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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

“市长先生,有位先生和一个……一个小男孩要见您,”黛维利尔的声音从通话管里传来,“那位先生让我转告您说,是拉斯克尔先生派他来的,是关于……研发部‘管道施工’的事情。”说到那显而易见的暗语时,她的嗓音紧张地颤抖了一下。
“让他们进来。”鲁德革特认出寄生手族的暗号,立刻说道。
他在椅子里坐立不安,身子不停地从一边挪到另一边。“辩证室”沉重的大门徐徐打开,一个肌肉发达的年轻男人带着显而易见的痛苦神情跌跌撞撞地走进来,手里牵着个一脸惊恐的小男孩。那男孩穿着破衣烂衫,仿佛刚刚还在街头行乞,一条胳膊上有一大块地方高高肿起,裹着脏兮兮的绷带。那个年轻壮汉的衣装质量上乘,样式却很古怪。他可笑地穿了一条宽松肥大的裤子,很像虫首女性常穿的式样。尽管他体格健壮,那条裤子还是让他看起来十分阴柔。
鲁德革特盯着年轻男人,眼神疲倦而愤怒。
“坐吧。”他简单地吩咐,然后对着这两名古怪的访客挥了挥一叠报告,话语挟着怒火倾泻而出,“一具身份不明的无头尸体,用皮带捆在一具无头狗尸上,两者身上都有死去的寄生手。另一组寄生手宿主,背靠背地绑在一起,两者的心智均已被吸干。一个——”他低头瞥了一眼国民卫队的报告,“——蛙人,身上有大量的穿刺伤,伤口极深,另一个是年轻的人类女性。我们设法将寄生手从宿主身上移下——这样做会杀死宿主,真真正正生物学意义上的死亡,不是被寄生手寄生以后那种荒唐的活死人状态——我们为两只寄生手提供了新的宿主,将它们同两条狗一起关在笼子里,但它们一动不动。正如我们所猜想的一样。当宿主的意识被吸干时,寄生手的意识也随之被吸干。”
他往后靠向椅背,看着两个魂不守舍的来访者。
“那么……”他沉默片刻,然后慢慢开口,“我是本瑟姆·鲁德革特。现在请你们报上名来,然后向我禀明蒙特约翰·拉斯克尔此刻人在何处,以及究竟发生了什么。”
在一间位于巨钉塔顶部的会议室里,“烟枪”伊莱扎·法谢尔打量着坐在桌子对面的仙人掌族。他的个头比她高上许多,壮硕的双肩高高隆起,架着硕大的脑袋,就像没有脖子一样。他的胳膊搁在桌面上,纹丝不动,庞大、沉重又厚实,像横生的大树枝。他的皮肤坑坑洼洼,像仙人掌那样布满无数伤口与裂纹结疤后生成的厚厚瘤结。
这名仙人掌族选择性地修剪了身上的毛刺。双臂与双腿的内侧、手掌——任何皮肤可能相互摩擦或受到挤压的地方,毛刺都被拔除干净。颈侧一朵红花从春天顽强地开到现在,双肩及胸口挤满新生的茎节。
他静静地等待“烟枪”伊莱扎·法谢尔开口。
“就我们了解的情况来看,”她斟字酌句地说道,“昨晚你们进行的地面巡逻并没有什么收获。不过我必须承认,我方也是如此。但有一点,虽然尚待证实,依然值得我们关注——我们的一小支……空中部队似乎与餍蛾有过接触。”她飞快地翻了翻面前的报告。“看来形势逐渐清晰,”她大胆地说道,“光在城市地面进行搜索是不会有结果的。
“根据我们讨论过的诸多原因,尤其是我们两方工作方式上的差异,我们相信,简单地合并双方的巡逻力量并不会带来特别的成效。不过,我们两方协调力量、互相配合,这一点无疑还是很有必要的。因此我方决定,在合作完成此项任务期间,你们组织将享有更进一步的司法管辖豁免权,基于同样的理由,我们还准备授予你们临时的许可,特许你们不受针对非官方航空器的严格法令限制。”
她清了清嗓子。我们这是孤注一掷了,她想,不过话说回来,我敢打赌你们也是如此。
“我们准备借给你们两艘飞艇,在与我方商定合适的路线与时间后,你们可以随意使用。希望你们能够帮我们分担部分的空中搜索工作。我方的条件与之前商定的一样:所有计划必须经过事先讨论,双方达成共识后方可施行。此外,所有针对猎捕方法的研究成果,必须与对方共享。
“就是这些……”她往后靠向椅背,将一份协议书拍到桌子对面。“你有权代表莫特利做这样的决定吗?如果有的话……你怎么说?”
