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黎明时分,我们看见梅林的三根木柱已在夜间被拉倒。一名撒克逊巫师在木柱曾竖立之处旋转舞蹈,他的头发用粪便黏成一簇簇尖刺,他脖颈间的带子挂着狼皮碎条,几乎遮不住他赤裸的身体。那巫师的出现让亚瑟相信阿尔正在计划袭击。
我们故意表现得准备不足。哨兵仍在站岗,其他士兵懒散地立在斜坡上,就好像正迎接着波澜不惊的又一日,但在他们后方,在棚屋的阴影处,在白面子树和紫杉树的残迹下,在未完工的大厅墙内,我们大量的士兵正已备战。
我们绑紧盾牌的绳带,磨光已打出锋利边沿的剑刃,将枪尖紧紧锤进枪柄。我们摸着护身符,拥抱彼此,吃下仅剩的一丁点面包,向自个信仰的神祈祷,愿他们在今天保佑我们。梅林、路万斯和妮慕在木棚间游走,碰触剑刃,分发能够保护我们的小树枝和晒干的马鞭草。
我穿上我的战斗装备。沉重的长至膝盖的靴上缝着钢条,以保护我的小腿免遭盾沿下方长枪的突刺。我穿着夏汶用她那生疏手艺纺织的羊毛上衣,外面套着皮衣,夏汶的黄金小胸针就别在那处,它在这些年中已成为我的护身符。皮衣之外,我套上了锁子甲,是我从勒格溪谷战役中一名战死的波伊斯首领身上找到的一件奢侈品。那是一件罗马人制作的古老铠甲,现在已无人拥有如此锻造技艺,我很想知道还有些什么人曾经穿过这套由铁环连接而成、长至膝盖的铠甲。那名波伊斯战士就死于其中,海威贝恩劈开了他的头骨,但我怀疑至少有另一位穿着者曾穿着它被杀,因为它的左胸有一处深深的裂缝,损坏的铠甲曾经被草草用铁环修复。
我的左手佩戴战士指环,在战场上它们能保护手指,但我右手上并没有戴,铁指环会让握剑或枪时更加困难。我在小臂裹上护胫皮甲。我的头盔是铁制的,简单的碗形,边沿包裹着垫布皮革,后部是一片厚野猪皮,用以保护我的脖子,今年早春时我付钱让一位司乌思城堡的铁匠在头盔的两侧铆接了两块护颊片。头盔顶端有一枚铁制的小块突起,其上挂着从贝诺克丛林深处得来的狼尾。我在腰间佩挂海威贝恩,左手插入盾牌的皮环中,掂了掂我的战枪。长枪比一人身高还长,枪柄与夏汶的手臂一般粗细,顶端是一片细长、沉重、树叶形状的枪刃。枪刃锋利,钢铁的底部打磨得圆润光滑,是为了让枪刃不会卡在敌人的腹部或战甲中。天气太热,我没有穿披风。
卡文穿着他的盔甲,来到我面前跪下。“如果我英勇作战,阁下,”他问,“我是否可在盾上画第五个角?”
“我本就指望手下英勇作战,”我说,“为何要奖励一人做他应做之事呢?”
“那如果我献给您一件战利品呢,阁下?”他提议道,“一把首领的斧头?黄金?”
