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恐怖的奇蹟
但每個人都殺害自己所愛的事物,
且容我向各位細訴,
有人帶著苦澀的表情下手,
有人用甜言蜜語這麼做,
懦夫以吻索命,
勇者拔劍送人歸陰!
──奧斯卡‧王爾德〈里丁監獄之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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闇影獵人表示哀悼的符印是紅色的,死亡的顏色是白色。
泰莎不知道那一點,也沒在《事典》讀過,因此當她和蘇菲從圖書館的窗口看見學院的五名闇影獵人穿著像參加婚宴的一身白衣,走向屋外的馬車時,感到非常震驚。在清除迪昆西的吸血鬼巢穴時,有五名政協會的成員被殺,這場葬禮名義上是為了他們舉辦,不過他們也同時埋葬湯瑪斯和阿嘉莎。夏蘿解釋亞衲人的葬禮通常只為亞衲人舉行,但那些為了服侍亞衲人而死的人可以破例。
然而,蘇菲和泰莎不能出席,葬禮本身仍然不對她們開放。蘇菲告訴泰莎反正那樣比較好,她不想看見湯瑪斯被火葬,骨灰撒在緘默之城裡。「我寧可記得他原本的模樣,」她那樣說:「還有阿嘉莎也一樣。」
政協會留下了守衛,好幾名闇影獵人自願留下看守學院。會有很長一段時間,他們都不會放任這裡沒人守衛,泰莎想。
他們不在的時候,她窩在窗戶的凹室看書打發時間──跟亞衲人或惡魔或異世界人完全沒有關係的書,只是一本她在夏蘿的狄更斯作品架上找到的《雙城記》。她費盡全力逼自己不去想摩特曼、不去想湯瑪斯和阿嘉莎、不去想摩特曼在庇護所對她說過的話──尤其是不要去想納桑尼爾,或是他此刻可能的下落。任何關於兄長的念頭都會讓她的胃縮緊,眼眶刺痛。
盤據她思緒的不只這些。兩天前,她被迫到學院圖書館去見政協會,一名被稱為審問官的人一再一再盤問她和摩特曼相處的情況,仔細盤查她說詞的任何改變,直到她筋疲力盡。他們質疑她關於那只他想給她的手錶、她是否知道那屬於誰所有,又或者上面的縮寫J.T.S.代表什麼意思。她不知道,也指出由於他帶著它一起消失了,她也不可能變身。他們也質問威爾,問他摩特曼消失前對他說了什麼?正如所料,威爾以乖戾的不耐接受審問,最後因為無禮和不服從的態度被斥下,接受懲戒。
審問官甚至命令泰莎脫光衣服,確認巫師的印記,但夏蘿立刻阻止他們那麼做。等到泰莎終於獲准離開時,便匆匆追著威爾進入長廊,但他已經離開了。從那天之後,已經過了兩天,在這段期間內,她幾乎沒看過他,除了偶爾在其他人面前灃貌地寒暄外也不曾說過話。每當她看著他,他便別開視線。當她離開房間,希望他跟上來,他卻沒有。幾乎把人逼瘋。
她忍不住懷疑是不是只有她覺得兩人在庇護所的地板上時曾感受到了某種重要的東西。她擺脫了比以往變身所經歷更深沉的黑暗醒來時,發現威爾正抱著她。她從未想過他臉上會出現那樣激動無比的神情,而他呼喚她的名字或凝視她的眼神,也絕不可能是她想像出來的吧?