当艾萨克、德姮和雅格里克精疲力尽地推开铁路旁小木屋的门,一头扎进温暖昏暗的屋内时,一眼便看见莱缪尔·皮金正等着他们,他们并没有感到太多意外。
艾萨克沉下脸,一副没好气的样子,但皮金没有半点道歉的意思。
“艾萨克,我早告诉过你的,”他说,“你不记得了吗?情况不妙,我就拔腿走人。不过我很高兴看到你没事。我们之间的协议仍然有效。如果你仍然坚持要追捕那些混蛋玩意儿,你这个人、这条命就都抵在我这里,而在我们最后结算之前,我会一直帮你。”
德姮气哼哼地瞪了皮金好一会儿,但她没有被怒火冲昏头脑。想到将要进行的计划,她又是紧张又是兴奋。她飞快地朝艾萨克瞥了一眼,然后皱着眉头对皮金开口了。
“你能把我们弄进大温房吗?”她问。
她简洁地将他走后发生的事情告诉了他,告诉他机械议会对餍蛾的催眠攻势免疫,告诉他议会是如何趁蛾子不备旋转起重机,砸下装着数吨垃圾的大木箱,毫不留情地将那长翅膀的怪物埋葬。莱缪尔听得如痴如醉、啧啧称奇。她还告诉他机械议会确定那些蛾子的巢穴在河衣区,就藏在大温房里头。
最后她把暂时商定的计划告诉了他。
“今天我们必须想办法打造好头盔,”她说,“明天……我们就去大温房。”
皮金眯起眼睛,开始在地板上的积尘间画起图来。
“这是大温房,”他一边画一边解释,“基本上只有五条路线可以进到里面去。一条路线需要用钱打点,另外两条路线基本上是免不了要动刀子的。跟仙人掌族动刀子可不是个好主意,而用钱打点又很冒险。那些仙人掌族总是不厌其烦地强调他们的独立,但大温房的存在不过是倚赖鲁德革特的默许。”艾萨克点点头,朝雅格里克看了一眼。“换句话说,这条路线上布满了政府的眼线。敌暗我明,风险太大。”德姮和艾萨克走到他旁边俯下身来,看着他的路线图渐渐成形。“所以我们还是专心琢磨最后这两条路线,看看能不能行。”
讨论了一个小时后,艾萨克再也扛不住了。他听着同伴的发言,脑袋开始不自觉地往下耷拉,细细的口水流到衣领上。他的困意弥漫开来,感染了德姮和莱缪尔。大家都迅速地沉入梦乡。
他们睡得并不舒服,天气炎热,小屋里十分憋闷,他们辗转反侧,汗流浃背。艾萨克是睡得最不安稳的一个,在闷热的空气中不住呜咽呻吟。近午时分,莱缪尔醒了,把其他人一一叫起来。艾萨克醒来时,嘴里喃喃念着琳的名字。他心力交瘁、痛苦不堪,睡得又不好,整个人都迷迷糊糊的,完全忘了要对莱缪尔生气——他甚至一时没想起来莱缪尔也在这里。
“我准备出去找些帮手,”莱缪尔说,“艾萨克,你最好开始准备迪跟我说到的那些头盔。我估摸着我们最少需要七顶。”
“七顶?”艾萨克咕咕哝哝地说,“你要找谁啊?你要去哪儿?”
“我以前告诉过你的,在做有风险的事情之前,我喜欢准备一些保护措施,那会让我比较安心,”莱缪尔说着,冷冷地微笑一下,“我放出风声,说有个保镖的工作需要招人,我估计现在已经有一些应征者。我准备去面试一下。我向你保证,到今晚之前,我就能给你带回来一个金属魔法师。我听说其中一个应征者就是,要是跟那人没谈成,遗翠园还有个会这个的家伙欠我的人情。我会在……唔……晚上七点的时候在垃圾场外边跟你们碰头。”
他走了。德姮挪到身心俱疲、痛苦不堪的艾萨克旁边,伸出胳膊搂着他。他在她的臂弯中哭得像个孩子,方才做的那个关于琳的噩梦仍在他脑海中萦绕。
这个噩梦并非由餍蛾的邪恶力量催生,而是诞生于他内心深处的诚挚悲痛。
国民卫队机务人员正忙着将经过打磨抛光的巨大金属镜装到飞艇吊索的后方。
他们不可能改装飞艇的轮机舱或改变驾驶舱的布局,只能用厚厚的黑帘子将飞艇的前窗遮起来。驾驶员将在看不见外面的情况下掌舵,由瞭望员高声指示航向。担当瞭望员的士兵将驻守在空桥中央,透过已经调好角度的镜子,从位于大型推进器上方的后窗看出去,虽然看到的景象左右相反,但好歹能清楚地观察飞艇前方的天空。
莫特利亲手挑选的船员由“烟枪”伊莱扎·法谢尔本人领到巨钉塔的顶层。
“我想,”她对莫特利手下的一名船长说道,那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类改造人,左臂被替换成一条野性难驯的巨蛇,他不得不时时努力压制住那野兽,“你应该知道如何驾驶飞艇。”船长点点头。在新克洛布桑,非官方人员拥有这项技能是违法的,但“烟枪”法谢尔并没有说什么。“你将驾驶‘拜恩光荣号’,你们的另一位船长将驾驶‘艾万克号’。我已经预先通知过我们的人了。驾驶的时候当心些,按既定航路秩序飞行。我们建议你们今天下午就出发。虽然目标不太可能在天黑前出现,但你们先熟悉一下我们的飞艇也是好的。”
船长没有回答。在他周围,他的手下正忙着检查装备,调整头盔上镜子的角度。他们脸色冷峻、表情严肃,显得比“烟枪”法谢尔留在楼下训练室里练习透过镜子朝身后瞄准开火的国民卫队士兵镇定许多。毕竟,在餍蛾逃走之前,最后跟它们打交道的是莫特利的人。
她看见有几个莫特利的人跟她手下的一名军官一样,身上配着火焰喷射器。箱型背包内装有压缩燃油,燃油通过装有点火装置的喷嘴后会爆燃,变成炽热的火柱喷射而出。而且那些火焰喷射器也同她手下使用的一样经过改良,可以直接从背包里向后喷洒燃烧的火油。
“烟枪”法谢尔又偷偷朝几个特别引人注目的莫特利下属瞄了一眼。他们都是改造人,全身上下到处都是金属,根本看不出还保有多少原来的血肉组织,至少给人的第一印象是一点都没留下,全部被替换掉了。他们的金属身体经过极其精心的设计与打造,完美复制了人体的肌肉组织。
