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约克萨
每个女人都知道，世上的男人分为两种：一种情真意切，另一种只会假装。亲爱的，要永远记得，前一种男人可以去爱，但只有后一种男人值得信任。因为蒙蔽双眼的是激情，而非算计。
——匿名信函
玩弄真相胜过理解真相。
——艾诺恩谚语
长牙纪4112年，早春，约克萨
他们在私人饭厅进餐，这里曾属于已故大公、唐荣宫的前主人。饭厅装饰符合奈育尔心目中的基安人风格，反而没有太多费恩教特色。门槛上精致的浮雕刻出模仿茅草垫的纹路，仅有的一扇窗正对入口，装有精美的铁制窗格，不用说它曾经也像城里其他窗子一样爬满蔓生的草藤。墙壁绘有各种几何图形，而非风景画、宗教画之流。
大厅中央比四周要矮三级台阶，那张不比奈育尔的膝盖高的餐桌宛若从地上长出来的一般。桌子用桃花心木雕成，从合适的角度看去如镜子一样闪亮。厅内仅有的光亮则来自一排蜡烛，人们仿佛坐在放满枕头的坑洞里，被阴暗的楼廊包围。
每个人都强忍着膝上的疼痛——这是在基安人的桌子上进餐时总会遇到的问题。奈育尔占据桌子一头，孔法斯坐在他右边，再往右是齐德鲁希骑兵的索帕斯将军、纳述雷特军团的阿雷曼特拉斯将军、塞尔莱军团的巴夏塔斯将军，最后是瑟帕罗兰人辅助部队的因雅纳斯将军。奈育尔的左边是萨努尼斯男爵、提尔奈摩斯男爵，最后是“赫姆西瓦拉”的队长特洛雅蒂。奴隶们在周围的阴影中来回奔走，不时上前斟满酒碗或撤下空餐盘。两名全副武装的康里亚骑士看守着入口，银色面甲盖住了脸庞。
“索帕斯说有人看到你的私人阳台上有光，”孔法斯突然说，随意的语调像是在质问不老实的亲戚，“那是怎么回事？”他瞥了奈育尔一眼。“四天或五天前？”
“那个雨夜。”索帕斯将军几乎没把视线从眼前的餐盘上移开。他显然在隐藏情绪，不知是对大统领的迂回举止，还是对与劫持他们的塞尔文迪人共同进餐的事实。也许两者皆有吧，奈育尔猜想——或者还有更多隐情。
孔法斯盯着奈育尔，明显在期待答案。奈育尔和他对视一眼，嘴里也没闲着，从鸡腿上撕下一大块肉，然后又把注意力集中到盘子上。最近他对鸡肉产生了莫名的胃口。
他饮下不掺水的酒，借机打量大统领。孔法斯的左眼仍有瘀痕，他和手下将军们一样穿着正式军装：银线装饰的黑丝束腰长衫，套着绘有标志性的猎鹰及帝国太阳的胸甲。奈育尔心想，此人能把战袍从沙漠中带出，这已经说明了很多问题。
他一闭上眼睛，就看到血在墙上流淌。
奈育尔召集孔法斯及其属下众将，表面上是要讨论即将到来的运输船和随后部队集结登船事宜。到现在为止，他已两次向孔法斯提出此事，但这个魔鬼的回答只是敷衍了事。不过说到底，他也并不关心运输船。
“不自然的光。”孔法斯续道，他仍紧盯奈育尔，期待着回答。奈育尔拒绝回答的态度虽然明确，但没起到任何作用。乌特蒙部落的酋长明白，伊库雷·孔法斯这样的人是完全不会感到尴尬的。
然而恐惧就是另一回事了。
他又喝下一大口酒，发现孔法斯狡黠的眼神紧盯他的酒碗。大统领十分精明——也许是在审视他身上可能的弱点——同时也很警觉。和巫术有关的事总让他不安，这也在奈育尔预料之中。
这，他猜想，就是杜尼安僧侣的感觉吗？
“我想，”奈育尔说，“和你谈谈基育斯河之战。”
孔法斯假装吃饭，他用纳述尔贵族特有的惫懒姿态双手各拿一把餐叉，扒拉着每片食物，就像想挑出针来——考虑到现下环境，也许他确实在寻找有没有毒针。他抬头时双目半闭，但眼神中的得意是不会错的。事实上，也许该说自他来到这里……一直有些兴奋。
他在计划着什么。他认为我死定了。
大统领耸耸肩。“基育斯河之战怎么了？”
“我很好奇……如果森努瑞没有主动进攻，你怎么办？”
孔法斯笑了笑，仿佛早就预料到谈话走向。“森努瑞特别无选择。”他说，“这正是我计划的天才之处。”
“我不明白。”提尔奈摩斯边说边从嘴角吐鸭骨。
“大统领考虑了所有因素，”索帕斯解释，语调里带着亲历战事的士兵的自豪，“他考虑了季节和草原人对牧群的依赖，考虑了他们的荣誉感及激怒他们的方式，最重要的是他们的骄傲……”说到这里，他迅速瞥了孔法斯一眼，眼神中既有得意又有担忧。
到场的将军中，比亚希·索帕斯是奈育尔最难理解的。比亚希家族一贯是伊库雷家族的对头，但这个人每次张口都在拍孔法斯的马屁。
“在塞尔文迪人眼里，鸡奸是种禁忌。”因雅纳斯将军带着浓重的口音说，“是最不能忍受的亵渎……”说到“亵渎”二字时，他抬眼看向天花板，然后又得意扬扬地和奈育尔对视，“大统领让我们在平原上强暴了所有战俘。”
索帕斯脸色发白，巴夏塔斯朝这个好斗成性的诺斯莱蠢货皱起眉头，阿雷曼特拉斯干笑两声，举起酒碗，但不敢再看奈育尔。萨努尼斯和提尔奈摩斯则谨慎地扫视着指挥官。
“是的，”孔法斯玩着叉子，轻快地说。嗒，嗒，嚓，嚓。“的确是我下的令。”
很长一段时间鸦雀无声。奈育尔面无表情地注视着大统领不住咀嚼的嘴。
“战争……”孔法斯续道，就像其他人全都默然不语，等他开口启迪是极为正常的事。他先把嘴里的食物咽下去。“战争和本育卡棋一样，规则完全取决于双方的棋步，不多也不少。”
不等他说完，奈育尔接道：“战争就是斗智。”
孔法斯顿了顿，小心地把手中两把银叉放在桌上。
奈育尔也把盘子放到一旁。“你在想，我是从哪里听来这句话的。”
孔法斯的嘴唇停住了，他摇摇头，抬了抬下巴。“不对……我向马特姆斯解释战术那天……你就在那里，不是吗？你就在死人中间。”
“是的。”
孔法斯点点头，好像证实了由来已久的疑问。“我很好奇……那天在场的只有马特姆斯和我……”他意味深长地看着奈育尔，“没有护卫。”
“你在想，我为什么不杀你？”
大统领露出不自然的笑容。“我在想，你为什么不来试试杀我。”
一个年轻奴隶从暗处伸手取走奈育尔的盘子。装满骨头的黄金盘子。
“长草缠住了我的腿，”奈育尔说，“我被绑在了地上。”
在他脑海的某个地方，有扇门打开了，他清楚地看到每个人——包括那些他所谓的属下——的眼色。门打开了，恐惧走进他们当中。
是了。
只有孔法斯表现得毫不在意，活像他无法感觉到恐惧一样。
“当然，”他咧嘴笑道，“那片战场是我的。”
没人发笑。
奈育尔靠上椅背，盯着自己硕大的手掌。“都出去，”他下令，“我俩要单独谈话。”
一开始没人动弹——甚至没人呼吸。随后孔法斯清了清嗓子，皱了皱眉头，露出勇敢的神色。“去吧……照他说的做。”
索帕斯想反对。
“出去！”大统领吼道。
其他人出去之后，奈育尔的视线落在面前这个男人雕塑般的脸颊上。对方眼中映出了他的额头、鼻子……对方见证了他的一切。
奈育尔·厄·齐约萨……
孔法斯点点头，仿佛完全明白他的想法。“我本可能输掉基育斯河之战，”他说，“倘若你是部族之王。”
……草原上最强大的人。
“没错，”奈育尔说，“还不止如此。”
孔法斯就着酒碗偷笑，扬了扬眉毛：“外加输掉帝国？”
奈育尔的思绪有些飘忽。对方的声音没变，但他无法将眼前这个男孩与很久之前那个在清晨巡视基育斯河战场的帝国大统领联系起来。曾经的那个人是个征服者，笼罩在草原之上，无数死者念出他的名字：伟大的伊库雷·孔法斯。
现今这位“基育斯河的雄狮”坐在这里，他的脖子跟奈育尔折断过的其他脖子一样脆弱。
大统领推开餐盘，面朝奈育尔，神情既像是开玩笑，又像是在交流秘密。“住在仇敌心中是什么感觉，嗯？除了安那苏里博之外，你是我最鄙视的人……”他朝后靠去，友好地耸耸肩，“但我还是感觉在你面前很……安稳。”
“安稳。”奈育尔哼了一声，“你以为全世界都是你的陈列馆，你以为所有人都会谄媚你——即便我也会。你把看到的一切都当成镜子。”
