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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賠償

那麼分擔你的痛苦,容許那份悲傷釋放;

啊,不只是分擔!把你一切的悲痛都給我。

──亞歷山大‧波普〈艾洛伊斯致亞伯拉德〉

  ❖

  照亮大圖書館的巫光石似乎開始晃動,變得昏暗,彷彿燭台上逐漸融化的蠟燭,但泰莎知道那是她的想像。巫光石不像火焰或瓦斯,絕對不會消逝或燃盡。

  不過,她的眼睛開始疲倦了,從同伴的表情看來,她不是唯一有這種感覺的人。所有人圍聚在一張長桌旁,夏蘿坐在桌首,亨利坐在泰莎的右邊,接下來是並肩而坐的威爾和杰,只有潔珊蜜窩在長桌的另一端,和其他人離得遠遠的。各種文件在桌面散亂堆疊──舊報紙的文章、書本、寫滿優雅花體字的羊皮卷軸。其中包括了不同摩特曼家的族譜、機械人的發展史、數不清的召喚和束縛咒書,以及緘默長老想辦法從書庫裡挖出來的所有關於地獄俱樂部研究。

  泰莎分配到的任務是閱讀報紙文章,尋找關於摩特曼和他船運公司的報導,而她的視線已經開始模糊,字體在紙張上跳躍。當潔珊蜜終於推開手上的書──《魔法引擎研究》──打破沉默時,泰莎嘆了口氣。「夏蘿,我覺得我們在浪費時間。」

  夏蘿帶著忍耐的表情抬起頭。「潔珊蜜,如果妳沒意願,就不必留在這裡。我必須說,我不認為這裡有任何人期待妳在這件事幫上忙,加上妳向來不勤於念書,我忍不住懷疑妳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找什麼。如果我施展一個束縛咒和一個召喚咒給妳看,妳能分辨其中的差異嗎?」

  泰莎不禁嚇了一跳。夏蘿很少用這麼嚴厲的口氣對他們說話。「我想要幫忙,」潔西陰沉地說:「摩特曼那些機械怪物差點殺死我,我要抓住他,讓他受到懲罰。」

  「才怪,」威爾展開一張陳舊到窸窣作響的羊皮卷軸,瞇眼低頭看著紙張上的黑色符號。「妳想要抓住泰莎的哥哥,讓他受到懲罰,因為他讓妳以為他愛妳,但其實他根本不是。」

  潔珊蜜漲紅臉。「我沒有。我是說,我沒有被騙。我是說──噢!夏蘿,威爾欺負人!」

  「和太陽從東邊升起一樣正常。」杰說,那句話沒有特定的對象。

  「我不希望因為我們找不到摩特曼而被趕出學院。」潔珊蜜繼續說:「那很難理解嗎?」

  「妳不會被趕出學院,只有夏蘿會。我相信萊特伍家會讓妳留下,而且賓奈迪有兩個還沒結婚的兒子,妳應該很開心。」威爾說。

  潔珊蜜皺起臉。「闇影獵人,我才不要嫁給他們。」

  「潔珊蜜,妳也是闇影獵人。」

  潔珊蜜還來不及回答,圖書館的門口打開,蘇菲走進門,戴白帽的頭探進門口,低聲向夏蘿說話,後者站起身來。「以諾長老到了,」夏蘿對眾人說:「我必須和他談談。威爾、潔珊蜜,我不在的時候麻煩別宰了彼此。亨利,你能不能……」

  她的聲音逸去。亨利正低頭在看一本書──加札利的《機械裝置的知識》──根本沒注意到其他事。夏雜攤手,和蘇菲一起離開房間。

  夏蘿一關上門,潔珊蜜便狠狠朝威爾瞪一眼。「如果你覺得我缺乏幫忙的經驗,那她在這裡做什麼?」她指向泰莎。「我不是有意冒犯,但你以為她分得出束縛咒和召喚咒的差別嗎?」她看著泰莎。「嗯,妳能嗎?又說到這裡,威爾,你上課一點也不專心,你分得出束縛咒和舒芙蕾食譜的差別嗎?」

