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挖掘
那天晚上，帕尔玛躺在拥挤的帐篷里，听身边陌生人咳嗽和打呼，听了一整晚。强风咆哮，飞沙低语，而后逐渐平息。好不容易天终于慢慢亮起，帐篷也从漆黑变成暗灰再变成浅黄。帕尔玛感觉膀胱快要炸了，再也无法继续躺着，于是他挤过哈普和篷布之间，拿起背包和靴子溜出帐外。
一夜无云，空气依然清新，前一天的热气已经被风沙席卷而去，只剩几颗星星还挂在西方的夜空。金星孤零零高悬在对面的沙丘上空。太阳已经出来了，但还要一小时才会高过沙丘。
帕尔玛希望别等日上三竿才开工。虽然清早的湿气会让沙子结成块，妨碍下潜，但他还是喜欢沙子凉快一些。他坐下来脱了靴子，倒转短靴互碰鞋跟。卡在靴里的沙落在地上成了两撮小沙丘。他拍拍袜底将靴子穿了回去，鞋带牢牢绑好，还打了两个死结免得松脱。他很想现在就套上潜沙靴，潜进沙里。
他先检查背包，然后检查装备。一名挖掘工从帐篷里出来，清了清喉咙，朝沙上啐了一口。那痰离帕尔玛不远，无法视而不见，但又没近到一定是冲着他来的。帕尔玛看着那人朝沙丘撒尿，心里琢磨了半晌，最后决定近到一两公尺才需要在意。感觉很科学。
一名皮肤黝黑、身材精瘦的男子从布洛克的帐篷里走了出来。是莫根。昨天日光蒙蒙的时候，他看起来很吓人了，比较起来，现在感觉没那么可怕了。从他前一晚跟布洛克交谈的样子，肯定是布洛克的副手。莫根眉毛一挑望着帕尔玛，好像在问他有没有能耐应付今天的挑战。帕尔玛轻点下巴，既是道好，也是回答。他感觉好极了，已经准备好深入沙底。他检查绑在背包后的两支气瓶，匆匆深呼吸几次，让肺适应。他不必一次就潜到布洛克要的深度。他的面镜在沙里的能见度是两百米，因此只要尽量往下潜就行了。第一次也许潜个三百米，记下看到了什么就返回地面。他们不能再苛求了。
哈普从隔壁帐篷走了出来，伸手遮挡晨光。他看来还没完全准备好。帕尔玛不禁想起他认识的那些潜入沙底再也没回来的人。他们一早醒来就感觉到了吗?知道有人将一去不返吗?他们骨子里知道吗?明知道却还是照潜不误吗?他想起罗曼。罗曼是他潜沙学校的同学，在史普林斯顿近郊下潜寻找水源，结果再也没回来，也没被人找到。也许罗曼知道不该去，在最后一刻感觉到了，却还是不顾内心的劝阻决意下潜。帕尔玛心想，也许他和哈普现在就是如此，无视于心底的怀疑与不安，执意向前。
两人默默检查装备，谁都没有开口。帕尔玛从背包里拿了几条蛇肉干出来，哈普接过一条。两人啃着辛辣的肉干，不时拿起水壶小喝一口。莫根说该走了，他们便将东西塞了回去，扛起沉甸甸的背包。
这些家伙说他们已经挖了两百米，可以大大减轻他们的负担。这种事之前也有，而所有潜沙人都知道要在缓慢偏移的沙丘间选择最低洼的地方下潜。但两百米?比他弟弟在史普林斯顿每天汲水的那口井还深。一口气移走那么多沙，很难防止沙子回填。沙漠飞沙滚滚，挖洞几乎不可能。人的手再多也比不过风。沙子连矗立在沙上的房子都能吞噬，更别说沙下的东西了。而他和哈普竟然寄望一群盗匪会替他们清理淤沙?