不。那不可能是她的想像。威爾喜歡她,她很確定這一點。對,自從他們相遇以來,他幾乎都一直對她很粗魯,不過話說回來,那種情況在小說裡很常見。看看《傲慢與偏見》的達西在求婚之前對伊莉莎白‧班納特有多粗魯,而且說實話,求婚的時候也相當無禮。還有《咆哮山莊》的希斯克利夫從頭到尾對凱西就只是粗魯。不過她必須承認在《雙城記》裡,雪尼‧卡爾登和查爾斯‧達奈兩個人對露西‧曼奈特都一直很親切。然而軟弱的我,到現在依舊軟弱的我,希望妳明白妳那突如其來的強大魅力是如何點燃我,讓有如一堆死灰的我化為火焰……
麻煩的狀況在於自從在庇護所的那晚之後,威爾便不再看她,或叫她的名字。她以為自己知道原因──從夏蘿看著她的眼神、身邊每個人如此安靜的模樣推敲出來。很明顯,闇影獵人打算送她走。
他們有什麼理由不這麼做?學院屬於亞衲人,不是異世界人。她來到這裡短短的時間內,便為這裡帶來死亡和破壞;天知道要是她繼續留在這裡,會發生什麼事?當然,她無處可去,也沒有人可以依靠,但那和他們有什麼關係?和約律法就是和約律法,不能改變或破壞,或許她終究會和潔珊蜜一起在貝爾格萊維亞的一間小宅邸生活。人生總還有更慘的情況。
馬車輪子在屋外鵝卵石上的嘻答聲響,宣告其他人從緘默之城歸來,讓她從陰鬱的白日夢中驚醒。蘇菲匆匆下樓迎接他們,泰莎從窗口看著所有人一一離開馬車。
亨利伸手攬著夏蘿,後者倚靠在他身上。接著出來的是潔珊蜜,金髮上戴著白色花冠;如果不是泰莎暗自懷疑潔珊蜜可能很喜歡葬禮,因為她知道自己穿白色特別漂亮的話,泰莎或許會為了她的外表讚嘆。然後是杰,最後是威爾,像是兩枚怪異棋局裡的棋子,蒼白的衣著更襯托出杰的銀髮和威爾紊亂的黑色捲髮。白騎士和黑騎士,泰莎一邊想,一邊看著他們踏上階梯,沒入學院中。
她剛剛在座位上放下書本,圖書館的門便打開來,夏蘿走進來,一邊扯開手套。她脫掉了帽子,臉四周因為潮濕而捲曲的棕髮格外醒目。
「我就想可能會在這裡找到妳。」她說,越過房間,在泰莎窗邊座椅對面的椅子坐下,將白色羔皮手套放在附近的茶几上,嘆口氣。
「那很……」泰莎開口。
「可怕?對,我痛恨葬禮,儘管天知道我參加過幾十場。」夏蘿停頓下來,咬著嘴唇。「我的口氣真像潔珊蜜。忘了我剛剛說的,泰莎,犧牲和死亡是闇影獵人生命的一部分,而我向來接受那一點。」
「我知道。」房間裡很安靜。泰莎覺得她可以感覺到自己的心跳迴盪著,像是在空蕩蕩的大房間裡一座老爺鐘的滴答聲響。
「泰莎……」夏蘿開口。
「我已經知道妳打算說什麼,夏蘿,那真的沒關係。」
夏蘿眨眼睛。「妳知道?所以……是?」
「你們要我離開,」泰莎說:「我知道你們在葬禮前和政協會見過面,杰告訴我了。我無法想像在我帶來的那一切麻煩和災難後,他們會認為你們應該容許我留下。納特、湯瑪斯和阿嘉莎──」
「政協會不在乎湯瑪斯和阿嘉莎。」
「那麼就是寶盒。」
「對,」夏蘿緩緩地說:「泰莎,我想妳完全搞錯了。我不是到這裡來要求妳離開,我是來請妳留下。」
「留下?」那兩個字似乎不存在任何意義。夏路當然不可能是認真的。「但是政協會……他們一定很生氣……」