  威爾往後靠向椅子,懶散地說:「唯有北北西風吹起,我才是瘋的;當南風揚起,我分得出獵鷹和蒼鷺❦。」

  ❦威爾這句話是莎士比亞名作《哈姆雷特》的著名台詞,暗示自己和哈姆雷特一樣,只是裝瘋賣儍。

  「潔珊蜜,泰莎很親切地自願幫忙,而我們目前需要所有用得上的眼睛。」杰嚴肅地說:「威爾,別唸《哈姆雷特》的台詞。亨利……」他清清喉嚨。「亨利。」

  亨利抬起頭,眨眨眼。「是的,親愛的?」他又眨眨眼,轉頭張望。「夏蘿呢?」

  「她去和緘默長老談話,」杰說,似乎並沒有因為被亨利誤認成他的妻子而發火。「話說回來,恐怕……我頗同意潔珊蜜的看法。」

  「太陽從西邊升起來了。」威爾說,顯然聽見了杰剛剛的評語。

  「但為什麼?」泰莎質問。「我們現在不能放棄,那等於是將學院雙手奉送給討厭的賓奈迪‧萊特伍。」

  「妳知道,我不是在建議什麼都不做。但我們要努力去分析摩特曼打算做什麼,我們要努力去預測未來,而不是瞭解過去。」

  「我們知道摩特曼的過去,以及他的計畫,」威爾往報紙揮手。「他在丹文郡出生,是一名船醫,後來成為有錢的貿易商,和黑暗魔法有牽扯,現在打算靠身邊的那一大批機械怪物軍隊來統治世界,一個不算少見的有志青年故事──」

  「我想他根本沒說過要統治世界,」泰莎打岔:「只有大英帝國。」

  「真會挑語病。」威爾說:「我的重點是,我們很清楚摩特曼的背景,他那麼無趣也不是我們的錯……」他的聲音逸去。「啊!」

  「啊什麼?」潔珊蜜質問,惱怒地來回看著威爾和杰。「我發誓,你們兩個似乎能夠讀懂對方心意這件事讓我起雞皮疙瘩。」

  「啊,」威爾說:「杰只是在想,而我應該會同意,摩特曼的生平故事根本是一堆廢話。有些是謊言,有些是事實,但這裡的所有線索很可能根本幫不上忙,只是一些他捏造出來給報紙發布,關於他的東西。另外,我們不在乎他有多少船;我們想知道他在哪理學到的黑暗魔法,還有跟誰學的。」

  「還有他為什麼痛恨闇影獵人。」泰莎說。

  威爾的藍眸懶懶地滑向她。「那是憎恨嗎?」他說:「我以為那只是單純對權力的貪婪。少了我們擋路,加上一票機械軍隊協助,他可以輕而易舉地獲得權力。」

  泰莎搖頭。「不,不只如此。那很難解釋,但──他憎恨亞衲人,是某種對他來說非常私人的恩怨,而且和那只錶有關,就像──彷彿他渴望報復他們帶給他的冤屈或傷害。」

  「賠償。」杰驀地開口,放下手上的筆。

  威爾困惑地看著他。「這是一個遊戲嗎?想到什麼就說出來?如果是這樣,那我要說『恐膝症』,意思是對於膝蓋的不合理恐懼。」

  「有沒有一個詞是描述對於討人厭白癡的超合理恐懼?」潔珊蜜問。

  「檔案的賠償區,」杰不理會他們兩個,說:「執政官昨天提過,而我一直在想這件事,我們還沒查過那裡。」

  「賠償?」泰莎問。

  「當一名異世界人,或蒙迪,控告某個闇影獵人在對待他們時違反了律法時,異世界人提出賠償訴願,接下來會舉行審判,只要異世界人能提出證據,就可以獲得某種賠償。」

  「不過,那似乎有點蠢,想一想,」威爾說:「摩特曼不太可能透過官方管道向闇影獵人提出訴願:『我很生氣闇影獵人不肯照我說的通通去死,要求賠償,請把支票寄到肯辛頓路十八號A.摩特曼收──』」

  「玩笑開夠了。」杰說:「或許他不是一開始就痛恨闇影獵人,或許他確實曾試圖透過官方程序獲得賠償,卻大失所望。問一下有什麼傷害?最糟的結果是什麼也沒發現,就和我們現在一樣。」他站起身,將銀髮往後推。「我要趕在以諾長老離開前去找夏蘿,請她叫緘默長老去確認卷宗。」

