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定时炸弹
维基维基从潮湿沉重的沙里冒出来，大力吸了几口耀眼的空气。烈日当空，但她只敢休息片刻，接着便到船身阴暗处去找弟弟。帕尔玛见到她显然松了一口气，脸上露出带着痛的笑容。但她将装满泉水沙沙作响的水壶递给他时，弟弟似乎瞥见了自己在雪亮船身上的模糊倒影，带痛的笑容瞬间化成了带痛的皱眉。他支起身子摸了摸自己的脸颊。
「我看起来有点糟。」他低声说道，泪水涌上了眼眶。维基接过水壶，开始转动杯盖。帕尔玛看了她一眼，伸手摸了摸自己肿胀的嘴唇。「我看起来怎样?」
「你看起来像死里逃生的人，好得很。」
「我觉得自己好像水泡，快爆掉了。」
「嗯，我正准备这么说。」
两人同时露出类似笑容的表情。维基将打开的水壶递给他。帕尔玛喝了一小口，水在嘴里打转，双颊鼓鼓凹凹，他费了点劲才将水吞下去。「妳去了好久……」
「抱歉，这里泉水不多，得潜蛮深才能将水壶装满。那里面有沙子，别喝太大口──」
「没关系，我连沙丘都吞得下去。」帕尔玛说着又将水壶举到嘴边，但双手不停颤抖。
维基帮他扶着水壶。趁帕尔玛吃力喝水，她也拿起马可的水壶喝了一小口，双唇贴在爱人碰过的地方。「我们可以到城里找吃的。」她试着转移思绪。「但恐怕得在这里过夜。」
弟弟抬头望向她背后的地平线。「我们在这里安全吗?没有人跟过来?」
维基拨开他前额的头发，想起他多年前的模样。他那时感觉好年轻。她弟弟一脸惊恐。「怎么了?」她问。维基还没问他潜沙和丹瓦的事，也没说全史普林斯顿的人都在找他。她太担心会失去帕尔玛，担心找不到水和食物给他，让弟弟恢复元气，根本忘了这件事。
弟弟又灌了一口水，爬满水泡的双手不停颤抖。他用潜沙衣的袖口轻轻触碰自己干裂的嘴唇，痛得缩了一下，随即抬头望着强风吹起的阵阵狂沙。
「他们绝不会放过我们的。」他说。
「谁绝对不会放过你们?」
「布洛克和他手下。那个疯子潜沙师带我们去找丹瓦，然后打算把我们杀了。」
「但你们找到丹瓦了。」
帕尔玛点点头说：「五百米深。」
「不对。」维基说。她身体靠着沙舟的船身挪动位置，替帕尔玛挡风。「你从来没潜那么深过。」
「他们挖了沙坑和坑道，让我们少潜两百米。我不晓得他们是怎么办到的，竟然将几百件潜沙衣的线路连接在一起，真是太强了。还有沙底下那些大楼，维基，妳真应该亲眼瞧瞧，每一栋都有几百米高。我们下潜到五百米时碰到最高一栋楼的楼顶，而街道还要再往下五百米左右。」
帕尔玛一定从她脸上见到不相信的表情了。「他们挖了沙坑。」他说：「我刚才有说吗?但我们还是扎扎实实下潜了三百米，说不定快三百五十米。」
「你下潜三百米?」维基说：「你他妈疯了吗?」
「妳可以我就不行喔?」
她不知道怎么回答，怎么说都会跟老妈说教一样。「在我们之前还有两名潜沙人下去，但都没有回来。」
「所以你们是第一个下去又回来的人?你们发现了丹瓦?」维基听出自己语气里的敬畏和怀疑。
帕尔玛撇开头去。「哈普比我早上来，也是第一个看到的。他才是发现者。」
「但你说哈普死了──」
她弟弟伸手去碰额头，彷佛要找什么。「我的面镜。」他说：「他们把我们俩的面镜都拿走了。」帕尔玛已经够瘦了，但这件事让他似乎又缩了一圈，在太大的潜沙衣里缩成一球，彷佛最后一滴活力也被抽干了。
「你觉得你有办法再找到丹瓦吗?」维基问。
帕尔玛迟疑片刻说：「我不晓得，也许吧。只要找到他们的营地或营火的痕迹，我也许还能做到。但少了他们挖的坑道，那些大楼埋太深了，根本潜不到。」
「我可以下去。」她对他说。
弟弟打量她的表情，似乎想知道她是不是在开玩笑。
「你知道他们是怎么找到那个地方的吗?」她问：「他们怎么知道要挖哪里?」
帕尔玛朝天空点点头说：「星星。战神科罗拉多的腰带。他们有一张地图，上面画着罗帕普、史普林斯顿和另一个城市排成一线，跟天上的星星一样。第三颗星就是丹瓦，所以他们知道在哪里。」
「地图……」
她弟弟身体一震，突然充满活力。他兴奋地拍了拍肚子，翻找腰包的拉链，随即从里头拿出一枚又一枚的钱币──
「靠!」维基从沙里拾起一枚钱币说。是铜板，毫无瑕疵，非常美丽。三十多枚钱币洒在沙地上，很快被飞沙盖满。维基掬起钱币，但她弟弟似乎无动于衷，从腰包里拿出一张折着的纸。
「地图。」帕尔玛说。他吃力地想打开地图，但图在他手上晃个不停。维基出手帮忙，将地图接了过去。地图很大，啪的迎风翻开，沙子窸窸窣窣卡在折痕上，再滑落到她腿间。维基见过许多残缺不全的地图，被风、时间、湿气和摸来摸去的手给磨损了，但这张地图完好无缺，像是没被碰过一样，光看就让人心动。
「你拿了他们的地图。」维基说：「干，你竟然把他们的地图拿来了。」
「不是，这张地图是在其中一栋大楼拿的，跟钱币在一起。」