大统领眨眨眼，突然狂笑起来。“你就不要装文雅了，塞尔文迪人。”
奈育尔用力把餐刀插进沉重的木桌，酒碗和菜盘都被震得跳了起来，孔法斯也一跃而起。“没错！”奈育尔咬牙切齿地叫道，“这才是真实的世界！”
孔法斯吞了口口水，努力维持脸上饶有兴趣的表情。“真实的世界是什么样的呢？”
野蛮人狞笑道：“每时每刻，都是它决定你，而非相反。”
伊库雷·孔法斯舔舔嘴唇，原本优美的唇形被紧咬的牙齿破坏了。在这张俊美的脸上，为什么连愤怒都显得如此温和？“我向你保证，”他用平静的语调说，“我从不害怕——”
奈育尔抡起拳头打在他脸侧，打得他猛地朝后倒下。“你总觉得自己吃的盐比别人走的路多！”奈育尔一跃而起，蹲在桌上，餐盘和酒碗都在打转。孔法斯瞪大的眼睛像两枚银币，他跌跌撞撞地在垫子中间朝后退。“你总觉得自己知道每件事的后果！”
孔法斯扭过头，绝望地想逃出去。“索帕——索帕——！”奈育尔跃过桌子，重重地打上他后脑，大统领应声倒下。奈育尔解开腰带，套在面前这个抽泣不止的男人脖子上，提起他来，令他跪在地上。
然后他把孔法斯拖到齐胸高的桌边，将孔法斯的脸朝桌上映出的倒影砸去——一次，两次……
他抬头看见奴隶们畏缩地躲在阴影中，高举双手，其中一个正在流泪。
“我是恶魔，”他喊道，“恶魔！”
然后他又低头，看着自己身下趴在桌上不停颤抖的孔法斯。
有些事需要按字面意义去解释。
日出。阳光如长枪射过东边的廊柱，将它们染成带橙黄的玫瑰色。似有若无的风带来薰香和沙尘的味道，他仿佛听到整个约克萨在清晨的触摸中渐渐醒来。
奈育尔将酒碗从被子上扫下，那碗叮当作响滚过瓷砖地面，最后停在毯子上，没了声息。他在从床上坐起身，按了按鼻梁，然后朝西墙边的青铜脸盆走去，边看墙上的几何形状——一连串交错的椭圆——边冲洗大腿上的血迹与污物。那之后，他赤身裸体走上阳台，沐浴在阳光下。
约克萨铺展在栏杆后，仿佛水面上散开的油珠，在清晨的阳光中无比肃静，唯有沙鸽在屋檐下咕咕叫。东边，闪着金银光华的大海上出现了一排黑点，一支船队在港外下了锚。纳述尔人的船。
那么，今天必须动手了。
他没让贴身奴隶服侍，自己穿了衣服，不过还是让一个奴隶去传特洛雅蒂。队长在前往兵营食堂的路上截住了他。
“派人坐船过去，”奈育尔道，“仔细搜查每艘运输船之前，不得放下港口的锁链。我还要你亲自去集合孔法斯和他的将军们，带到港口，也就是大码头，同时把你能带的人都带上。”
沉默寡言的康里亚人一边尽职尽责地听着草原人吩咐，一边挠动右手小臂上的斯瓦宗。他用力点点头，下巴上的胡子扫过胸口。
“特洛雅蒂，不管发生什么，一定要看紧伊库雷。”
“您在担心什么吗？”队长问。
一时间，奈育尔不禁思考，特洛雅蒂是不是和他成了朋友。自从在施吉克跟随他以来，特洛雅蒂等人就开始自称“赫姆西瓦拉”，意为“塞尔文迪人的士兵”。他把草原人的生活方式教给他们——当时这些东西在他心目中还很重要——他们则出于年轻人奇妙的崇拜感，完全按他所教的方式行事，甚至在普罗雅斯将他们重新整编进其他部队之后也没变。
“这支舰队……来得太快。我想，他们有可能在孔法斯被驱逐之前就从帝国出发了。”
特洛雅蒂皱皱眉。“你觉得运输船不是来带走孔法斯，而是来增援他的？”
“想想基育斯河……这场圣战，皇帝只派出为数不多的军队随孔法斯而来。为什么？为了防备我的同胞吗？他们已被毁灭了。不，他保留实力另有原因。”
队长点点头，眼里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
“看紧孔法斯，特洛雅蒂。需要的话，流多少血都可以。”
差人传话给萨努尼斯和提尔奈摩斯之后，奈育尔和一群赫姆西瓦拉骑马前往所谓的大码头。其实那只是一条石头和沙砾铺成的堤道，一直伸进海中，沿堤道搭起的木制码头就像依城墙搭建的木屋。奈育尔大步向堤道尽头走去，牡蛎壳在凉鞋下粉碎，他的士兵呈扇形散开，拦开周围的安那斯潘尼亚民众。这些人大多是渔民，他们把船停在大码头，而奈育尔让人清空了这里，晾晒的渔网被收走，简陋的小屋被推倒了。
空气中充满湿气和烂鱼味，他抬起一只手来遮阳，看到几条小船正朝港口入口划去，离纳述尔人的大帆船越来越近。它们看上去就像肚皮朝天的甲虫，肢体都伸进了水中。红脖子的海鸥在头顶飞过，尖叫声又近又刺耳。提尔奈摩斯管它们叫什么来着？对了，割喉鸟……
越来越多的小船驶向舰队。
全副武装的萨努尼斯率先赶到，和他同行的有一个叫斯凯沃拉的森耶里酋长，三天前刚与三百多名同乡一起乘船赶到——尤玛那美酒和渡海引发的腹泻耽误了这些人的行程——这些人全是长牙之民，酋长本人是个大块头，留着金黄的辫子，带有森耶里人典型的凶悍。奈育尔一句谢伊克语都不会讲，只能凭借和萨努尼斯一样一知半解的泰丹语，勉强跟森耶里人交流。身为刚刚皈依因里教的海盗，斯凯沃拉对纳述尔人及其舰队一直怀恨在心，同意协助他们行动。
交流期间，特洛雅蒂派来的信使赶到了。信使说，因雅纳斯、巴夏塔斯和阿雷曼特拉斯这几位将军正被带往港口，却找不到孔法斯和索帕斯。有人声称由于孔法斯昨晚被痛打了一顿，索帕斯把他带到城中去找医师了。
奈育尔和萨努尼斯对视一眼，后者脸色铁青。“封闭城门，”他说，“把守城墙……要是发生什么意外，城市由你负责——这是战士先知的吩咐。”
男爵被他的视线逼退了一步，然后点点头表示认可。他和斯凯沃拉退下后，奈育尔转身面对阳光。第一批小船回来了，它们在港口入口的塔楼间排好队，等待港内放下挡在水中的锁链。太阳已经升起，足以看清运输船赤红的风帆捆在漆黑的桅杆上。
提尔奈摩斯领着随从姗姗来迟，特洛雅蒂的人也将纳述尔军官们带上堤道。男爵身上散发出烈酒和烤猪肉的味道，奈育尔让他把手下士兵都集结到码头。“如果一切顺利，”他说，“我要你监督纳述尔人登船。”
“一切顺利吗？”男爵没有掩饰自己的恐惧。所有人都嗅出了危险的气息。
奈育尔转过脸去背对他，朝正把俘虏带到堤道尽头的赫姆西瓦拉们挥手。俘虏们的手臂都被绑在背后，说明他们曾试图反抗。
他看了一眼匆匆驱赶而至的纳述尔将军们。“你们最好祈祷运输船是空的……”
“狗！”年老的巴夏塔斯啐了一口，“你懂什么叫祈祷吗？”
“比你们的大统领更懂。”
一阵沉默。
“我们知道你做了什么。”阿雷曼特拉斯的声音带着一丝谨慎。
奈育尔皱着眉头，朝阿雷曼特拉斯将军走去，直到身形完全将对方笼罩。“我做了什么？”他问话的声音有些奇怪，“我醒来时桌上有血……还有屎。”
阿雷曼特拉斯在他的身影前畏缩了。他张嘴想回答，但又努力抿住颤抖的双唇。
“该死的畜牲！”右边的巴夏塔斯大喊，“塞尔文迪猪猡！”但除了怒火之外，他眼中也有恐惧。
割喉鸟在头顶飞来飞去地尖叫。
“他在哪儿？”奈育尔质问，“伊库雷在哪儿？”
三个人都没说话，只有巴夏塔斯敢迎上他的目光。有那么一刻，他好像要朝奈育尔脸上啐一口，但显然在权衡一番后放弃了。
奈育尔看着小船逐渐靠近，又低头俯视港外的黑色海水，它们拍打着柱子。黑水中露出一条树枝，枝杈将将伸过海面，仿佛被泡沫环绕的一截手指。
船员们的喊声从水面上传来：运输船是空的。
午后，所有大帆船和担任护卫的划桨船都停进了港口，但奈育尔仍紧闭城门，没抓到孔法斯之前，他不愿放松戒备。他让提尔奈摩斯带领手下跟特洛雅蒂一起到城中搜索。
纳述尔海军上将名为塔雷帕斯，他解释说今年三海的季风分外强烈，航行比预料中顺畅，但他担心返程会遇到麻烦——至少他这么声称。他个子很小，一副精力旺盛的样子，从不停游移的眼神可以看出，他对周围环境的兴趣远超对奈育尔的兴趣。看来一切仍在掌握。
