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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就在那儿,在绿色密林中的一间小小的黑暗大厅中,我见到了伊索尔德。

  娇小,深色皮肤,羞涩而脆弱,那是我记忆中的伊索尔德。其实比一个孩子大不了多少,但她因为与马克的婚姻而被迫步入了女人的阶段,对我来说,她看起来就是个害羞、瘦小的女孩,将近成年。她深色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崔斯坦,直到他坚持要她向我们打招呼。她向亚瑟鞠躬行礼。“您不用向我鞠躬,”亚瑟扶起她,“您是位王后。”他单膝跪下,吻了吻她的小手。

  她的声音很轻,仿佛阴影的低语。为了让自己看上去年长些,她将黑色的长发盘在头顶,身上挂满珠宝,虽然她佩戴珠宝的样子有点笨拙,让我想起莫温娜穿妈妈衣服时的样子。她惊恐地盯着我们。我想,伊索尔德比崔斯坦更早意识到,这队全副武装突然出现的士兵并不是作为朋友前来,而是她的审判者。

  库尔威奇提供了这对恋人的容身之处。这座厅是由木材和黑麦草建造而成,但很坚固,曾属于一名支持凯杜伊叛乱而丢了脑袋的首领。这住所有三间小屋和一座仓库,其外环绕着一圈栅栏,矗立在一片林中空地上,海风吹不走它的屋顶。在六名王室护卫与一大堆偷窃而来的财宝的陪伴下,崔斯坦和伊索尔德一定以为他们的爱情能成为一首伟大的歌谣。

  亚瑟将他们的歌谣粉碎。“财宝必须还给您的父亲。”他那晚对崔斯坦说。

  “给他吧!”崔斯坦表态,“我带上这些只是为了不必求您赈济,殿下。”

  “只要您身处这片土地,王子殿下,”亚瑟沉重地说,“您就是我们的客人。”

  “那我能待多久,殿下?”崔斯坦问。

  亚瑟皱眉,看向房间黑暗中的屋椽。“下雨了吗?好久都没有下雨了。”

  崔斯坦重复了他的问题,而亚瑟再次拒绝回答。伊索尔德伸手握住她的王子的手,而崔斯坦则向亚瑟提起了勒格溪谷。“其他人都不来助您时,殿下,我来了。”崔斯坦说。

  “的确,王子殿下。”亚瑟承认。

  “而当您与欧文战斗时,我就在您身边。”

  “是的。”亚瑟说。

  “我还带着我绘着雄鹰的盾赶去了伦敦。”

  “没错,王子殿下,在那里你们英勇作战。”

  “我也许下了您的圆桌誓言。”崔斯坦说。现在没人称呼它为不列颠兄弟会了。

  “是的,殿下。”亚瑟语气沉重。

  “所以,殿下,”崔斯坦请求,“我难道不值得您伸出援手吗?”

  “王子殿下,”亚瑟说,“这些我都记得。”这是一个推脱的答复,但却是崔斯坦当晚得到的唯一答复。

  我们让那对恋人留在大厅中,在小仓库中用稻草搭床。晚上雨就停了,翌日清晨温暖美丽。我醒过来时崔斯坦和伊索尔德已经离开了大厅。“如果他们还有脑子,”库尔威奇朝我低吼,“他们就该跑得越远越好。”

  “他们会吗?”

  “他们没这脑子,德瓦,他们是恋人。他们觉得整个世界就是为了他们而存在。”库尔威奇如今走路有些跛,是对阿尔一战受伤的后遗症。“他们去了海边,”他告诉我,“去向玛纳怀登祈祷。”

  库尔威奇和我跟随那对恋人,离开林地,爬上临风的山丘,尽头是一处陡峭的悬崖,海鸟在其上盘旋,大海朝石壁击打拍出白色的浪花。库尔威奇和我站在崖顶,俯瞰下方的小海湾,崔斯坦和伊索尔德正在那儿的沙滩上行走。前一晚,见到这位胆小的王后,我并不真正理解崔斯坦为何会疯狂地坠入爱河,但在那个起风的早晨,我明白了。

  她突然间从崔斯坦身边跑到前面,蹦蹦跳跳,转着圈子,放声大笑,她的恋人慢慢地跟在她身后。她穿着一条宽松的白裙,黑发不再盘起,在咸咸的海风中自由地飞舞。她看上去像是一个精灵,像是罗马人来到不列颠前,在水边舞蹈的小仙女。随后,也许是在逗崔斯坦,或是想要让她的祈愿能离海神玛纳怀登更接近,她一头冲进翻涌的巨浪中。她猛地扎入水波中,完全消失,而崔斯坦只能心急如焚地站在沙滩上,看着大海起伏的白色浪花。接着,就像溪水中的水獭般优雅,她露出脑袋。她挥舞手臂,游了一会儿,蹚着水回到沙滩,湿透的白裙紧贴在她瘦弱的身体上。我不小心看见了她小小高耸的胸部和瘦长纤细的双腿,接着崔斯坦便用自己的黑色大斗篷裹住了她,遮住了我们的视线,在那里,大海之旁,他紧拥着她,脸颊贴在她被海水浸湿的头发上。库尔威奇和我离开,让那对恋人单独待在从传说中的里昂尼斯吹来的海风中。

