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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章

河衣区的街道仿佛都在朝着大温房的方向攀升,显出微微的坡度来。此地的房屋多是木结构,又老又高,木头腐朽,墙上的灰泥潮乎乎的。每逢下雨,房屋便饱吸水汽,经年累月之后,建材表面起泡,石板瓦随着金属瓦钉的锈蚀崩坏从陡峭的屋顶倾泻而下。整个河衣区就像置身于一场持续不断的高温天气中,微微渗着汗珠。
河衣区南部与飞地毗连,两者难分彼此。南河衣区物价低廉,治安还算过得去,人口稠密,居民大多性情温厚。此处种族混杂,大多数是人类,也有蛙人,小群小群地居住在安静的运河边,有一些离群索居的仙人掌族,甚至有一个占据了两条街的虫首人小群落——在今肯区和溪滨之外,很难见到如此传统的虫首人社区。此外,城中一些数量更少、更为奇异的种族也居住在南河衣区。在毕克曼大街上,就有一家子豪刺人开了间店,他们小心翼翼地挫钝身上的尖刺,免得吓到邻居。人们甚至在南河衣区见过一个洛奇斯人流浪汉,他那桶状的身躯中总是满满地装着酒,拖着三条颤巍巍的腿,从街上摇摇晃晃地走过。
北河衣区则大为不同。那里更安静,气氛更阴沉。那里是仙人掌族的专属之地。
即便大温房如此之大,也不可能容下新克洛布桑所有的仙人掌族,就算只供那些坚决奉行传统的人居住也不够。新克洛布桑的仙人掌族至少有三分之二住在大温房的玻璃墙外。他们挤满河衣区的贫民窟,还有很多居住在像悉利亚、遗翠园之类的地方。但河衣区是他们在这座城市的核心聚居地,在这里,他们与人类混杂而居,两者数量不相上下。他们属于仙人掌族中的下层阶级,尽管可以进入大温房买东西、参加宗教仪式,却被迫住在异教徒之中。
一些仙人掌族觉得被抛弃、背叛,于是起来反抗。愤怒的年轻人赌咒发誓再也不会踏入大温房,在提到它时总是讽刺地管它叫“苗圃”——很久以前新克洛布桑的人们一度这样称呼它,不过这种叫法早已被废止。他们拉帮结派,成天进行野蛮激烈又毫无意义的打斗,把自己搞得遍体鳞伤,有时甚至会滋扰乡邻,抢劫、偷盗那些与他们住在同一条街上的人类与仙人掌族长者。
在河衣区,大温房外的仙人掌族沉默寡言,总是阴沉着脸。他们在人类或蛙人雇主手下干活,让做什么就做什么,只不过做起事情来总是缺乏那么一点热情。他们几乎从不跟其他种族的工友说话,即便开口也是三言两语、恶声恶气。至于他们在大温房的玻璃墙内是什么样子,大家都没有见过。
大温房是一座跨度巨大、弧度平缓的穹状建筑。它的底面直径超过四分之一英里,建筑最高点距离地面八十码。它的基座与水平面成一定角度,以便贴合河衣区街道的地势,立得更稳。
大温房的墙体框架由黑铁锻造而成,粗重结实的巨大骨架间点缀着用于特定宗教场合的曲线和涡卷。它建在一座矮丘顶上,俯瞰着河衣区的房屋,如同鹤立鸡群,离得老远就能看见。两个巨大的同心圆凸显于墙体表面,正是这座建筑的主梁,尺寸几乎跟史前巨肋相当,以无数弯成弧形的金属圆管铰接而成,支撑着整座穹顶建筑,承托它那庞大的重量。
站在越远的地方看去,大温房给人的印象越是震撼。如果人们站在旗山树木葱郁的山顶向它遥望,目光越过城市的两条河流、铁路、空中缆道以及四英里杂芜的街区,所看到的便是一座宏伟壮观的建筑,轮廓优美、晶莹透亮,闪耀着夺目的光芒。可如果站在大温房周围的街道看去,玻璃墙上的大量裂缝以及玻璃缺失之处黑乎乎的空洞便赫然在目。自从三个世纪前建成以来,大温房只经历过一次修葺。
