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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枉死

噢!他們年輕時曾是朋友;

但流言蜚語足以侵蝕真相;

而忠誠只存在天國;

生命佈滿荊棘,青春即是虛榮,

對所愛之人的憤怒有如狂病般在腦中鼓動。

──塞繆爾‧泰勒‧柯勒律治〈克莉絲塔貝兒〉

  ❖

  隔日早餐後,夏蘿指示泰莎和蘇菲回到房間,換上剛拿到的護甲,在訓練室和杰碰面,在那裡等候萊特伍家兄弟。潔珊蜜沒來吃早餐,宣稱她頭痛,而威爾同樣不見人影。泰莎懷疑他故意躲起來,免得被迫要禮貌地對待蓋博‧萊特伍和他哥哥。她沒辦法完全責怪他。

  她回到房間,拿起護甲,感覺到胃部一陣緊張;那一點也不像她以前穿過的任何東西,蘇菲也不在身邊幫她穿這件新衣服。當然,一部分的訓練是能夠自行穿戴和熟悉這身護甲:平底鞋、黑色厚布料做成的寬鬆長褲和一件幾乎及膝的繫腰長上衣。這是她曾見過夏蘿在戰鬥中穿的同一套衣服,《闇影獵人事典》上也有描繪;她當時覺得它們很古怪,但實際穿上的感覺更加古怪。要是哈麗特阿姨現在看到她,泰莎想,很可能會昏倒。

  她在通往學院訓練室的階梯底端碰到蘇菲,她和另一名女孩沒有交談,只對彼此露出鼓勵的微笑。半晌後,泰莎先踏上樓梯,狹窄木梯的欄杆老舊到開始碎裂。感覺好怪,泰莎想,爬樓梯卻不必擔心拉裙子或被裙襬絆到。儘管全身都有衣服遮蓋,穿著訓練護甲的感覺卻格外赤裸。

  幸好有蘇菲陪她,顯然同樣對身上的闇影獵人護甲感到彆扭。等她們走到階梯頂端,蘇菲打開門,兩人一起沉默地走進訓練室。

  她們顯然身在學院的最高層,在閣樓旁邊的某個房間裡,泰莎想,而且是閣樓的兩倍大。地板是光滑的木板,四處以黑色的墨水畫上各種樣式的符號──圓形和方形,有些還不止一個。彈性的長繩索從頭頂上巨大的椽桁垂落,一半隱沒在陰影中,巫光火炬沿著牆面燃亮,間綴懸掛的武器──鎚矛、斧頭和各式各樣模樣致命的東西。

  「噁,」蘇菲說,顫抖地看著它們。「它們看起來不會太恐怖嗎?」

  「我其實認出有幾把在《事典》裡,」泰莎說,一邊比劃。「那裡的那把是長劍,還有一根細劍、一根花劍,那把看起來要用雙手才舉得動的是闊刃大劍,我猜。」

  「很接近,」一個聲音突如其來在她們的頭頂響起。「那是劊子手的劍,大多是用來砍頭用的,妳們可以看到那把劍沒有銳利的尖端。」

  蘇菲發出輕聲驚叫,往後退,看見其中一根懸掛的繩索開始搖晃,一道深色的影子在她們頭上出現。是杰,以鳥一般優雅的敏捷動作爬下繩索,輕輕落在她們前方,露出微笑。「抱歉,我不是有意驚嚇兩位。」

  他也穿著護甲,不過他身上的不是長上衣,而是只及腰部的襯衫,一條皮帶橫過他的胸前,劍柄從一側肩膀後方突出,黑色的護甲讓他的皮膚看起來更加蒼白,頭髮和眼眸前所未有地銀亮。

  「不,你是故意的,」泰莎帶著淺淺的微笑說:「不過沒關係,我正開始擔心蘇菲和我會被丟在這裡訓練彼此。」

  「噢,萊特伍家的人會來,」杰說:「他們遲到只是為了表明他們不必照我們的意思做,也不必照他父親的意思。」

  「我希望是你來訓練我們。」泰莎衝動地說。

  杰一臉訝異。「我不能──我連自己的訓練都還沒完成。」但兩人的眼神交會,另一瞬間的無聲交流後,泰莎聽見他真正的意思:我的身體狀況無法提供妳可靠的訓練。她的喉嚨突然好痛,眼神盯著杰,希望他看得懂她眼中無聲的同情。她不想要別開視線,發現自己在猜想她往後梳,謹慎固定成髻,沒有一絲散亂的頭髮看起來是不是拘謹得恐怖,當然,那並不重要,畢竟,這不過是杰。

  「我們不會接受完整的訓練,對吧?」蘇菲說,擔憂的語氣打斷泰莎的思緒。「議會只說我們必須稍微懂得如何自衛……」

  杰的視線離開泰莎,兩人間的聯繫頓時中斷。「沒什麼好怕的,蘇菲,」他以慣來的溫柔語氣說:「而且妳會很高興;能夠趕走不受歡迎的紳士青睞,對美麗的女孩來說永遠都派得上用場。」

  蘇菲的表情繃緊,臉頰上蒼白的疤痕像上了顔料般發紅。「別取笑我,」她說:「那不厚道。」

  杰一臉驚愕。「蘇菲,我不是──」

  通往訓練室的門打開,泰莎轉身看見蓋博‧萊特伍大步踏進房間,後面跟著一名她不認識的男孩。蓋博瘦削黑髮,另一名男孩則很結實,有一頭濃密的沙金色頭髮。他們兩個都穿著護甲,戴著樣式昂貴的深色手套,指節處嵌著金屬。兩個人的雙手手腕都套著銀環──泰莎知道那是小刀護套──袖口繡著同樣繁複的白色符文。雙方的血緣關係不只可以明顯從類似的穿著看出,還有五官輪廓和熠亮的淺綠色眼眸,因此泰莎一點也不訝異聽到蓋博以一貫突兀的方式開口說:

