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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 偷带的故事

  紫若兰她感觉嘴唇像被狼咬了,又刺又痛。恶梦里的滚烫黄沙、寒风夜晚和扯下她皮肉的野兽,统统被滴在她嘴上的水给赶走了。女孩醒了过来,发现自己在一间陌生的房里。

  她旁边站了一名妇人。是床。女孩盖着棉被躺在床垫上,棉被洁白得有如小孩的牙齿。她的潜沙衣和马裤都不见了,只有一件男人衬衫裹着她,腰间一条白缎带将衬衫系着,干净又飘着甜香。她伸手想摸衬衫,身侧被咬的地方让她痛得叫出声音。

  「别动。」妇人说。她伸手按着女孩的肩膀,逼她躺回枕头上。房间里还有两个男孩,其中一个出现在她梦里。「妳可以再睡一下吗?」妇人问。

  女孩点点头。妇人拿了一只瓶子过来,瓶里的水跟玻璃一样透明。女孩想要举手帮忙,但双手缠着绷带,什么都做不了。水让她嘴巴像火烧一样,但那是最幸福的痛。

  「妳叫什么名字?」妇人问。

  「紫若兰。」她说。她的声音在陌生的房里显得很微弱。

  妇人笑了。「跟花很像。」

  年纪较大的男孩走到床边,紫若兰想起梦中见过他的脸庞,但那不是梦。康诺。是他抱起她,将她带来这里。女孩察觉自己身在何处,知道这一切都真有其事。她转头看着拿水给她、问她名字的妇人。

  「爸爸说他在我出生时见到了紫色,就像沙里见到的空气的颜色,所以他才帮我取名紫若兰。」

  妇人抚开女孩前额的头发,皱起眉头,好像她答错了似的。

  「我还可以喝水吗?」紫若兰低声问道,她嘴巴好干。

  「喝一点就好,」妇人说:「免得过量。」

  紫若兰点点头。「不然可能溺死。」她说:「就像掉进河里或喝到马槽里的脏水一样。」她仰头喝了一小口。比较年轻的男孩站在床尾望着她。她知道他叫什么名字。「你是罗伯。」她说。

  男孩像是被人踩到脚似的吓了一跳,随即镇定下来点了点头。

  「爸爸说我们年纪差不多。」

  「他还真不浪费时间啊。」拿着水瓶的妇人嘀咕道,听起来不大高兴。「他现在人在哪里?妳住的城镇离这里多远?」

  「妳是怎么穿越无人荒原的?」哥哥问。

  「妳几岁?」罗伯很好奇。

  妇人朝两名男孩弹了弹手指,他们似乎晓得那是闭嘴的意思。紫若兰突然想到了什么。「妳是我的二妈。」她说:「妳叫萝丝。」

  妇人听了面容扭曲,开口想说什么──紫若兰觉得妇人可能要否认──但她只是揩了揩一边眼角,什么都没说。两名男孩似乎在等她回答他们的问题,但她已经忘得差不多了。

  她靠着枕头,两眼痴痴望着妇人手里的水瓶。「我不住在城镇。」她说:「我住在营地里。那里没有名字,只有数字,而且谁都不准离开。那里有帐篷和围篱,从营地可以看到城市。城里的小孩会到围篱边──围篱有两道,就算闯过第一道也过不了第二道──有些小孩会扔糖果进来,有些会扔石头──通常是大一点的小孩扔石头,所以力道比糖果强,但我们反正不准靠近围篱──」

  「那是什么营地?」萝丝问。

  「是不是像露营一样──」罗伯问,但又被妇人弹指制止了。

  「开采营地。」紫若兰说:「他们炸掉地面,然后用网子捞值钱的东西。工头们是这么说的,但爸爸说那其实不是网子,因为里面有磁铁。爸爸知道很多线路的事情,还有各种魔术。他们要我们在壕沟里工作,打捞沉在底部比较重的东西。我们整天都在淹到手肘的水里工作,而且是冷水,手和手指都会发抖。营地里的南方人都说那叫截肢──」

  「水到妳的手肘。」康诺嗤之以鼻。「哪里来的水?」

  他显然不相信她的话。爸爸有警告过她,说不会有人相信。「从河里。」她说:「但不能喝,喝过的人都死了,因为金属和开采的关系。喝的水要从很远的上游运来,过了所有营地,但他们不给我们太多水喝。爸爸说他们故意让我们口渴,手臂泡在水里,好逼疯我们。但我没有疯,只是很渴。」

  这句话又让她赚到一口水喝。紫若兰觉得好多了,因为有棉被盖,有屋顶遮着,又有水喝,还有人可以说话。

  「那城市叫什么名字?」萝丝问:「我先生在哪里?」

  「那城市叫艾吉尔。围篱外的人都那么叫它,但他们讲话很好玩,爸爸说我讲话太像他们,因为我是在营地出生的。他们说艾吉尔是小城,但爸爸说那里比他来的地方还大。我不晓得,因为我只见过那个城市,就一个矿城。他们说日出那边大城市更多,一直到海边,但那是──」