不久后，大营里的军团士兵开始暴动了。他们听说舰队提早到来，而军官们直到正午还未现身说明情况，便集结起来抗议。横穿城市的途中，奈育尔多次听到喧闹：刺耳的叫喊，如雷的欢呼。这些人本就思乡心切，再加上长达三周的拘禁，这种情景也不难预料。
但紧接着，大统领失踪的消息传了出去。
奈育尔带着萨努尼斯和斯凯沃拉，登上俯瞰营地的城墙。刚爬到高处，喧嚣便扑面而来，仿佛从僻静的岩洞骤然落入战场中心。横七竖八的陋屋和帐篷自城墙脚下延伸开去，盖住了被不计其数的脚踏平的空地。裸露的泥土中被踩出一条道路，直通欧拉斯河畔荒弃的田野，那条蓝黑相间的路消失在远方的树丛中。营地西翼聚起了大批士兵，数千人身穿肮脏的红色束腰外衣，朝百步开外一座被夷平的果园中列阵的康里亚骑士挥舞拳头。除开头盔和面罩，那些骑士看上去和基安骑兵没什么区别。
萨努尼斯严肃地观察局势。“要镇压吗？”他提议。
“你的人反而会被吞掉，这只是白白送给他们武器。”
“那就不管他们？”
奈育尔耸耸肩。“他们可没有攻城塔……围住就好，别让他们接触军官，群龙无首的他们只是暴民而不是军队。但如果他们开始列阵——如果他们恢复了纪律——马上叫我过来。”
男爵点点头，勉强露出钦佩的神情。
特洛雅蒂传来消息，他的士兵在几被荒弃的基安城区拥挤的墓地内发现了一条通道。奈育尔火速赶到现场，发现没穿上衣、双手叉腰的特洛雅蒂站在一座半掩埋的墓穴前，一切不言而喻。
孔法斯跑了。
“出口在城外几百码的地方，”康里亚人脸色严峻地解释，“挖这条隧道一定很不容易……不容易。”他那张苦脸仿佛在说，至少我努力挖了土。
奈育尔打量了他一阵，这些因里教徒按塞尔文迪人的风俗给自己刻下伤疤，这事让他觉得很荒谬，但也不否认这更衬出了他的男子气概。他扫视墓地，看着那些东倒西歪的墓碑、下陷的焚化房和围墙上的壁画——全是纳述尔人或塞内安人的作品。基安人可能是出于惧怕才没将这里毁掉，但他没有这些迷信。周围的街道传来呼喊，赫姆西瓦拉们在彼此召唤。
“停止搜索。”奈育尔说。他朝墓穴入口点点头。“堵住它，封闭隧道。”
他转身看向海港，却被一座火砖砌的房屋阻挡了视线。孔法斯一手导演了这一切……奈育尔和杜尼安僧侣一起待得太久，对阴谋的味道再熟悉不过。
但基育斯河之战绝不会重演。
有什么……一定有什么……
奈育尔没再吩咐特洛雅蒂，径自飞奔向左近的唐荣宫。他大步穿过华丽的厅堂，高喊着那名赤塔学士的名字——绍纳米。那个初级学士跌跌撞撞跑出房间，眼窝下陷，一副没睡醒的样子。
“你会什么咒术？”他厉声问。
死气沉沉的蠢货震惊地眨着眼。“我——我——”
“你能从远处点着木头吗？比如船？”
“能——”
一支康里亚人的号角突然在看不到的远方吹响——这是萨努尼斯呼唤他的信号。城墙上一定发生了什么紧急情况。
“你去港口！”奈育尔边吼边迈步飞奔。绕过大理石栏杆时，他最后看了绍纳米一眼，只见学士目瞪口呆地紧抓着丝绸睡衣的前襟。
他催马疾驰，一路奔向巨齿之门，号角声是从那里传来的，又响了三次，如同金铁交鸣的悲泣。他用肩膀在巨齿之门内侧拥挤的骑士群中顶出一条路，几个站在望楼上的人一边大喊，一边朝他挥手。
“快！”萨努尼斯男爵不待他跑上最后几级台阶，便喊道，“到这儿来！”
奈育尔从雕花的城垛之间俯身望去，看到军团士兵们抛弃了营地，正朝北移动。远处有些士兵挤作一团，跳过灌溉用的水渠，穿过林地……
“看那边！”萨努尼斯说。他一只手紧抓胡须，另一只手朝欧拉斯河最宽阔的弯道指去。
在黑色的沙柳树枝间，奈育尔看到一队装甲骑兵正以松散阵形奔来，他们高举绯红色旗帜，旗上帝国的黑日被一只马头一分为二……是齐德鲁希骑兵。
“还有那边。”萨努尼斯这次指的是一片绿草杂驳分布的山陵。虽然那些人仍在昏暗的峡谷中行军，但奈育尔可以清楚地看到，那是整齐的步兵。
“你毁了我们。”萨努尼斯说。他的语调很怪，其中没有责怪，但有些更糟糕的东西。
奈育尔转过脸去看萨努尼斯，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处境。帝国的运输船一定在城北某个中立港口靠了岸，谁也不知道船上装了几千几万人，但无疑是一支阵容齐整的军队；他也知道，孔法斯不会让他们中任何一个活着逃出去。
“你早该杀了他。”萨努尼斯说，“你来这里就是为了刺杀孔法斯。”
哭泣者！该死的哭泣者！
奈育尔皱起眉头。“我不是刺客。”他说。
男爵的眼神蓦地变得柔和了，有什么熟悉的东西……从他眼中闪过。
“的确，”那人说，“我看你也不是。”
哭泣者！
仿佛感受到预兆一样，奈育尔转身紧盯普尔街，广阔的大道从巨齿之门一路通往港口。越过层层叠叠的屋顶，他能看到最远处的运输船黑色的船板，稍近的几艘船反而只显现出了桅杆。
城墙的射孔突然映出一道闪光。奈育尔眨了眨眼，雷鸣般的轰响随即传来。胸墙上所有站着的人都震惊地转身看去。
越来越多的光线在周围建筑的间隙间闪动。萨努尼斯用康里亚语咒骂了一句。
学士。孔法斯把学士藏在了船上。皇家萨伊克。奈育尔飞速思考，他看看峡谷中的部队，又看看垂落的夕阳。隆隆的爆炸声持续传来。“丘莱尔弓手，”他问男爵，“你有多少？四个？”
“德雷迪兄弟和另外两人。不过他们可能已经死了……皇帝萨伊克！瑟金斯啊！”
奈育尔伸出双手抓住他的肩膀。“这是叛乱，”他说，“你知道，伊库雷会杀死所有能证明他叛变行为的人。”
萨努尼斯点点头，仍然面无表情。
奈育尔放开手，“你让戴饰物的士兵们躲进港口附近的建筑，告诉他们只需杀死一个巫师——一个就行——便足以把萨伊克牵制在港口。没有步兵开路，他们肯定不愿上前线，巫师们很爱惜自己的皮囊。”
萨努尼斯听罢眼睛一亮。奈育尔心知孔法斯多半会命学士留在港口里的船上，他们唯一的使命是确保约克萨城中无人逃脱，大统领不会蠢到用他最强大但也最脆弱的武器去冒险。不，孔法斯原本就打算从巨齿之门进城，但让萨努尼斯及其手下以为是他们逼迫孔法斯这样做的没什么不好。
一道明亮的闪光将他们的注意力吸引到了港口方向，提尔奈摩斯领着剩下的那些随从，正朝城中逃窜。
“天黑时！”奈育尔的喊声盖过了爆炸声，“天黑时，纳述尔人才会组织进攻巨齿之门！除斥候外，所有人离开城墙，我们撤进城内！”
萨努尼斯皱起眉头。
“只要我们跟他们混在一起，萨伊克就什么都做不了。”奈育尔解释，“那样我们才能指望……”
“指望？”
“指望让他付出代价！这里有这么多长牙之民！”
男爵突然咬紧牙关——奈育尔看到了，这正是他需要击打出的火花。他看着胸墙边几十张焦灼的面孔，那些人也紧盯着他。其他人，大多是森耶里人，在巨齿之门内卵石铺成的大道上看着这一幕。他又望向港口，落日下的烟幕夹杂着橙色与黑色。
他大步走向城墙内侧，双臂大张。“听我说，我不会对你们撒谎！纳述尔人这次不会收留俘虏，他们不能容忍真相泄露！我们今晚都要死在这里！”
他让这些话在黑暗中回响。
“我对你们口中的来生一无所知，我对你们的神灵或诸神所贪求的荣耀一无所知，但我知道，在今后的岁月里，会有寡妇在哭泣时诅咒我！会有田野无人播种！会有儿女被卖作奴隶，会有老人孤寂而死，心知血脉将就此终结！今晚，纳述尔帝国将留下我的印记，千万人会哭求我饶恕！”
火花变成烈焰。
“塞尔文迪人！”众人齐声咆哮，“塞尔文迪人！”
巨齿之门下的露天广场在圣战军到来前是个市场，从普尔街入口一直延伸到望楼下，大概二十多步。普尔街口北端有栋塞内安时代的古塔，塔下满是被遗弃的商铺和小店。奈育尔躲在街口南端一间小屋中，朝外望去，可见塔内阴影中有武器闪动。西边一扇小窗让他看到遍布砂石和灰尘的广场，随着月亮渐渐升高，堡楼和内墙渐渐化作了坚硬的黑石。