  “他不能把他们送回去。”库尔威奇低声说道。

  “他不能。”我同意道。我们盯着涌动着的无垠大海。

  “那为什么亚瑟不打消他们的疑虑?”库尔威奇愤怒地问。

  “我不知道。”

  “我应该把他们送去布罗塞利昂。”库尔威奇道。海风吹起他的披风,我们朝着西边,绕着海湾上方的山丘走着。我们的道路通向一处高地,在那里我们可以俯瞰一个天然的巨大港湾,大海漫向一条河谷,形成了一个宽敞、不受海浪侵袭的海水湖。“哈尔克姆。”库尔威奇说出那港口的名字,“烟是制盐所飘出来的。”他指向湖对岸冒出的一缕灰烟。

  “一定有水手能带他们去布罗塞利昂。”我说。那港湾起码有十多艘船。

  “崔斯坦不肯走。”库尔威奇沮丧地告诉我,“我向他提议过,但他相信亚瑟是他的朋友。他信任亚瑟。他迫不及待想成为国王,他说到时候整个康沃尔的兵力都会听从亚瑟的调遣。”

  “他为什么不杀死他的父亲?”我语带苦涩。

  “与我们不杀死那个小混蛋莫德雷德一样的原因。”库尔威奇说,“杀死一位国王不是件小事。”

  那晚我们再次在大厅中用晚餐,崔斯坦又一次追问亚瑟,他和伊索尔德能在德莫尼亚待多久,亚瑟则又一次回避了这个问题。“明天,王子殿下,”他答应崔斯坦,“明天我们就决定。”

  然而,第二日早晨,两艘黑色的船驶入哈尔克姆的海水湖,高耸的桅杆悬挂着破烂的帆,船头雕刻着鹰头。两艘船的甲板上挤满了人,逼近的海岸挡住吹动船帆的风,人们放下浆,将黑色长船划向岸边。长枪炸成一捆捆插在船尾,舵手用力转过着手中巨大的舵桨。每个鹰头船首上都绑着绿色的树枝,示意为和平而来。

  我不知道乘坐两艘船前来的是谁,但我能猜到。来自康沃尔的马克国王。

  马克国王是一个身躯庞大的男人,让我想起年老时的乌瑟。他胖到无法靠自己爬上哈尔克姆的山丘,需要四名士兵用配着两根结实长杆的椅子抬他上来。另有四十名枪兵陪伴他们的国王而来,走在众人前方的是他的国王勇士赛兰。笨重的椅子摇晃上山,又下到林中空地,崔斯坦和伊索尔德一度相信那里是他们的避难所。

  伊索尔德看见他们时尖叫起来,随后,在慌乱中,她绝望地逃离她的丈夫,但栅栏只有一处入口,马克的巨大椅子挡住了它,于是她跑进大厅,她的爱人也被困在了那里。大厅的门口由库尔威奇的人把守,他们拒绝让赛兰或是任何马克的人进入屋子。我们能听见伊索尔德的哭泣,崔斯坦的叫喊和亚瑟的请求。马克国王命令将椅子放在正对大厅门口的地方,他坐在那里等待,直到亚瑟脸色苍白、身体僵硬地出现;并跪在他面前。

  康沃尔的国王下巴肥厚,皮肤下破裂的血管让脸上布满斑点。他的灰白胡子很稀少,粗壮的喉咙间发出急促呼吸的刺耳声音,小眼睛中渗出黄液。他挥手示意亚瑟站起身,挣扎着从椅子中站起,迈着粗大颤抖的腿跟随亚瑟进入最大的小屋中。那是个温暖的日子,但马克的巨大身体还是裹着海豹皮斗篷,就好像他觉得天气寒冷。他扶着亚瑟的手臂,以此助自己走入小屋,屋中放着两张椅子。

  库尔威奇露出厌恶表情,站在大厅门口,手握拔出的长剑。我站在他身边,我们身后,黑发的伊索尔德正低声啜泣。

  亚瑟在小屋中待了整整一个小时,随后走出来,看着库尔威奇和我。他看上去很疲累,走过我们身侧,进入大厅。我们没有听见他说了什么,但听见了伊索尔德的尖叫。

  库尔威奇盯着康沃尔的枪兵,希望他们中能有人挑战自己,但无人动作。国王勇士赛兰一动不动地站在门旁,手持长枪和他的巨剑。

  伊索尔德又一次尖叫,亚瑟突然走出来,走到阳光下,拉了拉我的手臂。“过来,德瓦。”

  “我呢?”库尔威奇不服地问。

  “看守他们,库尔威奇。”亚瑟说,“不许任何人进入大厅。”他向外走去,而我与他一起。

  我们从大厅爬上山丘时,他一言不发;我们沿山道行走时,他一言不发;直到我们走到悬崖的高处,他依旧一言不发。我们下方的海岬突入海中,海水高高涌起,冲击破碎,水花被狂风吹向东面。阳光晒在我们身上,但海面上有一大团乌云,亚瑟凝视着阴沉的雨水落在空虚的波浪间。风扯开他白色的披风。“你知道埃克斯卡利伯的传说吗?”他突然问我。

  比他还清楚,我心想,但我没有说这把剑是不列颠珍宝之一。“我知道,殿下。”我说,好奇为何他会在此时此刻问我这个问题,“梅林在爱尔兰的一场梦赛中赢来的,他在巨石阵将它给了您。”

  “他告诉我,若我急需帮助,只要拔出剑,插入土中,戈万南便会由彼世前来助我。是那样吗?”