在大温房的玻璃墙底部,人们可以清楚地看到岁月在这座建筑上留下的痕迹。它年久失修,金属底座上的漆皮开裂卷翘,锈蚀得十分厉害,如同害虫啃噬过的木头。从地面往上大约十五英尺,镶嵌着玻璃板块(每块玻璃底边长约七英尺,越往上越窄,就像一块块切开的派)的金属框格也都是同样的状况。再往上,构成墙体的玻璃肮脏斑驳,被随机染成了绿色、蓝色和淡棕色。这些玻璃经过强化处理,每块玻璃至少能承受两名成年仙人掌族的体重,即便如此,还是有许多玻璃被打碎了,只留下空空的框格,而那些尚且存留的玻璃中,也有许多爬满了细密的裂缝。
仙人掌族在建造大温房时并没有对周围的建筑多加考虑。街道被它那坚固的金属底座拦腰截断,位于截断处的房屋被直接摧毁,侥幸躲开那个位置的房屋则被罩在玻璃穹顶下,继续按照原来的凌乱方式排列着。
仙人掌族就这样简单粗暴地在新克洛布桑的街道间为自己圈出一块专属之地。
经过了这许多年,大温房里的建筑也发生了不少变化:原本供人类居住的房屋被改造得适合仙人掌族住户,一些房屋被拆除,在原址上盖起了形状古怪的大型建筑。但总的建筑格局及大多数建筑依然保持原样,与大温房出现之前并没有什么不同。
大温房有一个入口,位于温室南端的亚舒尔广场,出口则位于温室北端的拜崔希街,那是一条俯瞰着焦油河的陡街。仙人掌族的法令规定进入大温房必须从入口走,出去则必须走出口。那些住在大温房外、正好离出口或入口很近的仙人掌族可算倒了霉了——比方说,如果某个仙人掌族住在入口附近,那么进入大温房只需要大概两分钟,但要回家就得绕来绕去,走上很久。
大温房的出口和入口在每天清晨五点打开,晚上十二点关闭。出口和入口的大门后都是一段短短的通道,两边围了起来,有卫兵小队时刻把守。这些卫兵全副武装,背着巨大的宽刃砍刀以及仙人掌族特有的强大武器——“裂肢弩”。
就像他们那长在地里不能说话的仙人掌表亲一样,仙人掌族有着饱含植物纤维的厚厚皮肤。他们的皮肤紧绷,能够被轻易刺穿,但也能很快愈合,留下丑陋的厚痂——绝大多数仙人掌族身上都布满了这种愈伤组织构成的无害瘤结。想要对一个仙人掌族造成真正的伤害,必须将其刺上许多刀,或是幸运地一枪命中其重要器官。在与仙人掌族交手时,寻常的子弹或弓箭一般不管用。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仙人掌族士兵才会携带裂肢弩。
第一把裂肢弩的设计者其实是人类。在卡洛德市长执政期间,这种武器被用于维持他的恐怖统治——他建了一座仙人掌族农场,农场中的人类卫兵便携带这种武器。不过在改革了智慧种族法案之后,这座农场被废止,仙人掌族也获得了与人类市民相似的权利,这时,那些讲求实际的仙人掌族长老敏锐地意识到了裂肢弩的价值,于是,它作为仙人掌族用来维持内部安定的重要工具被沿袭下来。自那以后,这种武器又在仙人掌族手里经过了多次改良,威力越发惊人。
裂肢弩是一种巨大的十字弩,对于人类来说,它太大也太重了,很难掌握。它射出的不是平常弩箭,而是一种被称为“查克里”的东西,那是一种扁平的金属物,有些呈圆盘状,边缘为锯齿或锋刃,有些则像大号的流星镖。“查克里”的中心有个带齿的孔,能够严丝合缝地插进弩臂上突起的一个小金属栓上。当扣下扳机时,弓弦急速回弹,拉动金属栓,错综复杂的齿轮开始转动,带动金属栓以极快的速度旋转。当金属栓旋转至矢道尽头时,便猛然下缩,脱出“查克里”中心的孔眼,“查克里”便像弹弓射出的石子般激射而出,一路飞旋,如同圆锯的锯刃。