这些改造人第一眼看上去完全看不出任何属于人类的特征。他们的头部看上去就像完全由钢铁铸就,甚至连整张脸都罩在冰冷无情的金属面罩之下。面罩上仔细地打造出了线条冷硬的粗眉、直挺削瘦的鼻子、紧抿的嘴唇,眼珠的部位嵌着石头或不透明玻璃,颧骨处折射出阴森的寒光,就像抛光的白镴。显然,在设计这些金属面罩时,美观因素得到了十分的重视。
“烟枪”法谢尔之所以确定他们是改造人而不是精心设计的机器人,是因为她看到了其中一人的后脑勺——那里有一张平淡无奇的人类面孔,与那张令人赞叹不已的金属面孔形成鲜明对比。
那是这些改造人身上唯一留存的生物特征。在那张固定不动的金属面孔边缘,伸出两面镜子,如同两绺向后飘拂的头发,举在改造人那双人类肉眼的前方。
这些改造人的金属身体与人类面孔呈一百八十度角,双腿、胸口以及装有火枪的手臂朝着同一个方向,加上那张金属面孔,打造出身体正面的假象。这些改造人时刻注意将装着金属面孔的那一面朝前,与其他未经此种改造的同伴保持一致。他们沿着走廊走进升降梯,金属四肢行动协调,像模像样地模仿着血肉之躯。“烟枪”法谢尔故意落后几步,仔细观察他们朝向后方的人类面孔,他们紧盯着悬挂在视线前方的镜子,眼珠来回转动,目光机敏,嘴唇因为专注而紧抿。
她还看到其他一些为着同样目的而打造的改造人,只不过他们接受的改造术更为简单,也省钱许多——脑袋扭转了一百八十度,脸朝后,身体朝前,那根扭曲的脖子让人看着就痛。他们的眼睛同样盯着头盔上的镜子,身体行动自如,不管是走路、操作武器还是穿戴盔甲,动作间完全没有生硬凝滞之处。与那些改造得更为彻底、如同机器人一般的同伴相比,他们的动作更为轻巧自然,但在那颗诡异反转的头颅衬托下,也更让人感到莫名的不适。
“烟枪”法谢尔意识到,她所看到的,是数月乃至更长时间训练的结果。这些改造人在训练期间肯定是一天二十四小时不间断地戴着镜子头盔,直到养成时刻通过镜子视物的习惯。再加上扭转身体的改造术,她想,那显然是莫特利的一个关键策略。这些士兵肯定是为圈养餍蛾而专门设计打造的。“烟枪”法谢尔简直不敢相信莫特利的手笔竟如此之大,可见其实力有多么雄厚。怪不得在处理餍蛾这件事情上,身为政府嫡系的国民卫队与莫特利的人比起来反而显出几分业余,她自怨自艾地想道。
看来拉他们入伙是非常正确的选择,深思过后,她默默地得出这个结论。
日头渐渐西斜,新克洛布桑上方的空气也慢慢变得浓稠起来。光线黏腻发黄,如同倾翻的玉米油一般。
飞艇穿过油脂般的余晖,以一种半随机的古怪移动方式在城市上空来回打转。
艾萨克与德姮站在格利斯湾的街上,街旁就是围着垃圾场的铁丝网。德姮提着一个袋子,艾萨克也提了两个。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让他们十分没有安全感。他们已经不习惯白天的城市,已经忘了要如何在这样的环境中生活。
他们尽可能地不引人注目,拼命无视寥寥无几的来往路人。
“妈的,雅格为什么突然要离开?”艾萨克气哼哼地低声说道。德姮耸了耸肩。
“他好像一下子变得静不下来了。”她说。她停下来想了想,然后慢慢地接着说下去,“我知道时机不对,”她说,“但我觉得他这样……还挺让我感动的。大多数时候,他都是那么的……就像不存在一样,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我知道你私下里跟他聊过不少,你了解……真正的雅格里克……但在我认识他以来的大多数时候,他就像个鹰人幽灵。”话音刚落,她立刻严厉地纠正自己:“不,都不能管他叫鹰人,对吧?这就是问题所在。他更像一个人类,一个人类幽灵。但现在……哎,他似乎越来越有血有肉了。我可以开始感觉得到他想要做某件事情,或者是不想做某件事情。”
艾萨克慢慢地点点头。
“我明白你的意思,”他说,“他身上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这点毫无疑问。我让他别离开,但他完全不听我的。他显然变得越来越……有自己的主意了……也不知道这是不是件好事。”
德姮用探究的目光凝视了艾萨克一阵子。
她慢慢地开口。
“你肯定无时无刻不在想着琳。”她说。
艾萨克移开目光。一时间他什么也没说。过了一会儿,他飞快地点了下头。
“时时刻刻都在想。”他费力地吐出这几个字,脸色突变,令人望而心碎的巨大悲伤倾泻而出。“时时刻刻。我没办法……我没时间哀悼。现在还不行。”
离他们不远的地方,街道拐了个弯,分成几条挨得很近的小巷子。在其中一条隐秘的死胡同里,突然传出金属撞击的声音。艾萨克和德姮立刻紧张起来,向后缩去,身子紧紧贴住铁丝网。
随着一声低语,莱缪尔从巷子的拐角处悄悄探出头来。
他看到艾萨克和德姮,得意扬扬地咧嘴一笑,伸出双手做了个往前推的动作,示意他们进到垃圾场里面去。艾萨克和德姮转过身,找到铁丝网上的裂口,确定四周无人留意他们之后,便钻了过去。
他们飞快前行,绕过一堵堵垃圾墙,离街道越来越远,最后在一处从城市方向看过来完全看不到的空地停住脚步,蹲下身来。没过两分钟,莱缪尔一路小跑着跟了过来。
“下午好啊,各位。”他又得意扬扬地咧嘴一笑。
“你是怎么过来的?”艾萨克问。
莱缪尔窃笑一声:“走下水道啊。不能让人看见呀。有了那些同伴,下水道走起来也没那么危险。”他看着艾萨克和德姮,脸上的笑容渐渐收敛。“雅格里克呢?”他问道。
“他说他得去什么地方。我们叫他别去,但他根本不听。他说明天下午六点会到这里来找我们。”
莱缪尔骂了一句脏话。
“你们为什么不拦着他?要是他被抓走了怎么办?”