  「海是什么?」罗伯问。

  妇人又弹了手指。

  「说说营地里的人。」萝丝说:「人数多少?从什么地方来?」

  紫若兰深吸一口气,眼睛望着水瓶。「几百个。」她说:「五百吧?超过五百。大多数都跟爸爸一样从日落那边来,还有些人是在城里做错事被送来,其中一些工作了很久之后被放走了,但大部分一待就再也没离开。我们营地的数字很大,爸爸说这表示营地一定很多。我们营地有北边和南边来的人,来的时候都跟我们一样肚子饿。从日落那边来的人不准离开,永远不行。他们盖了围篱和高塔监视所有人,用网子把大家关在里面。」

  「妳……妳爸爸还好吗?」萝丝问,声音很可笑。紫若兰望着水瓶。

  「我可以再喝水吗?已经过一会儿了。」

  萝丝让她喝了一小口。这样一口一口分着喝,让她想起爸爸,忍不住哭了。她用手背揩去脸上的泪水,一样喝到嘴里。「爸爸说妳一定会问他过得怎么样,要我跟妳说他很好,但爸爸有时不一定会讲实话。」

  萝丝笑了,随即摀住嘴巴也开始掉泪。两名男孩安静下来。紫若兰想着自己要说什么,有些是她被交代要说的,里面掺了一些事实。

  「他们给的食物不够多。」她说:「大人都这么说。所以有些人进来的时候浑身肌肉,后来就死了,甚至一次死掉很多人。他们会用棉被盖住这些人的头,所以我总是收着下巴,像这样──」她下巴抵着胸口,作势用脖子夹住棉被。「这样才不会被人盖棉被。爸爸比那里大多数人都壮、都高,黑眼睛黑皮肤,跟日落那边来的人一样,头发也是,跟你很像。」她朝康诺点点头。「但他睡着以后,我手指放在他肋骨之间,他肋骨会凹进去凸出来,他给我太多他的面包了。」

  紫若兰回想还有什么要说的。还很多,多到所有的话都卡住了,就跟壕沟里突然出现太多金属一样。

  「他有说我们要怎么去找他吗?」康诺问:「他说我们该怎么做?」

  这回没有弹手指了。她的二妈擦干脸颊,等她回答。

  「他写了字条──」紫若兰说。

  「爸爸的字条?」罗伯问。

  「字条在哪?」康诺追问道。

  「在我的潜沙衣里,我贴身带着,但应该跟背包一起不见了。爸爸叫我不要偷看……」她犹豫着。

  「没关系。」萝丝说。二妈让她想起她大妈很多地方。

  「他在写的时候,我有看到一点,但他要我保证不会再偷看。我读到的部份是说不要去找他,要往西越过山脉,然后我看不大懂,什么风里的沙,从他们开采的地方飘过去,还有风也是来自不好的东西……跟土地有关。对不起,我努力在想……」

  「妳做得很好。」萝丝说。她露出微笑,但眼眶还是湿湿的。

  「爸爸跟我说,他来的地方不会下雨。他说开采工人把沙土甩到空中寻找磁石,沙土飞到空中让云里的水落到洞穴里,河就是从那里来的,而本来会降在他家乡的雨统统被沙子从空气中赶走了。」紫若兰舔了舔嘴唇,狼又咬她了。「他隔着围篱看到夕阳时,常常会提这件事,说到非常生气。那个方向老是有很大的轰隆声,让我耳朵很痛,而且会遮住天空,让所有东西都蒙蒙的,但他还是常待在营地的那一边。只有日落那边来的人会喜欢那边。爸爸要我跟着他,但我宁愿祈祷从围篱另一边飞来的是糖果,不是石头。」

  「妳是怎么出来的?」康诺问,罗伯跟着点头,萝丝也没开口制止,所以紫若兰心想应该可以回答。

  「爸爸会收集东西。从我有记忆开始,甚至在我出生前就开始了,好多好多年。他说他会带我们出去,就我们三个,但妈妈在我六岁的时候死了,他说那就只剩我和他了。他把东西藏在沙里,说警卫很蠢,从来不会检查沙里,他们应该知道他是哪里人才对。电线、橡胶雨衣、电池、马达坏掉被人扔了的钻孔机──爸爸什么都会修。他花了快一年时间想要弄到熔电线的工具,但是好慢,我希望他能快一点。后来他睡觉的时候,我可以放两根手指在他肋骨之间,而且他呼吸一直好像快咳嗽似的。但他说他会带我们出去。」