空气阻力会使其动量迅速减小:它的射程远远比不上长弓或燧发枪。不过在大约一百英尺的范围内,它能轻而易举地削下一个仙人掌族——或是人类——的四肢或头颅,即便超出这个距离,它也能狠狠地划开敌人的血肉,留下狰狞的伤口。
仙人掌族卫兵板着面孔,耀武扬威地挥舞着手中的裂肢弩,一副“生人勿近”的架势。
夕阳灿烂,远处的群山顶上如着火一般,大温房朝西的一侧闪耀着红宝石般的光芒。
大温房的玻璃墙上,一道生锈的金属爬梯一路向着穹顶延伸,此时,一个人影正攀爬其上。他紧紧地抓住梯级,身子几乎平贴在爬梯上,蹑手蹑脚地往上爬,在弯月般的穹顶弧面上越爬越高。
大温房的玻璃墙上,呈等距分布着三道这样的爬梯,一路通到穹顶,本是为维修人员准备的,只不过维修人员从来没出现过。大温房弧形的轮廓线如同一弯破土而出的背脊,让人不禁怀疑地下是不是还藏着一个硕大无比的身躯。那道人影就像骑在一头巨鲸背上,被大温房内的光线托起——这些被大温房捕获的天光在玻璃墙内悠来荡去,映得整座庞大的建筑闪闪发亮。人影把身子压得很低,移动得很慢,以免被人看见。他特地选择了位于大温房西北侧的这道爬梯,就是为了远离通往萨拉克斯区的萨德线支线。铁路从大温房的东南侧经过,离玻璃墙非常近,如果有人在那巨大的弧面上爬动,目光敏锐的乘客一眼就能看到。
经过数分钟的攀爬后,这个擅闯者终于来到这座宏伟建筑的顶点,伸手便能触到拱顶石周围的金属镶边。拱顶石是一颗透明的玻璃球,直径大约八英尺。它严丝合缝地嵌在穹顶处的圆孔里,一半在大温房内,一半凸出在大温房外,就像一个巨大的塞子。人影停在原地,目光从椽条与粗粗的悬缆间穿过,远眺城市。风在他耳边猎猎作响,撕扯着他的全身,他一阵头晕,恐惧地抓紧爬梯扶手。他抬头仰望正渐渐变暗的天空,大温房的璀璨光线从他脚下透出,包围着他,尽管那光线在穿过肮脏的玻璃之后已微弱了许多,但依然让初现的群星黯然失色。
他将注意力转回到玻璃墙上,一格一格地仔细查看。
几分钟后,他直起身子,开始沿着爬梯原路返回。他用脚探路,伸长脚趾轻轻触碰,摸索落足之处,一路向着地面而去。
爬梯在距离地面十二英尺的地方到了尽头,人影顺着一根钩绳滑到地面——他就是借助这根钩绳登上爬梯的。他踩上布满灰尘的地面,举目四望。
“莱姆,”他听见一声轻唤,“这边。”
大温房旁散布着碎石瓦砾的荒地边缘有栋烧毁的建筑,莱缪尔·皮金的同伴便躲在那里面。艾萨克微微探出身子,在没有门板的门槛后朝莱缪尔招手。
莱缪尔踩着破砖碎瓦快步穿过杂草丛生的荒地,在他身后,暮色正渐渐向着大地覆盖下来。他轻巧地闪进烧得只剩空壳的房子里,回到安全的暗处。
在他面前,艾萨克、德姮、雅格里克和三位冒险者蹲在阴影之中,身后是一堆破破烂烂的材料和零件:蒸汽管、导线、脚手架上的扣钩、布满裂纹的透镜。莱缪尔知道,等他们开始行动时,这堆垃圾就会自行组装成五个外形像猴子一样的机器人。
“怎么样?”艾萨克焦急地问道。
莱缪尔慢慢地点了点头。
“我得到的消息没错,”他轻声说道,“在穹顶附近有个大大的裂口,就在西北侧。我刚才站的位置看不太出它有多大,不过我估摸着最少有……六英尺长四英尺宽。我在上面的时候仔细看过了,只有那一个缺口足够让大小像成年男人一样的东西通过。你们有没有绕着底座查看过?”