「他們是很生氣,」夏蘿說:「氣亨利和我。我們完全被摩特曼滲透了,他把我們當成工具,而我們任由他這麼做。我太自傲於自己擺佈他的巧妙手段,根本沒有停下來思考或許他才是那個擺佈我們的人,我從來沒有停下來思考除了摩特曼和妳哥哥以外,根本沒有半個人證實過迪昆西就是主人。其餘的一切證據都只是間接證據,但我讓自己相信他們的說法。」
「那非常有說服力。」泰莎連忙安撫夏蘿。「我們在米蘭達屍體上找到的標誌、橋上的那些怪物。」
夏蘿發出苦澀的聲音。「全都是整齣摩特曼為我們精心設計的戲劇中的角色。妳知道儘管我們極力搜查,卻根本找不到還有哪些異世界人主導地獄俱樂部的線索?所有的蒙迪會員都一無所悉,而由於我們殲滅了迪昆西的族群,異世界人對我們的疑慮比以前更深了。」
「但現在才過了幾天,威爾花了六個星期才找到黑闇姊妹,如果你們繼續查──」
「我們沒有那麼多時間。如果納桑尼爾對杰說的是真的,而摩特曼打算用寶盒裡的惡魔能量啟動他的機械人偶,我們僅有的就是他找出打開盒子方法的這段時間。」她微微聳肩。「當然,政協會認為那不可能,寶盒只能以符印打開,也只有闇影獵人能畫出符印,但話說回來,學院應該也只有闇影獵人才能夠進入。」
「摩特曼非常聰明。」
「對。」夏蘿的手在膝蓋上緊握成拳。「妳知道摩特曼是從亨利口中知道寶盒的事嗎?它的名稱和用途?」
「不……」泰莎想不出任何安慰的話。
「妳不可能知道。沒有人知道那件事,只有我知道,還有亨利。他要我告訴政協會,但我不肯。他們對他已經夠惡劣了,而我……」夏蘿的聲音顫抖,但小臉繃緊。「政協會將召開法庭,我和亨利的行為將受到檢驗,以投票發落。我們很可能失去這座學院。」
泰莎大為震驚。「但你們把學院經營得很出色!你們處理所有事情的方式讓一切井井有條。」
夏蘿的眼眶濕潤。「謝謝妳,泰莎。事實是賓奈迪‧萊特伍向來想為自己謀得學院管理人的位置,或是為了他兒子。萊特伍家非常重視家族榮耀,痛恨聽人命令。要不是執政官威蘭親自指派我丈夫和我謝承我父親的位置,我相信這個位置會是賓奈迪的。我唯一想要的只是經營這座學院,泰莎,我會不顧一切保住它。如果妳可以幫助我──」
「我?但我能做什麼?我對闇影獵人的政治一無所知。」
「我們和異世界人結成的盟友關係是我們最無價的資產之一,泰莎,我還在這裡的一部分原因是我和馬格努斯‧貝恩那些巫師以及卡蜜兒‧白考特那些吸血鬼的交情,而妳,妳是珍貴的道具。妳的能力已經幫助了政協會一次,未來可以提供我們的協助難以計數,而如果大家知道妳是我堅定的盟友,那只會對我有所助益。」
泰莎屏住呼吸。在腦海中,她看見威爾──她在庇護所看見的那個威爾──不過,幾乎大出她所料的是,他不是她唯一想到的。還有杰,他的親切和那雙溫柔的雙手,亨利那些古怪的衣服和滑稽的發明讓她大笑,甚至還有潔珊蜜,她特殊的強硬態度和偶爾出現的驚人勇氣。
「但是律法。」她輕聲說。
「沒有律法禁止妳留在這裡作客,」夏蘿說:「我已經研究過卷宗,找不到任何條文不准妳留下,只要妳願意。所以,妳願意嗎,泰莎?妳會留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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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莎衝上通往閣樓的階梯,第一次感覺那宛如永恆,她的心幾乎輕揚起來。閣樓本身正如她記憶中那樣,小小的高窗透入黯淡的暮光,現在已經接近黃昏。地板上有一只倒扣的水桶,她繞過它,繼續走向通往屋頂的窄梯。