  泰莎站起身,不想要被單獨留在圖書館和威爾與潔珊蜜在一起,他們一定會吵架。當然,亨利也在,但他似乎在書堆裡悄悄打起瞌睡來了,就算他盡力,也無法調解衝突。在大多數的情況下,在威爾身邊讓人很不自在,只有杰在的時候會好一點。不知怎地,杰能夠緩和威爾尖銳的脾氣,讓他比較像是人類。「我跟你去,杰,」她說:「我……我正好有事想跟夏籮說。」

  杰似乎很意外,卻很高興;威爾來回看著他們兩人,然後將椅子往後推。「我們已經埋在這些發霉的舊書裡好幾天了,」他說:「我美麗的眼睛很累,手還被紙割傷。看到沒?」他張開手指。「我要去走走。」

  泰莎忍不住開口:「或許你可以用療傷符印來處理。」

  他瞪她。他的眼睛確實很美。「真是熱心助人,泰莎。」

  她同樣瞪著他。「能派上用場是我唯一的心願。」

  杰伸手按著她的肩膀,口氣擔心。「泰莎、威爾,我不認為……」

  但威爾已經離開了,抓起外套,甩門離開圖書館,力道大到門框都在震動。

  潔珊蜜坐回椅子上,瞇起那雙棕眼。「真有趣。」

  泰莎以顫抖的手將一綹頭髮撥回耳後。她痛恨威爾對她有這種影響,恨透了。她明明知道。她瞭解他對她的看法:無足輕重、一文不值,結果他的一個眼神還是讓她因為交雜憎恨和渴望的感受而顫抖,那有如在她血液中的毒藥,而杰是唯一的解毒劑,只有在他身邊,她才會覺得踏實。

  「走吧。」杰輕輕牽起她的手臂。紳士一般不會在公開場合碰觸淑女,但是在學院裡,闇影獵人比外界的蒙迪對彼此更為親近。

  她轉頭看著他,他對她微笑。杰的每個微笑都是全心全意,因此他似乎是用他的眼睛、心和全身上下在微笑。「我們去找夏蘿。」

  「你們都走了,我要做什麼?」當他們走向門口時,潔珊蜜不悅地說。

  杰回頭瞥。「妳大可以把亨利叫醒,他好像又在睡夢中吃紙了,妳知道夏蘿有多討厭那樣。」

  「喔,老兄,」潔珊蜜惱怒地嘆氣。「為什麼交給我的總是蠢任務?」

  「因為正經的任務妳都不想要。」杰說,泰莎從未聽過他這麼接近惱怒的口氣。兩人都沒有注意到她瞪著他們離開圖書室走下長廊時的冰冷眼神。

  ❖

  「貝恩先生一直在等候您的蒞臨,先生。」僕人說,退到一旁,讓威爾進門。僕人的名字是亞契──或沃克,或諸如此類的名字,威爾想──是卡蜜兒的人類僕役。就像所有受制於吸血鬼意志的人一樣,他看起來非常孱弱,羊皮紙般蒼白的皮膚和稀疏糾結的頭髮,看到威爾這位晚宴賓客的神情就像看到一隻剛從他的萵苣底下爬出來的蝸蝓一樣開心。

  威爾一進門,那股氣味便迎面襲來,黑暗魔法的氣息,有如大熱天裡泰晤士河混合硫磺的味道。威爾皺皺鼻子,僕人看著他的表情更嫌惡了。「貝恩先生在客願。」他的口氣顯示他絕對不可能陪威爾到那裡去。「要我幫您拿外套嗎?」

  「沒有必要。」威爾穿著外套,循著魔法的氣味走下長廊,越靠近緊閉的客廳門口,氣味變得更加濃烈。一縷縷煙霧從門縫裡鑽出來。威爾深深吸了一口酸腐的空氣,推開門。

  客廳內部看起來格外空曠。半晌後,威爾意會到這是因為馬格努斯搬開了所有沉重的柚木家具,推靠到牆邊,甚至連鋼琴也一樣。天花板上懸吊一座華麗的煤氣吊燈,但室內的照明主要來自客廳中央圍成一圈的幾十根黑色粗蠟燭。馬格努斯站在圓圈旁,手上拿著一本打開的書,老式的領巾鬆開,整顆頭的黑髮彷彿觸電般狂野矗立。威爾走進門時,他抬起頭微笑。「來得正好!」他喊道:「我真的覺得我們這次可能找到他了。威爾,見過塔模斯,從第八次元來的小惡魔。塔模斯,這是威爾,他是從……威爾斯來的年輕闇影獵人,對嗎?」