德姮点点头。“没什么发现,”她说,“是,的确有很多小的裂缝,甚至有一些地方缺了大块的玻璃,特别是高处,不过还是不够大,连我都钻不过去。看来肯定是你说的那个地方了。”
艾萨克和莱缪尔点点头。
“所以说,它们就是从那个口子进出的,”艾萨克轻声说道,“好了,我觉得想要追踪它们的老巢,最好的办法就是沿着它们的路线走。我很不想这么说,但我觉得我们应该上去。大温房里面是什么情况?”
“我没法看得那么清楚,”莱缪尔说着,耸了耸肩,“玻璃又厚又旧,脏得要命。我觉得他们每隔三四年才会清洗一次。透过玻璃能看见底下房屋和街道的大概轮廓,也就这样了。想知道里面的情况,必须进去。”
“我们不能都上去,”德姮说,“肯定会被发现的。让莱缪尔去,他最适合干这个。”
“我才不去呢,”莱缪尔一口拒绝,“我不喜欢待在那么高的地方,更不想在那离地面好几百英尺的地方倒挂在三万个气势汹汹的仙人掌族脑袋顶上……”
“那怎么办?”德姮恼怒地说,“我们可以等到天完全黑下来,不过到时候那些该死的蛾子就该出来了。我们得一个一个地上去。这样更安全。总得有人第一个上……”
“我去。”雅格里克突然开口说道。
一时间鸦雀无声。艾萨克和德姮紧紧地盯着鹰人。
“太好了!”莱缪尔露出狡黠的微笑,鼓了两下掌,“就这么定了。你先上去,然后……唔……替我们四处看看,传个消息下来……”
艾萨克和德姮根本没听莱缪尔在说什么,他们一瞬不瞬地盯着雅格里克。
“应该我去,”雅格里克又开口了,“我不怕高。”他的声音里有些细微的变化,仿佛突然有了感情。“我习惯待在高处,我是个猎人。我能从空中侦察地面,找到那些蛾子可能藏在什么地方。我能搞清楚那玻璃墙里头的情况。”
雅格里克沿着莱缪尔走过的路线爬上大温房。
他解开脚上散发出恶臭的绷带,痛快地舒展脚爪。他沿着莱缪尔的钩绳攀上最下面一截没有爬梯的墙体,然后以人类无法企及的迅捷与自信拾级而上。
他不时停住脚步,用他的猛禽脚爪牢牢攥住金属梯级,晃晃悠悠地站在温暖的夜风中。他将身子倾斜成危险的角度,凝视雾蒙蒙的空气,微微张开双臂,感受风像鼓起船帆一样盈满他舒展的身躯。
他假装自己正在飞翔。
他头天偷来的短剑和牛皮鞭在细细的腰带上甩荡。那条鞭子做工粗陋,完全比不上过去他那根可以劈开灼热的沙漠空气、戳刺卷缠得心应手的鞭子,不过好歹是他惯用的武器。
他镇定自若、身形迅疾。他能看到天上有飞艇,不过都离得非常远。没人会看见他。
站在大温房的顶点放眼望去,这座城市仿佛一件礼物呈现在他面前,任他予取予求。不管他往哪个方向看,都能看见建筑物如手指、如手掌、如拳头、如骨刺般粗暴地搡向天空。史前巨肋如突然中了魔咒的触手,永远保持着高高撩起的姿势;巨钉塔如一根烤肉扦狠狠插入城市的心脏;议会大厦纠缠繁复的机械管道如黑暗的旋涡闪着幽光。雅格里克用冰冷而审慎的目光将它们一一扫过,在心里绘成地图,然后举目朝东边望去,看着连接飞地国民卫队塔与巨钉塔的空中缆道嗡嗡振动。
他很快便到了穹顶的大玻璃球旁,只花了片刻工夫便在玻璃墙上找到了莱缪尔说的那个裂口。他不禁在内心深处暗暗诧异——他那双眼睛,猛禽的双眼,竟然敏锐如初。