他有心事的時候,通常可以在那裡找到他。夏蘿說。而我很少看到威爾這麼煩惱,失去湯瑪斯和阿嘉莎對他的影響出乎我意料的沉重。
階梯的盡頭是一扇方形的天花板門;一側以絞鍊固定,泰莎推開活板門,爬上學院的屋頂。
她站直身體,四處張望。她站在屋頂中央的寬敞平台,被等腰高的鍛鑄鐵欄環繞,欄杆末端是鳶尾花紋章形狀的尖端,威爾站在屋頂另一端,靠著欄杆。他沒轉身,就算當活板門在她背後關上,而她踏前一步,用裙子的纖維摩擦刮傷的掌心。
「威爾。」她說。
他沒動彈。宛如一團火的夕陽開始斜落,在泰晤士河的另一岸,工廠的煙囪吐出煙霧,在赤紅的天空畫上烏黑的指印。威爾靠在欄杆上,疲憊不堪的樣子,彷彿打算越過鎗尖般鋒利的欄杆尖端往前墜落,一了百了。他沒顯示出任何聽見泰莎的徵兆,她走過去,站在他身邊。從高聳的屋頂這裡眺向下方的鵝卵石路讓人頭暈眼花。
「威爾,」她又說一次:「你在這裡做什麼?」
他沒看著她,盯著遠方的城市,在殷紅的天空下只剩下黑色的輪廓,聖保羅大教堂的圓頂在灰濛濛的空氣中閃耀,宛如深濃茶水的泰晤士河奔流其下,間或架著筆直的黑色橋樑,河邊有深色的身影移動──清溝夫搜尋河水沖來的垃圾,希望找到值錢的東西變賣。
「我想起來了,」威爾沒看她,開口說:「我那天腦中的詩是什麼,是布雷克:『而我注視倫敦,一個屬於上帝的人類恐怖奇蹟。』」他眺望遠方的景致。「妳知道,米爾頓認為地獄是一座城市,我想他或許說對了一半,說不定倫敦只是地獄的入口,而我們是拒絕進門的墮落靈魂,恐懼我們在另一端可能會發現比已知的恐怖更糟的情況。」
「威爾,」泰莎一頭霧水。「威爾,怎麼回事?有什麼不對嗎?」
他用雙手抓緊欄杆,手指泛白,手上佈滿傷口和抓痕,指節磨得又紅又黑,臉上也處處瘀青,加深他下顎的線條,眼眶下的皮膚轉紫,下唇裂開腫脹,而他完全沒有想辦法治療任何傷痕。她不明白為什麼。
「我早該知道,」他說:「那是個騙局,摩特曼到這裡時說的是謊話。夏藏時常誇耀我精於戰略,但一個好的戰略家不會盲目信任。我是個笨蛋。」
「夏蘿相信是她的錯,亨利相信那是他的錯,我相信是我的錯,」泰莎不耐地說:「聽著,我們不能讓所有人耽溺在自責中,對吧?」
「妳的錯?」威爾聽起來很困惑。「因為摩特曼對妳的執著?那似乎不──」
「因為我帶納桑尼爾到這裡來,」泰莎說,光是說出口都讓她覺得胸口縮緊。「因為我逼你們信任他。」
「妳愛他,」威爾說:「他曾經是妳哥哥。」
「他仍然是,」泰莎說:「而我仍然愛他,但我瞭解他的性格,我向來瞭解他是什麼樣的人,我只是不想相信。我想所有人偶爾都會欺騙自己。」
「對,」威爾的口氣緊繃疏遠。「我想的確如此。」
泰莎很快地說:「我上來是因為我有個好消息,威爾,你想不想聽我說是什麼?」
「說吧。」他的聲音死氣沉沉。
「夏蘿說我可以留下來,」泰莎說:「留在學院。」