在他身后，特洛雅蒂正低声跟赫姆西瓦拉们说话，将不久前奈育尔告诉他、萨努尼斯、提尔奈摩斯和斯凯沃拉的，关于纳述尔人盔甲和战术上的薄弱环节详细讲解给士兵们听。纳述尔军官的叫喊声自清冷的夜空中传来，孔法斯作好了最后准备。
正如奈育尔预料的，萨伊克拒绝下船，他们占据港口，但不会有更多作为。奈育尔一边派斥候监视缓缓压上的帝国军——到目前为止，法拉塔斯军团、霍瑞尔军团，还有著名的摩萨斯军团都已集结完毕——一边派人手前往巨齿之门周围的建筑，尽可能带上大锤和长柄斧。他们花了几小时时间，打破了几百道围墙，成功地将西边的大片城区化为迷宫。然后，他们摸索着在黑暗中各就各位，开始等待。
奈育尔知道，杜尼安僧侣绝不会这样做。
凯胡斯要么会找出某种办法——一条精心设计或暗中隐藏的路径以掌握环境，要么就会逃跑。在卡拉斯坎他不就是这样做的吗？他不是走出了一条奇迹之路吗？他不仅联合了圣战军内部争斗不休的阵营，还赋予了他们与外部斗争的意义。
但这里没有别的路——至少奈育尔看不到。
那为什么不逃跑？为什么要跟这些注定毁灭的人并肩战斗？为了荣誉吗？世上本不存在那种东西；为了友情吗？他本是他们所有人的敌人。当然，他和他们之间有休战协议，因利益巧合而彼此联手，但也仅此而已，没有别的意义。
这是凯胡斯教给他的。
意识到这点，他不禁大笑起来。刹那间，整个世界仿佛都在摇晃，力量在他身上涌动，仿佛有什么东西要从体内蹦出，要指挥他的手臂将约克萨城连根拔起，丢到地平线尽头。没有任何理性能约束他。没有。犹豫也好，本能也好，习俗也好，算计也好，仇恨也好……他是超越原因与结果的存在，他站在无人踏足的大地上。
“士兵们在猜，”特洛雅蒂小心翼翼地说，“您是觉得什么事这么有趣，大人？”
奈育尔咧嘴一笑，“我觉得有趣的，是我曾经在乎自己的性命。”
说出这句话时，他听到了声音，某种非自然的低语，就像成群的昆虫在四周嗡嗡作响。咒词在这些声音中盘旋，犹如火焰透过烟雾怒视着他们，所有听到这些声音的灵魂都被扭曲了，存在的意义也被扭曲……
光辉。白炽的火焰漫过胸墙。突然间，望楼化作一面巨盾，遮挡着夺目的光芒。一个浑身着火的斥候从楼上摔了下来。
他们来了。
一道道明亮的光线勾勒出包铁大门的门闩，接着有道金光从中央扫过，只一眨眼，两扇门板就分开了，露出里面的铁闸门。钢铁厉声尖叫，石头碎裂开来，又一声嘹亮号角般的爆炸后，光线自地下刺出，闸门则像被风吹起一般，砸向街口塞内安时代的古塔。一波烟尘翻滚着涌出，沿街道闯过一栋栋建筑。
奈育尔的眼睛被晃花了，须臾后，一切才归于黑暗。他手下的武士们边咳嗽边拍打周遭空气，同时，他们也听到了咆哮……数千名士兵的咆哮。
奈育尔示意所有人退回黑暗中去。
雷鸣般的咆哮持续了格外长的时间，一点没减弱，反而越来越响，越来越响……一排又一排军团士兵，他们伸出的长枪和紧紧挤在一起的方盾渐渐从入口的黑影中浮现。然后他们尖叫着开始奔跑，用盾墙护住侧翼，劈碎大门，冲向普尔街。奈育尔知道，这是他们受过的训练：朝敌人的侧翼发动最猛烈的攻击，将敌人分割开。“最聪明的长矛，”他们的军官高喊，“总能找到敌人的后背！”
接下来几个心跳的时间里发生的事颇有些荒诞。一批又一批纳述尔人犹如闪耀的阴影，冲过早已荒弃的摊位，好几百人冲下普尔街，头盔映着月光，灰白的甲胄在黑暗中舞蹈。然后号角声——第一声号角——突然响起，奈育尔看到街道对面披散头发的森耶里人从塔楼二层的窗户一跃而下，发出令人胆寒的战吼。
钢铁交鸣，盾牌碰撞，汇聚成刺耳的喧哗。
纳述尔人用几乎整齐划一的动作停下，转了个方向。有些人甚至跳了跳，好看清挥来的斧子。几个比较聪明的人开始警惕地望向周围那些黑洞洞的门窗。
第二声号角此时响起，奈育尔应声跃起，喊出父亲的战吼。他带领手下从后方杀进不知所措的步兵队伍，第一拳便打碎了某人的颌骨，第二下又折断了某个想调转长矛的士兵的手臂。不过短短几秒钟，已有数百敌人倒下，南边的康里亚人瞬间与北边的森耶里人会师了。
零落的欢呼声响了起来，奈育尔用怒吼打断他们：“离开街道！离开街道！”
邪恶的低语声再次响起。
接下来的战斗与奈育尔经历过的完全不同。漆黑的夜晚被巫术照亮，每个人都在捕猎没有防备的敌人，同时又被敌人袭击。在迷宫般的城区里，猎人与猎物的身份不停交换，大街上则是短兵相接、矛剑交错、刀刀见血。在黑暗中，他总是命悬一线，一次次凭借力量和疯狂的战斗本能拯救自己；但在亮光下——无论是月光还是附近建筑燃烧的光——纳述尔人都会从他面前退走，只以矛柄反击。
很明显，孔法斯想抓他。
奈育尔的手臂已不足以记录今晚赢得的斯瓦宗了。
他最后一次看到斯凯沃拉时，那位酋长及其手下头发散乱的斧手刚刚砍翻一队纳述尔步兵，转身又面对齐德鲁希骑兵的冲锋。萨努尼斯死在他怀中，在黑暗中咳出血沫。特洛雅蒂及许多赫姆西瓦拉倒在巫术召唤出的焦油之雨中，唯独奈育尔毫发无损。至于提尔奈摩斯和绍纳米的下落，他永远没法知道了。
他身边只剩几个陌生的手下——三个戴面具的诺斯莱人，看上去像无生命的雕塑；六个森耶里人，其中一个的亚麻色发辫下挂着几颗萎缩的斯兰克头颅。他们从燃烧的磨坊前被逼退，直被逼下费恩教徒的寺庙宽阔的台阶。他们不断斩杀冲来的帝国士兵，最后站着的唯有奈育尔和一个不知名的森耶里人。他俩肩并肩，剧烈地喘息，尸体在脚下的台阶上四散铺开，仿佛是混杂的肢体编成的围裙；而濒死的伤员翻滚挣扎着，如同倒伏的醉汉。整个世界都被血抹滑了，可面前还有一排又一排整齐的军队，军官在其中呼喊指挥。燃烧的磨坊照亮了再次发起冲锋的纳述尔人，奈育尔身边那个森耶里人哈哈大笑，咆哮着以巨大的战斧挥出圆弧，但一柄长矛最终刺中了他的脖子，他脚下一跌，倒进舞动的剑丛之中。
奈育尔发出一阵狂吼，朝他冲来的敌人都倒举着长矛，用矛杆和钝柄戳他，脸上混杂着坚定与惊恐的神情。奈育尔跃到他们当中，布满疤痕的手臂起起落落。“恶魔！”他吼道，“我是恶魔！”
一只只手朝他的胳膊伸来，他拧碎了一双双手腕，捣烂了一张张面孔。一具具身体挂在他身上，他折断了一条条脖颈，打碎了一根根脊骨。他将沸腾的鲜血甩上天空，将跃动的心脏钉在地面，整个世界仿佛变成一张腐烂的皮革，而他是唯一的钢铁。唯一的钢铁。
他是草原人。他是战争之民。
纳述尔人毫无预兆地退缩了，他转向哪个方向，那里的士兵就缩到了盾牌后面，用震惊的眼神畏畏缩缩地看他。全世界仿佛都在燃烧。
“一千年来，”他的声音像砂石磨动，“我都在强奸你们的妻子！扼死你们的婴儿！打倒你们的父亲！”他挥舞着残破的长剑，道道血水顺手肘流下。“一千年来，我都在狩猎你们！”
他扔开破剑，从地上踢起一杆长矛抓在手中，然后把它朝最近的士兵掷去。长矛穿透士兵的盾牌，穿过胸甲，从后背刺出。
奈育尔放声大笑。火焰的咆哮和他的笑声混杂，变得更加妖异而恐怖。
哭喊中，有人甚至丢下了武器。
“给我抓住他！”一个声音尖厉地响起，“你们是纳述尔人！纳述尔人！”
一个熟悉的声音。
这个声音让周围的人集结起力量，终于有了共同的意识。
奈育尔微微点头，露出微笑……
他们仿佛变成了同一个人，手肘和紧握的拳头汇聚成吞噬一切的巨浪。他奋力挥手扭打，却仍被他们按倒在地，所有东西都仿佛隔着一层水雾，变得模糊不清。他们就像一群欢呼雀跃的猿猴，一边跳舞，一边殴打他……
事后，他们退开去，为不可一世的大统领让路。烟柱扶摇直上，映衬着那张俊美的脸，遮蔽了群星。大统领的眼神一如既往，却露出一丝紧张——不，极为紧张。“没什么不同，”他破裂的嘴唇啐了一口，“到头来和森努瑞特也没什么不同。”
黑暗盘旋降临时，奈育尔终于想明白了：杜尼安僧侣派他来不是为了刺杀孔法斯……
