其中的人类之上。那些不是什么大东西。如果十二位神给予我们太壮观的物品,那其他神就会看见它们,猜出它们的用途,为了自保而将它们偷走。所以那十二件礼物只不过是普通东西:一把剑、一个篮子、一个角杯、一辆战车、一副缰绳、一把匕首、一块磨石、一件长袖外套、一件披风、一只餐碟、一副棋盘和一枚战士指环,十二件寻常物件。诸神对我们唯一的要求便是爱护这十二件珍宝,保障它们的安全,献给它们祭品;作为回报,我们将得到珍宝的庇佑,每一个部落都可以用各自的礼物召唤他们的神。每年可以召唤一次,只能一次,但那样的召唤在这场可怕的诸神之战中给予了部落些许力量。”

  她停顿,用皮毛更紧地裹住她消瘦的双肩。“于是,部落拥有了他们的宝藏,”她继续道,“但贝尔,因为他太深爱他的人类女孩,给了她第十三样宝物。他给她圣锅并告诉她,若她开始衰老,只要在圣锅中盛满水,浸没自己,她就会重新变得年轻。如此一来,她便能永远美丽地陪伴在贝尔身边。而圣锅,正如你看到的,是很壮观的;它由金银打造,比任何人类所能制造出来的事物更美丽。其他部落看见心生嫉妒,就这样,不列颠之战开始打响。诸神在空中交战,十二个部落在地面交战,珍宝一件接一件地被掠夺,或是被拿来换取战士,诸神在盛怒下撤回了他们的庇护。圣锅被偷走,贝尔的爱人衰老死去,贝尔对我们下了诅咒。这诅咒便是其他土地与人类的出现,但贝尔向我们保证,如果有一天,在萨温节夜,我们再一次集齐十二个部落的十二件珍宝,举行正确的仪式,在第十三件珍宝中注满无人饮用但每个人生存所必需的液体,那十二位神祇就会回来帮助我们。”她停了一下,耸耸肩,看向加拉哈特。“好了,基督徒。”她说,“这就是你携剑来此的原因。”

  长久无人作声。月光从石头上洒落,缓慢地更加接近梅林覆着披风躺着的坑洞。

  “你已经找到所有十二件宝藏了?”夏汶问。

  “大多数。”妮慕闪烁其词,“但即使没有那十二件,圣锅也拥有巨大的魔力。极大的力量,比其他宝藏加起来的还要大。”她的目光越过坑洞,挑衅地看向加拉哈特。“你会怎么做,基督徒,当你目睹那力量?”

  加拉哈特笑了。“我会提醒你,我为你的探寻贡献了我的剑。”他轻柔地说。

  “我们都一样。我们是圣锅的战士。”伊撒小声说,展现出意料之外的诗意,其他战士也都笑了。他们的胡子结着白霜,双手裹在布条和皮毛中,眼神空洞,但他们已经找到了圣锅,这成就让骄傲充斥在他们心中,即使,在第一线日光出现时,他们就将面对血盾,意识到我们都将于此终结。

  夏汶靠着我,分享着我的狼皮斗篷。她等妮慕睡着后,抬起头看向我。“梅林死了,德瓦。”她的声音悲伤而微弱。

  “我知道。”我说。圣锅的坑洞中没有任何动静和声响。

  “我摸了他的脸和双手,”她喃喃道,“都像冰块那么冷。我把匕首放在他嘴边,上面没有起雾。他死了。”

  我一言不发。我爱梅林,他就如我的父亲,我无法真心相信他在他胜利的时刻已经死去,但我也无法发现一丝他灵魂还存在的希望。“我们应该将他葬在这里。”夏汶轻声说,“在他的圣锅里。”我依旧没有回答。她握住我的手。“我们该怎么做呢?”她问。

  去死, 我心想,但依旧保持了沉默。

  “你不会让我被抓去的,是吗?”她在我耳边低语。

  “绝不会。”我说。

  “遇见你的那一天,德瓦·卡丹阁下,”她说,“是我人生中最美好的一天。”这句话让我的眼泪夺眶而出,但这泪水到底源于快乐,还是自己拥有的这一切将在下一个冷冰清晨全部失去的悔恨,我不知道。

  我陷入浅眠,梦见自己被困泥沼,被黑衣骑手包围,他们能够神奇地在沼泽地上穿行,我无法举起持盾的手臂,眼见利剑砍向我的右肩。我猛然惊醒,伸手去够我的长枪,发现原来是格威利姆在爬上石头换岗时不小心碰到了我的肩膀。“不好意思啊,阁下。”他低声说。