“带给我一名撒克逊首领,卡文,”我说,“你可以在你的星星上画一百个角。”
“五个就够了,阁下。”他说。
这个早晨很漫长。穿着金属盔甲的我们在炎热中汗流浃背。在北方的溪流对岸,撒克逊人躲藏在树林中,在他们看来,我们的军营一定还在沉睡,或都是些病重、无法动弹的人,但那种假象并没有让撒克逊人穿越树林。太阳升得更高了。我们的斥候小跑着离开营地,那些轻装的骑兵只带着投枪作为武器。他们在战场上的盾墙间并没有位置,于是便带着不安的马匹向泰晤士河南下。他们能很快折返回来,若我们遭遇劫难,他们会奉命西行,将我们战败的警告带去遥远的德莫尼亚。亚瑟自己的骑兵穿上厚重的皮与铁制成的盔甲,随后用挂在马肩上的带子绑住笨重的皮盾,以保护其战马的前胸。
亚瑟同他的骑兵们一样躲在未建成的大厅中,身着他著名的鱼鳞甲,那是一件罗马甲衣,上千枚铁片被缝在一件皮上衣表面,那些铁片互相重叠,看上去像是鱼鳞。铁片中混有银片,让这件盔甲在亚瑟移动时闪烁。他身披白色披风,左腰间挂着埃克斯卡利伯,它那神奇的网纹剑鞘可保护它不受伤害。他的仆人海崴德举着他的长枪、装饰有鹅毛的银灰色头盔,以及镜子般的镀银圆盾。和平时期,亚瑟穿戴朴素,但在战场上,他华丽夺目。他宁愿相信他的声名来自正直的统治,但耀目的盔甲和仔细抛光的盾面背叛了他,他内心深处知道自己名气的真正由来。
库尔威奇曾和亚瑟的重甲骑兵一同行军,但现在,与我一样,他率领着一支步兵,中午时分他来找我,蹲在我身旁,躲在茅草屋的小片阴影中。他穿着一块铁胸甲、一件皮衣,光裸的小腿肚上套着罗马青铜制的护胫甲。“这群混蛋不来了。”他低声咆哮。
“也许,明天?”我说。
他厌烦地吸吸鼻子,真诚地看向我。“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德瓦,不过我要先问问你,在回答前我希望你好好想想。在贝诺克时,谁在你身旁一同作战?在特雷贝斯岛时,谁持盾和你肩并肩?谁和你分享他的麦芽酒,甚至让你去勾引那个渔民姑娘?在勒格溪谷,是谁抓住你的手?是我。回答我问题时记得这点。然后,你藏了什么吃的?”
我微笑。“没有。”
“你这个撒克逊酒囊饭袋,”他说,“你这个废物。”他看向与我的人一起休息的加拉哈特。“您有吃的吗,王子殿下?”他问。
“我把最后的面包皮给崔斯坦了。”加拉哈特回答。
“基督徒的善举,是吗?”库尔威奇不屑地问。
“我自认为是的。”加拉哈特说。
“难怪我是个异教徒,”库尔威奇说,“我需要食物。肚里空空可杀不了撒克逊人。”他怒气冲冲地看向我的士兵,但没人给他任何食物,因为他们自己也都没有。“你打算把那个混蛋莫德雷德从我手上接去?”他放弃了进食的希望后问我。
“亚瑟希望这么做。”
“我也希望这么做,”他语气积极,“如果我这儿有吃的,德瓦,我会把最后一口都给你,来换取这个。欢迎你带走哭包小杂种。让他把你的生活搞得一团糟,但我要警告你,你得准备好皮带抽他那一身烂皮。”
“那么做不太明智吧,”我谨慎地说,“抽我未来的国王。”
“也许不太明智,但很解气。那个臭小鬼。”他转身看向屋外。“这些撒克逊人怎么了?他们不想要打一架吗?”
他这问题几乎立刻得到了回答。突然之间,一声深沉悲伤的号角响起,随后我们听见撒克逊人的大战鼓发出了一声轰隆,大家及时反应过来,看见阿尔的军队从河对岸的树林中出来。前一刻那里还是一片空地,覆盖着树叶和春日阳光,但下一刻敌人就出现于那处。
对方有上百人。上百个裹着毛皮、身着铁甲的男人带着战斧、狗、长枪和盾牌。他们的旗帜是高挂于旗杆上的牛头骨,悬着破布,他们的先锋是一队巫师,个个的头发用粪便黏成一簇簇尖刺,他们腾跃至盾墙之前,向我们抛出他们的诅咒。