  「我會挖出你的眼睛,」坐在火光中央的怪物嘶聲說。那真的是個惡魔,不過九十公分高,淡藍色的皮膚,三隻正在燃燒的炭黑色眼睛,以及手上八根指尖上的血紅色長爪。「我會撕掉你臉上的皮膚。」

  「別那麼粗魯,塔模斯,」馬格努斯說,而儘管他的口氣輕鬆,那一圈燭火卻突然燃燒起來,發出向上的明亮火光,讓那個惡魔縮成一團,發出尖叫。「威爾有些問題,請你回答。」

  威爾搖頭。「我不知道,馬格努斯,」他說:「我覺得他看起來不是那一個。」

  「你明明說他是藍色的,這個是藍色的。」

  「他的確是藍色的,」威爾承認,走近火圈。「但我要的那個惡魔──嗯,他其實是鈷藍色的,這一個比較像……粉藍色。」

  「你剛剛形容我什麼?」惡魔憤怒地咆哮:「走近一點,小闇影獵人,讓我大吃你的肝臟!我會在你尖叫的時候從你的身體裡挖出來。」

  威爾轉向馬格努斯。「他的聲音聽起來也不對,聲音不一樣,還有眼睛的數量。」

  「你確定──」

  「我非常確定,」威爾以不容否定的口氣說:「那是我絕對不會──不可能──忘記的事。」

  馬格努斯嘆氣,轉頭看向惡魔。

  「塔模斯,」他說,大聲朗誦書上的文字:「以鐘、書本和蠟燭的力量,以薩麥爾、亞伯頓和摩洛克之名,我命令你說實話:你在今天以前曾經見過這名闇影獵人威爾‧海隆戴爾或他的任何血親或家族嗎?」

  「我不知道,」惡魔暴躁地說:「人類在我眼裡看起來全都一樣。」

  馬格努斯的聲量抬高,語氣犀利強硬。「回答我!」

  「喔,好吧。不,我這輩子從沒見過他,否則我會記得。他看起來似乎很美味。」惡魔咧嘴笑,露出剃刀般鋒利的牙齒。「我已經有,噢,一百年,沒來過這個世界了,說不定更久,我老是記不清楚一百和一千之間的差別。無論如何,上次我到這裡來時,所有人都住在泥巴屋裡吃蟲子,所以我不熱為他在,」──他用多節的手指比向威爾──「除非人間種族的壽命比他們告訴我的更久。」

  馬格努斯翻白眼。「你就是決心死都不合作,是吧?」

  惡魔聳肩,那是個特別有人味的動作。「你逼我說實話,我說了。」

  「那好吧,你有沒有聽說過像我剛剛描述的惡魔?」威爾打斷牠,語氣中透出一絲焦慮。「深藍色,聲音很沙啞,像砂紙一樣──還有一根有刺的長尾巴。」

  惡魔厭煩地看著他。「你知道虛空中有多少種惡魔嗎,亞衲人?幾千幾百億。地獄的大惡魔城讓你們的倫敦看起來像個小村落,各種型態、大小和顏色的惡魔,有些可以任意改變外表──」

  「噢,如果你幫不上忙,那就閉嘴。」馬格努斯說,用力闔上書,蠟燭立刻熄滅,惡魔發出驚訝的尖叫消失,只留下一綹熏臭的煙霧。

  巫師轉向威爾。「我本來很確信這次找到的是對的。」

  「不是你的錯,」威爾癱躺到推靠到牆邊的沙發上,感覺一陣冷一陣熱,神經因為難以壓抑的失落而刺痛。他煩躁地脫掉手套,塞進釦子仍未解開的外套口袋裡。「你在想辦法。塔模斯說得對,我給你的線索並不多。」

  「我以為,」馬格努斯靜靜地說:「你已經把記得的一切都告訴我了。你打開了一個寶盒,釋放一個惡魔,牠對你下詛咒,你希望我找到那個惡魔,看牠是否能夠除去詛咒,你能告訴我的只有這些嗎?」