  夏汶在我的臂弯中睡着,妮慕蜷缩在我的另一侧。加拉哈特金色的胡子上结着白霜,轻声地打着鼾,我手下其他的战士或是假寐,或是平躺着,因寒冷而麻木。月已升至近乎头顶,月光斜洒下,照亮我们盾牌上绘着的星星,也照入另一侧我们在山顶挖出的石坑中。满月还挂在海面上时,使其闪烁不明的迷雾已经散去,现在月亮呈看起来像纯洁圆满、清晰冰冷的圆盘状,犹如新制的铜钱。我隐约想起母亲告诉过我月中人的名字,但现已回忆不起。我的母亲是一个撒克逊人,还怀着我时就被德莫尼亚骑兵俘虏。据说她还活在瑟卢瑞亚,但自从德鲁伊坦纳波斯将我从她怀中夺走、想让我死在死人坑中的那一天起,我就再也没有见过她。自那之后,梅林抚养我长大,我成为了一名不列颠人,亚瑟的朋友,将波伊斯的星辰从她兄长的厅堂中带走的男人。多么奇妙的命运啊,我想,而现在它即将短暂地结束于不列颠的圣岛上,这又是多么令人悲伤。

  “我说,”梅林说,“有没有奶酪啊?”

  我盯着他,觉得自己一定仍在梦中。

  “白色的那种,德瓦,”他眼巴巴地说,“很容易碎的。不是那种深黄色的硬玩意。我可受不了那种深黄色的硬奶酪。”

  他站在坑中,热切地凝视着我,之前盖在身上的披风,现在像围巾一般挂在他的肩上。

  “阁下?”我用极小的声音说。

  “奶酪,德瓦。你听不见我说话吗?我饿了,想吃奶酪。我们应该有一些的。包在布里。我的手杖又在哪儿?一个人才躺下小睡片刻,他的手杖就立马被偷了。还有没有天理了?世风日下。没奶酪,没天理,没手杖。”

  “阁下!”

  “别冲我嚷,德瓦。我没聋,就是饿了。”

  “啊,阁下!”

  “你还哭起来了!我讨厌哭哭啼啼。我只要求一小块奶酪,你就哭得像个娃娃一样了。哈,我的手杖在这儿。很好。”他从妮慕身旁抽出手杖,支撑着自己出了坑。其他的枪兵醒来,目瞪口呆地看着他。然后妮慕也起身,我听见夏汶抽气的声音。“德瓦啊,”梅林开始在行李堆里翻找他的奶酪,“你让咱们身陷险境了是吧?被包围,对吗?”

  “是的,阁下。”

  “还寡不敌众?”

  “是的,阁下。”

  “拜托啊,德瓦。就这样,你还号称自己是战士首领?奶酪!找到了!我就知道我们还有。好极了。”

  我用颤抖的手指指向土坑。“圣锅,阁下。”我想知道圣锅是否施展了神迹,但我被惊奇和安心冲昏了头脑,没法条理清晰地说出口。

  “它的确是一口非常好的圣锅,德瓦。又宽又深,符合一口锅子的所有完美要素。”他咬了一口奶酪。“我快饿死了!”他又咬了一口,背抵巨石坐下,朝我们所有人面露喜色。“寡不敌众,又身陷重围!好吧,好的吧!接下来是啥?”他狼吞虎咽地将最后一点奶酪塞进嘴里,擦去双手的碎屑。他向夏汶露出一抹特别的微笑,并向妮慕伸出一只手臂。“一切都好?”他问她。

  “一切都好。”她平静地回答,投入了他的怀抱。唯有她看起来并不为他的出现或显而易见的健康而感到惊讶。

  “除了我们身陷重围,寡不敌众!”他嘲讽道,“我们该怎么办呢?通常,在危急中最佳的应对就是献祭某个人。”他带着期待看着围在身边一脸震惊的人们。他的脸色恢复红润,以前那种恶作剧的活力也回来了。“就德瓦,怎么样?”