他所攀附的爬梯与大温房的墙体并非完全贴合,两者之间大约有一两英尺的间隔。构成墙体的玻璃积满灰尘,随处可见干结卷翘的鸟粪与翼人排泄物。他试着朝里面看去,但除了屋顶与街道的隐约轮廓之外,什么也看不见。
雅格里克松开爬梯,开始直接在玻璃墙上攀爬。
他小心翼翼地移动,紧紧攥住金属框格,伸出脚爪轻叩玻璃,试探它的强度,然后尽可能快地从玻璃表面滑过,到达下一处金属框格。当他这样移动的时候,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变得有多么习惯攀爬。在许多个星期里,他夜复一夜地攀爬,爬上艾萨克工作室的屋顶,爬上荒废的高塔,在这座平原上的城市里寻找悬崖峭壁。他轻松地攀爬着,心里毫无惧意。现在的他更像是猿猴,而不是翱翔天际的鹰人。
他屏气凝神,轻巧地掠过一格格肮脏的玻璃,来到高耸如墙的主梁前,这是他与那个裂口之间的最后一道阻碍。他翻越主梁,那个硕大的缺口就在眼前。
雅格里克朝着透出灯光的缺口俯下身去,顿时感觉到一股热风从远远的下方轰然而至。随着夜幕降临,外边的气温已经慢慢降了下来,但大温房里的温度还非常高。
他将钩绳仔细地绕在缺口一侧的金属托梁上,用力扯了扯,确定钩子已经牢牢呆住,然后将绳子末端在自己腰上缠了三圈。他抓住靠近钩子那端的绳索,横躺在托梁上,将自己的脑袋从玻璃缺口间探了进去。
他感觉自己像把脸埋进了一碗浓茶中。大温房里的空气滚烫,令人窒息,弥漫着腾腾烟雾与蒸汽,折射出一种刺眼的白光。
雅格里克眨了眨眼,聚焦视线,举起手来挡在额前,朝下方仙人掌族的小镇看去。
大温房的中心,也就是穹顶巨大玻璃球的正下方,原来的房屋都被拆掉了,盖起了一座石头神殿。那是一座陡峭的阶梯金字塔,用红色的石头砌成,差不多有大温房的三分之一高。金字塔的每一层都种着茂盛的沙漠与热带草原植物,鲜红橙黄的花朵在蜡般光滑的绿色茎节衬托下显得格外艳丽。
神殿周围清理得干干净净,留出一块宽约二十英尺的环形空地,空地之外,便是而今专属于仙人掌族的河衣区街道。这些街区地形纠结混乱,让人迷惑,到处是死胡同与戛然而止的大道,这里有一角公园,那里有半座教堂,甚至还有一段运河,如今已是一沟停滞的死水——都是那玻璃幕墙切割分隔的结果。这座小镇纵横交错的道路角度怪异,支离破碎,多数是从长长街道上截取的一段,也有几小块街区的巷子与街道被完整地囊括进来,密封在巨大的玻璃罩下。尽管这些街区大部分保持着原来的布局,但一眼看去已经完全变了样。
仙人掌族对那些零乱的残街断巷进行了改造。许多年前曾是宽阔大道的地方变成了菜园,大道两旁的草坪变成了密密的房屋,小径从房屋前门延伸而出,通往一块块南瓜田和小红萝卜田。
原来为人类居住的房屋里,天花板在四代人之前便已经被移除,以便适应身材更为高大的新住户。房屋的顶楼和后部加盖了许多房间,风格类似于大温房中心那座阶梯金字塔上的古怪小雕像。新增的建筑见缝插针地盖在每一处空隙,以便更多的仙人掌族能住进大温房。风格粗犷的石板建筑与人类的建筑古怪地融为一体,色彩斑驳,不断扩张,有些甚至达到数层楼高。
木头和绳子编成的吊桥晃晃悠悠地挂在一些建筑物的上部,连接起街道两侧的房间与建筑。许多房屋的院子和顶楼都用矮墙围出平坦的沙漠花园,里面铺着波浪般起伏的沙地,种着小丛的沙地灌木和低矮的仙人掌。
