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最后的拥抱
帕尔玛帕尔玛让风始终吹在左脸,一路往南推进。他从来没这么虚弱、这么累过,只想躺下来听天由命。他摸黑蹒跚前进了三个晚上,颤巍巍的双脚在沙上留下的痕迹越来越长。这三天他夜里前进,白天缩在不断变小的沙丘阴影里睡觉。正午忍受烈日烧灼,努力用沙遮蔽身体,保护皮肤。下午看着沙丘的影子再度出现,让他有地方静静挨饿。
他的黑色潜沙衣白天热得没办法穿,只好拿在头上遮荫,夜里又薄得让他忍不住发抖。每当他脱下潜沙衣,见到自己身形憔悴,肋骨突起像沙漠波纹一样,髋骨跟死人无异,双腿虚弱得无法再往前走,他就觉得想哭。他已经一个星期左右没吃到东西了,但在他饿死之前可能会先渴死。不会太久了,不会的。
然而,尽管知道,他还是又跨了一步。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这么做了。他的左脚往前拖行,留下一道沙痕。太阳升起,星星一颗颗黯淡,直到只剩火星留在空中,准备继续跟帕尔玛并肩作战。他得赶紧脱掉潜沙衣。最后一次了,因为他不可能再撑过一天。他不再感到饥饿,饥肠辘辘的感觉已经变得遥远。他会死在滚烫的沙上。就是今天,他很确定。以他跛行前进的速度,史普林斯顿还要两、三天才会到。乌鸦不会放过他的。他看见牠们在空中盘旋。牠们清楚得很。
「嘎嘎。」他学乌鸦叫,声音被肿胀的舌头卡住了出不来。「嘎嘎。」
太阳升到他左侧的沙丘上方,阳光赤裸裸的照着他的脸颊,有如一巴掌打在他的脸上,关于父亲的回忆顿时鲜明浮了上来。帕尔玛记得父亲只打过他一次,不过是闹着玩的,只是个玩笑。那是他第二次穿上潜沙衣,想表演维基教了他什么。他想完全潜进沙里,以为自己已经抓到了松动沙子让沙流动的诀窍。他松动父亲靴子下方的沙,让沙包住靴子,以为父亲会以他为荣,会笑着称赞他。
帕尔玛还记得眼冒金星和木头断裂般的声响,脸上像着火一样……他被一掌打趴在地上,嘴里尝到血腥味。父亲站在他身旁大声怒骂,要他记得规矩,他前一天才学到的规矩:拿沙当武器的潜沙人会有什么下场,其他潜沙人会如何处置他。
父亲只有打过他这么一次,也是帕尔玛最后一次试着讨他欢心。他那时才十岁,跟罗伯差不多。罗伯。那小子好奇心太重了。妈妈说是遗传他们老爸的。只要会招来危险,不管什么危险,都是他们老爸的基因。而所有好的,不管再小,都是遗传自她。这是她的说法。也只剩她的说法,她的版本了。这就是他爸爸的下场,是他自作自受,谁叫他要离开?可怜的罗伯。好奇心太重了,那小子。只有康诺看着他,会出事的。
康诺……他只想追随哥哥,只想跟哥哥一样饿得骨瘦如柴,拖着脚步蹒跚走过滚烫的沙漠,最后被乌鸦吃掉。潜沙人。死得毫无痕迹,掩埋消失在沙里,追逐不幸。不……是露营。他哥哥不是潜沙人。他在露营。四天在沙里,三晚步行,总共一个星期。他会跟父亲死在同一天。他腹部旁的字条会是真相。诗和真相。
「嘎嘎。」帕尔玛朝空中盘旋的乌鸦低喊一声。他伸手摇了摇水壶,彷佛它会自动填满一样。他还是有机会遇到泉水,或是绿洲。他走了好几小时,心里想着两个弟弟,想着自己即将丧命,一事无成,一边留意绿洲的踪影。阳光炙烤沙地,但帕尔玛今天没有停步,没有关闭潜沙衣,也没有将自己埋进沙里。他不可能撑到傍晚,不可能再迈出一步。但他做到了。他每一步都怀疑自己走不动了,却还是跨出了下一步。乌鸦不可置信地在空中盘旋。帕尔玛试着微笑,但喉咙缩紧,气管肿胀卡住呼吸,嘴唇干裂流血,将他双唇黏在一起。突然间,地平在线午后艳阳下的蒸腾热气里,他看见一棵树。就一棵。表示有水。也许只是另一个海市蜃楼,走到时只会扬起一道干燥的沙尘,但也许是真的。