  “是的,殿下。”

  “那样的话,戈万南!”他冲海风大吼,拔出那把伟大的剑,“现身吧!”随着这一声命令,他猛地将剑插入草皮。

  一只海鸥在风中鸣叫,海水退向深处,吸着石头,海风猛吹着我们的披风,但没有神灵现身。“诸神在上,”亚瑟最终开口,凝视着剑刃,“但我真的很想杀了那个肥胖的怪物。”

  “为什么不杀呢?”我刻薄地问。

  他片刻无语,我看见泪水流下他凹陷的脸颊。“我给与他们死亡,德瓦。”他说,“快速,没有痛苦。”他拍打自己的脸颊,突然间暴怒,踢了一脚剑。“诸神!”他冲轻轻抖动的剑刃啐了一口,“什么诸神?”

  我从草皮中拔出埃克斯卡利伯,擦去剑尖的泥土。他拒绝拿回剑,于是我小心翼翼地将它放在一块灰岩上。“他们会怎么样,殿下?”我问。

  他坐在另一块石头上。沉默了一会儿,并没有马上回答我,只是凝望远处海面上的雨,泪水从脸颊滑下。“我一直根据誓约活着,德瓦。”他终于开口说道,“我不知道其他的活法。我厌恶誓言,所有人都应该如此,誓言绑住我们,夺去我们的自由,谁不希望能自由自在?但如果我们抛弃誓言,我们便抛弃了指引。我们会陷入混乱。我们会堕落。我们会变成野兽。”他突然住口,只是哭泣。

  我盯着起伏的灰色海面。我想知道,这些海浪源于何处,又止于何处?“假设,”我问,“某个誓言是个错误呢?”

  “错误?”他瞥了我一眼,又看向大海。“有时,”他冷冷地说,“我们无法遵守誓言。我没能拯救班的王国,天知道我真的努力了,但还是没办到。所以我打破了那个誓言,我会为此付出代价,但我不是主动想打破它的。我还没有杀死阿尔,那是必须遵守的誓言,但我也还没有违誓,只是延迟完成。我曾发誓要从丢尔纳赫手中夺回汉尼斯-维恩,我会做到的。也许那誓言是一个错误,但我会遵守它。所以这就是你的答案——就算一个誓言是错误的,那你依旧得遵守,因为你发过誓。”他抹干脸颊。“所以,是,我有一天会发兵攻打丢尔纳赫。”

  “您从未向马克立誓效忠。”我愤怒地说。

  “没有,”他同意道,“但崔斯坦有,伊索尔德有。”

  “他们的誓言关我们什么事?”我问。

  他凝视着他的剑。灰色的剑刃上缠绕复杂的螺纹图案,长舌龙头映照着远处盖顶乌云。“一把剑和一块石头。”他轻声说,也许想到了莫德雷德将成为国王那天。他猛地站起,转身背对剑,盯着陆地方向的绿色山丘。“假设,”他对我说,“有两个誓言相互冲突。假设我既发誓为你而战,又发誓为你的敌人而战,我该遵守哪个誓言?”

  “第一个许下的。”我同他一样知晓律法。

  “如果它们是同时许下的?”

  “那就交给国王来裁定。”

  “为什么是国王?”他考问我,仿佛我是一名新兵,他正在教授我德莫尼亚的法律。

  “因为你发誓效忠国王。”我负责任地说,“这誓言高于一切其他誓言,你要对他负责。”

  “所以,国王,”他用强有力的语气说,“是我们誓言的保管者,如果没有国王,就只有一堆互相矛盾的誓言。没有国王,就会导致混乱。所有誓言都指向国王,德瓦,我们所有的职责都终结于国王,所有的法律都由国王掌管。如果我们否定我们的国王,我们便是在否定秩序。我们能与其他国王交战,甚至杀死他们,但只因他们威胁到了我们的国王和他良好的秩序。国王,德瓦,就是国家,我们从属于国王。不论你或我做什么,都必须支持国王。”

  我知道他不是在说崔斯坦和马克。他想到了莫德雷德,于是我大着胆子说出了这么多年来压在德莫尼亚人心中那沉重的不可说出口的想法。“有些人,殿下,”我说,“认为您应该成为国王。”

  “不!”他冲风中大喊出这个字。“不。”他用稍低的声音重复了一遍,看向我。

  我低头看着石上剑。“为何不?”

  “因为我向乌瑟立过誓。”

  “莫德雷德,”我说,“不适合成为王。您也明白,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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