如果他姊姊在这里，一定会甩他一巴掌骂他白痴，将他推倒在地，抓着他的脚踝拖过滚烫的沙丘，惩罚他淌这混水。光是跟盗匪扯上关系，他姊姊就会杀了他。可是拜托，是谁交了盗匪男友?不过话说回来，他姊姊本来就是说一套做一套，老是要他质疑权威，却又要他对她言听计从。
「你们的东西就这些?」莫根望着他们两人说。他穿着白长袍，跟洋装一样宽宽松松，黝黑的双手一直收在袖子里。长袍白得发亮，下摆有如热气在他踝间舞动。帕尔玛觉得他看起来就像披着白日的黑夜。
「没错，」哈普微笑道：「你没见过潜沙人吗?」
「我见过的可多了，」莫根说完掉头就走，挥手要两名少年跟上。「只不过上回那两个家伙都各带三支气瓶就是了。」
帕尔玛不晓得自己有没有听错。「上回那两个家伙?」他问。但莫根匆匆走过帐篷和沙丘之间，他和哈普背着沉重的装备必须使劲才能跟上。
「他刚才说什么?」他问哈普。
「专心潜沙就好。」哈普冷冷地说。
天色还早，沙漠空气依然清新，但他朋友脖子上已经出了汗。帕尔玛抖了抖肩膀扛好装备，双脚踏过柔软的沙粒，望着沙子被轻轻拂过沙丘的第一道晨风吹起，宛如小小的云朵。
通过帐篷区后，帕尔玛似乎听见远方有马达粗嘎的震动声，感觉是发电机。过了沙漠，平地转为斜坡，眼前豁然开朗，不再是成堆黄沙，而是无垠的天空。三人前方出现一座巨坑，比棚屋镇的水井还大，感觉就像上下颠倒的高山或被人挖空的倒金字塔。远处还有一个泵浦不停喷出沙柱，被风吹成阵阵黄烟飘向西方。
斜坡下已经有人在干活了。看这深度肯定有一百米。虽然只有他们说的一半，但在这蛮荒之地，如此的规模也已经够壮观了。这群盗匪显然野心勃勃，竟然可以合作超过一星期，而主其事的大个儿布洛克这会儿就站在坑底。帕尔玛跟着莫根和哈普走下斜坡，大片大片的沙子从他们靴子前崩塌，朝坑底滑落。坑底的人纷纷抬头张望，一脸担忧。
帕尔玛走到坑底，发电机的哒哒声渐渐停止。他踩着松软不定的沙子，必须不断将脚从沙里拔出来，向前望去只见其他人站在一块铁板上。人走来走去，使得坑底沙尘弥漫，很难看清那座平台。帕尔玛无法想象这个坑是怎么挖出来的，为什么会有那道沙柱，这地方又如何维持运作。哈普一定也很疑惑，因为他直接就问布洛克怎么有办法做到。
「这还不到一半呢。」布洛克说完朝两名手下使使眼色，两名手下立刻弯身扫掉他们脚旁的沙子。一名手下要帕尔玛退开，随即拉起把手。一道暗门应声开启，卡了沙的生锈铰链吱嘎作响。一名手下拿着手电筒往暗门里照，帕尔玛发现下方还有一百米。
圆形坑道贯穿沙地垂直往下。一名手下松开两捆绳子扔在沙上，帕尔玛低头望着深不见底的黑洞，凝视着那漆黑巨大的深邃，觉得两腿发软。
「我们可没有一整天在这里闲耗。」布洛克朝坑道挥了挥手。
一名手下走上前来，拉下遮住嘴巴的领巾。他帮哈普卸下背包，接着想帮他整理装备，但被哈普挥手制止了。帕尔玛背包下肩，偷偷瞄了那人一眼。虽然他胡须长了、灰了，而且变成一小束一小束的，但帕尔玛认为他就是姊姊认识的修理匠叶格瑞。
「你之前在罗帕普开了一家潜沙店。」帕尔玛说：「我姊姊带我去过一次。你是叶格瑞，对吧?」
老人打量他一番才点了点头，过来替帕尔玛整理装备。帕尔玛没阻止他。他不敢相信老人竟然跑到这么北方，来到这荒郊野外。他一时忘了潜沙的事，只是默默望着叶格瑞用苍老的双手熟练地整理他的装备，检查管线、气阀和气瓶。帕尔玛刻意用砂纸磨过气瓶，好让别人以为他很有经验。
他和哈普脱下衣服只剩内衣，然后套上潜沙衣，检查呼吸管从两腿拉到手臂都没打结。姊姊曾经跟他说，叶格瑞的潜沙本领胜过十位潜沙人，但这老人这会儿却在这里用口水沾湿手指摁压他面镜上的接头，反复开关面镜的电源。帕尔玛抬头看了布洛克一眼，对这群盗匪的成就叹为观止。他完全低估了这群人，以为他们只是一盘散沙，爱说大话的搜刮者。他心底暗暗祈祷，希望今天不是只有这群盗匪能超乎期望。
「暗门能防止沙子进入坑道。」叶格瑞说：「所以你们下去之后，我们就会把门关上。」他看了看哈普，又看了看帕尔玛，确定两人都有在听。「留意空气量，我们在三百米左右的坚硬处做了一个标记。虽然小，但很稳定。」
「你们能钻到那么深?」哈普问。他和帕尔玛差不多着装完毕了。
叶格瑞点点头说：「我用两百套潜沙衣装了沙子缝起来，填在坑道壁，一方面用来撑住坑道，另一方面把潜沙衣之间缝隙里的沙弄软，让泵浦抽出地面。发电机的燃料还能撑个几天，但你们一定得在燃料用完前回来，不然就死定了。」
老人没有笑容，帕尔玛明白老人不是在开玩笑。他戴上面镜，但将弧面护镜推到额头上免得遮住视线，接着将头灯套在脖子上，然后套上潜沙靴，再将水壶紧紧系在身上以防勾到。装备袋和衣服可以留着，但水壶放在这里，天晓得这些家伙会不会在里头撒尿?
「那两名潜沙人后来怎么了?」他问叶格瑞。
老潜沙师咬了咬嘴巴里的沙砾。所有人嘴里都有沙子，随时都有。「先担心你们自己吧。」他这么劝告两名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