威爾不發一語。
「她說沒有律法規定不行,」泰莎繼續說,變得有點慌張。「所以我不需要離開。」
「夏蘿絕對不會讓妳離開,泰莎,她就連一隻困在蜘蛛網裡的蒼蠅都無法丟下。她不會丟下妳不管。」威爾的語氣毫無生氣,也毫無感情,只是陳述事實。
「我以為……」泰莎的興奮迅速消退。「你會有點高興。我以為我們成了朋友。」她看見他用力呑嚥時喉嚨的線條起伏,握著欄杆的手再次收緊。「以朋友的身分,」她繼續說,聲音消沉。「我越來越欣賞你,威爾,越來越喜歡你。」她伸出手,打算碰觸他的手,卻又抽回來,驚愕地發現他的姿勢繃緊,抓住金屬欄杆的指節泛白,鮮紅的哀悼符印變得格外醒目,蒼白的肌膚反襯出那份猩紅,彷彿是用刀切刻而成。「我以為或許……」
威爾終於轉身直接看著她,臉上的表情令泰莎震驚。他眼眸下的陰影如此沉重,看起來空洞無比。
她站在原地,盯著他看,希望他說些書中的男主角在此時此刻會說的話。泰莎,我對妳的感情已經超越了單純的友誼,比那種感梵更為罕見和珍貴……
「過來,」他淡淡地說,語氣與他的站姿毫無歡迎之意,泰莎壓下想要退縮的本能反應,走向他,靠近到他觸手可及之處。他伸出手,輕觸她的頭髮,將臉頰旁散落的捲髮往後撥。「泰絲。」
她抬頭仰望他。他的眼眸顔色宛如煙燻的天空,就算滿佈瘀青,他的臉依舊俊美。她想要碰觸他,以一種她無法解釋或控制的原始方式渴望這麼做。當他俯首親吻她時,她只能努力控制自己,直到他的嘴唇印上她。他的嘴唇刷過她,而她在他身上嚐到鹽味,受傷的嘴唇瘀腫部位的強烈味道。他抓住她的肩膀,將她拉近,手指揪住她衣服的布料。她感覺有如置身於漩渦巨浪中,威脅著將她滅頂、撕裂粉碎她、將她化為一灘水,就像大海融化一片玻璃,比閣樓那次更為強烈。
她伸手按住他的肩膀,而他抽身,低頭俯視她,喘息不已,眼眸明亮,嘴唇因為親吻和傷口而紅豔腫脹。
「那麼或許,」他說:「我們該討論一下我們的安排。」
泰莎仍舊感覺自己即將溺斃,輕聲說:「安排?」
「如果妳要留下,」他說:「我們低調行事會比較妥當,或許最好用妳的房間。杰習慣進出我的房間,彷彿他也住在同一個地方,如果他發現門上了鎖,可能會覺得很奇怪。另一方面,妳的房間──」
「用我的房間?」她重複一次。「用來做什麼?」
威爾的嘴角臀起,泰莎向來覺得他嘴唇的形狀非常美好,花了半晌,才帶著疏離的訝異發現那抹微笑非常冰冷。「妳不能假裝妳不知道……我想妳對這個世界並非完全無知,泰莎,畢竟妳有一個那樣的兄弟。」
「威爾,」那份溫暖從泰莎身上消失,彷彿從陸地退潮的海水。儘管夏日的空氣澳熱,她卻感到出奇寒冷。「我和我哥哥不一樣。」
「妳喜歡我,」威爾說,語氣冷淡自信。「而妳知道我喜歡妳,就像所有的女人知道男人喜歡自己那樣。現在妳跑來告訴我妳會留下,只要我希望,就能予取予求。我只是把我認為妳想要的說出來。」
「你不可能是認真的。」
「而妳不可能以為我有其他的意圖,」威爾說:「和巫師廝混的闇影獵人沒有未來可言,我們或許會和他們做朋友、雇用他們,但不會……」
「和她們結婚?」泰莎說。她腦中清楚浮現一幅海的景象,潮水完全退離了海岸,她可以看見被海水留下的小生物在光禿禿的沙難上拚命喘氣、跳動,逐漸死亡。