梅林和其他德鲁伊下坡去面对那些巫师。不是走去的,而是像战前的所有德鲁伊一般,单脚跳着,用自己的手杖保持平衡,空着的手举向天空。他们在离最近的巫师一百步的地方停下,用自己的诅咒回击,军队中的基督徒神父则站在斜坡顶上,伸展双手,望着天,祈求着上帝的庇佑。
我们剩下的人争先列队。阿格里科拉与他身着罗马制服的部队站在左侧,其余人组成中段,亚瑟的骑兵依旧藏身于简陋的大厅内,片刻之后,他们将会组成我们的右翼。亚瑟戴上头盔,骑上勒姆芮,将他的白色披风甩上马臀,然后从海崴德手中接过他的重枪和闪光的盾牌。
塞格拉莫、昆格拉斯和阿格里科拉指挥步兵。直到亚瑟的骑兵出现前,我的人站在队伍的最右侧,我估计我们很可能会被从两侧包抄,因为撒克逊人的队列比我们的宽多了。他们比我们人数多。吟游诗人会告诉你,那场战斗中有上千敌人,但我猜测阿尔最多不过有六百人。这位撒克逊国王麾下的士兵数量自然比我们面前的多得多,但他和我们一般,不得不被迫将他的强大卫戎军留在边界的堡垒中,但即使六百枪兵也是一支庞大的军队。而且盾墙之后一定有相似数量的跟随者,大多数是不会参战的妇孺,不过他们无疑希望在战斗结束后,能够捡空我们的尸体。
我们的德鲁伊费力跳回斜坡上。汗水从梅林的脸上流进他绑成小股的长须中。“没有法力。”他告诉我们,“他们的巫师不懂真正的魔法。你们很安全。”他从我们的盾间挤入,去见妮慕。撒克逊人缓慢地向我们进军。对面的巫师口吐唾沫、高声尖叫,男人叫他们的跟随者保持直线队列,其他人则大声辱骂我们。
我们的号角发出刺耳声音,回应着他们的挑战,我们的战士也开始歌唱。我们这头的盾墙中,战士们唱着伟大的贝利·毛尔的战歌,那是屠杀者将火焰刺入敌人的腹中之后,发出的胜利号叫。我手下的两个人在盾墙前舞蹈,将剑和长枪交叉放置在地上,于其上跨步跳跃。我叫他俩回来,因为我以为撒克逊人会直冲上山丘,将有一场迅猛的交战,但对方却在离我们一百步的地方停了下来,重新列队,并在盾墙两侧用皮带捆绑的木材搭出了延伸段。他们的巫师对着我们,口中嘶嘶作响,其他人则一言不发。撒克逊人巨大的战狗吠叫着,猛拉着牵引绳,战鼓隆隆,号角时不时吹响它那悲伤的哀鸣,但其余的除了随着战鼓的重拍用长枪击打盾牌外,依旧保持安静。
“我第一次见到撒克逊人。”崔斯坦来到我身侧,紧盯着身着厚毛皮甲、手持双刃斧、带着狗和长枪的撒克逊军队。
“他们很容易死的。”我告诉他。
“我不喜欢斧子。”他坦言,摸着自己铁包的盾边,以求好运。
“他们很笨拙,”我试图安抚他,“一击之后就废了。用盾正面扛下,然后用你的剑从下方刺出。这招总能奏效。”大多数情况下。
撒克逊战鼓声突然停止,敌人的队列从中间分开,阿尔本人出现。他站在那里,盯着我们几秒,啐了一口,动作夸张地扔下长枪和盾,以示他想要谈话。他身着厚实的黑熊皮长袍,大步流星走向我们,高大,黑发。两名巫师陪伴他同来,还有一个瘦小秃顶的男人,我猜测是他的翻译。
昆格拉斯、莫里格、阿格里科拉、梅林和塞格拉莫前去会他。亚瑟决定待在他的骑兵那里,因为昆格拉斯是我们在场唯一的国王,应该由他替我们说话,他邀请其他人陪同,并示意我上前作为他的翻译。那是我第二次见阿尔。他身量很高,胸膛宽阔,五官略平,长相暴戾,眸色深邃。他蓄着大把黑色的胡子,脸颊上有疤痕,鼻梁断折,右手缺了两指。他穿着盔甲和皮靴,戴着顶上有两只公牛角的铁头盔。脖颈间和手腕上戴着的都是不列颠的黄金。在如此炎日,盔甲外覆盖的熊皮长袍一定让他闷热难受,但这样一层厚毛皮能够如同任何铁甲般挡住剑的劈砍。他瞪着我。“我记得你,虫子。”他说,“撒克逊叛徒。”
我略一点头。“您好,国王陛下。”
他啐了一口。“你以为,有礼貌,你就会死得痛快吗?”
“我的死跟您没有半分关系,国王陛下。”我说,“但我希望告诉我的孙子们您死亡的故事。”
他大笑,嘲讽地看了一眼五位首领。“你们五个人!我只有一人!亚瑟在哪里?害怕得屎尿横流了吗?”