“妈的,莱姆,看在圣嘉罢的分上,你想要我怎么做?”艾萨克怒气冲冲地说,“我一屁股坐在他身上不让他动吗?说不定是他妈什么宗教信仰上的事情,某种塞梅克的神秘习俗。说不定他觉得自己快死了,必须同他的祖先啊什么的告个别。我告诉他别去了,他就是不听,我有什么办法。”
“好吧好吧,随便了。”莱缪尔不高兴地咕哝道。他转头往身后看了看。艾萨克随着他的目光看去,看见一小队人影正朝这边走来。“这就是我雇来的保镖。酬金我先垫着,艾萨克,别忘了,你又欠我一笔。”
莱缪尔一共雇来了三个人。任谁都能一眼看出他们是极其老练的冒险者,足迹遍布拉贾莫、塞梅克、费利德乃至整个巴斯-拉格世界。这些冒险者凶猛强悍、无法无天,没有半点忠诚道德可言,靠着机警的头脑、偷盗及杀戮为生,只要有钱可赚,不管是谁雇他们去做什么,他们都踊跃前往。他们自有一套生存法则和行事规范。
这样的冒险者中,的确也有一些人留下了可圈可点的事迹:科学研究、地理发现、地图绘制等等,但绝大多数都是些偷坟掘墓的人渣,最后落得个横死异乡的凄惨结局,但他们无可否认的大胆和偶尔为之的闪光事迹经过传说与故事的渲染,变成一种精神象征,在那些向往冒险的年轻心灵中牢牢扎根。
艾萨克与德姮冷淡地看着眼前这几个冒险者。
“这几位是,”莱缪尔一一指向三人,“沙得拉、潘吉芬奇斯和丹瑟尔。”
三人看向艾萨克和德姮,神情狂狷,眼风如刀。
沙得拉和丹瑟尔都是人类,潘吉芬奇斯则是蛙人。沙得拉显然是这支冒险者小队的主心骨,他高大强壮,身上穿着材质混杂的护甲,皮革与金属片以铆钉相连,双肩与胸前背后箍着铸铁条,上头溅满了下水道里的泥浆污物。他顺着艾萨克的视线往自己身上看去。
“莱缪尔说可能会遇到麻烦,”他的嗓音十分优美,与粗犷的外表形成古怪的对比,“所以我们特意武装了一下。”
他的腰带上晃晃悠悠地挂着一把巨大的火枪和一柄又大又沉的弯刀。那把火枪雕成复杂的形状,一张长角的怪物面孔,怪物的嘴巴便是枪口,开枪时子弹便由此射出。他背上背了个黑色的盾牌,盾牌旁边还挂着把大口径短枪,正随着他的动作左右轻晃。他这身打扮要是走在街上,不出三步就会被抓起来,难怪他们要走下水道。
丹瑟尔比沙得拉高,却纤弱许多。他的护甲比沙得拉的讲究,起码看起来在设计的时候考虑到了美观因素——由用蜡煮过的挺括皮革层层缝制而成,镌刻着螺旋形的图案,擦得锃亮,闪着棕色的光泽。他也带了把枪,不过比沙得拉的小很多,此外还配了把细长的轻剑。
“所以现在是个什么情况?”潘吉芬奇斯开口问道。听到这位蛙人的声音,艾萨克才反应过来这是位女性。除了藏在缠腰布下的部位,蛙人身体特征并不明显,一般人很难通过外表分辨他们的性别。
“这个嘛……”艾萨克盯着她,慢慢开口。
她像只青蛙一样蹲在他面前,落落大方地与他对视。她穿着一条肥大的白色连衣裙——一尘不染、白得刺眼,考虑到她刚刚走过的路,这种整洁程度简直让人感到诡异。裙袍手腕与脚踝处的衣料合体地收拢,让她那两栖类的大手大脚可以自如地活动。她肩头挎着一把反曲弓,背着有盖的箭筒,腰带上插着一把骨刀,肚腹处还束着一个用某种爬虫动物的厚皮做成的大袋子。艾萨克看不出里面装着什么。
就在艾萨克和德姮打量她的时候,潘吉芬奇斯身上发生了奇怪的事情。有什么东西在她的裙子底下飞快地动了一下,像是缠住了她的身体,而后迅速松开。这个古怪的动静平息之后,一大团水渍在她那件宽松的裙子上洇开,白色棉布吸饱了水,一下子贴附在她身上,眨眼间又变干了,仿佛所有的水分子突然被吸走了一样。艾萨克瞪大眼睛,惊呆了。
潘吉芬奇斯若无其事地往下看了看。
“那是我的水精。我们之间有契约。我提供给她某种东西,她附在我身上,让我保持湿润,免得脱水而死。所以我能去那些我同类去不了的干燥地方。”
艾萨克点点头。他之前从未亲眼见过水精,花了一会儿工夫才让心情平复下来。
“莱缪尔提醒过你们我们面临着什么样的麻烦吗?”艾萨克问。三名冒险者点点头,似乎根本没把这事放在心上,眼神中甚至显出兴奋来。艾萨克拼命压抑着恼怒的情绪。
“老兄,这世上不能用眼睛盯着看的怪物多了去了,那些蛾怪没什么大不了的。”沙得拉说,“我闭上眼睛也能杀掉它们。”他自信满满地说道,声音很温柔,却让人不寒而栗。“看到这条腰带了吗?”他淡淡地拍了拍腰带,“加图布里帕斯的皮。在泰什城郊外干掉的。整个过程一眼都没看它,要不然也活不下来。我们能搞定那些蛾子。”
“但愿如此吧,”艾萨克没好气地说,“如果一切顺利的话,也许根本用不着动刀动枪。莱缪尔是觉得有后援的话会更安心些,以防万一。我们希望机器人就能搞定那些怪物。”
沙得拉飞快地撇了下嘴,大概是不服气。
“丹瑟尔,你是个金属奇术士,”莱缪尔插进话来,“对吧?”
“唔……我的确对如何处理金属略知一二。”丹瑟尔回答。
“不是什么复杂的工作,”艾萨克说,“只是一点焊接活。这边走。”
他领着他们穿过垃圾墙,来到昨天藏起镜子和其他头盔材料的地方。
“我们有些简单的材料。”艾萨克说着,在那堆东西旁边蹲下。他捡起一个滤锅,一节铜管,翻找一阵后又拿起两大块镜子碎片。他大致地朝丹瑟尔挥了挥这些东西。“我们需要把这些东西变成几顶大小合适的头盔——其中一顶是给一个鹰人的,他现在不在。”丹瑟尔飞快地与同伴交换了一下眼神,艾萨克假装没看见,接着说下去,“这些镜子得架在头盔前方,角度要合适,以便我们不费力气地就能看到背后的情形。你觉得你能做到吗?”