  紫若兰又说:「后来爸爸给我看他在做的东西,要我发誓绝对不跟任何日落那边的人说,而且我得穿在衣服里面,才不会被人发现。晚上他会要我脱下来,让他继续修改,调整电线不会刮伤我。后来他又教我怎么──」

  「他做了一件潜沙衣。」康诺说。

  紫若兰点点头。萝丝将水瓶递到她唇边,她喝了两口,觉得自己很自私,用缠着绷带的手轻轻擦了擦嘴唇。

  「营地有一个大裂缝。」她说:「泥巴河在那里,沙子从那里被喷到天上,金属也从那里出来。那条裂缝比人跳一百步还宽,而且一年比一年宽。爸爸说我必须钻到河底下,而且要憋气很久,只有这样才能出去。我在壕沟工作时,他会要我练习憋气,反复的练,我用鼻子呼吸他都看得出来。我一直练习到可以憋气够久为止。」

  「我学会移动沙子,有一天我想让他看我有多厉害,就钻到围篱底下从靠近城市的那一头出来,但他气坏了。我从来没看他那么生气过,叫我再也不能那样做,否则一定离不开这里,而且他们会知道我们的本事,那就更惨了。爸爸说我必须往西,然后叫他家乡的人往西走,他这么跟我说。营地有一家人说过一个故事,但我那时年纪太小,不记得是谁,他说过了太阳晚上下山的地方有一片海,水里完全没有泥巴。那里从不下雨,但水多得看不见尽头。」

  康诺哼了一声,紫若兰想起营地里那些日落那边的人也不相信这个故事。但爸爸相信,紫若兰也是。

  「他叫我们别去找他。」萝丝说,彷佛在自言自语。

  紫若兰点头说:「营地起了争执,有些城里来的人说我们人太多了,还一直不停过来,让他们日子很难过。但我们日子也很难过啊。爸爸说我必须出去,我年轻力壮,一定做得到。晚上大家都睡了之后,他会要我潜沙,而且他连续几个月喝水都只喝配给的一半,剩下的都装进水袋,还抓老鼠做成肉干。爸爸说这些事让他很有动力,有事情忙很好。他说他不应该来这里,不应该抛下他的同胞,但我能弥补这一切,因为我会回来,跟大家说这个世界根本不在乎我们。」

  「妳是潜沙人。」罗伯说,语气里充满敬畏。紫若兰停下来喘口气。那么多夜晚她独自一人孤零零走着、想着,让她只想一口气把所有的话说完。

  「潜沙还算容易的。」她说:「走路才难。我走了十二天。爸爸走了九天,不过他说我需要十二天,而且必须数对,算对时间。我离开的日期很重要,要记得是哪一天。他画了一张山脉的地图,告诉我哪一座是帕克山,我必须一直让那座山在我鼻子左边,然后右肩一直对着北方的那颗星。到了第十二天,我会见到烟,晚上会见到火,不过要先越过地上一道裂缝。他说我只要挑最窄的地方就能跳得过去──」

  「他知道我们会去露营。」康诺说:「他离开之前,这是我们家的传统。他知道我们还是会这么做,每年都去。」

  紫若兰点点头说:「爸爸说我要是没看到火,没看到你们在那里,再继续走就会遇到一堵很高的墙和一座小城,但要是有烟和火,我就回到家了。我做得很好,晚上走路,白天睡觉,喝水也很省,没想到会遇到狼──」

  「狼?」罗伯问。

  「你们……你们好像叫牠土狼。营地里东西的名字都不一样,讲的话也不一样。我两种都会讲,所以常搞不清楚哪个是哪个。爸爸常说我的口音跟他们比较像。第九天晚上我在睡觉的时候,土狼来抢我的最后一块肉干。我应该让牠拿走的,但我太怕了,所以就跟牠抢,结果被牠狠狠咬伤,背包也咬破了,我只好逃跑。我最后一个水袋也破了,水都洒光了。我跑了一整天,以为……土狼会追上来,结果没有。我真的好累好渴,但还有两天才会到地上的裂缝。我的膝盖好难过,肚子也痛得厉害,所以只好白天晚上一直走一直走。到了第十二天,我走着走着睡着了,醒来发现自己倒在沙上。阳光好烫,我做了恶梦,手和膝盖都着火了。但我看到了烟,就跟爸爸说的一样。到了晚上,我又看到火,然后我就梦到你们来了。」

  紫若兰看着康诺,深呼吸几口气。她发现自己一直讲一直讲,讲得好喘,不过她又得到一口水喝,而且二妈萝丝将她前额的头发挽到耳后时,脸上表情完全不一样了。二妈将手放在她的肩上,房里的人都一脸担忧望着她,但紫若兰只是靠回枕头,享受棉被和水在肚子里咕噜叫的感觉。她一点都不担心。因为她做到了,就像爸爸说的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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