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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波蒂希亞

自她初次甜美的呼吸,便已屬於我。

我的,依法為我所有,從出生到死亡,

我的、我的──雙方的父親曾經起誓。

──亞弗烈‧丁尼生爵士〈茉德〉

  ❖

  當庇護所的門在她們背後關上,泰莎恐懼地左右張望。這個房間比她當初來見卡蜜兒時更為幽暗,巨大的分岔燭台上沒有明亮的燭火,只有牆上燭台閃爍的巫光曖曖,天使雕像仍然淌落永不止息的淚水,落入水池中。房間裡的空氣刺骨冰冷,她顫抖著。

  蘇菲將鑰匙塞回口袋,表情和泰莎的感覺同樣緊張。「好了,我們到了,」她說:「這裡冷得要命。」

  「喔,我相信我們不會在這裡太久,」潔珊蜜說,仍然握著納特的刀子,刀刃在她手上熠亮。「有人會回來救我們,威爾或夏蘿──」

  「然後發現學院裡到處都是機械怪物,」泰莎提醒她。「還有摩特曼。」她顫抖。「我不確定事情會如妳想像的那麼容易。」

  潔珊蜜以冷酷的陰暗眼眸看著泰莎。「喔,妳不用說得一副好像都是我的錯的樣子。要不是因為妳,我們不會陷入這團混亂。」

  蘇菲走過去站在巨大的廊柱之間,看起來相當嬌小。她的聲音在石牆間迴盪。「那麼說不太厚道,小姐。」

  潔珊蜜蹲坐在水池旁,接著又站起身,皺著眉頭,以誇張的手勢拍打沾上水氣的裙子後方。「或許不厚道,但那是事實。主人到這裡唯一的理由是因為泰莎。」

  「我告訴過夏蘿那都是我的錯,」泰莎靜靜地說:「我要她送我走,但她不肯。」

  潔珊蜜揚起頭。「夏蘿的心太軟,亨利也一樣,至於威爾──威爾以為自己是圓桌武士加拉哈特,想要拯救所有人,杰也一樣。每個人都不切實際。」

  「我想,」泰莎說:「如果換做妳作決定的話……」

  「妳會被趕出門去,除了妳那些狄更斯小說以外,什麼也沒有。」潔珊蜜說,抽著鼻子,看到蘇菲盯著她的眼神,她又說:「喔,夠了!少在那邊欲言又止,蘇菲。如果讓我作主的話,阿嘉莎和湯瑪斯也不會死了,對吧?」

  蘇菲臉色刷白,劃過臉頰的疤痕明顯得有如鞭痕。「湯瑪斯死了?」

  潔珊蜜露出似乎自知失言的表情。「我不是那個意思。」

  泰莎狠狠瞪著她。「發生什麼事,潔珊蜜?我們看到妳受傷──」

  「而妳們這兩個小寶貝也束手無策,」潔珊蜜說,裙襬飛揚,在水池邊坐下,顯然忘了擔心裙子的狀況。「我陷入昏迷……等我醒來,發現妳們都離開了,只剩下湯瑪斯。摩特曼也離開了,但那些怪物還在,其中一個開始追趕我,我想拿起陽傘,但那已經被踩爛了。湯瑪斯被那些怪物包圍,我走向他,但他叫我逃,所以我……逃了。」她不馴地抬高下顎。

  蘇菲的眼眸一閃。「妳丟下他?一個人?」

  潔珊蜜憤怒地將刀子放在池邊,鏗噹作響。「我是個淑女,蘇菲,男人本來就該為了保護淑女的生命犧牲。」

  「胡說八道!」蘇菲的雙手在兩側緊緊握成小拳頭。「妳是闇影獵人!而湯瑪斯只是蒙迪!妳本來可以幫助他,妳只是不肯──因為妳太自私!而且──而且噁心!」

  潔珊蜜瞪著蘇菲,張大嘴巴。「妳怎麼敢這樣對我說話──」

  她沒說下去,庇護所的門隨著沉重的門環落下發出聲響,然後又傳來一聲,接著是熟悉的聲音,抬高音量,呼喚她們「泰莎!蘇菲!我是威爾!」

  「喔,謝天謝地,」潔珊蜜說──顯然對不必繼續和蘇菲對話和即將獲救同時感到如釋重負──快步走向門口。「威爾!是潔珊蜜,我也在這裡!」

  「妳們三個都還好嗎?」威爾焦急的語氣莫名令泰莎的胸口縮緊。「怎麼回事?我們從海格區跑回來,看見學院的門打開,摩特曼究竟是怎麼進來的?」

  「他想辦法侵入了防護力場,」潔珊蜜苦澀地說,手探向門把。「我不知道他怎麼辦到的。」

  「那已經不重要了,他死了,機械怪物都被摧毀了。」

  威爾的語氣充滿安撫──那麼為什麼,泰莎想,她並不覺得安心?她轉頭看著蘇菲,後者盯著門口,眉間皺出一小道垂直的深溝,嘴唇微微顫動,彷彿低聲說著什麼。蘇菲擁有靈視力,泰莎想起來了──夏蘿這樣說過。泰莎的不安感攀高,宛如巨浪湧現。