丹瑟尔瞥了艾萨克一眼,仿佛根本不屑于回答这个问题。这个高高瘦瘦的男人在这堆金属和玻璃前盘腿坐下,拿起那个滤锅罩在头上,就像一个假扮士兵的孩子,开始低声吟诵,语调轻快而古怪,接着开始揉搓双手,动作迅速而复杂,拉伸指关节、按捏手掌。
好几分钟时间里,什么事情也没发生。接着突然之间,他的手指开始由内而外地发光,仿佛他的指骨在熠熠生辉。
丹瑟尔举起双手,开始抚摸头上的滤锅,动作轻柔,就像在抚摸猫咪一样。
在他温柔的抚摸之下,金属开始慢慢变形,他每触碰一次滤锅,金属便软上几分,越来越贴合他的头部轮廓,两侧垂下去,后面鼓起来。丹瑟尔继续轻柔地拉伸揉捏,直到滤锅把他的头发全部遮住,在这个过程中,他嘴里一直低声地吟诵着。然后,他手指一捏一拧,将脸前的金属锅沿向上卷起,不再挡住眼睛。
接着,他把手放下,捡起那根铜管,紧握在双手之间,将能量从掌心传出。伴随着一阵刺耳的声音,坚硬的金属开始不情不愿地弯曲。他温柔地将它弯成弧形,两端抵在滤锅头盔上,就在太阳穴上方的位置,然后用力往下压,直到滤锅与铜管相接之处的金属表面张力被打破,两者开始相互交融。魔法能量发出“嘶”的一声轻响,粗铜管与铁滤锅已经牢牢焊在了一起。
铜管怪里怪气地支棱在新打造的头盔前方,丹瑟尔继续对它进行塑形,将它拉伸至大约一英尺长,捏成一个以一定角度倾斜的环。他伸手摸索镜子碎片,打了几次响指之后,终于有人反应过来,把镜子递给他。他对着铜管低声哼唱,温柔地哄劝它,让金属变软,然后依次将两片镜子插了进去,正好分别位于他两只眼睛的前方。他抬眼向镜子里面看去,一次一边,仔细地调整角度,直到可以透过镜子清晰地看见身后的垃圾墙。
最后,他手指一捏,让铜管重新变得坚硬。
丹瑟尔放下双手,抬头看向艾萨克。他脑袋上的头盔显得十分笨拙可笑,依然能够明显看出是由滤锅制成,但完全契合艾萨克的要求,而且整个过程只花了十五分钟多一点的时间。
“我再在上面打几个孔,穿上皮带,这样就可以系在下巴上,免得滑脱。”他低声说道。
艾萨克不住点头,心里叹服不已。
“那太好了。我们需要……嗯……七顶这样的头盔,其中一顶给鹰人。别忘了,他的头比我们人类圆。现在我先离开一下。”他看向德姮和莱缪尔,“我得去跟机械议会碰个面。”他说。
他转过身,在这座垃圾迷宫里艰难地找着路,慢慢走远。
“晚上好,德尔·格雷姆勒布林。”机械议会的代言人站在垃圾迷宫的中心向他打招呼。艾萨克冲他点点头,又冲他旁边的机械议会本体、那个巨大的机械构造体点点头,权作回应。“你不是一个人来的。”他的声音一如既往地不带任何感情。
“别担心,”艾萨克说,“就凭我们这几个人去搞定这件事情?我可不这么想。你自己看吧——一个胖子科学家、一个骗子和一个记者。我们需要一些专业的支援。外头那几个正是以猎杀怪兽为生的专业人士,而且他们不会把你的秘密说出去的。他们只知道会有一些他妈的机器人跟我们一起行动。就算他们猜到你的存在或身份,鉴于到现在为止他们大概已经触犯了新克洛布桑至少三分之二的法律,所以应该不会跑去找鲁德革特告密。”他沉默片刻,然后继续说道:“如果你愿意的话,只要计算一下就知道了。外头那三个正忙着打造头盔的家伙根本不会对你造成任何威胁。”
当机械议会消化这番话里的信息时,艾萨克似乎觉得自己脚下传来一阵震颤。一段长时间的静默后,机械议会的本体和化身终于审慎地点了点头。艾萨克并没有就此放松下来。
“我今天来,是为了那些明天要跟我们一起行动的机器人。你说过,你愿意不计风险派出一些你的分身。”他提醒道。机械议会再次点头。
“嗯。”机械议会透过僵尸男人的嘴巴慢慢说道,“不过,先让我们处理一下替你保管贵重物品一事,我们之前已经讨论过的。你把临界引擎带来了吗?”