  “阁下!”夏汶抗议。

  “殿下!不是你!不,不,不,不,不。你已经做得够多了。”

  “不要献祭,阁下。”夏汶恳求。

  梅林微笑。妮慕似乎已在他的怀中入睡,但我们其他人都再也睡不着了。一支长枪撞击在低处的岩石上,这声响让梅林朝我伸出了手杖。“爬到顶上,德瓦,拿我的手杖指向西方。西方,记住,不是东方。好歹做对一回,好吧?当然,如果想要办成事,总是应该亲力亲为,但我不想弄醒妮慕。快去吧。”

  我接过手杖,爬上岩石,站在小丘的最高点,根据梅林的指示,让手杖对着远方的大海。

  “不是捅!”梅林冲我喊,“是指!感受它的力量!这不是赶牛棒,小子,这是德鲁伊的手杖!”

  我用手杖指着西方。丢尔纳赫的黑衣骑手一定察觉到了魔法,他们的巫师突然号叫起来,一队枪兵快步走上斜坡朝我猛掷出武器。

  “现在,”那些长枪垂落在我下方时,梅林又说,“赋予它力量,德瓦,赋予它力量!”我集中注意力在手杖上,老实说没感受到任何东西,即使梅林看似对我的努力很满意。“现在带它下来,”他说,“休息一会儿。早上我们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赶。还有奶酪吗?我能吃下整整一袋!”

  我们在寒冷中躺下。梅林没有谈论圣锅,也没有说起他的疾病,但我感觉所有人的情绪都有了变化。我们突然充满希望。我们会活下来,夏汶第一个看见了我们的救星。她戳了戳我的身侧,又指向上方的月亮,我看见那清晰明亮的形状现在于一圈闪着微光的薄雾中变得模糊。那雾环看起来像是一圈宝石的碎末,集中而明亮,微小的颗粒在银色的满月上闪耀。

  梅林不在意月亮,他还在聊奶酪。“以前在邓塞洛有个女人,她做的软奶酪是最好的。”他告诉我们,“我记得她用荨麻叶包起奶酪,坚持要将它放在一个木碗里六个月,而那木碗浸没在公羊尿液里。公羊尿!某些人的迷信真荒唐,但不管怎么样,她做的奶酪非常好吃。”他咯咯笑着。“她让她那可怜的丈夫去收集尿液。他是怎么做的?我就没打算问。抓着公羊的角,然后逗弄它,你们觉得呢?或者他只是用了自己的尿没告诉她,要是我,就会这么干。现在暖和点了,你们觉得呢?”

  月亮上闪烁的冰雾褪去,但那并没有使月亮的边缘变得平淡。因为它又一次变得模糊,一小股西风吹来了一阵更加柔和的雾,也的确吹来了暖意。明亮的星变得朦胧,石上的冰霜融化,现出湿润的光泽,我们都不再颤抖。枪尖重又可以碰触。一场大雾正在形成。

  “德莫尼亚人当然坚称他们的奶酪才是不列颠最好的。”梅林热切地说,好似我们除了听一堂关于奶酪的讲座之外,就没啥其他更好的事能做,“诚然,德莫尼亚奶酪是可以做得挺好吃的,但它们大多数都太硬了。我记得乌瑟因为林第尼斯附近农场出产的一块奶酪磕坏了一颗牙。一分为二!可怜的家伙痛了好几周。他一直受不了拔牙,坚持要我用点法术,但有个事儿很奇怪,魔法对牙齿从来不管用。眼睛,管用,肠子,每次都奏效,连对脑子有时候也有效,虽然不列颠这些日子已经没什么人有脑子了。但牙齿?从不管用。等我有空了一定得好好研究一下这个问题。提醒你们,我可喜欢拔牙了。”他放肆大笑,炫耀着自己少见的一副完美牙齿。亚瑟也有同样的好运,但我们其他人都饱受牙痛之苦。

  我抬头看见最高的石头已几乎被瞬间浓重的大雾所掩盖。那是德鲁伊的雾,在月下变得稠密苍白,将整个莫岛笼罩于它厚重的水汽中。

  “在瑟卢瑞亚,”梅林说,“他们用碗白泥招待人,还管那玩意儿叫奶酪。特别恶心,连老鼠都不吃,但那是瑟卢瑞亚,你还能指望啥呢?你是不是有什么话想对我说,德瓦?你看上去很兴奋。”

  “雾,阁下。”我说。

  “你还真是观察入微哈,”他一副钦佩的模样,“那你也许该去把圣锅从坑里拉出来了吧?是时候离开了,德瓦,我们是时候走啦。”

  就这样,我们动身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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