  「潔珊蜜,」她喊道:「潔珊蜜,別開門──」

  但已經遲了,門被猛地旋開,門濫處站著摩特曼,機械怪物在他的兩側簇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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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謝天謝地有魅影咒,威爾想。就算在倫敦這樣見怪不怪的大都會,一個男孩騎著不上鞍的黑馬,沿費里敦路奔馳的畫面通常會引來側目,但當威爾經過──馬匹踏起倫敦的塵沙飛揚,一路噴氣,不時以後腿直立──沒有人轉頭或眨動睫毛。儘管他們似乎看不見他,卻有不同的理由讓出路來──眼鏡掉了、往旁邊踏一步避開路上的水窪──沒有被踏爛。

  從海格區到學院距離將近五哩,他們搭馬車花了四十五分鐘,威爾和貝流士的回程只花了二十分鐘,不過等威爾越過學院大門,在階梯前停下馬蹄時,馬匹已經氣喘吁吁、汗流浹背。

  他的心立刻往下沉,門開著,大大敞開,彷彿在邀請夜色入內,沒有關上學院的門徹底違反律法的規定。他是對的,事情出了嚴重的差錯。

  他從屋子後門溜進去,踏在鵝卵石上的靴子喀喀作響。他想辦法要投住那匹馬,但因為韁繩稍早被他割斷了,根本沒辦法固定,何況,貝流士看起來很想咬他。他聳聳肩,走向階梯。

  ❖

  潔珊蜜倒抽口氣,往後躍,摩特曼踏進房間。蘇菲尖叫,躲到一根廊柱後方。泰莎震驚到無法動彈,摩特曼兩側各跟著兩具機器人,總共四具,眼睛瞪著前方,發光的臉孔有如金屬面具。

  摩特曼背後跟著納特,頭上綁著沾血的臨時用繃帶,襯衫下緣──杰的襯衫──被撕開一長條,威脅的眼神瞪著潔珊蜜。

  「妳這個蠢蕩婦。」他怒吼,舉步向前。

  「納桑尼爾,」摩特曼的語氣有如鞭子般銳利,納特僵住。「這不是你進行那些小報復的場合,我還需要你做一件事,你知道那是什麼,去給我拿來。」

  納特遲疑,像貓瞪視老鼠一樣看著潔珊蜜。

  「納桑尼爾,到武器室去,馬上。」

  納特將視線從潔西身上扯開,有一瞬間,他看著泰莎,憤怒的表情轉成輕蔑,接著轉身,大步離開房間,其中兩具機械怪物離開摩特曼身邊,跟上他。

  門在他背後關上,而摩特曼愉快地微笑。「妳們兩個,」他說,來回看著潔珊蜜和蘇菲,「出去。」

  「不。」那是蘇菲的聲音,細微卻頑固,不過令泰莎訝異的是:潔珊蜜也沒有要離開的意思。「沒有泰莎,我們不走。」

  摩特曼聳肩。「很好,」他轉向機械怪物。「那兩個女孩,」他說:「那個闇影獵人和那個僕人,把她們都殺了。」

  他手指一彈,機械怪物躍上前,古怪的速度有如飛掠的老鼠。潔珊蜜轉身就跑,但只跑了幾步,便被其中一具抓住,將她舉離地面。蘇菲像白雪公主逃進森林般在廊柱間奔馳,但也沒有用處。第二具怪物迅速趕上她,將尖叫的她拉倒在地。相對的,潔珊蜜完全沒發出聲音,那具抓住她的怪物一手覆住她的嘴,另一手圈住她的腰,手指殘忍地戳入。她的腳在半空中徒勞無功地踢著,有如罪犯被掛在吊索上晃蕩的雙腳。

  泰莎聽見自己的喉嚨冒出仿彿陌生人的聲音。「住手,拜託、拜託,住手!」

  蘇菲掙脫了抓住她的怪物,笨拙地用四肢匐匍爬行。它伸出手,抓住她的腳踝,將她扯過地板,她發出啜泣,身上的圍裙撕裂開來。

  「拜託。」泰莎再次說,眼睛緊盯著摩特曼。

  「妳可以阻止這件事,葛雷小姐,」他說:「答應我妳不會試圖逃走。」他看著她的眼神炙熱。「那麼我就放她們走。」

  潔珊蜜從扣注她嘴巴的機械手臂上方露出的眼睛懇求泰莎,另一具怪物抓著蘇菲站了起來,後者無力地癱掛在它的手中。

  「我會留下,」泰莎說:「我保證。我當然會,只要放她們走。」

  沉默堅石許久。然後,「你們聽見她的話了,」摩特曼對他的機械怪物說:「帶女孩離開房間,帶到樓下去,別傷害她們。」這時他露出微笑,淡淡的詭詐笑容。「讓我和葛雷小姐單獨相處。」

  ❖

  威爾還沒穿過前門便感覺到了──有可怕事態發生的那股不安感。他第一次有這種感覺是他十二歲,拿著那個天殺的盒子時──但他從沒想過會在固若金湯的學院裡感覺到它。

  他一踏過門檻,便先看見了阿嘉莎的屍體。她仰躺著,玻璃般的眼眸瞪著天花板,樸素的灰色裙裝前方被血浸濕,一陣幾乎無法壓抑的狂怒刷過威爾全身,令他頭昏目眩。他用力咬住嘴唇,俯身闔上她的眼睛,然後起身舉目張望。