艾萨克脸上掠过一丝阴影,但很快恢复了正常的神色。
“带来了。”他说着,把手里的两个袋子之一放在议会代言人脚下。赤裸的男人打开袋子,弯腰查看里面的金属管和玻璃零件,那被掏空的半个颅腔正好对着艾萨克,艾萨克猝不及防,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恐怖的画面陈现眼前。好在议会代言人很快直起身来,提着袋子向机械议会本体走去,放在那巨大机械构造体的胯前。
“好了。”艾萨克说,“它就交给你保管了,以防他们找到我们的小屋。这主意挺好的。后天早上我再回来拿。”他绷着脸说:“你那些要跟我们一起行动的分身呢?我们需要有力的后援。”
“我不能冒险暴露自己,格雷姆勒布林,”议会代言人说,“如果我派出那些秘密潜伏在城市中的分身,那些白天在华屋豪宅、建筑工地及银行金库工作,相机而动、积累知识的分身,它们可能会带着受损的身体回来,或者干脆一去不回。这会引发怀疑与调查,最终导致我的暴露。我尚未准备好面对这种情况。目前还没有。”艾萨克缓缓点头,“所以,我将派出另外一些分身与你同往,即便它们在行动中折损,也不会对我有太大影响,也许会引发一些困惑,但不至于让人怀疑背后藏有什么隐情。”
随着议会的话,艾萨克背后的垃圾堆开始颤抖,垃圾簇簇滚落。他转身看去。
垃圾堆中,纷杂的废弃物以奇特的方式汇聚成形,轮廓渐渐清晰,直到从周围的破烂中分离出来,成为独立的构造体。如同机械议会的本体一样,这些机器人也是由垃圾场中的废弃物拼凑而成。
这些机器人的外形与尺寸像极了黑猩猩。它们移动时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其间夹杂着一种令人不安的怪异动静。每个机器人的细节构造都不一样,脑袋或是水壶,或是灯罩,手上都有狰狞的尖爪,由科学仪器的部件和脚手架接头拼接而成。它们身披电镀金属片缀成的坚甲,这些金属片或是焊在它们身上,或是以铆钉钉在身上,工艺粗糙。这些机器人连蹦带跳地穿过垃圾场,姿势怪异,似猿非猿,显出一种未经雕琢的独特美感。
一旦它们躺下不动,看上去便只是一堆随意堆放的老旧金属,完全不会惹人注意。
艾萨克目不转睛看着这些猩猩一样的机器人蹦来跳去,滴着水珠和油滴,身体里的发条装置滴答作响。
“我已经将数据下载到它们每一个的分析引擎中,”议会代言人说,“尽可能地填满了它们的内存。这些分身会服从你的命令,理解这样做的必要性。我已经赋予它们病毒智慧,并且对它们进行了数据编程,它们能够识别及攻击餍蛾。它们每一个的肚子里都装有酸液或可燃药剂。”艾萨克点点头,暗暗惊讶于机械议会轻描淡写的语气,仿佛创造这些杀戮机器只是等闲之事。“你们已经拟定最佳行动方案了?”议会代言人话锋一转,问道。
“呃……”艾萨克支支吾吾地回答,“我们打算今晚搞定这件事情。敲定一个……呃……具体方案,做做准备,同我们……新来的帮手商量商量。明天晚上六点的时候在这里同雅格会合,前提是那个愚蠢的家伙能够好端端地活着回来。然后我们再借助莱缪尔的特长,进入河衣区那个仙人掌族的聚居地。
“然后我们动手猎杀那些蛾子。”艾萨克的声音一下子变得严厉而急促。他飞快说出需要说的话,“问题在于我们必须将它们分散开来,各个击破。如果只有一只餍蛾,我觉得我们应该可以搞定。如果同时有两只或者更多,那肯定会有一只钻到我们面前,用翅膀催眠我们。所以我们必须先仔细搜查那个地方,看能不能找出它们的藏身之处。没有搞清楚这点的话,一切都不好说。我们还打算带上你曾用在我身上的精神传导放大器,它也许能帮助我们吸引某只蛾子的注意力,以便声东击西。让我们的心灵脉冲在充满背景噪声的环境中变得更为显著突出一些,诸如此类的。你可以在一个发动机上连接其他的头盔吗?你还有多余的类似装置吗?”议会代言人点点头。“你最好把它们给我,演示给我看如何使用不同的功能。我会让丹瑟尔对它们进行调整,加上镜子什么的。”
“问题是,”艾萨克沉吟道,“吸引那些蛾子并非只有信号强劲的精神波,否则它们只会捕食那些占卜师和通灵者。我觉得它们有特定的口味偏好。所以那只发育不良的蛾子才会来找我。不是因为城市上空有一道大大的、可能属于任何人的心灵波在朝它招手,而是因为它认出了我的心灵,它想要这个特定的心灵。不过……现在说不定其他那些蛾子也认识我这个特定的心灵了。也许我说只有那只畸形蛾子能认出我的心灵压根就说得不对。昨天晚上,其他那些蛾子肯定也尝到了我心灵汁液的味道。”他沉吟着看向议会代言人。“它们应该会记住这个味道,毕竟,它们的同胞手足就是在追寻这个味道时被杀掉的。我也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德尔·格雷姆勒布林,”过了一会儿,僵尸男人开口说道,“我那些小小分身,你最少要带一个回来给我。它们必须将它们的所见所闻上传给我,上传给机械议会。我可以从中了解大量关于大温房的信息。这将极大地帮助我们。记住,不管发生什么,至少要带一个我的分身回来。”
艾萨克沉吟不语,拼命思考该如何回答。议会耐心地等待着。过了漫长的几分钟,艾萨克依然想不出该说什么,他抬头直视议会代言人的双眼。
“我明天会再来一趟。到时候让你的猴子机器人分身准备好。我会……我会……再来见你的。”他说。
夜晚的城市沐浴在异乎寻常的热浪之中。夏天里最热的日子到来了。在城市中心上空的污浊空气里,餍蛾跳起了求偶的舞蹈。
它们以令人眼花缭乱的轨迹轻快地从帕迪多街车站的塔楼与高墙上方掠过,微微扇动翅膀,巧妙地借助上升气流,越飞越高。随着它们嬉戏调情的动作,缕缕变幻的情绪如同纺线般旋转而出。
它们用无声的恳求与深情款款的抚摸向彼此求爱,在狂热兴奋的颤抖中,它们全然忘了身上尚未完全愈合的伤口。