  「我能告訴你的只有這些,」威爾說:「我知道自己在要求什麼,有任何不必要的保留對我都沒有好處,畢竟你是在──老天,這根本不只是海裡撈針,而是針海裡撈針。」

  「把手伸進針海裡,」馬格努斯說:「很可能會被刺得鮮血淋漓。你確定自己真的想要這麼做?」

  「我確信另一個選擇更糟。」威爾說,看著地板上惡魔剛剛蹲屈處的黑色所在。他累壞了,今天早上出發到議會前對自己施下的活力咒不到中午便消退了,他的頭陣陣抽痛。「我已經忍受了五年,要繼續忍受下去的可能性比死亡更讓我害怕。」

  「你是闇影獵人,你不怕死。」

  「我當然怕,」威爾說:「所有人都怕死,我們或許是天使的後裔,但我們對死後的瞭解並不比你更多。」

  馬格努斯走近他,在沙發的另一端坐下,金綠色的眼眸在昏冥中宛如貓眼閃爍。「你不知道死後只有空無。」

  「你不知道情況是否相反,對吧?杰相信我們都會再世,生命是一種輪迴,死亡、投胎,依照我們這一世的所作所為再世。」威爾低頭看著咬得坑坑巴巴的指甲。「我很可能會投胎成一條被人撒鹽的蛞蝓。」

  「轉世輪迴,」馬格努斯說,嘴唇彎成一抹微笑。「嗯,這樣想吧,你上輩子一定做了某件好事,才會成為現在的你,亞衲人。」

  「噢,是啊,」威爾以死氣沉沉的語氣說:「我真幸運。」他將頭往後仰靠在沙發上,筋疲力盡。「我猜你會需要更多……材料?我想叉骨墓園的老茉兒開始看我看煩了。」

  「我有其他管道,」馬格努斯說,顯然看他可憐。「而我必須先進行更多研究。如果你可以告訴我詛咒的性質──」

  「不行。」威爾坐直身子。「我不能說。我之前說過了,就連把詛咒的存在告訴你都已經冒了大險。如果我告訴你更多──」

  「會怎樣?讓我猜猜:你不知道,但你確定後果很可怕。」

  「別讓我開始覺得來找你是個錯誤──」

  「這件事和泰莎有關,對嗎?」

  過去五年來,威爾已經成功訓練自己不流露出情緒──驚訝、感情、希望、喜悅;他相當肯定自己的表情沒有改變,但他能夠聽見自己開口時語氣中的緊纏。「泰莎?」

  「時間過了五年,」馬格努斯說:「而你一路想辦法撐過來,沒告訴任何人,是什麼迫使你在深夜之中,冒著暴風雨來找我?學院有什麼變化?我只想得到一個原因──相當漂亮的原因,有一雙灰色大眼──」

  威爾猛地起身,差點撞翻沙發。「有其他原因,」他說,拚命保持語氣平穩。「杰快死了。」

  馬格努斯看著他,眼神冷淡平穩。「他多年來都在生死邊緣徘徊,」他說:「你身上的任何詛咒都不會引發或改善他的情況。」

  威爾察覺到自己的手在發抖,他握緊成拳。「你不懂──」

  「我知道你們是帕洛巴特,」馬格努斯說:「我知道他的死對你來說會是嚴重的損失,但我不明白的是──」

  「你需要知道的都知道了,」威爾感覺全身發冷,儘管房間很溫暖,而他仍穿著外套。「如果可以讓你別再追問,我可以付更高的價錢。」

  馬格努斯將腳放上沙發。「沒有辦法可以阻止我繼續追問,」他說:「但我會盡力尊重你的沉默。」

  威爾釋然地鬆開手。「所以,你還是會幫我。」

  「我還是會幫你。」馬格努斯將手放在腦後,往後仰,透過半瞇的眼皮看著威爾。「雖然如果你告訴我實話,我才能更有效率地幫你,但我會盡力而為。你莫名地讓我覺得有趣,威爾‧海隆戴爾。」

  威爾聳肩。「那個理由還不賴。你打算什麼時候再試一次?」

  馬格努斯打呵欠。「或許是這個週末。如果有……進展的話,我會在星期六之前送信給你。」

  進展。詛咒。實話。杰。快死了。泰莎、泰莎、泰莎、泰莎。她的名字宛如鐘聲般在威爾的腦中迴盪;他納悶世界上有任何名字擁有和它一樣,令人無法逃脫的共鳴。她難道就不能取一個比較可怕的名字,像是麥爾蕾之類的嗎?他無法想像在夜裡清醒地躺著,抬頭盯著天花板,耳邊迴盪著無聲的聲音,呢喃著「麥爾蕾」,可是泰莎──