帕尔玛转头朝树走去,心里抱着希望,鼓起全身骨骼仅存的力量往前移动。树更近了,靠近的速度比他蹒跚的步伐还快。奇怪,那棵树似乎在绕着沙丘,仔细一看,那根本是沙舟的桅杆。叛军专用的血红船帆。是布洛克和他手下。
帕尔玛很想逃,他脑袋觉得可以,但该死的身体却瘫倒在沙地上,提醒他这几天都发生了什么。他啐出嘴里的沙砾,想要咳嗽却被肿胀的舌头卡住。他侧头窥见沙舟加速朝他驶来。说不定他们没看见他。但可恶的乌鸦还在盘旋,时而俯冲,有如一团密集的箭镞,泄漏了他的踪影。这里、这里,牠们喊着。沙舟来了。
说不定沙舟是来救他的。叛军不会做掉他。帕尔玛差点就站起来挥舞双臂,但是脑中随即浮现哈普嘴里灌满沙子,身体扭曲变形的模样,还有帐篷里的盗匪吼着要逮住他,将他碎尸万段。再走两晚,他就能到史普林斯顿的郊区了。他发烫的脑袋这么想着,一边将沙堆到头顶上。他双膝跪地,额头贴着沙丘,屁股翘高。风几乎帮不上忙。他用手将沙舀到后颈上,啜泣呼救,在盘旋的乌鸦下方哽咽,想在别人将他埋了之前自己动手。
沙舟的铁皮船身唰唰滑过沙面,声音越来越近,接着一个回转停住了,扬起一道细沙。帕尔玛额头贴地,咬着牙忍住啜泣,背依然朝天拱着,潜沙衣披在身上,沙子从他发间滑到颈后。
他听见绳子刮过手套和木块窸窸窣窣,桅杆和帆杠吱嘎作响,主帆泄力声,还有帆面啪啪随风翻打,靴子踏在沙上嚓嚓朝他走来。帕尔玛没有勇气也没力气抬起头来,看对方会赏他一剑或赏他水喝。他的脑袋和感觉都遗落在遥远的沙丘外了。
有人叫他伸出双手,想看他的掌心。他们又说了一次。他试着举手,但没办法。是剑。他们拿剑来对付他了。
一双手猛力抓住他的肩膀,将他翻了过来。沙子从他头发滑到脸上。「帕尔玛。」那人说道:「帕尔玛。」
姊姊的脸。是幻觉。姊姊,还有张着血红色船帆的叛军沙舟。姊姊,还有她脱下手套,用手抹去他脸上的沙子和混了沙的泪。她也在哭。她慌忙掏出水壶,双手颤抖,脸上因为见到他这副模样而充满惊恐。帕尔玛无法开口。
她抬起他的下巴,哭喊着:「帕尔玛,噢,帕尔玛。」珍贵的水滴在他起水泡的双唇和肿胀的舌头上。帕尔玛喉咙像握拳似的缩紧,无法吞咽,吞不下去。他感觉水在他嘴里蒸发,滑过舌头被身体吸收。维基又倒了一些水。她手颤抖着,水壶和眼睛都在滴水,低声呼喊他的名字。她来找他了。
水在他嘴里待到不见踪影,接着又是一杯,然后是类似吞咽的动作,大声又痛苦的吞咽。他的身体想起怎么喝水了。
「丹瓦。」他沙哑地说:「我找到丹瓦了。」
「我知道。」维基说。她抱着他前后摇摆。「我知道。」
「可能麻烦大了。」帕尔玛气若游丝地说。他得告诉她布洛克的事,还有炸弹,要她快逃。
「省点力气。」维基说:「一切都会没事的。」
她揩了揩脸颊,帕尔玛看见她眼里涌出更多泪水。垂下的船帆随风拍打,乌鸦们在空中观望。鼓声在遥远的东方轰隆作响,声音随风飘来,维基不断安慰他一切都会没事的。虽然她也开始哽咽啜泣,但还是将他紧紧抱在怀里,告诉他一切都会没事的。但帕尔玛知道这只是故事,一家人坐在灯火晃动帐篷里讲的故事,不是真的。从来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