而是借孔法斯之手消灭他。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匿名信函
玩弄真相胜过理解真相。
——艾诺恩谚语
长牙纪4112年，早春，约克萨
他们在私人饭厅进餐，这里曾属于已故大公、唐荣宫的前主人。饭厅装饰符合奈育尔心目中的基安人风格，反而没有太多费恩教特色。门槛上精致的浮雕刻出模仿茅草垫的纹路，仅有的一扇窗正对入口，装有精美的铁制窗格，不用说它曾经也像城里其他窗子一样爬满蔓生的草藤。墙壁绘有各种几何图形，而非风景画、宗教画之流。
大厅中央比四周要矮三级台阶，那张不比奈育尔的膝盖高的餐桌宛若从地上长出来的一般。桌子用桃花心木雕成，从合适的角度看去如镜子一样闪亮。厅内仅有的光亮则来自一排蜡烛，人们仿佛坐在放满枕头的坑洞里，被阴暗的楼廊包围。
每个人都强忍着膝上的疼痛——这是在基安人的桌子上进餐时总会遇到的问题。奈育尔占据桌子一头，孔法斯坐在他右边，再往右是齐德鲁希骑兵的索帕斯将军、纳述雷特军团的阿雷曼特拉斯将军、塞尔莱军团的巴夏塔斯将军，最后是瑟帕罗兰人辅助部队的因雅纳斯将军。奈育尔的左边是萨努尼斯男爵、提尔奈摩斯男爵，最后是“赫姆西瓦拉”的队长特洛雅蒂。奴隶们在周围的阴影中来回奔走，不时上前斟满酒碗或撤下空餐盘。两名全副武装的康里亚骑士看守着入口，银色面甲盖住了脸庞。
“索帕斯说有人看到你的私人阳台上有光，”孔法斯突然说，随意的语调像是在质问不老实的亲戚，“那是怎么回事？”他瞥了奈育尔一眼。“四天或五天前？”
“那个雨夜。”索帕斯将军几乎没把视线从眼前的餐盘上移开。他显然在隐藏情绪，不知是对大统领的迂回举止，还是对与劫持他们的塞尔文迪人共同进餐的事实。也许两者皆有吧，奈育尔猜想——或者还有更多隐情。
孔法斯盯着奈育尔，明显在期待答案。奈育尔和他对视一眼，嘴里也没闲着，从鸡腿上撕下一大块肉，然后又把注意力集中到盘子上。最近他对鸡肉产生了莫名的胃口。
他饮下不掺水的酒，借机打量大统领。孔法斯的左眼仍有瘀痕，他和手下将军们一样穿着正式军装：银线装饰的黑丝束腰长衫，套着绘有标志性的猎鹰及帝国太阳的胸甲。奈育尔心想，此人能把战袍从沙漠中带出，这已经说明了很多问题。
他一闭上眼睛，就看到血在墙上流淌。
奈育尔召集孔法斯及其属下众将，表面上是要讨论即将到来的运输船和随后部队集结登船事宜。到现在为止，他已两次向孔法斯提出此事，但这个魔鬼的回答只是敷衍了事。不过说到底，他也并不关心运输船。
“不自然的光。”孔法斯续道，他仍紧盯奈育尔，期待着回答。奈育尔拒绝回答的态度虽然明确，但没起到任何作用。乌特蒙部落的酋长明白，伊库雷·孔法斯这样的人是完全不会感到尴尬的。
然而恐惧就是另一回事了。
他又喝下一大口酒，发现孔法斯狡黠的眼神紧盯他的酒碗。大统领十分精明——也许是在审视他身上可能的弱点——同时也很警觉。和巫术有关的事总让他不安，这也在奈育尔预料之中。
这，他猜想，就是杜尼安僧侣的感觉吗？
“我想，”奈育尔说，“和你谈谈基育斯河之战。”
孔法斯假装吃饭，他用纳述尔贵族特有的惫懒姿态双手各拿一把餐叉，扒拉着每片食物，就像想挑出针来——考虑到现下环境，也许他确实在寻找有没有毒针。他抬头时双目半闭，但眼神中的得意是不会错的。事实上，也许该说自他来到这里……一直有些兴奋。
他在计划着什么。他认为我死定了。
大统领耸耸肩。“基育斯河之战怎么了？”
“我很好奇……如果森努瑞没有主动进攻，你怎么办？”
孔法斯笑了笑，仿佛早就预料到谈话走向。“森努瑞特别无选择。”他说，“这正是我计划的天才之处。”
“我不明白。”提尔奈摩斯边说边从嘴角吐鸭骨。
“大统领考虑了所有因素，”索帕斯解释，语调里带着亲历战事的士兵的自豪，“他考虑了季节和草原人对牧群的依赖，考虑了他们的荣誉感及激怒他们的方式，最重要的是他们的骄傲……”说到这里，他迅速瞥了孔法斯一眼，眼神中既有得意又有担忧。
到场的将军中，比亚希·索帕斯是奈育尔最难理解的。比亚希家族一贯是伊库雷家族的对头，但这个人每次张口都在拍孔法斯的马屁。
“在塞尔文迪人眼里，鸡奸是种禁忌。”因雅纳斯将军带着浓重的口音说，“是最不能忍受的亵渎……”说到“亵渎”二字时，他抬眼看向天花板，然后又得意扬扬地和奈育尔对视，“大统领让我们在平原上强暴了所有战俘。”
索帕斯脸色发白，巴夏塔斯朝这个好斗成性的诺斯莱蠢货皱起眉头，阿雷曼特拉斯干笑两声，举起酒碗，但不敢再看奈育尔。萨努尼斯和提尔奈摩斯则谨慎地扫视着指挥官。
“是的，”孔法斯玩着叉子，轻快地说。嗒，嗒，嚓，嚓。“的确是我下的令。”
很长一段时间鸦雀无声。奈育尔面无表情地注视着大统领不住咀嚼的嘴。
“战争……”孔法斯续道，就像其他人全都默然不语，等他开口启迪是极为正常的事。他先把嘴里的食物咽下去。“战争和本育卡棋一样，规则完全取决于双方的棋步，不多也不少。”
不等他说完，奈育尔接道：“战争就是斗智。”
孔法斯顿了顿，小心地把手中两把银叉放在桌上。
奈育尔也把盘子放到一旁。“你在想，我是从哪里听来这句话的。”
孔法斯的嘴唇停住了，他摇摇头，抬了抬下巴。“不对……我向马特姆斯解释战术那天……你就在那里，不是吗？你就在死人中间。”
“是的。”
孔法斯点点头，好像证实了由来已久的疑问。“我很好奇……那天在场的只有马特姆斯和我……”他意味深长地看着奈育尔，“没有护卫。”
“你在想，我为什么不杀你？”
大统领露出不自然的笑容。“我在想，你为什么不来试试杀我。”
一个年轻奴隶从暗处伸手取走奈育尔的盘子。装满骨头的黄金盘子。
“长草缠住了我的腿，”奈育尔说，“我被绑在了地上。”
在他脑海的某个地方，有扇门打开了，他清楚地看到每个人——包括那些他所谓的属下——的眼色。门打开了，恐惧走进他们当中。
是了。
只有孔法斯表现得毫不在意，活像他无法感觉到恐惧一样。
“当然，”他咧嘴笑道，“那片战场是我的。”
没人发笑。
奈育尔靠上椅背，盯着自己硕大的手掌。“都出去，”他下令，“我俩要单独谈话。”
一开始没人动弹——甚至没人呼吸。随后孔法斯清了清嗓子，皱了皱眉头，露出勇敢的神色。“去吧……照他说的做。”
索帕斯想反对。
“出去！”大统领吼道。
其他人出去之后，奈育尔的视线落在面前这个男人雕塑般的脸颊上。对方眼中映出了他的额头、鼻子……对方见证了他的一切。
奈育尔·厄·齐约萨……
孔法斯点点头，仿佛完全明白他的想法。“我本可能输掉基育斯河之战，”他说，“倘若你是部族之王。”
……草原上最强大的人。
“没错，”奈育尔说，“还不止如此。”
孔法斯就着酒碗偷笑，扬了扬眉毛：“外加输掉帝国？”
奈育尔的思绪有些飘忽。对方的声音没变，但他无法将眼前这个男孩与很久之前那个在清晨巡视基育斯河战场的帝国大统领联系起来。曾经的那个人是个征服者，笼罩在草原之上，无数死者念出他的名字：伟大的伊库雷·孔法斯。
现今这位“基育斯河的雄狮”坐在这里，他的脖子跟奈育尔折断过的其他脖子一样脆弱。
大统领推开餐盘，面朝奈育尔，神情既像是开玩笑，又像是在交流秘密。“住在仇敌心中是什么感觉，嗯？除了安那苏里博之外，你是我最鄙视的人……”他朝后靠去，友好地耸耸肩，“但我还是感觉在你面前很……安稳。”
“安稳。”奈育尔哼了一声，“你以为全世界都是你的陈列馆，你以为所有人都会谄媚你——即便我也会。你把看到的一切都当成镜子。”
大统领眨眨眼，突然狂笑起来。“你就不要装文雅了，塞尔文迪人。”
奈育尔用力把餐刀插进沉重的木桌，酒碗和菜盘都被震得跳了起来，孔法斯也一跃而起。“没错！”奈育尔咬牙切齿地叫道，“这才是真实的世界！”