在这片毗邻君子之海、一度是青翠草原的平原上,这年的夏天为着餍蛾的缘故早了一个半月跨海而来。气温急剧攀升,即将达到二十年来的最高纪录。
炎热触发了餍蛾生殖系统的趋温反应。荷尔蒙随着它们的体液流转涌遍全身。奇异的身体构造与生化物质刺激着它们,使它们提早进入了繁殖期。它们一夜之间便发育成熟,进入狂热的发情状态。
阿斯匹克、蝙蝠和鸟儿惊恐地逃离此处——那里的空气仿佛因为炙热的渴望而变得辛辣刺鼻。
餍蛾跳着恐怖而色情的空中芭蕾,互相调情。它们轻触彼此的触角与附肢,向着对方展露自己过去从未见过的器官。在飘拂的轻烟与空气中,三只受伤较轻的蛾子拉扯着它们的手足——那只被织者重伤的蛾子。它渐渐停止用颤抖的长舌舔舐身上的无数伤口,也开始触摸同伴——同伴身上弥散的情欲仿佛火花四溅的电流,具有莫大的感染力。
四只雌雄同体的餍蛾动作开始变得激烈起来,空气中仿佛有暗流汹涌。抚摸、触碰、挑逗。它们轮流朝着月亮盘旋上升,因为强烈的欲望而醺然欲醉。每只蛾子在上升过程中都会张开藏在尾巴下面的闭合腺体,分泌出大团无形的求偶信息素。
它的同伴会舔食那些精神气味,在那团情欲的云朵中翻滚畅游,如同水中嬉戏的海豚,然后迅疾高飞,在空中喷洒自己的外激素。眼下它们的精原细胞内饱含着唤起情欲、促进排卵的汁液。它们淫荡地你追我赶,使出浑身解数,抢着要做母亲。
餍蛾接连不断地喷洒着求偶信息素,每一次喷洒都让空气里充斥的情欲气氛变得高涨几分。它们露出墓石般的板牙,颤抖嘶鸣,向着彼此发出决斗的挑战,甲壳下潮湿润滑,滴淌着刺激性欲的液体。它们兴奋无比,在同伴散发的浓郁气味中掠来掠去。
由外激素引发的争斗继续着。渐渐地,一只蛾子的狂热嘶鸣气势越来越盛,身子越飞越高,将同伴一一超越。它分泌出来的信息素让空气都充满情欲的恶臭。它那些不甘心的同伴孤注一掷,发起最后一波猛烈的攻势,但它们一个接一个地败下阵来,只得接受命运,关闭雌性繁殖器官,变成雄性。
这只胜利的餍蛾高高飞起,直冲云霄。它正是当日与织者鏖战的那只,此时身上的累累伤痕仍在渗着脓血。它继续散发出浓郁的雌性外激素,彰显出毋庸置疑的旺盛生殖力。它已经证明了自己是做母亲的最佳人选。
它赢得了生育后代的权力。
其余三只餍蛾心悦诚服,满怀崇拜与爱慕之情向它求欢。
雌蛾的肉体让雄蛾兴奋得发狂。它们绕着雌蛾绕圈,上下翻飞,欲火焚身,急不可耐。
雌蛾逗弄它们,若即若离地领着它们在炎热的城市上空打转,直到它们的渴求与自己的欲望攀至顶点,这时,它才开始原地盘旋,准备交尾。它张开节状的甲壳,朝着雄蛾翘起尾部作好交尾准备。
它与雄蛾轮流交尾,过程短暂而危险,在尾部相接期间,雌蛾与雄蛾会不受控制地在空中垂直坠落,其他雄蛾则在两边焦急地等待轮到自己。三只变成雄性的蛾子感到体内有什么东西拧在一起,扭动着向外突刺,它们展开腹部笨拙地挥舞着附肢、触角和骨锯,雌蛾也是一样,附肢以复杂的角度向背后扭转,又抓又拽,与雄蛾紧紧交缠。
侧转翻滚间,交尾迅速完成。每只雄蛾都与雌蛾进行了满含热切渴求与欢愉之情的结合。
狂热的发情持续了数个小时,最后,四只餍蛾体力完全耗尽,只能展开翅膀在上升气流的托举下滑翔。它们浑身湿淋淋的,不住往下滴落液体。
当空气渐渐变凉,它们那张由热空气铺成的婚床开始慢慢坍塌,它们必须振动翅膀才能停留在空中。三只雄蛾一个接一个地离开同伴,朝下方的城市飞去。它们要去觅食,以便恢复体力,同时还得为雌蛾带回食物。
雌蛾独自在空中多留了一会儿。懒洋洋地待了一段时间后,它的触角颤搐了一下,翅膀扑扇,在空中转了个弯,慢慢地朝南飞去。它也精疲力尽了。它那斑斓发亮的甲壳之下,繁殖器已经闭合,以便留住所有生命之源。
雌蛾朝着河衣区飞去,朝着仙人掌族的大温房飞去,它将回到位于那穹顶之下的巢穴,准备产卵。
我曲起脚爪,试着张开它们。它们被肮脏可笑的绷带层层缠裹、紧紧束缚,褴褛的布条如撕脱的死皮般垂悬。
我沿着铁路走去,腰弯得比平日更甚。呼啸而过的火车气冲冲地对我发出尖声警告。我偷偷穿过铁路桥,看着脚下盘绕的焦油河。我原地驻足,环顾四周。在遥远的前方和后方,河水轻漾,挟着垃圾有节奏地拍打河岸,发出阵阵轻响。
我朝西边远眺,我能越过河水看见河衣区的房屋,它们从河岸铺展开去,越来越密,越来越高,如众星捧月般环绕着大温房的穹顶。那巨大的玻璃温室自内而外地发着光,如同城市肌肤上一个亮晶晶的水泡。
我正在发生变化。我身体里出现了某种以前不曾存在的东西,也可能是有某种以前存在的东西消失了。我闻了闻空气的味道,与昨天一样,又不一样。于是我不再怀疑:我的身体里涌现出了某种新的东西。我不再确定自己到底是谁。
我亦步亦趋地跟着这些人类,仿佛我是一个傻子,一个没有价值、没有头脑的木偶,什么也说不出、什么也不知道。但我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又怎么知道该说些什么呢?
我不再是令人尊敬的雅格里克,很多个月前就不是了。我不再是那个奔走于尚克尔各个角斗场的愤怒战士,可以无情地杀死人类、腐霉怪、鼠怪和尖嘴妖的战士,能与在这个世上我做梦都想不到的各种猛兽与异族武士搏命相拼的战士。我不再是那个野蛮的斗士了。
我不再是那个悄然穿行于苍茫草原与冰冷群山间的疲惫旅人。我不再是那个徘徊在城市水泥街道上的迷失灵魂,沉溺于自己的思绪,不知所往,渴望变回原来的“我”,却不知道那个“我”从来不曾真正存在。
我已不再是那些“我”。我正在发生变化,却不知道自己会变成怎样。
大温房让我心生怯意。它像尚克尔一样有着许多名字:玻璃暖房、花房、绿园、阳光房。但在政府施展的障眼法下,它不过是一个寄人篱下的少数种族聚团取暖之地。尽管仙人掌族企图在那里面重现沙漠的荣光,依然改变不了它是一个贫民窟的事实。我是近乡情怯吗?