  一場混戰的證據四處可見──彎曲的金屬碎片、扭折斷裂的啟動器、四散的血花混合著一灘灘的油漬。威爾走向樓梯,腳踩過潔珊蜜破碎的陽傘殘骸。他咬緊牙關,繼續踏上階梯。

  然後,倒在階梯最底端的,是湯瑪斯,雙眼閉合,躺在一泓往外擴散的鮮紅血水中,動也不動,一把劍落在他身邊的地面,距離他的手僅及吋許,刀刃佈滿不平的缺口,彷彿曾被用來劈開岩石。一大片鋸齒狀的金屬刺穿他的胸口,有點像是鋸刀斷裂的刀刃,威爾在湯瑪斯身邊蹲下時想,又或者像某種大型金屬機械的銳利碎片。

  威爾喉嚨深處有股灼熱的乾澀,口腔嚐到金屬和狂怒的滋味。他在戰場上很少感到悲痛,總是把情緒留到之後──幾乎不會感覺到那些他還沒學會深埋的情緒。自從他十二歲開始,他就一直努力埋藏那些感覺。此刻他的胸口因痛苦而糾結,但他開口時,聲音非常平穩。「了不起,永別了,湯瑪斯,」他說,伸手蓋上湯瑪斯的眼睛。「萬福──」

  一隻手倏地往上,握住他的手腕。威爾低頭看,目瞪口呆地看見湯瑪斯無神的眼睛望向他,淡褐色的瞳孔被蒼白的死亡薄膜覆蓋。「不,」他說,顯然努力要擠出那些話。「闇影獵人。」

  「你保護了學院,」威爾說:「你表現得和我們其他人一樣出色。」

  「不。」湯瑪斯閉上眼睛,彷彿力氣耗盡,胸膛微微起伏,襯衫幾乎被血浸成黑色。「你會擊退他們,威爾少爺,你知道你會。」

  「湯瑪斯。」威爾低聲喚。他想要說:別說話,等其他人到了,你就會沒事的。但湯瑪斯顯然不可能沒事,他是人類,任何療傷符印都幫不了他。威爾希望在這裡的是杰,而不是他。杰才是人們臨終時想要的陪伴對象,他會讓所有人覺得一切都不會有事,而威爾暗自懷疑只要有自己在,任何情況都只會變得更糟。

  「她還活著。」湯瑪斯說,沒張開眼睛。

  「什麼?」威爾吃了一驚。

  「你回來找的那個人,她,泰莎,她和蘇菲在一起,」湯瑪斯的說法彷彿大家都清楚知道威爾會為了泰莎回來。他咳嗽,大量的鮮血從他的口中湧出,沿下巴流下。他似乎沒察覺到。「照顧蘇菲,威爾,蘇菲是──」

  但威爾永遠不知道湯瑪斯口中的蘇菲是什麼身分,因為湯瑪斯的手突然鬆脫垂下,落到石地板上,發出刺耳的碰撞聲。威爾往後退開。他見過夠多的死亡,知道它什麼時候到來。沒有必要闔上湯瑪斯的雙眼,它們已經閉上了。「安息吧,」他開口,不太確定那些字句從何而來。「亞衲人善良忠實的僕人,謝謝你。」

  那不夠,遠遠不夠,卻是目前僅有的。威爾蹣跚爬起身,衝上階梯。

  ❖

  門在機械怪物的背後關上,庇護所一片靜寂,泰莎能夠聽見背後水池的水花聲響。

  摩特曼站在原地沉著地打量她。他看起來仍然不可怕,泰莎想,一個矮小的普通人,一頭黑髮在額角開始轉灰,還有那雙古怪的淺色眼睛。「葛雷小姐,」他說:「我本來希望我們第一次共處會是讓雙方更愉快的經驗。」

  泰莎的眼神灼亮,說:「你是什麼身分?巫師?」

  他的微笑迅速展露,卻毫無感情。「不過區區人類,葛雷小姐。」

  「但你會魔法,」她說:「你用威爾的聲音說話──」

  「經適當的訓練,任何人都能模仿聲音,」他說:「簡單的把戲,就像換手戲法,絕對沒有人想得到,更不用說闇彫獵人。他們相信人類什麼都不會,也同樣一無是處。」

  「不,」泰莎輕聲說:「他們不那麼想。」

  他的嘴角扭曲。「妳這麼快就愛上了他們,妳的天敵。我們會很快訓練妳擺脫那一點。」他走上前,而泰莎往後退。「我不會傷害妳,」他說:「只是想讓妳看個東西。」他探進外套口袋,掏出一只金錶,樣式非常精緻,搭配一條粗金鍊。

  他想知道現在幾點嗎?瘋狂的儍笑衝動從泰莎的喉嚨深處湧出,她壓下它。

  他將錶遞向她。「葛雷小姐,」他說:「請收下這個。」

  她瞪著他。「我不想要它。」

  他再次走向她。泰莎退後,直到裙襬後緣刷過水池的矮牆。「收下這只錶,葛雷小姐。」

  泰莎搖頭。

  「拿著,」他說:「否則我會叫回我的機械僕人,要它們掐緊妳兩個朋友的喉嚨,直到斷氣。我只需要走到門口呼叫它們,這是妳的選擇。」

  泰莎的喉嚨深處湧出膽汁。她盯著他遞向她的錶,在金鍊底端晃蕩,那顯然沒上發條,指針早就停止轉動,時間似乎在午夜凍結,背面以優雅的書寫體刻著縮寫:J.T.S.