「多麼坦言不諱,」威爾嘻嘻笑,她想要一巴掌打掉他臉上的表情。「妳到底期待什麼,泰莎?」
「絕對不是你的羞辱。」泰莎的聲音威脅著顫抖,但她想辦法保持平穩。
「妳擔心的絕對不是廝混造成的不幸後果,」威爾思考。「既然巫師無法生育孩子──」
「什麼?」泰莎後退,彷彿他推了她一把。她腳下的地面感覺開始搖晃。
威爾看著她。夕陽幾乎完全從天空消失了,在黑暗包圍下,他臉頰的骨骼看起來十分明顯,而嘴角的線條嚴厲,彷彿身體正承受著實際的傷害,但他開口時,口氣平穩。「妳不知道那件事?我以為有人對妳提過。」
「不,」泰莎輕聲說:「沒有人跟我說過。」
他的目光瞬也不瞬。「如果妳對我的提議沒有興趣……」
「住口。」她說。這一刻,她想,宛如一塊玻璃碎片的邊緣,清晰、銳利而刺痛。「杰說你說證,是為了讓自己看起來差勁透頂。」她說:「而或許那是真的,又或許只是因為他想相信你是那樣,但沒有任何理由或藉口,可以為這樣的殘酷開脫。」
有一瞬間,他看起來真的畏縮了,彷彿她真的讓他吃了一驚。那個表情迅速消失,彷彿雲彩變換了形狀。「那麼我也沒什麼好說了,對嗎?」
她不再開口,旋身離開他,走向通往學院的階梯。她沒回頭,沒看見他目送著她,在漫天赤火最後的餘燼下,一道靜默不動的漆黑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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莉莉絲之子,又稱為巫師,如同騾子和其他雜交種一樣,缺乏生育能力。他們無法生育後代,迄今沒有發現這條規則有例外的情況
泰莎從《事典》抬起頭,視而不見地望向音樂室的窗外,儘管屋外一片漆黑,什麼也看不見。她一直躲在這裡,不想回自己房間,在那裡遲早會被蘇菲,或更糟的是,夏蘿發現她消沉的模樣。房間裡的所有東西上都蓋著一層灰塵,確保不太可能有人發現她在這裡。
她納悶自己先前怎麼會沒看到巫師的這個特徵。公平地說,這並不是記錄在《事典》關於巫師的部分,而是在像精靈混血和狼人混血這類的異世界雜交種章節的後半部,顯然沒有巫師混血兒的存在。巫師無法生育子嗣。威爾不是為了傷害她而說謊,只是說出事實,某個角度來說,那似乎更糟。他早就知道他的話不是可以輕易解決的小傷害。
或許他說得對。她到底以為還會有什麼結果?威爾就是威爾,而她不該期待他變成另一個人,蘇菲警告過她,但她沒聽進去。她知道哈麗特阿姨對無視忠告的女孩會有什麼看法。
輕微的蔥萃聲打斷她的沉思。她轉身,一開始什麼也沒看見,房間裡唯一的光線是一盞巫光燭台,閃爍的光芒沿著鋼琴的輪廓、用沉重布幔覆蓋的巨大豎琴曲線跳動,在她眼前,兩團明亮的光自己冒了出來,貼近地板,一種詭異的黃綠色,以同樣的速度,有如成對的鬼火,往她靠近。
泰莎突然吐出屏住的呼吸。當然了。她往前傾身。「過來,貓咪,」她發出哄誘的聲音。「過來,貓咪,小貓咪!」
貓回應的喵嗚被開門的聲響淹沒,光線流入房間,有一瞬間,門口的人影只是一道影子。「泰莎?泰莎,是妳嗎?」
泰莎立刻認出那個聲音──如此接近那天晚上她走進他的房間時,他對她說的第一句話:威爾?威爾,是你嗎?