我向阿尔介绍我们的首领,随后昆格拉斯开始说话,我则为他翻译。依照惯例,他一开始要求阿尔立即投降。我们会仁慈以待,昆格拉斯说。我们要阿尔的性命、他所有的财物、他所有的武器、他所有的女人和他所有的奴隶,但他的士兵可以活着离开,只需要留下他们的右手。
依照惯例,阿尔嘲讽了这样的要求,露出一口变色的烂牙。“亚瑟觉得,”他说,“因为他躲起来,我们就不知道他和他的马都在这儿了吗?告诉他,虫子,我今晚要将他的尸体做枕头。告诉他,他的妻子会成为我的婊子,等我玩腻了,她会成为我奴隶们的玩物。告诉这个小胡子蠢货,”他朝昆格拉斯一指,“等到夜色降临,此处就会以‘不列颠人之墓’为名。告诉他,”他继续道,“我会绞下他的胡须,做成我女儿的玩具。告诉他,我会把他的头骨雕成一只酒杯,将他的内脏喂给我的狗。告诉那魔鬼,”他冲塞格拉莫点了下头,“今日他黑色的灵魂将会去往托尔的恐怖之地,永远像毒蛇一般打转蠕动。而他,”他看向阿格里科拉,“我已经想杀他很久了,在未来的长夜中,这记忆将会使我愉悦。然后告诉那个白痴,”他朝莫里格啐了一口,“我将切掉他的蛋,让他给我倒酒。把这些都告诉他们,虫子。”
“他说不。”我告诉昆格拉斯。
“除了这个,他一定说了更多话吧?”莫里格出现在此的唯一原因就是他的头衔,他卖弄学问,追问道。
“您不会想知道的。”塞格拉莫疲惫地说。
“所有信息都有其意义。”莫里格不满道。
“他们在说什么,虫子?”阿尔直接问我,无视他自己的翻译。
“他们在争,哪个人能有杀死您的荣幸,国王陛下。”我说。
阿尔啐了一口。“告诉梅林,”撒克逊国王看了一眼德鲁伊,“我无意冒犯他。”
“他已经知道了,国王陛下。”我说,“他会说你们的话。”撒克逊人惧怕梅林,到了这时仍不愿与他为敌。那两个撒克逊巫师正发出嘶嘶声诅咒着他,但那是他们的工作,梅林不会感到被冒犯。他也没有对这会面显示出任何兴趣,只是傲慢地盯着远处,不过听见国王的奉承,他朝阿尔微微一笑。
阿尔盯着我看了片刻。最后,他问我:“你是哪个部落的?”
“德莫尼亚,国王陛下。”
“在那之前,蠢货!你的出身!”
“您的部落,陛下,”我说,“阿尔的部落。”
“你的父亲是?”他问。
“我从不认识他,陛下。我还在母亲腹中时,她就被乌瑟俘虏。”
“她的名字是?”
我不得不回忆一两秒。“艾尔塞,国王陛下。”我最终想起了她的名字。
阿尔听后露出微笑。“一个撒克逊好名字!艾尔塞,土地女神,我们所有人的母亲。你的艾尔塞现在如何?”
“我自孩童起,就很久没有见过她了,陛下,但别人告知我她还活着。”
他思考着,盯着我看。莫里格不耐烦地尖叫,要求知道我们说了些什么,但其他所有人都无视了他,他只能安静下来。“这不好,”阿尔最终说道,“一个男人忽视自己的母亲。你叫什么名字?”
“德瓦,国王陛下。”
他朝我的锁子甲啐了一口。“我替你感到丢人,德瓦,因为你忽视了自己的母亲。今天你会为我们作战吗?为你母亲的族人?”