  「謝謝,」他突兀地開口。身體的感覺從過冷到過熱,室內讓人喘不過氣,仍然充滿了蠟燭燃燒過後的氣味。「那麼我會等你的消息。」

  「嗯,等吧。」馬格努斯說,閉上眼睛。威爾無法判斷他是真的睡著了,或只是等威爾離開;無論如何,他明顯在暗示威爾告辭。威爾不無釋然地照辦了。

  聽見走廊聲音的時候,蘇菲正要前往潔珊蜜小姐的房間,清理壁爐的煤灰和爐架。在以往的工作經驗裡,她一直被訓練要「讓路」──在雇主經過時轉身看向牆壁,盡可能假裝成家具,某個他們可以忽視的靜止物體。

  來到學院後,她意外地發現這裡的作法不一樣。首先,這麼大的房子僕人卻這麼少令她訝異;一開始她不明白闇影獵人很多事情都自己來,會讓典型的上流家庭看輕的作法──自己生火、自己買東西、時常打掃整理訓練區和武器室這些房間。阿嘉莎和湯瑪斯應對雇主時的隨意態度也讓她訝異,她當時並不知道她的僕人同事來自世代服侍闇影獵人的家族──或他們本身也擁有魔力。

  她出身貧困。剛開始擔任女僕工作常被罵「笨」和賞耳光──因為她不習慣高雅的家具或真正的銀器,或薄到可以從杯壁看見茶水深濃顔色的瓷器,但她努力學會了;等到她明顯會出落得非常漂亮時,便被提拔成為客廳女僕。客廳女僕的命運相當不穩,她的作用是美化居家環境,因此隨著她滿十八歲開始變老之後,每一年的薪水都會下滑。

  來到學院工作是種解脫──這裡沒有人在意她將近二十歲,或要求她盯著牆壁,或在意她是否在沒有人對她說話的時候開口──她幾乎覺得被前一任雇主毀掉她美麗的臉這個代價很值得。她仍然盡量避免看著鏡子裡的自己,但那股可怕的失落感已經消失。潔珊蜜取笑扭曲她臉頰的那道長疤,但其他人似乎沒注意到,除了威爾以外,他偶爾會說些刺耳的話,不過語氣近乎敷衍,彷彿他只是照大家的期待做,根本心不在焉。

  然而,那是在她愛上杰以前。

  她現在認出他走下長廊的聲音,因為笑意抬高了臉,而回應他的人是泰莎小姐。蘇菲感覺到胸口一陣古怪的輕微壓力:嫉妒。她為此鄙視自己,卻無法停止。泰莎小姐總是對她很親切,而她棕色的大眼中充滿了深沉的脆弱──強烈地渴望友誼──不喜歡她是不可能的。可是,杰少爺看著她的眼神……而泰莎甚至似乎沒察覺到。

  不。蘇菲就是無法忍受在走廊上遇見他們,看見杰近來注視泰莎的眼神。蘇菲將刷子和水桶抱在胸前,打開最近的門;閃進去,在背後虛掩上。和學院的大多數房間一樣,這是一個空置的房間,為了在此作客的闇影獵人而準備。除非有人使用,否則她每半個月會巡視一次這些房間,其他時間都不會有人進來。這個房間佈滿灰塵,塵埃在窗口透進來的光線中舞動,蘇菲一邊忍住打噴嚏的衝動,一邊將眼睛貼到門縫上。

  她猜對了,沿著走廊過來的是杰和泰莎,顯然完全沒注意到其他人。杰手上拿著東西──看起來像是折好的護甲──泰莎因為他說的某句話大笑,她低垂目光,沒看著他,而他凝視著她,那種人們以為沒人在看時的眼神。他的臉上浮現那種神情,通常只有在他演奏小提琴時會出現的神情,彷彿徹底沉醉其中,無法自拔。