  「為什麼?」她輕聲說:「你為什麼要我拿它?」

  「因為我希望妳變身。」摩特曼說。

  泰莎的頭猛抬起來,無法置信地瞪著他。「什麼?」

  「這只錶曾經屬於某個人所有,」他說:「某個我非常想要再見到的人。」他的語氣平和,但其中藏著某種暗流,一股急切的飢渴,比任何怒火都讓泰莎恐懼。「我知道黑闇姊妹教過妳,我知道妳瞭解自己的力量,妳是世界上唯一能夠做這件事的人,我很清楚這一點,因為妳是我製造的。」

  「我是你製造的?」泰莎瞪著他。「你是說──你不可能是我的父親──」

  「妳父親?」摩特曼輕笑一聲。「我是人類,不是異世界人。我的體內沒有惡魔,也沒有和惡魔結合。我們之間沒有血緣關係,葛雷小姐,但如果不是因為我,妳不可能會存在。」

  「我不懂。」泰莎低聲說。

  「妳不必懂,」摩特曼的耐心顯然已經用盡。「妳只需要照我說的做,而我現在叫妳變身,馬上。」

  那感覺就像再次站在黑闇姊妹面前,感覺恐懼又緊張,心臟鼓跳,聽見她們命令她碰觸某個連自己都害怕的部分,命令她遁入黑暗之中,那種自我和他人之間一片虛無的地帶。或許照他所說的做會比較容易──聽話伸出手,接過錶,像以前那樣在其他人的表皮下捨棄自我,毫無自己的意志或選擇。

  她低下頭,避開摩特曼炙人的視線,接著看見背後水池邊欄上方有東西在發亮。有半晌,她以為是濺出的水花──但不是,那是別的東西。她回答了,幾乎是不假思索地開口。

  「不。」她說。

  摩特曼瞇起眼睛。「妳說什麼?」

  「我說不。」泰莎感覺有如靈魂出竅,像看著陌生人一樣,旁觀自己和摩特曼對峙。「我不會那麼做,除非你解釋清楚你說我是你製造的是什麼意思?我為什麼會像這樣?你為什麼如此需要我的力量?你打算逼我為你做什麼?你所做的不只是製造一個怪物軍隊,我看得出來,我不是我哥哥那樣的儍瓜。」

  摩特曼將錶放回口袋,臉上盡是醜惡的狂怒表情。「不,」他說:「妳不是妳哥哥那種儍瓜,他是個儍瓜和懦夫,妳是個有一點勇氣的儍瓜,不過那對妳沒有好處,而妳的朋友必須為此受苦,在妳的眼前。」他接著轉身,大步走向門口。

  泰莎彎腰,抓起背後閃亮的物品,那是剛剛潔珊蜜丟在那裡的匕首,刀鋒在庇護所的巫光下閃爍。「停下來,」她大喊:「摩特曼先生,停下來。」

  他轉過身,看見她手上的刀,一抹輕蔑的笑意在他的臉上擴散。「好了,葛雷小姐,」他說:「妳真以為妳可以用那個東西傷害我?妳以為我手無寸鐵地過來?」他微微拉開外套,她看見手槍底端在他的腰帶上發亮。

  「不,」她說:「不,我不認為我可以傷害你。」她反轉刀身,刀柄遠離她,刀刃直接對著她自己的胸口。「但如果你再往那個門口多走一步,我保證,我會用這把刀刺進自己的心臟。」

  ❖

  修理威爾對馬車韁繩造成的損害花了杰比他希望更久的時間,等到馬蹄噠噠穿過學院大門,他將桑索士拉到階梯底端時,月亮已經不祥地高掛空中。

  沒繫韁繩的貝流士站在階梯底端的欄杆支柱旁,看起來筋疲力盡。威爾必定像瘋了一樣地奔馳,杰想,但至少他安全抵達了,那帶來一丁點的安慰,有鑑於學院的門大敞,讓他全身竄過一陣恐懼。那個畫面看起來非常不對勁,就像看著一張沒有眼睛的臉孔,或是全無星光的天空。

  情況就是不對。

  杰抬高聲音。「威爾?」他喊道:「威爾,你聽見了嗎?」發現沒人回應,他從馬車駕駛座上跳下,接著舉手拿下翠頭手杖,輕輕握住,平衡重量,手腕開始發痛,那令他不安。通常缺乏惡魔粉末會以關節的疼痛開始,隱約的疼痛緩緩擴散,直到全身有如火焚,但他此刻無法負擔那股疼痛。他有威爾要擔心,還有泰莎。他無法停止回想她站在階梯上,低頭看他說出那個古老的詞彙時,臉上的表情如此擔憂,想到她或許在擔心他,為他帶來一股意外的快樂。