孔法斯吞了口口水，努力维持脸上饶有兴趣的表情。“真实的世界是什么样的呢？”
野蛮人狞笑道：“每时每刻，都是它决定你，而非相反。”
伊库雷·孔法斯舔舔嘴唇，原本优美的唇形被紧咬的牙齿破坏了。在这张俊美的脸上，为什么连愤怒都显得如此温和？“我向你保证，”他用平静的语调说，“我从不害怕——”
奈育尔抡起拳头打在他脸侧，打得他猛地朝后倒下。“你总觉得自己吃的盐比别人走的路多！”奈育尔一跃而起，蹲在桌上，餐盘和酒碗都在打转。孔法斯瞪大的眼睛像两枚银币，他跌跌撞撞地在垫子中间朝后退。“你总觉得自己知道每件事的后果！”
孔法斯扭过头，绝望地想逃出去。“索帕——索帕——！”奈育尔跃过桌子，重重地打上他后脑，大统领应声倒下。奈育尔解开腰带，套在面前这个抽泣不止的男人脖子上，提起他来，令他跪在地上。
然后他把孔法斯拖到齐胸高的桌边，将孔法斯的脸朝桌上映出的倒影砸去——一次，两次……
他抬头看见奴隶们畏缩地躲在阴影中，高举双手，其中一个正在流泪。
“我是恶魔，”他喊道，“恶魔！”
然后他又低头，看着自己身下趴在桌上不停颤抖的孔法斯。
有些事需要按字面意义去解释。
日出。阳光如长枪射过东边的廊柱，将它们染成带橙黄的玫瑰色。似有若无的风带来薰香和沙尘的味道，他仿佛听到整个约克萨在清晨的触摸中渐渐醒来。
奈育尔将酒碗从被子上扫下，那碗叮当作响滚过瓷砖地面，最后停在毯子上，没了声息。他在从床上坐起身，按了按鼻梁，然后朝西墙边的青铜脸盆走去，边看墙上的几何形状——一连串交错的椭圆——边冲洗大腿上的血迹与污物。那之后，他赤身裸体走上阳台，沐浴在阳光下。
约克萨铺展在栏杆后，仿佛水面上散开的油珠，在清晨的阳光中无比肃静，唯有沙鸽在屋檐下咕咕叫。东边，闪着金银光华的大海上出现了一排黑点，一支船队在港外下了锚。纳述尔人的船。
那么，今天必须动手了。
他没让贴身奴隶服侍，自己穿了衣服，不过还是让一个奴隶去传特洛雅蒂。队长在前往兵营食堂的路上截住了他。
“派人坐船过去，”奈育尔道，“仔细搜查每艘运输船之前，不得放下港口的锁链。我还要你亲自去集合孔法斯和他的将军们，带到港口，也就是大码头，同时把你能带的人都带上。”
沉默寡言的康里亚人一边尽职尽责地听着草原人吩咐，一边挠动右手小臂上的斯瓦宗。他用力点点头，下巴上的胡子扫过胸口。
“特洛雅蒂，不管发生什么，一定要看紧伊库雷。”
“您在担心什么吗？”队长问。
一时间，奈育尔不禁思考，特洛雅蒂是不是和他成了朋友。自从在施吉克跟随他以来，特洛雅蒂等人就开始自称“赫姆西瓦拉”，意为“塞尔文迪人的士兵”。他把草原人的生活方式教给他们——当时这些东西在他心目中还很重要——他们则出于年轻人奇妙的崇拜感，完全按他所教的方式行事，甚至在普罗雅斯将他们重新整编进其他部队之后也没变。
“这支舰队……来得太快。我想，他们有可能在孔法斯被驱逐之前就从帝国出发了。”
特洛雅蒂皱皱眉。“你觉得运输船不是来带走孔法斯，而是来增援他的？”
“想想基育斯河……这场圣战，皇帝只派出为数不多的军队随孔法斯而来。为什么？为了防备我的同胞吗？他们已被毁灭了。不，他保留实力另有原因。”
队长点点头，眼里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
“看紧孔法斯，特洛雅蒂。需要的话，流多少血都可以。”
差人传话给萨努尼斯和提尔奈摩斯之后，奈育尔和一群赫姆西瓦拉骑马前往所谓的大码头。其实那只是一条石头和沙砾铺成的堤道，一直伸进海中，沿堤道搭起的木制码头就像依城墙搭建的木屋。奈育尔大步向堤道尽头走去，牡蛎壳在凉鞋下粉碎，他的士兵呈扇形散开，拦开周围的安那斯潘尼亚民众。这些人大多是渔民，他们把船停在大码头，而奈育尔让人清空了这里，晾晒的渔网被收走，简陋的小屋被推倒了。
空气中充满湿气和烂鱼味，他抬起一只手来遮阳，看到几条小船正朝港口入口划去，离纳述尔人的大帆船越来越近。它们看上去就像肚皮朝天的甲虫，肢体都伸进了水中。红脖子的海鸥在头顶飞过，尖叫声又近又刺耳。提尔奈摩斯管它们叫什么来着？对了，割喉鸟……
越来越多的小船驶向舰队。
全副武装的萨努尼斯率先赶到，和他同行的有一个叫斯凯沃拉的森耶里酋长，三天前刚与三百多名同乡一起乘船赶到——尤玛那美酒和渡海引发的腹泻耽误了这些人的行程——这些人全是长牙之民，酋长本人是个大块头，留着金黄的辫子，带有森耶里人典型的凶悍。奈育尔一句谢伊克语都不会讲，只能凭借和萨努尼斯一样一知半解的泰丹语，勉强跟森耶里人交流。身为刚刚皈依因里教的海盗，斯凯沃拉对纳述尔人及其舰队一直怀恨在心，同意协助他们行动。
交流期间，特洛雅蒂派来的信使赶到了。信使说，因雅纳斯、巴夏塔斯和阿雷曼特拉斯这几位将军正被带往港口，却找不到孔法斯和索帕斯。有人声称由于孔法斯昨晚被痛打了一顿，索帕斯把他带到城中去找医师了。
奈育尔和萨努尼斯对视一眼，后者脸色铁青。“封闭城门，”他说，“把守城墙……要是发生什么意外，城市由你负责——这是战士先知的吩咐。”
男爵被他的视线逼退了一步，然后点点头表示认可。他和斯凯沃拉退下后，奈育尔转身面对阳光。第一批小船回来了，它们在港口入口的塔楼间排好队，等待港内放下挡在水中的锁链。太阳已经升起，足以看清运输船赤红的风帆捆在漆黑的桅杆上。
提尔奈摩斯领着随从姗姗来迟，特洛雅蒂的人也将纳述尔军官们带上堤道。男爵身上散发出烈酒和烤猪肉的味道，奈育尔让他把手下士兵都集结到码头。“如果一切顺利，”他说，“我要你监督纳述尔人登船。”
“一切顺利吗？”男爵没有掩饰自己的恐惧。所有人都嗅出了危险的气息。
奈育尔转过脸去背对他，朝正把俘虏带到堤道尽头的赫姆西瓦拉们挥手。俘虏们的手臂都被绑在背后，说明他们曾试图反抗。
他看了一眼匆匆驱赶而至的纳述尔将军们。“你们最好祈祷运输船是空的……”
“狗！”年老的巴夏塔斯啐了一口，“你懂什么叫祈祷吗？”
“比你们的大统领更懂。”
一阵沉默。
“我们知道你做了什么。”阿雷曼特拉斯的声音带着一丝谨慎。
奈育尔皱着眉头，朝阿雷曼特拉斯将军走去，直到身形完全将对方笼罩。“我做了什么？”他问话的声音有些奇怪，“我醒来时桌上有血……还有屎。”
阿雷曼特拉斯在他的身影前畏缩了。他张嘴想回答，但又努力抿住颤抖的双唇。
“该死的畜牲！”右边的巴夏塔斯大喊，“塞尔文迪猪猡！”但除了怒火之外，他眼中也有恐惧。
割喉鸟在头顶飞来飞去地尖叫。
“他在哪儿？”奈育尔质问，“伊库雷在哪儿？”
三个人都没说话，只有巴夏塔斯敢迎上他的目光。有那么一刻，他好像要朝奈育尔脸上啐一口，但显然在权衡一番后放弃了。
奈育尔看着小船逐渐靠近，又低头俯视港外的黑色海水，它们拍打着柱子。黑水中露出一条树枝，枝杈将将伸过海面，仿佛被泡沫环绕的一截手指。
船员们的喊声从水面上传来：运输船是空的。
午后，所有大帆船和担任护卫的划桨船都停进了港口，但奈育尔仍紧闭城门，没抓到孔法斯之前，他不愿放松戒备。他让提尔奈摩斯带领手下跟特洛雅蒂一起到城中搜索。
纳述尔海军上将名为塔雷帕斯，他解释说今年三海的季风分外强烈，航行比预料中顺畅，但他担心返程会遇到麻烦——至少他这么声称。他个子很小，一副精力旺盛的样子，从不停游移的眼神可以看出，他对周围环境的兴趣远超对奈育尔的兴趣。看来一切仍在掌握。
不久后，大营里的军团士兵开始暴动了。他们听说舰队提早到来，而军官们直到正午还未现身说明情况，便集结起来抗议。横穿城市的途中，奈育尔多次听到喧闹：刺耳的叫喊，如雷的欢呼。这些人本就思乡心切，再加上长达三周的拘禁，这种情景也不难预料。