  她的心好痛。他是如此俊美,她一直這麼想。大多數人談論的都是威爾,說他多麼英俊,但她覺得杰比他好看一千倍。他擁有繪畫中天使般不食人間煙火的外表,儘管她明白他銀白的髮色和肌膚是為了治療疾病服食藥物的副作用,還是忍不住覺得那很迷人。而且他溫和、堅定又親切。通常想到男人,甚至是男孩,碰觸她都會讓她覺得可怕又噁心,但想到他的手碰觸她的頭髮,輕輕往後撥離她的臉頰卻讓她覺得安心。他有一雙最溫柔、形狀優美的手……

  「我真不敢相信他們明天要來了,」泰莎說著,目光回到杰身上。「這種感覺好像蘇菲和我是為了安撫賓奈迪而被丟給他,就像丟骨頭給狗那樣。他不可能真的在乎我們有沒有受過訓練,只是想派他兒子到這間房子來騷擾夏蘿。」

  「的確如此,」杰承認:「但既然他提議要訓練,為什麼不好好利用?所以夏蘿才鼓勵潔珊蜜來參加。至於妳,有那樣的天賦,就算──我應該說──等到──摩特曼不再構成威脅,還會有其他人被妳的力量引來。妳最好學習如何趕走他們。」

  泰莎的手移向喉間的天使項鍊,蘇菲猜她自己都沒有察覺這個習慣動作。「我知道潔西會怎麼說,她會說她唯一需要幫忙趕走的只有英俊的追求者。」

  「她難道不需要幫忙趕走討厭的追求者嗎?」

  「如果他們是蒙迪就不用。」泰莎咧嘴笑。「不管什麼時候,她都寧可要一個醜蒙迪,也不要英俊的闇影獵人。」

  「那讓我徹底從名單上被剔除了,對嗎?」杰帶著嘲弄的遺憾說,泰莎再次大笑。

  「太可惜了,」她說:「像潔珊蜜這樣漂亮的人應該和相配的人在一起,但她非常堅決不要闇影獵人──」

  「妳漂亮多了。」杰說。

  泰莎驚訝地看著他,臉頰飛紅。蘇菲再次感覺到胸口扭曲的嫉妒,儘管她同意杰的看法:潔珊蜜的漂亮相當傳統,可以說是袖珍版的維納斯女神,但她時常掛在臉上的乖戾表情破壞了她的魅力;泰莎則有一種溫暖的吸引力,一頭深色豐厚的波浪頭髮和海灰色的眼眸,認識她越久,越會受到吸引。她的臉上充滿智慧和幽默,而潔珊蜜卻沒有,或至少她沒顯露出來。

  杰在潔珊蜜小姐的門口停下腳步,敲了敲,發現沒有回應,他聳肩,彎下腰,將一疊深色的布料──護甲──放在門前。

  「她絕對不會穿上。」泰莎露出酒渦。

  杰站起來。「我從來沒答應要逼她穿上這些衣服,只答應送過來。」

  他再次舉步走下長廊,泰莎尾隨其後。「我不知道夏蘿怎麼能忍受如此頻繁和以諾長老交談,他讓我覺得很可怕。」她說。

  「噢,我不知道,我喜歡想像當緘默長老回家之後,就和我們一樣,在緘默之城裡惡作劇、烤乳酪──」

  「我希望他們會玩比手劃腳,」泰莎挖苦地說:「那似乎可以讓他們善加利用自身的天賦。」

  杰爆出大笑,然後他們繞過轉角,離開視線。蘇菲垮靠在門框上。她不記得自己曾經逗杰那樣大笑過,也想不到除了威爾之外,有任何人辦到過。要非常瞭解對方的人,才能讓他們那樣大笑。她愛了他這麼久,她想,怎麼會一點也不瞭解他?

  她認命地嘆氣,準備離開藏身處──這時潔珊蜜的房門打開,房間的主人走出來,蘇菲縮進陰影中。潔珊蜜小姐穿著天鵝絨的外出長斗篷,遮住她大部分的身體,從頸部到腳,頭髮緊緊綁在腦後,一手拿著紳士帽。蘇菲意外地僵住,看見潔珊蜜低頭,看著腳邊的護甲,然後扮鬼臉,飛快地將它踢進房間──讓蘇菲看見她的腳,似乎穿著男人的靴子──接著悄悄闔上門,前後打量走廊,將帽子戴到頭上,下顎縮進斗篷,遁入黑暗中,留下一頭霧水的蘇菲目送她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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