一些被困在大温房里找不到出口返回外面天空的鸟儿结成小群从屋顶上方低低掠过,发出饥饿的叫声。雅格里克在其中认出一个熟悉的鸣叫声,声音的主人显然来自塞梅克,他感到一阵激动,乡愁汹涌而至,狠狠击中他的胸口,他仔细搜寻,发现有几只沙漠的鹰栖息在下边的一两处屋顶上。
玻璃墙拔地而起,从四面八方将那些生性自由的鸟儿包围。巨大的穹顶折射出新克洛布桑的景象,如同一方肮脏的玻璃天空,将下边的建筑笼罩在模糊的暗影与漫射的光线中,一切都显得朦朦胧胧。远远看去如同微缩模型般的小镇上挤满了仙人掌族,雅格里克缓缓扫视,没有看见任何别的智慧种族。
仙人掌族熙来攘往,将简陋的吊桥踩得摆荡不休。在那些花园中,雅格里克能够看到有仙人掌族正用大耙子和木桨仔细地在沙地上画出波纹,努力模仿由风造就的起伏沙丘。在这个四面封闭、密不透风的地方,不会有强劲的风在沙地上留下图案,所有的沙漠景观必须由人工打造。
小镇的街巷挤满了在市集里买卖东西的仙人掌族,他们粗声大气地争执着,因为相隔太远,雅格里克听不见他们在吵什么。他们的木头货车都是用手拉的,如果车子特别大或者上面装的东西特别多,就两个人一起拉。在视线所及的范围内,雅格里克看不见任何机器人或是出租车,除了一些在房屋窗台上一闪而过的鸟儿和岩兔之外,也没有任何别的动物。
在大温房之外的城市里,仙人掌族女人通常穿着毫无曲线可言的裙子,就像随手抄起床单裹在身上一样。但在这里,她们身上只有白色、米色或暗褐色的缠腰布,看起来跟本族男人们没什么差别,只是她们的胸部更大一些。在一些地方,雅格里克能看到怀抱婴儿的女人,婴儿在母亲怀里怡然自得,丝毫不介意母亲身上的针刺扎着自己。吵吵嚷嚷的仙人掌族孩童小群小群地在街角玩耍,过往的大人或是对他们视若无睹,或是随手拍拍他们的脑袋。
金字塔神殿中随处可见仙人掌族长老,他们或是看书,或是照料植物,或是抽烟,或是交谈。一些长老肩上披着红色或蓝色的饰带,与他们浅绿色的皮肤形成强烈的对比。
雅格里克的皮肤被汗水刺得生痛。木头燃烧产生的黑烟不断向上飘来,模糊他的视线。这些黑烟来自下方上百根高矮不一的烟囱,它们袅袅升至半空,汇聚在一起,在玻璃天空下形成蘑菇状的涡流,慢慢打旋。偶尔有几缕轻烟侥幸找到出口,从玻璃墙上的裂缝和缺口钻了出去。不过因为自然界的风被完全隔挡在外,阳光的威力又被透明水泡般的巨大穹顶增强放大,所以大温房里一丝风也没有,绝大部分烟雾滞留于此,盘桓不去。雅格里克看到墙上每一块玻璃的内侧都积着一层油腻的烟灰。
距离太阳落山还有一个多小时。雅格里克向左侧瞥了一眼,看见大温房顶上那颗巨大的玻璃球仿佛在熠熠发光。它吸收了每一缕余晖,再将汇聚而成的炽烈强光送到大温房的每一个角落,用灼人的光线与热量灌满这个巨大的玻璃泡。他看见托着玻璃球的金属边框上连着传导能量的缆线,缆线顺着玻璃幕墙内侧蜿蜒而下,消失在视野之外。
大温房中心的阶梯金字塔顶也有座平坦的沙漠花园,里头装设着复杂的机械装置。在穹顶那颗透明玻璃球的正下方,摆了一台装着透镜的巨大机器,粗粗的管子从机器上蜿蜒而出,伸进机器周围的大桶里。一个肩上披着彩色饰带的仙人掌族正在仔细打磨机器上的黄铜构件。