但紧接着，大统领失踪的消息传了出去。
奈育尔带着萨努尼斯和斯凯沃拉，登上俯瞰营地的城墙。刚爬到高处，喧嚣便扑面而来，仿佛从僻静的岩洞骤然落入战场中心。横七竖八的陋屋和帐篷自城墙脚下延伸开去，盖住了被不计其数的脚踏平的空地。裸露的泥土中被踩出一条道路，直通欧拉斯河畔荒弃的田野，那条蓝黑相间的路消失在远方的树丛中。营地西翼聚起了大批士兵，数千人身穿肮脏的红色束腰外衣，朝百步开外一座被夷平的果园中列阵的康里亚骑士挥舞拳头。除开头盔和面罩，那些骑士看上去和基安骑兵没什么区别。
萨努尼斯严肃地观察局势。“要镇压吗？”他提议。
“你的人反而会被吞掉，这只是白白送给他们武器。”
“那就不管他们？”
奈育尔耸耸肩。“他们可没有攻城塔……围住就好，别让他们接触军官，群龙无首的他们只是暴民而不是军队。但如果他们开始列阵——如果他们恢复了纪律——马上叫我过来。”
男爵点点头，勉强露出钦佩的神情。
特洛雅蒂传来消息，他的士兵在几被荒弃的基安城区拥挤的墓地内发现了一条通道。奈育尔火速赶到现场，发现没穿上衣、双手叉腰的特洛雅蒂站在一座半掩埋的墓穴前，一切不言而喻。
孔法斯跑了。
“出口在城外几百码的地方，”康里亚人脸色严峻地解释，“挖这条隧道一定很不容易……不容易。”他那张苦脸仿佛在说，至少我努力挖了土。
奈育尔打量了他一阵，这些因里教徒按塞尔文迪人的风俗给自己刻下伤疤，这事让他觉得很荒谬，但也不否认这更衬出了他的男子气概。他扫视墓地，看着那些东倒西歪的墓碑、下陷的焚化房和围墙上的壁画——全是纳述尔人或塞内安人的作品。基安人可能是出于惧怕才没将这里毁掉，但他没有这些迷信。周围的街道传来呼喊，赫姆西瓦拉们在彼此召唤。
“停止搜索。”奈育尔说。他朝墓穴入口点点头。“堵住它，封闭隧道。”
他转身看向海港，却被一座火砖砌的房屋阻挡了视线。孔法斯一手导演了这一切……奈育尔和杜尼安僧侣一起待得太久，对阴谋的味道再熟悉不过。
但基育斯河之战绝不会重演。
有什么……一定有什么……
奈育尔没再吩咐特洛雅蒂，径自飞奔向左近的唐荣宫。他大步穿过华丽的厅堂，高喊着那名赤塔学士的名字——绍纳米。那个初级学士跌跌撞撞跑出房间，眼窝下陷，一副没睡醒的样子。
“你会什么咒术？”他厉声问。
死气沉沉的蠢货震惊地眨着眼。“我——我——”
“你能从远处点着木头吗？比如船？”
“能——”
一支康里亚人的号角突然在看不到的远方吹响——这是萨努尼斯呼唤他的信号。城墙上一定发生了什么紧急情况。
“你去港口！”奈育尔边吼边迈步飞奔。绕过大理石栏杆时，他最后看了绍纳米一眼，只见学士目瞪口呆地紧抓着丝绸睡衣的前襟。
他催马疾驰，一路奔向巨齿之门，号角声是从那里传来的，又响了三次，如同金铁交鸣的悲泣。他用肩膀在巨齿之门内侧拥挤的骑士群中顶出一条路，几个站在望楼上的人一边大喊，一边朝他挥手。
“快！”萨努尼斯男爵不待他跑上最后几级台阶，便喊道，“到这儿来！”
奈育尔从雕花的城垛之间俯身望去，看到军团士兵们抛弃了营地，正朝北移动。远处有些士兵挤作一团，跳过灌溉用的水渠，穿过林地……
“看那边！”萨努尼斯说。他一只手紧抓胡须，另一只手朝欧拉斯河最宽阔的弯道指去。
在黑色的沙柳树枝间，奈育尔看到一队装甲骑兵正以松散阵形奔来，他们高举绯红色旗帜，旗上帝国的黑日被一只马头一分为二……是齐德鲁希骑兵。
“还有那边。”萨努尼斯这次指的是一片绿草杂驳分布的山陵。虽然那些人仍在昏暗的峡谷中行军，但奈育尔可以清楚地看到，那是整齐的步兵。
“你毁了我们。”萨努尼斯说。他的语调很怪，其中没有责怪，但有些更糟糕的东西。
奈育尔转过脸去看萨努尼斯，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处境。帝国的运输船一定在城北某个中立港口靠了岸，谁也不知道船上装了几千几万人，但无疑是一支阵容齐整的军队；他也知道，孔法斯不会让他们中任何一个活着逃出去。
“你早该杀了他。”萨努尼斯说，“你来这里就是为了刺杀孔法斯。”
哭泣者！该死的哭泣者！
奈育尔皱起眉头。“我不是刺客。”他说。
男爵的眼神蓦地变得柔和了，有什么熟悉的东西……从他眼中闪过。
“的确，”那人说，“我看你也不是。”
哭泣者！
仿佛感受到预兆一样，奈育尔转身紧盯普尔街，广阔的大道从巨齿之门一路通往港口。越过层层叠叠的屋顶，他能看到最远处的运输船黑色的船板，稍近的几艘船反而只显现出了桅杆。
城墙的射孔突然映出一道闪光。奈育尔眨了眨眼，雷鸣般的轰响随即传来。胸墙上所有站着的人都震惊地转身看去。
越来越多的光线在周围建筑的间隙间闪动。萨努尼斯用康里亚语咒骂了一句。
学士。孔法斯把学士藏在了船上。皇家萨伊克。奈育尔飞速思考，他看看峡谷中的部队，又看看垂落的夕阳。隆隆的爆炸声持续传来。“丘莱尔弓手，”他问男爵，“你有多少？四个？”
“德雷迪兄弟和另外两人。不过他们可能已经死了……皇帝萨伊克！瑟金斯啊！”
奈育尔伸出双手抓住他的肩膀。“这是叛乱，”他说，“你知道，伊库雷会杀死所有能证明他叛变行为的人。”
萨努尼斯点点头，仍然面无表情。
奈育尔放开手，“你让戴饰物的士兵们躲进港口附近的建筑，告诉他们只需杀死一个巫师——一个就行——便足以把萨伊克牵制在港口。没有步兵开路，他们肯定不愿上前线，巫师们很爱惜自己的皮囊。”
萨努尼斯听罢眼睛一亮。奈育尔心知孔法斯多半会命学士留在港口里的船上，他们唯一的使命是确保约克萨城中无人逃脱，大统领不会蠢到用他最强大但也最脆弱的武器去冒险。不，孔法斯原本就打算从巨齿之门进城，但让萨努尼斯及其手下以为是他们逼迫孔法斯这样做的没什么不好。
一道明亮的闪光将他们的注意力吸引到了港口方向，提尔奈摩斯领着剩下的那些随从，正朝城中逃窜。
“天黑时！”奈育尔的喊声盖过了爆炸声，“天黑时，纳述尔人才会组织进攻巨齿之门！除斥候外，所有人离开城墙，我们撤进城内！”
萨努尼斯皱起眉头。
“只要我们跟他们混在一起，萨伊克就什么都做不了。”奈育尔解释，“那样我们才能指望……”
“指望？”
“指望让他付出代价！这里有这么多长牙之民！”
男爵突然咬紧牙关——奈育尔看到了，这正是他需要击打出的火花。他看着胸墙边几十张焦灼的面孔，那些人也紧盯着他。其他人，大多是森耶里人，在巨齿之门内卵石铺成的大道上看着这一幕。他又望向港口，落日下的烟幕夹杂着橙色与黑色。
他大步走向城墙内侧，双臂大张。“听我说，我不会对你们撒谎！纳述尔人这次不会收留俘虏，他们不能容忍真相泄露！我们今晚都要死在这里！”
他让这些话在黑暗中回响。
“我对你们口中的来生一无所知，我对你们的神灵或诸神所贪求的荣耀一无所知，但我知道，在今后的岁月里，会有寡妇在哭泣时诅咒我！会有田野无人播种！会有儿女被卖作奴隶，会有老人孤寂而死，心知血脉将就此终结！今晚，纳述尔帝国将留下我的印记，千万人会哭求我饶恕！”
火花变成烈焰。
“塞尔文迪人！”众人齐声咆哮，“塞尔文迪人！”
巨齿之门下的露天广场在圣战军到来前是个市场，从普尔街入口一直延伸到望楼下，大概二十多步。普尔街口北端有栋塞内安时代的古塔，塔下满是被遗弃的商铺和小店。奈育尔躲在街口南端一间小屋中，朝外望去，可见塔内阴影中有武器闪动。西边一扇小窗让他看到遍布砂石和灰尘的广场，随着月亮渐渐升高，堡楼和内墙渐渐化作了坚硬的黑石。
在他身后，特洛雅蒂正低声跟赫姆西瓦拉们说话，将不久前奈育尔告诉他、萨努尼斯、提尔奈摩斯和斯凯沃拉的，关于纳述尔人盔甲和战术上的薄弱环节详细讲解给士兵们听。纳述尔军官的叫喊声自清冷的夜空中传来，孔法斯作好了最后准备。