我微笑。“不,国王陛下,不过您的邀请让我深感荣幸。”
“愿你死得痛快,德瓦。但告诉这些人渣,”他冲四位全副武装的首领伸了伸脑袋,“我要吃掉他们的心脏。”他最后一次啐了口唾沫,转身大步走向他的士兵。
“他说了什么?”莫里格问。
“他跟我聊了聊,王子殿下,”我说,“我的母亲。他提醒了我,我的罪过。”上帝保佑,但那一日,我对阿尔很有好感。
我们赢得了战役。
伊格莲会希望我说多一些。她想听伟大英雄的故事,他们确是身处当场,可也有懦弱的时刻,其他人在恐惧中尿了裤子,却依然守住了盾墙。有人未杀一人,只是绝望地防守;有人则让诗人面临新的挑战,只为找到词语去描述他们的事迹。简单来说,那是一场战役。友人亡故,卡文是其中之一;友人受伤,库尔威奇便是如此;也有朋友毫发未伤,就像加拉哈特、崔斯坦和亚瑟。我左肩中了一斧,虽然我的锁子甲挡下了大部分的攻击,但那伤处依然需要几周才能痊愈,直到今日,一道狰狞的红色伤疤在冷天还是会疼痛。
重要的不是这场战役,而是之后发生的事情。但首先,因为亲爱的伊格莲王后坚持要我写下她丈夫的祖父昆格拉斯国王的英雄事迹,我还是简单地讲述一下这个故事吧。
撒克逊人向我们发起攻击。阿尔花了超过一个小时才让他的士兵袭击我们的盾墙,那段时间内巫师冲我们尖叫,战鼓隆隆,撒克逊战士们传递着酒袋,我们许多人都在喝蜂蜜酒,虽然我们也许耗尽了食物,但不列颠的军队似乎永远都不会缺少蜂蜜酒。每场战斗中至少有一半的人烂醉如泥,但除此之外,很少有其他东西能给予战士们直冲向一面已准备完毕的盾墙的勇气,这是作战中最令人恐惧的尝试。我保持清醒,因为我始终如此,但喝酒的冲动很强烈。一些撒克逊人试图刺激我们,让我们进行不合时宜的冲锋,他们靠近我们的防线,不带盾牌和头盔招摇过市,但他们的挑衅收到的仅仅是几支偏离目标的长枪。几支长枪也向我们掷来,但大多数撞上我们的盾,跌落在地,全然无害。两名赤裸的男人被药水或魔法变得嗜血疯狂,向我们袭来,库尔威奇砍翻了第一个,而崔斯坦干死了第二个。我们为这两次胜利欢呼。受麦芽酒的影响,撒克逊人含糊不清地向我们喊着挑衅之语。
阿尔的进攻到来时乱了套。撒克逊人依靠他们的战犬来击破我们的防线,梅林和妮慕也准备好了自己的狗,但我们的不光是狗,它们是母狗,而且大多在发情,这让那些撒克逊野兽彻底疯狂。这些巨大战犬并没有攻击我们,而是直直冲着母狗而去,狺狺声、打斗声、吠叫声、长嚎声响成一片,突然之间到处都是正在交配的狗,还有其他的狗撕咬想要扯下那些更幸运的狗,但没有一只狗咬到一个不列颠人。正准备进行致命冲锋的撒克逊人因其战犬的失败而失去了平衡。他们踟蹰不前,阿尔担心我们会在这时进攻,咆哮着叫他们向前,他们向我们冲来,但是组织已散,不成队形。
交配着的狗被脚步践踏,发出号叫,随后盾墙相撞,发出回响数年的可怕闷声。这是战场之声,号角的声音、男人的咆哮、盾与盾相撞的破碎闷响之后,尖叫声响起,长枪在盾间空隙刺出,战斧疾劈而下。那一日撒克逊人遭受了最多的创伤。盾墙间的狗打乱了精心安排的队列,在他们前排盾墙的空隙间,我们的枪兵闯入其间,后面的队伍随之倾泻入空隙,像是盾牌组成的楔子,更深地插入撒克逊大军。昆格拉斯率领着其中一处楔子,已十分接近阿尔本人。我没有亲眼看见昆格拉斯战斗,吟游诗人在之后颂唱了他的英勇,他也谦虚地告诉我,他们并没有太过夸张。
我在战斗初期就受了伤。我的盾挡开一柄战斧的劈砍,承受了它大部分的力量,但斧刃依旧砍中了我的肩膀,让我左臂麻木,不过这伤并没有妨碍我将长枪刺入持斧人的咽喉。随后,因为那人的重量,我的长枪无法再使用,我拔出了海威贝恩,将她的剑刃冲着呻吟、摇晃、乱撞的人群刺击劈砍。现在,战斗变成了一场推力的较量,正如所有的战役一般,直到一方防线溃散。只是一场汗流浃背、热气蒸腾、肮脏恶劣的角力比赛。