这个问题的答案我再清楚不过。大温房不是热带草原,不是茫茫沙漠。它只是一个可悲的妄念,一个海市蜃楼般的幻象。它不是我的家乡。
即便它真的是沙漠,即便它通往真正的塞梅克,通往干燥的树林与肥沃的沼地,通往藏着丰富生命的绵绵沙丘与鹰人伟大的流动图书馆,就算大温房并不只是一个幻影,就算它真的是它所假装的那个沙漠,它也不是我的家。
我已经没有家了。
我打算独自漫步一整个黑夜与一整个白天。我将在铁路投下的阴影中,将自己在这座城市走过的路重新走上一遍。我将踏遍这座庞大丑陋的城市,找到那些带我步步深入这片水泥森林的道路,那些砖墙间曾经庇护我、引导我的街巷。
我将找到那些曾与我分享食物的流浪汉,只要他们还不曾被病魔夺去性命或是因为脚上那双沾满尿渍的鞋子而被人捅死。他们成为了我新的族人,他们卑微、堕落而绝望,但在某种意义上仍然是我的族人。他们麻木而冷漠,对我、对任何事物都没有兴趣,但在日复一日小心翼翼的东躲西藏之后,在背着那副令人痛苦的木头假翅走上一两个小时便收获无数异样目光之后,他们的冷漠反而让我觉得自在放松。我并不欠他们什么,那些令人生厌的酒鬼和瘾君子,但我将再次找到他们,不是为了他们,而是为了我自己。
我有种感觉,仿佛这将是我最后一次走在这些街道上。
我要死了吗?
有两种可能。
我将帮助格雷姆勒布林,我们将战胜那些餍蛾,那些可怕的夜行生物,啜饮灵魂的怪兽。然后他会为我注入能量,作为对我的奖赏。他将让我的全身充满能量,仿佛我是一只燃素电池,然后我就能再次飞翔。我一面畅想一面向上攀爬,屋梁便是我的台阶,我越爬越高,爬到这座城市的高处,凝望它那俗丽而喧腾的夜晚。我感觉到翅膀残根处松弛的肌肉做出了一个可悲的本能动作,想要拍打那已经不复存在的双翅。我再也不能借助羽翅的力量乘风而行,但我将像控制翅膀一样控制我的意识,借助格雷姆勒布林导入我身体的力量,那促使事物发生变化的能量或魔力,那存在于“临界态”(他是这么称呼的)中的聚合力与裂变力,再次翱翔。
我将成为一个奇迹。
或者我将失败,我将死去。也许我会从空中坠落,被尖利的金属扎个对穿;也许我的梦会被餍蛾吸干,变成喂给它们新生后代的养料。
那个时候我会有感觉吗?我会继续存在于那“乳汁”中吗?我会知道自己正在被吸吮啜饮吗?
太阳悄悄爬上地平线。我累了。
我知道我昨天应该留下。一直以来,我与他们在一起时都表现得沉默而愚笨,如果我不想再那样,如果我想成为一个有意义的存在,就应该留下,和他们一起,商谈计划、做好准备,对他们的提议点头称是,向他们提出自己的补充意见。我是——我曾经是——一名猎人。我知道如何追踪那些怪物,那些可怕的野兽。
但我做不到。我试图表达我的同情,试图让格雷姆勒布林——甚至是布鲁戴——知道我同他们站在一起,是他们中的一员,我属于这个团队、这个集体,我将与他们同仇敌忾、猎杀餍蛾。但这些话在我看来却是那么空洞无力。
我将寻找自我,找到自我,然后我就能知道自己是否可以将这些话告诉他们。还有,如果不能的话,我又该对他们说些什么。
我将把自己武装起来。我将为自己配备武器。我将找到一把刀和一条鞭子,就像过去我持在手中的那样。即使我发现自己终究不属于他们,我也不会让他们孤军奋战。也许我们将在战斗中死去,但在倒下之前,我们将让那些贪婪的怪物付出惨痛代价。
我听见悲伤的音乐。我站在高处,看着火车与驳船在远远的下方经过。随着它们的引擎轰鸣声渐渐消逝,天光大盛,黎明降临大地,一时间,一种奇异的宁静笼罩了整个世界。
就在这时,我听见悲伤的音乐。河边的某个阁楼中,有人正在演奏小提琴。那是一支令人难以忘怀的乐曲,一首半音和弦与复调交织而成的颤抖哀歌,节奏破碎,听起来与本地的和弦曲大相径庭。
我认识那音乐。我以前曾经听过它。在带我穿越贫瘠之海的船上,以及更早之前的尚克尔中。
看来,我与南方之间的渊源,终究无法回避。
在遥远的南方,波瑞克奈与曼陀罗群岛上的渔女用这首乐曲迎接黎明的到来。显然,我那看不见的同伴正在向初升的朝阳致意。
新克洛布桑只有很少的波瑞克人,而且大多居住在回音泥沼,她却在这里,在河道转弯处上游三英里的地方,用她那优美的演奏唤醒伟大的日神。
她又演奏了一阵,直到清晨的嘈杂将那琴声彻底淹没。我独自留在桥上,听着高音喇叭的轰响与火车的汽笛声滚滚而来。
远处的琴声仍在继续,但我已经听不见了。新克洛布桑的喧闹将我的耳朵塞得满满当当。我将跟随它们,拥抱它们。我将任由它们将我包围。我将回到火热的城市生活中去。穿过拱桥,踏上石子街,从史前巨肋参天古木般的巨大骨骸下走过,进入阴暗砖洞般的贱地与狗泥塘,经过大河套码头热火朝天的工业区。我将像嗅探消息的莱缪尔一样,追寻我在这座城市留下的每一个足迹。我希望,在尖塔与拥挤的建筑间,我能偶遇那些移民与难民,那些每天都让新克洛布桑变得更不一样的外来者。这个不同文化交融之地。这座混血城市。
我将听到波瑞克人的小提琴曲、纳尔·基特岛民的葬礼挽歌或一段柯特的棋谜,我将闻到尼奥范丹人吃的羊肉粥味道,看见某间房屋的门口画着哪位天鹅海船长的徽记……这些人都离开家乡千里之遥。他们无家可归。这里便是他们的家。
新克洛布桑将把我包围,一点一滴渗入我的皮肤。
当我回到格利斯湾之后,我的同伴将在那里等着我,我们将一起将这座城市从噩梦中解救出来。没有人会知道,没有人会感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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