雅格里克记起他在尚克尔时曾经听到的传言,传言说仙人掌族会制造一种由太阳能和化学能驱动的发动机,能够产生巨大的魔法能量。他仔细打量那台闪闪发亮的奇怪机器,不过没能看出它到底是用来干嘛的。
就在他四处观察时,渐渐注意到全副武装的卫兵比比皆是。他眯起眼睛,像神灵从云端俯视众生般往下看去,仔细观察这个仙人掌族小镇的每一处角落。在玻璃球折射出的强光照射下,几乎每一个屋顶花园都无所遁形,他能看到至少有一半的花园里都有一支由三到四名士兵组成的小队在站岗。士兵们或站或坐,虽然隔着这么远看不清他们脸上的表情,但他能清楚地辨认出他们手持的武器正是巨大沉重的“裂肢弩”。士兵们的腰带上还挂着战斧,弧形的斧刃在沙地的映衬下闪着狰狞的红光。
屋顶下方的街道上充斥着更多的卫兵,他们排成小队,有的站在嘈杂市集的货摊旁,有的警觉地坐在中央神殿的最底层,有的小心翼翼地在大街上巡逻,手中的“裂肢弩”蓄势待发。
雅格里克能够看见卫兵走过时周围仙人掌族平民的表情,他们紧张地向卫兵致意,同时频繁地抬头扫视上空。
他并不觉得这种情形正常。
这些仙人掌族正因为某个缘由而惶恐不安。根据他的经验,仙人掌族要么凶狠好斗,要么不苟言笑,但他从没在仙人掌族身上见到过这种如临大敌的表现,至少在尚克尔没有。也许这些仙人掌族不太一样,比他们南方的同类更阴沉,他想到,但他能感觉到皮肤上针扎般的刺痛——他那猎人的本能正在对空气中隐含的危险预兆做出反应。
雅格里克集中精神,开始用凌厉缜密的目光扫视大温房内部。他屏息凝神,进入一种出神忘我的状态。
他首先将目光放在温室边缘的玻璃墙上,慢慢地将整个墙体内侧扫视一圈,然后沿着螺旋形的路线一圈圈地向内巡视,查看目光所经之处的每一栋房子和每一条街道,仔细端详,来回比照。
通过这种条分缕析、极端细致的方式,他能查看到大温房里的每一处角落和缝隙。他的目光突然定住,在一块红色石头的缺口上停留片刻,然后继续移动。
白昼将尽,仙人掌族身上的不安情绪似乎正在不断增加。
雅格里克将整个大温房内部扫视一圈,没有发现任何明显的异常。他转而将注意力放到身周,仔细观察穹顶内侧,寻找可供攀附之处。
想要经由这条路线进入大温房显然不是件容易的事情。主梁在离他不远的地方接合,托起那颗巨大的玻璃球,但玻璃墙内侧的梁体并不像外侧那般凸出。他相信自己能在上面攀爬,虽然得费些工夫,莱缪尔应该也可以,德姮和那几个冒险者里的一两个大概也能做到。但他很难想象一身肥肉、挺着大肚子的艾萨克凌空攀附在那些金属管件上,爬过几百码的危险路程下到地面。
温室之外,日近西山。虽然夏日的傍晚很长,留给他们的时间也不多了。
他感到有人拍了一下他的背。他抬起头,从倒扣的玻璃碗里回到新克洛布桑的天空之下,骤然感到一阵凉意。
沙得拉蹲伏在他身后的玻璃上,头上戴着一顶由铁片拼成的镜子头盔。他伸出手,把一顶用同样材料做成的头盔递给雅格里克。
尽管都是由金属废料制成,两顶头盔看起来却不太一样。雅格里克的更粗糙简陋些,沙得拉的则复杂许多,上面装满了铜质的导线和阀门,顶上还有个栓孔,可以用螺丝钉把额外的配件装上去。它像是个精心设计的成品,只有那两片镜子是后加上去的。