  他轉身走上階梯,接著頓住。有人已經走了下來,不止一個人──是一群。他們背對學院的光線,有一瞬間,他對著他們眨眼,只看得見輪廓,有幾個形體似乎相當奇怪。

  「杰!」那個聲音高亢、狂亂,而且熟悉。

  潔珊蜜。

  杰緊張起來,衝上階梯,接著頓住。他的眼前站著的是納桑尼爾‧葛雷,碎裂的衣服沾著血跡,頭上綁著暫時替代的繃帶,右側額角被血濡濕,表情陰沉。

  兩具機械人在他的兩側走著,有如乖巧的僕人,一具在右,一具在左,後面還有兩具,其中一具抓著掙扎的潔珊蜜,另一具抓著癱軟半昏迷的蘇菲。

  「杰!」潔珊蜜尖叫:「納特是騙子,他從頭到尾都在幫摩特曼──摩特曼才是主人,不是迪昆西──」

  納特旋身。「讓她閉嘴。」他對背後的機械怪物吼道,它的金屬手臂圈緊潔珊蜜,她嗆咳著安靜下來,疼痛的臉色慘白,目光飄向納桑尼爾右側的機器人,杰順著她的視線,看見那個怪物手上拿著熟悉的金色方形寶盒。

  看到他臉上的表情,納特微笑。「除了闇影獵人,誰都不能碰觸,」他說:「那是指,任何有生命的東西都不能,但機器人沒有生命。」

  「這一切是怎麼回事?」杰質問,十分震驚。「寶盒?那對你們會有什麼用處?」

  「我的主人想要惡魔能量,就能得到惡魔能量。」納特誇耀地說:「他也不會忘記東西是我帶去給他的。」

  杰搖頭。「那他會給你什麼?他給了你什麼背叛自己的妹妹?三十枚銀幣?」

  納特的表情扭曲,有一瞬間,杰覺得他可以看穿那張溫柔英俊面具下的真面目──那份惡意和悖逆令杰只想別開頭嘔吐。「那東西,」他說:「不是我妹妹。」

  「真叫人難以相信,對嗎?」杰說,完全不試圖遮掩心中的反感。「你和泰莎有任何共通之處,就算只是一點血脈。她比你好太多了。」

  納桑尼爾瞇起眼睛。「她不關我的事,她屬於摩特曼。」

  「我不知道摩特曼對你保證了什麼,」杰說:「但我可以對你保證,如果你傷害潔珊蜜或蘇菲──如果你基於這些理由帶走寶盒──亞衲人會追殺你、找到你,然後殺了你。」

  納桑尼爾緩緩搖頭。「你不明白,」他說:「所有的亞衲人都不明白。你們最多只能保證我活著,但主人可以保證我永遠不會死。」他轉向左側不負責拿寶盒的機械怪物。「殺了他。」他說。

  機器人撲向杰,速度比杰在黑修士橋面對的怪物更快。他差點來不及趕在那東西撲上他之前按下機關,彈出手杖底端的劍刃舉高。當杰的劍刃直穿入那個怪物的胸口,斬裂金屬,將它劈成兩半時,它發出有如火車煞車時的尖銳聲響,打轉著遠去,灑出一圈又一圈的紅色火花。

  火花濺到納特身上,他嚷嚷著往後跳,拍打燒穿衣服的火星。杰趁機往上跳兩階,用劍身繫打納特的背,讓他跪倒在地。納特轉身,想尋求機械保鏢的幫助,但它在階梯上左右搖晃,胸膛不斷湧出火花,杰顯然切斷了它某個核心機械,捧著寶盒的機械人動也不動,看來納特並非它的首要之務。

  「放下她們!」納特對抓住蘇菲和潔珊蜜的機械怪物大叫:「殺了闇影獵人!殺了他,聽見了嗎?」

  被放開的潔珊蜜和蘇菲跌到地面上,喘息不已,但顯然還活著。不過杰的釋然為時不長,第二組機械人以不可思議的速度撲向他。他用枴杖劈向其中一具,它往後跳,離開攻擊範圍,而另一具舉高手──其實不算是手,比較像是方形的金屬片,邊緣佈滿像鋸子一樣凹凸不平的鋸齒──

  杰的背後傳來一聲大吼,亨利衝過他身邊,揮舞一把巨型寬劍,猛力一劈,斷開機器人舉高的手臂,將它的手擊飛出去,掠過鵝卵石,嘶嘶擦出火花,最後爆炸燃燒。

  「杰!」是夏蘿的聲音,示警地拔高。杰轉身,看見另一名機器人從背後朝他伸出手。他將劍刃刺入怪物的喉嚨,切斷裡面的銅管,而夏蘿的鞭子揮向它的膝蓋。它發出高亢的哀鳴,倒落在地,腿被切斷。夏蘿的臉色嚴峻蒼白,再次放下鞭子,杰轉頭看見亨利放下了手上的寬刃劍,薑黃色的汗濕頭髮貼在額頭。他剛剛攻擊的機器人現在成了地上的一堆廢鐵。