「杰,」她認命地說:「對,是我。你的貓似乎溜到這裡來了。」
「我不能說我很意外。」杰的口氣似乎帶著莞爾。他走進房間,她可以清楚看見他;走廊的巫光一湧而入,就連那隻貓也看得一清二楚,牠坐在地板上,用腳掌洗著臉,看起來相當不悅,就像所有的波斯貓那樣。「牠似乎有點喜歡亂逛,彷彿打算讓每個人都認識牠──」杰停頓下來,眼睛注視泰莎的臉。「怎麼回事?」
泰莎嚇了一跳,只能結結巴巴地說:「你──你為什麼那樣問?」
「我可以從妳的表情看出來,情況不對。」他在她對面的鋼琴椅凳坐下。「夏蘿對我說了那個好消息,」他說,貓站起身,悄悄越過房間走向他。「或至少,我以為那是好消息。妳不開心嗎?」
「我當然開心。」
「嗯。」杰似乎不太信服。他锊下腰,朝貓伸出手,後者用頭磨蹭他的指背。「乖貓咪,恰吉❦。」
❦原文為Church,教堂。
「恰吉?那是貓的名字?」泰莎不由自主地感到莞爾。「老天,牠原本不是闇太太的使魔或什麼的嗎?或許恰吉不是最適合牠的名字!」
「牠,」杰故意以嚴格的語氣糾正:「不是使魔,而是她打算拿來在施展招魂術儀式時獻祭的可憐小東西,而夏蘿一直說我們應該留著牠,因為教堂裡有貓會帶來好運,所以我們開始叫牠『教堂的貓』,然後因為那樣……」他聳肩,「就成了『恰吉』。如果那個名字可以讓牠少惹點麻煩,那就更好了。」
「我相信牠正以一種充滿優越感的眼神看著我。」
「或許。貓覺得牠們永遠高人一等。」杰搔抓恰吉的耳朵背後。「妳在看什麼?」
泰莎舉高《事典》。「威爾給了我這本……」
杰伸出手,拿過去,敏捷的動作讓泰莎根本來不及把手抽回去,書仍然打開在她剛剛看的那一頁。杰低頭瞥視,然後又抬起頭看她,表情改變。「妳不知道這件事?」
她搖頭。「並不是說我夢想能有孩子,」她說:「我對自己的人生沒想那麼遠,那比較像是另一個把我和人類區隔開來的特徵,讓我成了怪物,某種異類。」
杰沉默許久,頑長的手指輕撫灰貓的毛髮。「或許,」他說:「當個異類並不是那麼可怕。」他傾身向前。「泰莎,妳知道雖然妳似乎是巫師,卻擁有我們從未見過的能力,也沒有巫師的特徵。當許多關於妳的情況都不明確的情況下,妳不能讓這種訊息害自己灰心喪志。」
「我沒有灰心喪志,」泰莎說:「只不過──過去這幾天晚上,我一直清醒地躺在床上,想著我的父母。你知道,我幾乎不記得他們,但我忍不住納悶。摩特曼說我母親不知道我父親是個惡魔,但他是不是在說謊?他說她不知道她的身分,但那是什麼意思?她到底知不知道我的身分,知道我不是人類?所以他們才會那樣離開倫敦,在夜幕的掩護下,偷偷摸摸離開?如果我是某個東西的產物──某個醜陋的東西──在我母親不知情的狀況下製造的,那麼她怎麼可能會愛我?」
「他們不讓摩特曼知道妳的存在,」杰說:「他們一定知道他想要妳。這麼多年來,他一直在找妳,而他們保護著妳──先是妳的父母,後來是妳阿姨,不愛妳的家人不會那麼做。」他的目光專注地盯著她的臉。「泰莎,我不想做出我無法做到的承諾,但如果妳真的想知道身世的真相,我們可以找出來。在妳為我們做了這一切後,我至少欠妳這個。如果妳的身分由來是某種不為人所知的祕密,我們可以解開它,只要妳希望那樣做。」
「是的,我想那麼做。」
「妳或許不會,」杰說:「喜歡發現的真相。」
「知道真相比較好。」泰莎堅定的語氣令自己訝異。「現在我知道納特的真相了,而儘管感覺很痛苦,也比被蒙在鼓裡好,比繼續去愛一個不可能愛我的人好,比繼續浪費那份感情好。」她的聲音顫抖。
「我相信他愛妳,」杰說:「現在也仍然愛妳,只是以他自己的方式。但妳不該擔心那一點,愛人和被愛是同樣美好的事,愛不是一種會被浪費的事物。」