风吹个不停，维基弯身保护地图。她将图对折再对折，小心翼翼对待折痕，深怕自己或风会把地图撕了。图上都是线条、地名和数字。就算将她之前见过的地图统统拼在一起，比起这张巨大完整的地图也是小巫见大巫。
「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维基拿着折成四分之一的地图，盯着上头画的方块问道。那一团密密麻麻的鲜黄色线条上写着「普埃布勒」四个字，但她一开始是先注意到一群小方块，然后目光才瞄到这部份。那些小方块一半拼成了歪歪扭扭的y，另一半看来像是h，两个字母旁有一个弧形建物，她知道之前曾经被帐篷盖住，现在只剩沙了。
「普……埃……布洛，郭……际，机……场。」她吃力读着，按着发音大声将字念了出来。她手指落在那一群长方块上。她在面镜的窗口里见过这些方块，知道它们是埋在沙底的龟裂混凝土楼板。她手指沿着方块移动到罗帕普遗址的位置。不会错的，是同一个地方。
「这是什么?」帕尔玛瞪大眼睛问：「妳看得懂吗?」
「我知道这个地方，我去过。这是古罗帕普遗址，就在城西沙底下。干，帕尔玛，你捞到大奖了!」
「古罗帕普早就被搜刮得一空，半点不剩了。」帕尔玛提醒她。
「我知道，但这是旧世界的地图，是古董。如果它比例正确的话──」维基举起三根手指，放在罗帕普和她这几个月来一直去捞行李箱的潜沙点之间，接着翻动地图重新折过，露出其他部份。她三根手指、三根手指往北丈量，果然在她推算的地方见到更大群的方块和地名。「科罗拉多泉市。」她说。读到这几个字让她毛骨悚然。她知道这里就是史普林斯顿。她剎时像是戴上了面镜，一眼看穿所有遮住旧世界的沙，有如上帝俯瞰一切。「这是双岩道。」她指着罗帕普和史普林斯顿之间的两条粗线对弟弟说。他们的曾祖父当年就是沿着这里发现了罗帕普，至少传说是这么写的。
「国……到……二十五号。」帕尔玛边读边念：「这条路线有数字。」他试着起身好看得更清楚些。
「这里有上千个潜沙点。」维基说。她看着地图，感觉一阵晕眩。晕眩又兴奋。她一时忘了弟弟身处险境，但很快就回过神来。
「那些想要置我于死地的家伙。」帕尔玛说：「我觉得……我觉得他们找寻丹瓦不是为了搜刮，维基。我甚至不敢确定布洛克要找的是丹瓦。」
维基目光从地图上移开。「那他为什么要你们潜下去找?」
帕尔玛挪动身体靠着船身，瞭望那一片灰暗潮湿的沙漠。「我上来的时候，他们已经在回填挖好的沙坑了，而且布洛克的手下已经拆了好几顶帐篷，好像他们的目的只有找出那座古城的位置，然后就可以进行下一步了。另外，他们还有另一队人马去了另一个地方回来。那个潜沙师也跟着去了。他们在我回到营地那天回去补充饮水。他们是去找东西的。」
维基听得满头雾水，但没有打断他。她弟弟正在推敲事情。
「我记得布洛克告诉我们要很精确，定出那些大楼的位置，一米都不能错。我想他是照妳刚才说的方式用地图，希望找出潜沙点。他们就是这样才晓得该到哪里去找丹瓦。他们锁定的是另一个点，想要精确定位，这样才知道要挖哪里。」
「你凭什么这样说?」
帕尔玛转头望着姊姊说：「因为布洛克已经找到他要找的东西了。我猜是炸弹。我溜进其中一顶帐篷去找水和食物，结果发现一只板条箱里装了小型炸弹。后来我躲起来，听见他们在谈某个机器──我有看到，造型很怪──其中一个人说这个炸弹可以将整个罗帕普夷为平地。我相信他们是说真的。那些家伙很认真，而且很有组织。他们笑着说要把沙漠轰平，我觉得他们是当真的。」
维基看了弟弟一会儿，接着瞄了瞄地图。「什么时候?」她问。
「我不知道。已经三天了。他们发现我躲在桌子下，可能认为我什么都听到了。我记得他们当中有人说要先轰炸史普林斯顿。」
「也许他们改变计划了，因为被你听到。」维基说：「说不定取消了。」她试着乐观一点。
「但他们也可能提前下手。维基，我们得赶到史普林斯顿，把康诺和罗伯带走，还要警告大家。」
「史普林斯顿有人要我们死。」她提醒他。
「布洛克和他手下朝史普林斯顿去了，他们要让所有的人全死光。」帕尔玛说。
这句话像狂沙一样刺进维基心里。她摇了摇水壶，听水在壶里沙沙作响。她想到马可，想到生命可能稍纵即逝，还有她想怎么对付凶手。她当下明白，炸弹就是这样诞生的。不公不义的爆炸还未止息，已经有另一颗炸弹准备讨回公道。就算知道这么做徒劳无功，她也可以体会马可那些年征战杀戮时的感受，那股豁出去管后果去死的冲动。
维基沉浸在血溅沙漠的思绪中，帕尔玛则是转头仰望天空盘旋的乌鸦，还有沙丘顶端吹起的灰色沙幕。她知道弟弟说得对，他们必须警告其他人，必须逮住这些家伙，要他们付出代价。她将藏有无数隐密宝藏的地图折好，塞进口袋。「我们最好出发了。」她咬着嘴里的沙砾说，随即扶弟弟站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