“你忘了这个,”沙得拉用他那与外形形成强烈对比的温柔声音说道,挥了挥手里的头盔,“二十分钟了,没见你打个信号或是传句话下来,所以我上来看看你是不是还活着,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雅格里克示意他看向圆顶内的主梁部分,两人开始悄声而急切地讨论起艾萨克的问题来。
“你得下去,”雅格里克说,“你们得走下水道进去,让莱缪尔带路。你们得尽快找到路进入温室。派些机器猴子上来给我,要是我遭到攻击的话,它们能帮我。你看那儿。”
沙得拉小心翼翼地俯下身子,眯着眼朝正在渐渐变黑的玻璃墙里看去。雅格里克伸出手,越过人头攒动的小镇,指向那段已经变成臭水沟的运河。就在运河尽头,一栋墙皮剥落的废弃房屋傍水而立。碎石瓦砾、有刺灌木和早已生锈的带刺铁丝网无形间组成了一道围篱,将运河的水道、曳船道[1]以及破屋立足的那一小块狭长土地全都围了起来。这处被大温房隔绝在外的隐蔽角落正挨着玻璃墙,后者如拔地而起的峭壁般耸立在它上方。
“你们得在那个地方找到条路。”沙得拉开始嘟嘟囔囔地抱怨这不可能,但雅格里克迅速地打断了他。“是很困难。肯定会很困难。但你没法从这口子下去,就算你能,艾萨克肯定也不行。我们需要他进去。你们必须把他带进去。尽快。我会下去找你们,等我找到餍蛾藏在哪里之后,我就去找你们。等我。”
雅格里克一边说着,一边将那顶凑合的头盔绑到头上,透过硕大的银色镜片向后看去,检查视野的范围。
他透过其中一片镜子看着沙得拉的眼睛。
“你得走了。动作快点。耐心等我。我会去找你们,我会在天亮之前找到你们的。那些蛾子肯定是通过这个口子进出的,所以我要留在这里等它们出现。”
沙得拉脸色凝重。雅格里克是对的。很难想象艾萨克能沿着这些陡峭而危险的铁椽往下爬。
他朝雅格里克草草地点了下头,做了个再见的手势,然后转身回到金属爬梯,动作熟练地往下爬去,迅速地消失在鹰人的视线之外。
雅格里克转过身,看向地平线上只余一线的太阳。他深深地吸了口气,眼珠飞快地左右转动,检查每块玻璃碎片映出的视野范围。他强迫自己完全冷静下来,用“亚呼-瑟克”的节奏慢慢呼吸,那是猎人的冥想方法,能够让塞梅克鹰人在战斗时浑然忘我,无惧无畏。他准备好了。
几分钟后,他身后传来金属与电线磕碰玻璃的声音,三只形似猴子的机器人一个接一个地出现在他视野中,从不同方向朝他靠拢。它们在他身边聚集,等待指令,充当眼睛的玻璃透镜在余晖中闪着玫瑰红的光,活塞发出细细的嘶嘶声。
雅格里克转过身,透过镜子看了它们一眼,然后小心翼翼地抓住钩绳,开始穿过玻璃墙上的那个缺口朝大温房里降去。当他通过那条深长的缺口时,朝机器人打了个手势,示意它们跟上。晶莹透明的玻璃拱顶石将夕阳余晖放大,折射到大温房的每个角落,汹涌的热浪“呼”地一下围上来,将他整个卷裹。他朝着那座被玻璃天幕笼罩的小镇、那些沐浴在璀璨红光中的房屋徐徐下降,进入餍蛾的藏身之处。
 
[1] 旧时河流或运河边供人畜背纤的通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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