「那好難受,只是這樣,」泰莎知道她在自怨自艾,但她似乎無法擺脫那種感覺。「一個人如此孤單。」
杰傾身向前,看著她,蒼白肌膚上的鮮紅符印有如火焰般醒目,讓她聯想到緘默長老的袍服邊緣那些圖樣。「我父母,和妳的雙親一樣,都過世了。威爾的、潔西的,就連亨利和夏蘿的父母也一樣。我不確定學院裡有任何人不是孤兒,否則我們不會在這裡。」
泰莎張開口,接著又闔上。「我知道,」她說:「對不起,我太自私,沒有想到──」
他舉高一隻纖瘦的手。「我不是在怪妳,」他說:「或許正是因為妳只有一個人;才會在這裡,但我也一樣。威爾也一樣。潔珊蜜也一樣。而甚至,在某種程度上,夏蘿和亨利也一樣。亨利還能到哪裡去蓋他的實驗室?除了這裡,還有哪裡可以讓夏蘿發揮她出色的頭腦?儘管潔珊蜜假裝自己痛恨一切,而威爾絕對不會承認他需要任何東西,他們都在這裡找到了歸屬。在某個方面,我們會在這裡,不只是因為無處可去;我們不需要其他地方,因為我們擁有學院,而住在這裡的所有人都是我們的家人。」
「但不是我的家人。」
「他們可以是。」杰說:「當我第一天來到這裡時,才十二歲,當時我絕對不覺得這裡像自己的家,我只看到倫敦和上海有多麼不一樣,而我好想家,所以威爾跑到東區的一間店裡,幫我買了這個。」他拉出掛在頸間的項鍊,泰莎發現她先前察覺過的那一抹綠,其實是一隻握緊的手形狀的綠色石墜。「我想他看上它的原因是那讓他聯想到拳頭,但那是玉,而他知道玉來自中國,所以他帶回來送我,而我把它掛在鍊子上佩戴,到今天還戴著。」
提起威爾令泰莎的心臟縮緊。「知道他也有好心的時候真好。」
杰以洞悉的銀眸看著她。「我走進門的時候──妳臉上的表情──那不只是因為妳在《事典》上看到的東西,對嗎?那是因為威爾,他對妳說了什麼?」
泰莎遲疑了。「他明白表示不希望我留下,」她終於說:「說我留在學院並不是我自以為的好消息,在他看來不是。」
「難怪我剛剛一說完妳為什麼應該把他當成家人時,」杰有點懊悔地說:「妳的表情好像我說的是什麼可怕的事。」
「對不起。」泰莎低聲說。
「不必。該說對不起的是威爾。」杰的眼神黯淡。「我們應該把他扔到街上去,」他宣布:「我向妳保證他明天早上就會離開。」
泰莎嚇了一跳,坐直身子。「喔──不,你不可能是說真的──」
他咧嘴笑。「我當然不是,不過妳剛剛稍微感覺好一點了,對嗎?」
「那簡直像是一場美夢。」泰莎凝重地說,但說那句話的時候面帶微笑,連自己都嚇了一跳。
「威爾……很難相處,」杰說:「但家人本來就不容易。如果我不認為學院是最適合妳的地方,泰莎,我不會那樣說。而每個人都可以建立自己的家庭,我知道妳覺得自己不是人類,彷彿妳是異類,得不到生活和愛,但……」他的聲音有點沙啞,泰莎第一次聽到他這麼不自在。他清清喉嚨。「我保證,適合妳的男人不會在乎。」
泰莎還來不及回答,窗戶玻璃傳來清脆的敲擊聲。她看向杰,後者聳肩。他也聽見了,她走過房間,看見確實有東西在外面──一個有翅膀的黑影,像隻橋命想進屋裡的小鳥。她使勁想抬起窗框,但它似乎卡住了。
她轉身,但杰已經出現在她身邊,推開窗戶。當那個小黑影飛進來時,直接飛向泰莎,她舉起手,擱空抓住它,感覺尖銳的金屬翅膀在掌心振動。她一抓住它,那對羽翼便合起來,眼睛閉上,再次沉靜地握著它的金屬劍,彷彿在等待再次被喚醒的時機。它的發條心臟貼著她的指尖滴答作響。
杰轉身離開打開的窗戶,風拂亂他的頭髮,在景黃的光線下,閃爍宛若白金。「那是什麼?」
泰莎微笑。「我的天使。」她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