  事實上,庭院裡四散著機器人的碎片,有些還在燃燒,看起來宛如星辰墜落滿地。潔珊蜜扶著喉嚨一圈深色瘀痕的蘇菲,兩人彼此攀著。潔珊蜜迎視階梯另一端的杰,他想這或許是她第一、次看起來由衷地高興看到他。

  「他不見了,」她說:「納桑尼爾。他跟著那個怪物消失了──還有那個寶盒。」

  「我不懂,」夏蘿染血的臉龐滿是驚愕。「泰莎的哥哥……」

  「他告訴我們的一切都是謊言,」潔珊蜜說:「讓你們去追吸血鬼這整件事只是為了調虎離山。」

  「老天,」夏蘿說:「所以迪昆西沒有說謊──」她搖頭,彷彿要甩開腦中的蜘蛛網。「當我們抵達他雀兒喜區的房子時,發現他身邊只有幾個吸血鬼,不超過六七個──絕對沒有納桑尼爾警告的上百名,也根本找不到任何機械怪物。賓奈迪殺了迪昆西,但在那之前,吸血鬼嘲笑我們稱呼他是主人──說我們被摩特曼愚弄了。摩特曼,我還以為他只是──只是一個蒙迪。」

  亨利在階梯頂端坐下。「這是場大災難。」

  「威爾,」夏蘿恍惚地說,彷彿置身夢中。「還有泰莎,他們人呢?」

  「泰莎在庇護所,和摩特曼在一起。威爾──」潔珊蜜搖頭。「我不知道他在這裡。」

  「他在屋裡。」杰說,抬頭注視學院,想起他毒發時所作的夢──學院陷入火海、迷霧籠罩倫敦、龐大的機械怪物像巨型蜘蛛一樣在建築物間橫行。「他一定去找泰莎了。」

  ❖

  摩特曼的臉上血色盡失。「妳在做什麼?」他質問,大步走向她。

  泰莎將劍尖抵向胸口一推,那股疼痛如此尖銳、突兀,鮮血在裙裝的胸口綻放。「別再靠近。」

  摩特曼停住腳步,臉孔因為狂怒而扭曲。「妳怎麼會以為我在乎妳是死是活,葛雷小姐?」

  「如你所說,我是你製造的,」泰莎說:「無論原因為何,你希望我存在,甚至對我重視到不要黑闇姊妹用任何永久性的方式傷害我。無論如何,我對你很重要,喔,當然,不是我本身,而是我的力量。那是你所重視的。」她可以感覺溫暖而潮濕的鮮血沿著肌膚淌下,但那份疼痛比起看到摩特曼臉上恐懼的表情所帶來的快感根本不算什麼。

  他咬緊牙關說:「妳要我做什麼?」

  「不對,是你要我做什麼?告訴我,告訴我你為什麼製造我,告訴我我真正的父母是誰。我母親是我真正的母親嗎?我的父親,是我真正的父親嗎?」

  摩特曼的微笑扭曲。「妳問錯了問題,葛雷小姐。」

  「我為什麼……我到底是什麼,而納特只是人類?他為什麼不像我一樣?」

  「納桑尼爾只是妳一半的兄弟,他不過是個人類,而且不是很優秀的樣本。沒必要因為妳不像他而自怨自艾。」

  「那麼……」泰莎頓住,心跳加速。「我母親不可能是惡魔,」她輕聲說:「或擁有任何超自然力量,因為哈麗特阿姨是她妹妹,而她只是人類,所以一定是我父親,我父親是個惡魔?」

  摩特曼咧嘴笑,突如其來的醜惡笑容。「放下匕首,我就把答案告訴妳。或許我們甚至可以召喚那個孕育妳的東西,如果妳真的這麼不顧一切想見他──或者我該說『那東西』?」

  「那表示我是個巫師,」泰莎說,感覺喉嚨縮緊。「你就是這個意思。」

  摩特曼淡色的眼眸滿是輕蔑。「如果妳堅持,」他說:「我想那是最適合形容妳身分的字眼。」

  泰莎聽見腦中響起馬格努斯‧貝恩清晰的聲音:喔,妳是巫師,端看妳怎麼定義。不過──

  「我不相信你說的每一句話,」泰莎說:「我母親,她絕對不會──不會和惡魔在一起。」

  「她不知道。」摩特曼的語氣聽起來近乎憐憫。「不知道她做出對妳父親不忠的行為。」

  泰莎的胃翻攪,她不是沒想過這種可能,沒懷疑過這種情況,可是聽見別人大聲說出來又是另一回事。「如果那個我以為是父親的男人不是我父親,而我真正的父親是個惡魔,」她說:「那麼為什麼我身上沒有巫師的特徵?」

  摩特曼的眼眸閃爍著惡意。「的確,為什麼妳沒有?或許是因為妳母親不知道她的身分,就跟妳一樣。」

  「你是什麼意思?我母親是人類!」

  摩特曼搖頭。「葛雷小姐,妳老是問錯問題。妳必須明白:這一切的煞費苦心,是為了妳總有一天會出現,整個計畫甚至早在我之前便展開──而我接手進行,知道我在監督某個世界上獨一無二存在的產生,某個將屬於我的獨特存在。我知道我總有一天會娶妳,而妳將永遠屬於我。」