正如奈育尔预料的，萨伊克拒绝下船，他们占据港口，但不会有更多作为。奈育尔一边派斥候监视缓缓压上的帝国军——到目前为止，法拉塔斯军团、霍瑞尔军团，还有著名的摩萨斯军团都已集结完毕——一边派人手前往巨齿之门周围的建筑，尽可能带上大锤和长柄斧。他们花了几小时时间，打破了几百道围墙，成功地将西边的大片城区化为迷宫。然后，他们摸索着在黑暗中各就各位，开始等待。
奈育尔知道，杜尼安僧侣绝不会这样做。
凯胡斯要么会找出某种办法——一条精心设计或暗中隐藏的路径以掌握环境，要么就会逃跑。在卡拉斯坎他不就是这样做的吗？他不是走出了一条奇迹之路吗？他不仅联合了圣战军内部争斗不休的阵营，还赋予了他们与外部斗争的意义。
但这里没有别的路——至少奈育尔看不到。
那为什么不逃跑？为什么要跟这些注定毁灭的人并肩战斗？为了荣誉吗？世上本不存在那种东西；为了友情吗？他本是他们所有人的敌人。当然，他和他们之间有休战协议，因利益巧合而彼此联手，但也仅此而已，没有别的意义。
这是凯胡斯教给他的。
意识到这点，他不禁大笑起来。刹那间，整个世界仿佛都在摇晃，力量在他身上涌动，仿佛有什么东西要从体内蹦出，要指挥他的手臂将约克萨城连根拔起，丢到地平线尽头。没有任何理性能约束他。没有。犹豫也好，本能也好，习俗也好，算计也好，仇恨也好……他是超越原因与结果的存在，他站在无人踏足的大地上。
“士兵们在猜，”特洛雅蒂小心翼翼地说，“您是觉得什么事这么有趣，大人？”
奈育尔咧嘴一笑，“我觉得有趣的，是我曾经在乎自己的性命。”
说出这句话时，他听到了声音，某种非自然的低语，就像成群的昆虫在四周嗡嗡作响。咒词在这些声音中盘旋，犹如火焰透过烟雾怒视着他们，所有听到这些声音的灵魂都被扭曲了，存在的意义也被扭曲……
光辉。白炽的火焰漫过胸墙。突然间，望楼化作一面巨盾，遮挡着夺目的光芒。一个浑身着火的斥候从楼上摔了下来。
他们来了。
一道道明亮的光线勾勒出包铁大门的门闩，接着有道金光从中央扫过，只一眨眼，两扇门板就分开了，露出里面的铁闸门。钢铁厉声尖叫，石头碎裂开来，又一声嘹亮号角般的爆炸后，光线自地下刺出，闸门则像被风吹起一般，砸向街口塞内安时代的古塔。一波烟尘翻滚着涌出，沿街道闯过一栋栋建筑。
奈育尔的眼睛被晃花了，须臾后，一切才归于黑暗。他手下的武士们边咳嗽边拍打周遭空气，同时，他们也听到了咆哮……数千名士兵的咆哮。
奈育尔示意所有人退回黑暗中去。
雷鸣般的咆哮持续了格外长的时间，一点没减弱，反而越来越响，越来越响……一排又一排军团士兵，他们伸出的长枪和紧紧挤在一起的方盾渐渐从入口的黑影中浮现。然后他们尖叫着开始奔跑，用盾墙护住侧翼，劈碎大门，冲向普尔街。奈育尔知道，这是他们受过的训练：朝敌人的侧翼发动最猛烈的攻击，将敌人分割开。“最聪明的长矛，”他们的军官高喊，“总能找到敌人的后背！”
接下来几个心跳的时间里发生的事颇有些荒诞。一批又一批纳述尔人犹如闪耀的阴影，冲过早已荒弃的摊位，好几百人冲下普尔街，头盔映着月光，灰白的甲胄在黑暗中舞蹈。然后号角声——第一声号角——突然响起，奈育尔看到街道对面披散头发的森耶里人从塔楼二层的窗户一跃而下，发出令人胆寒的战吼。
钢铁交鸣，盾牌碰撞，汇聚成刺耳的喧哗。
纳述尔人用几乎整齐划一的动作停下，转了个方向。有些人甚至跳了跳，好看清挥来的斧子。几个比较聪明的人开始警惕地望向周围那些黑洞洞的门窗。
第二声号角此时响起，奈育尔应声跃起，喊出父亲的战吼。他带领手下从后方杀进不知所措的步兵队伍，第一拳便打碎了某人的颌骨，第二下又折断了某个想调转长矛的士兵的手臂。不过短短几秒钟，已有数百敌人倒下，南边的康里亚人瞬间与北边的森耶里人会师了。
零落的欢呼声响了起来，奈育尔用怒吼打断他们：“离开街道！离开街道！”
邪恶的低语声再次响起。
接下来的战斗与奈育尔经历过的完全不同。漆黑的夜晚被巫术照亮，每个人都在捕猎没有防备的敌人，同时又被敌人袭击。在迷宫般的城区里，猎人与猎物的身份不停交换，大街上则是短兵相接、矛剑交错、刀刀见血。在黑暗中，他总是命悬一线，一次次凭借力量和疯狂的战斗本能拯救自己；但在亮光下——无论是月光还是附近建筑燃烧的光——纳述尔人都会从他面前退走，只以矛柄反击。
很明显，孔法斯想抓他。
奈育尔的手臂已不足以记录今晚赢得的斯瓦宗了。
他最后一次看到斯凯沃拉时，那位酋长及其手下头发散乱的斧手刚刚砍翻一队纳述尔步兵，转身又面对齐德鲁希骑兵的冲锋。萨努尼斯死在他怀中，在黑暗中咳出血沫。特洛雅蒂及许多赫姆西瓦拉倒在巫术召唤出的焦油之雨中，唯独奈育尔毫发无损。至于提尔奈摩斯和绍纳米的下落，他永远没法知道了。
他身边只剩几个陌生的手下——三个戴面具的诺斯莱人，看上去像无生命的雕塑；六个森耶里人，其中一个的亚麻色发辫下挂着几颗萎缩的斯兰克头颅。他们从燃烧的磨坊前被逼退，直被逼下费恩教徒的寺庙宽阔的台阶。他们不断斩杀冲来的帝国士兵，最后站着的唯有奈育尔和一个不知名的森耶里人。他俩肩并肩，剧烈地喘息，尸体在脚下的台阶上四散铺开，仿佛是混杂的肢体编成的围裙；而濒死的伤员翻滚挣扎着，如同倒伏的醉汉。整个世界都被血抹滑了，可面前还有一排又一排整齐的军队，军官在其中呼喊指挥。燃烧的磨坊照亮了再次发起冲锋的纳述尔人，奈育尔身边那个森耶里人哈哈大笑，咆哮着以巨大的战斧挥出圆弧，但一柄长矛最终刺中了他的脖子，他脚下一跌，倒进舞动的剑丛之中。
奈育尔发出一阵狂吼，朝他冲来的敌人都倒举着长矛，用矛杆和钝柄戳他，脸上混杂着坚定与惊恐的神情。奈育尔跃到他们当中，布满疤痕的手臂起起落落。“恶魔！”他吼道，“我是恶魔！”
一只只手朝他的胳膊伸来，他拧碎了一双双手腕，捣烂了一张张面孔。一具具身体挂在他身上，他折断了一条条脖颈，打碎了一根根脊骨。他将沸腾的鲜血甩上天空，将跃动的心脏钉在地面，整个世界仿佛变成一张腐烂的皮革，而他是唯一的钢铁。唯一的钢铁。
他是草原人。他是战争之民。
纳述尔人毫无预兆地退缩了，他转向哪个方向，那里的士兵就缩到了盾牌后面，用震惊的眼神畏畏缩缩地看他。全世界仿佛都在燃烧。
“一千年来，”他的声音像砂石磨动，“我都在强奸你们的妻子！扼死你们的婴儿！打倒你们的父亲！”他挥舞着残破的长剑，道道血水顺手肘流下。“一千年来，我都在狩猎你们！”
他扔开破剑，从地上踢起一杆长矛抓在手中，然后把它朝最近的士兵掷去。长矛穿透士兵的盾牌，穿过胸甲，从后背刺出。
奈育尔放声大笑。火焰的咆哮和他的笑声混杂，变得更加妖异而恐怖。
哭喊中，有人甚至丢下了武器。
“给我抓住他！”一个声音尖厉地响起，“你们是纳述尔人！纳述尔人！”
一个熟悉的声音。
这个声音让周围的人集结起力量，终于有了共同的意识。
奈育尔微微点头，露出微笑……
他们仿佛变成了同一个人，手肘和紧握的拳头汇聚成吞噬一切的巨浪。他奋力挥手扭打，却仍被他们按倒在地，所有东西都仿佛隔着一层水雾，变得模糊不清。他们就像一群欢呼雀跃的猿猴，一边跳舞，一边殴打他……
事后，他们退开去，为不可一世的大统领让路。烟柱扶摇直上，映衬着那张俊美的脸，遮蔽了群星。大统领的眼神一如既往，却露出一丝紧张——不，极为紧张。“没什么不同，”他破裂的嘴唇啐了一口，“到头来和森努瑞特也没什么不同。”
黑暗盘旋降临时，奈育尔终于想明白了：杜尼安僧侣派他来不是为了刺杀孔法斯……
而是借孔法斯之手消灭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