这一场格外艰难,撒克逊人的战线各处都是五人纵深,他们从我们盾墙的侧翼包抄了过来。为了对抗包围,我们只能将盾墙的两端弯折,形成两道短一些的盾墙,面对攻击者,那两队撒克逊侧军一时犹豫了,许是希望中路的人能先将我们击破。随后,一位撒克逊首领来到我这端的防线前,斥骂着他的部下,要求他们进攻。他独身一人冲上前来,用他的盾扫开两柄长枪,冲入我们这短短防线的正中。卡文死于此刻,被这撒克逊首领的剑刺穿。看见这个勇士单枪匹马打破我们的侧面盾墙,他的手下兴奋地大吼,发起了一次疯狂的冲锋。
正在此时,亚瑟冲出了未完成的大厅。我并没有看见那冲锋,但我听见了。吟游诗人说他的马蹄让世界颤抖,的确地面似乎微震,又或者那只是这群巨大野兽马蹄上钉着的铁片发出的声响。大马们冲击了撒克逊战线暴露在外的末尾,这场战役事实上就在那可怕的冲击中结束了。阿尔以为他的部下能用狗击破我们,他的后军能用盾和长枪抵挡我们的骑兵,因为他很清楚地知道,没有马能向着一队防卫周全的长枪队列冲锋,我不怀疑他已经听说了高菲迪特的枪兵在勒格溪谷是如何将亚瑟困在河湾,但暴露在外的撒克逊侧翼在冲锋中已失去秩序,而亚瑟完美地计算了他的介入时机。他没有等他的骑兵集合,只是冲出阴影,大叫让他的人跟随,让勒姆芮猛地冲入了撒克逊防线的末端。
我正冲着一个大胡子、没牙齿的撒克逊人吐着唾沫,在亚瑟出击时,他正在我们两面盾墙的边缘咒骂。亚瑟的白色披风向后飞扬,他的白色羽饰高高耸立,闪亮的盾牌撞倒了撒克逊首领的旗帜,那上面是用血绘成的公牛头骨,他的长枪刺向正前。他抛弃了刺入一名撒克逊人腹中的长枪,抽出埃克斯卡利伯,左右挥舞,深入敌军。亚格拉宾随后赶来,他的马驱散了惊恐的撒克逊人,之后,兰瓦和其他人手持剑与长枪,冲进了溃败的敌军战线。
阿尔的军队如同榔头下的鸡蛋般破碎。他们就只是逃跑。我怀疑这场战斗只花了十多分钟,从狗开始,以马结束。不过,我们的骑兵倒是花了一个多小时对败军赶尽杀绝。我们的轻骑兵大叫着飞驰过荒原,手持长枪追赶着逃跑的敌人。亚瑟的重骑在四散的人们中驰骋,不断砍杀,枪兵跑在其后,贪婪掠夺着每一件战利品。
撒克逊人像鹿一般逃窜。他们在急切的逃跑中丢弃披肩、盔甲和武器。阿尔曾试图收拢他们,发现无望后,便抛下他的熊皮斗篷,和他的士兵们一同跑了。他堪堪在我们的轻骑兵追上他之前一刻,逃入了树林。
我留在伤员与死者之中。受伤的狗痛苦地号叫。库尔威奇的一条大腿流着血,蹒跚而行,但他会活下来的,于是我无视了他,蹲在卡文身旁。我以前从未见他流泪,可他的伤太重了,撒克逊首领的剑直直刺透了他的腹部。我握住他的手,擦去他的眼泪,告诉他,他的反击已杀死他的敌人。那是否属实,我不知道也不在乎,我只希望卡文相信,所以我向他保证,他会持着画有五角星的盾牌走过宝剑之桥。“你会成为我们中第一个到达彼世的人,”我对他说,“替我们留块地儿。”
“我会的,阁下。”
“我们会去找你的。”
他咬紧牙关,弓起背,试图忍住一声尖叫,我将右手放上他的颈侧,用我的脸颊贴上他的脸。我在流泪。“告诉彼世的人,”我在他的耳边说,“德瓦·卡丹向你致敬,你是一名勇士。”
“圣锅,”他说,“我应该……”
“不,”我打断他,“不。”然后,他发出一阵轻哼,死去了。
我坐在他的尸体旁,前后摇晃,因肩膀的伤痛,也因心中的哀痛。伊撒站在我身侧,不知该说什么,于是沉默不语。“他一直想死在故乡,”我说,“回爱尔兰。”我本以为这场战争后他就能实现心愿,并带上许多的荣耀与财富。
“阁下。”伊撒对我说。
我以为他想安慰我,但我不想要安慰。勇士之死值得眼泪。我无视伊撒,抱着卡文的尸体,让他的灵魂开始最后的旅程——去往横亘于库堑之穴的宝剑之桥。
“阁下。”伊撒再次呼唤,他不同寻常的声音让我抬起头。
我见他正手指向东面的伦敦,但当我转向那方向时,我没有看见任何东西,泪水让我的视线模糊。我愤怒地用衣袖抹去它们。
随后,我看见另一支军队来到了这个战场。另一支裹着毛皮的军队,聚集在头骨旗帜和牛角号之下。另一支带着狗和战斧的军队。另一支撒克逊部落。
策尔迪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