  泰莎驚恐地看著他。「但為什麼?你不愛我,你不認識我,你甚至不知道我的長相!我可能是醜八怪!」

  「那不重要,妳可以隨心所欲地變醜或變美,妳現在這張臉只是上千種可能的面孔之一。妳什麼時候才會明白根本沒有真正的泰莎‧葛雷?」

  「出去。」泰莎說。

  摩特曼用他淡色的眼眸看著她。「妳剛剛對我說什麼?」

  「出去,離開學院,帶你那些怪物一起走,否則我會刺穿自己的心臟。」

  他遲疑了半晌,雙手在身側握緊又鬆開。這想必是他被迫在如閃電般短暫的時間內做出商業決定的模樣──要買或賣?投資或擴張?他是個習慣在瞬間衡量局勢的人,泰莎想,而她只是一個女孩,怎麼可能有機會智取他?

  他緩緩搖頭。「我不相信妳會動手。妳或許是個巫師,但仍舊是個年輕女孩,纖細的女性。」他朝她踏前一步。「暴力不符合妳的天性。」

  泰莎握緊刀柄,可以感覺到所有的一切──指尖下堅硬滑溜的表面、刺穿她肌膚帶來的疼痛、她自己的心跳。「別再靠近任何一步,」她以顫抖的聲音說:「否則我會動手。我會把刀刺進去。」

  她澦抖的聲音似乎證實了他的信念,他收緊下顎,以自信的步伐走向她。「不,妳不會。」

  泰莎聽見威爾的聲音在腦中響起。她寧可呑下毒藥,也不讓自己被羅馬人俘虜。她比任何男人都更加勇敢。

  「會,」她說:「我會。」

  她臉上的神情必然改變了,因為那份自信從他臉上褪去,他衝向她,傲慢消失無蹤,急切地想搶過匕首。泰莎旋身離開摩特曼,面對水池,當她將刀刃送進胸口時,所見到的最後景象是在頭上飛濺的銀白水花。

  ❖

  威爾靠近庇護所的門口時,已經上氣不接下氣。他在樓梯井和兩具機器人戰鬥,以為自己完了,直到被湯瑪斯劈過許多劍的第一具開始失控,將第二具怪物推出窗戶,然後拷倒,在轉眼間翻下樓梯,摔爛成一團爛鐵和飛濺的火花。

  威爾的手臂被怪物鋸齒般的金屬表皮割得傷痕累累,但他沒有慢下腳步使用療傷符印,而是一邊跑,一邊抽出符杖,然後撞上盡頭處的庇護所大門。他用符杖劃過門的表面,用這輩子最快的速度畫出開門符印。

  門鎖滑開。威爾花不到一秒,將手上的符杖換成腰帶上某把天使刃。「傑拉米爾。」他低聲唱道,當刀刃因白色光焰開始發亮時,他踢開庇護所的門。

  接著恐懼地釘在原地。泰莎俯臥在水池旁,池裡的水染得殷紅,她藍白裙裝前襟一片猩赤,血在身體下方匯成一泓水灘,鬆軟的右手上擱著一把小刀,刀柄沾滿血跡,眼眸緊閉。

  摩特曼跪在她身邊,手握著她的肩膀,當門撞開時,他抬起頭望,接著踉蹌起身,往後退離泰莎的屍體,雙手被血染紅,上衣和外套也沾滿了血漬。

  「我……」他開口。

  「你殺了她。」威爾說,聲音聽在自己耳中感覺很蠢,而且非常遙遠。他在心中再次看見幼時和家人一起生活那棟房子的書房,他的手放在盒子上,好奇的手指扳開扣住盒蓋的鎖釦、書房裡響徹尖叫聲、往倫敦的路在月光下一片銀白,當他永遠拋下他所知的一切時,那些話在他的腦中徘徊,一再重複。我失去了一切,失去了一切。

  一切。

  「不,」摩特曼搖頭,手上摸索著某個東西──右手上的戒指,銀製的戒指。「我沒碰她,是她殺了自己。」

  「你說謊。」威爾走上前,天使刃的形狀在他手中,感覺安心而熟悉,他身邊的整個世界似乎顛覆改變,彷彿一場夢境的景致。「你知道當我用這個東西刺進人類的血肉會發生什麼事嗎?」他粗聲說,舉高傑拉米爾。「當它切過你的身體會開始燃燒,你會痛苦而死,從內而外被火燒毀。」

  「你以為你為了她的死感到哀慟,威爾‧海隆戴爾,」摩特曼的語氣滿溢痛苦。「你的哀慟遠不及我,多年來的努力──夢想──遠超過你所能想像的一切,全白費了。」

  「那麼放心,因為你的痛苦不會太久。」威爾說,接著撲上前,劍往前刺。他感覺到它摩擦摩特曼的外套衣料──然後沒碰到任何阻礙。他往前踉蹌,站穩腳步,瞪大眼睛。某個東西喀的一聲落到他腳邊的地板,一顆銅釦,一定是他的劍從摩特曼的外套上割下的,它在地板上對著他閃爍,彷彿一隻譏諷的眼睛。

  威爾震驚地鬆開了天使刃,傑拉米爾落到地板上,仍舊發著光。摩特曼不見了──整個人消失無蹤,以一種有如巫師消失的方式離開,一名受過多年魔法訓練的巫師。以一個人類,就算是一個對超自然有所涉獵的人類,要做到這種事……

  但那不重要,現在不重要。威爾腦中只有一件事。泰莎。他抱著一半的恐懼,一半的希望,越過房間,來到她躺臥的地方。水池逕自發出討厭的安撫聲響,而他跪倒在地,將她抱進懷裡。

  他以前只這樣抱過她一次,在閣樓裡,他們燒掉迪昆西市區宅邸的那一夜。從那之後,那個回憶常常不請自來,在他腦中浮現。現在它成了酷刑。她的衣服被血浸濕,頭髮也是,臉上沾滿了血跡。威爾見過夠多傷勢,很清楚沒有人能像這樣大量失血後還活著。

  「泰莎。」他輕喚著,緊緊將她抱在懷裡,現在他怎麼做都無所謂了。他將臉埋進她頸間的凹處,喉嚨和肩膀相連的地方。她因為血跡變硬的頭髮刮過他的臉頰,他可以感覺到她肌膚下脈搏的躍動。

  他僵住。她的腺搏?他的心猛一跳,抽身離開,打算將她放低在地上,卻發現她正睜大了灰眸注視著他。

  「威爾,」她說:「真的是你嗎,威爾?」

  率先湧上心頭的是釋然,緊接著是強烈的恐懼,先是湯瑪斯在他眼前死去,現在又是這個,又或許她還有救?但不能用符印,要怎麼醫治異世界人?那是只有緘默長老知道的知識。「繃帶,」威爾說,一半是對自己開口。「我得去拿繃帶。」

  他正要鬆開抱著她的手,但泰莎伸手扣住他的手腕。「威爾,你要小心,摩特曼──他是主人,他來過這裡──」

  威爾感覺到喉嚨哽住。「噓,別浪費力氣,摩特曼走了。我必須去找人幫忙──」

  「不。」她收緊抓住他的力道。「不,不用那麼做,威爾,這不是我的血。」

  「什麼?」他說,目瞪口呆。說不定她產生了幻覺,他想,但以一個應該已經死了的人來說,她的手勁和聲音出奇地有力。「不管他對妳做了什麼,泰莎──」

  「是我做的,」她以同樣堅定的微弱聲音說:「我對自己做的,威爾。這是我唯一知道可以讓他離開的方法,否則他絕對不會讓我留在這裡,如果他認為我還活著的話。」

  「可是──」

  「我變了身。當刀子碰到我的同時,我變了身,只有在那一刻。摩特曼說了一句話,給了我靈感──換手戲法是很簡單的把戲,而絕對沒有人想得到。」

  「我不明白,妳是說那些血?」

  她點頭,小臉如釋重負地放鬆下來,很樂意告訴他自己做了什麼。「黑闇姊妹曾經要我變身成某個死於槍傷的女人,當我變身時,她的血流了我滿身都是。我告訴過你嗎?我想可能說過,但那不重要──我想起那件事,然後變身成她,只有一瞬間,而鮮血就像先前那樣流了出來。我轉身背對摩特曼,免得他看見我變身,然後往前倒下,彷彿刀子真的插了進去──而的確,變身的力量,在這麼短的時間內完成,讓我幾乎真的昏倒。整個世界變暗,然後我聽見摩特曼叫我的名字。我知道我必然變回了自己的樣子,也知道我必須假裝死了。恐怕如果你沒趕到,他一定會發現真相。」她低頭看著自己,而威爾可以發誓她的口氣透出隱約的得意,一邊說:「我騙過了主人,威爾!我本來以為那是不可能的──他是如此自信滿滿地認定我只能任他宰割,但我想起你曾經提過的波蒂希亞。如果要不是你說的話,威爾……」

  她微笑抬頭看著他。那抹微笑打破了他殘餘的抗拒──將之灰飛煙滅。當他以為她死了的時候,曾經放下了防備,根本來不及將它們拉回來。他無助地將她拉進懷裡。有一會兒,她緊緊抱著他,溫暖的身體活生生地在懷中,她的頭髮刷過他的臉頰。整個世界再次恢復了色彩,他又能呼吸了,而在那一刻,他吸進她的氣息──她聞起來充滿了鹽、血、淚水和泰莎的氣味。

  當她退離他的懷抱,眼神明亮。「我以為聽到你的聲音只是一場夢,」她說:「但你真的在這裡,」她的目光搜索他的臉,彷彿很滿意她在上面看到的一切,勾起微笑。「你真的在。」

  他張開口。那些話就在那裡,他正要說出口時,一陣恐懼竄過他的全身,一個在迷霧中遊蕩的人停下腳步,卻發現自己距離萬丈深淵的邊緣僅有幾吋的那種恐懼。她看著他的模樣──她可以看出他眼中的神情,他領悟到。那一定寫得一清二楚,就像書頁上的白紙黑字。他來不及,沒有機會,隱藏起來。

  「威爾,」她輕喃:「說句話,威爾。」

  但他無話可說,只有無盡的空虛,一如在遇見她之前,一如始終等待他的結局。

  我失去了一切。威爾想,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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