  「好啦,我們說話算話,人到了。杰穆斯,我想你記得我哥哥吉狄恩。格雷小姐、柯林斯小姐──」

  「很高興認識諸位。」吉狄恩嘀咕,眼睛不看任何人。這家人的心情似乎都很糟,泰莎想,憶起威爾說過蓋博比起他哥哥簡直像個小甜心。

  「別擔心,威爾不在這裡。」杰對左右張望的蓋博說。蓋博對他皺眉,但杰已經轉向了吉狄恩。「你什麼時候從馬德里回來的?」他禮貌地問。

  「父親不久前才叫我回來,」吉狄恩的語氣中立。「家中有事。」

  「我誠心希望一切安好……」

  「一切都很好,謝謝你,杰穆斯。」蓋博以突兀的口氣說:「好了,在我們開始進行這次造訪的訓練階段前,可能還有兩個人應該讓你們見見。」他轉過頭,大喊:「坦能先生,戴利小姐!請上來。」

  階梯傳來腳步聲,兩名陌生人走進門,身上沒有護甲,而是穿著僕人的裝束,一個是完全符合「瘦骨如柴」定義的年輕女人──骨頭似乎大到不適合她瘦弱的身形。她的頭髮是亮紅色,往後紮成假髻,用樸素的帽子遮住,沒戴手套的手紅潤潔淨,泰莎猜她大概二十歲。她身邊站著一名年輕的男人,有一頭深棕色的捲髮,高大結實……

  蘇菲猛吸口氣,臉色變得慘白。「湯瑪斯……」

  年輕男人看起來全然不知所措。「我是湯瑪斯的弟弟,小姐。賽利爾,賽利爾‧坦能。」

  「他們是議會答應替補你們之前損失的僕人,」蓋博說:「賽利爾‧坦能和布莉姬‧戴利,執政官問我們能否帶他們從國王十字火車站過來,我們當然答應了。賽利爾會代替湯瑪斯,而布莉姬會代替你們過世的廚子阿嘉莎。他們都是在優秀的闇影獵人家庭中接受訓練,並獲得強力推薦。」

  蘇菲的臉頰開始一陣陣燒紅,杰趕在她開口前說:「對我們來說,沒有人能夠代替阿嘉莎和湯瑪斯,蓋博,他們除了是僕人以外,還是我們的朋友。」他朝布莉姬和賽利爾點頭。「請勿介意。」

  布莉姬只是眨眨棕眼,但,「不會,」賽利爾說,他連聲音都很像湯瑪斯,像到近乎詭異。「湯瑪斯是我哥哥,對我來說也沒有人能替代他。」

  一片尷尬的死寂籠罩房間,吉狄恩往後靠向牆壁,交抱雙臂,臉上微微皺眉。他相當好看,就像他哥哥一樣,泰莎想,可惜都被皺眉破壞了。

  「很好,」蓋博終於打破沉默。「夏蘿叫我們帶他們上來見你們。杰,麻煩你陪他們回客廳,夏蘿有些指示要告訴他們……」

  「所以他們都不需要任何額外的訓練?」杰說:「反正你們已經要訓練泰莎和蘇菲,如果布莉姬或賽利爾……」

  「正如執政官所說,他們在各自的家中已經受過精實的訓練,」吉狄恩說:「你想看看示範嗎?」

  「我認為沒有必要。」杰說。

  蓋博咧嘴笑。「別這樣,科士達。那兩個女孩或許應該見識一下蒙迪在受過正確的教導後,幾乎能夠和闇影獵人一樣戰鬥。賽利爾?」他大步走到牆邊,選了兩把長劍,丟一把給賽利爾,後者熟練地憑空接住,走向地板上畫了一個圓圈的房間中央。

  「那一點我們早就知道了,」蘇菲嘀咕,聲音低到只有泰莎聽得見。「湯瑪斯和阿嘉莎都受過訓練。」

  「蓋博只是在想辦法激怒妳,」泰莎用同樣的耳語說:「別讓他發現妳被惹惱了。」

  蘇菲收緊下顎,看著蓋博和賽利爾在房間中央碰頭,劍光閃爍。

  泰莎必須承認他們繞著彼此打轉,劍刃在空中鳴吟,黑銀相錯的晃影有一份相當的美感,金扇交擊的清脆聲響、他們移動的方式、快到她的視線根本跟不上,然而就算是沒受過訓練的人也看得出來,蓋博比較高明,反應比較快,動作更為優雅,這並不是公平的對打;賽利爾的頭髮被汗水黏到額前,顯然已經用盡全力,而蓋博只是在打發時間。到最後,當蓋博以一個乾淨俐落的手腕翻轉,飛快打落賽利爾的武器時,泰莎忍不住為賽利爾感到憤慨。人類不可能戰勝闇影獵人,他想強調的不就是那一點嗎?

  蓋博的劍尖停在距離賽利爾喉嚨一吋遠處,賽利爾投降地舉高雙手,一抹神似兄長的微笑在臉上綻開。「我投降……」

  一道身影閃過,蓋博大叫倒下,劍從手上掉落,身體撞上地板,布莉姬跪在他的胸膛,露出牙齒,她從他背後潛近,趁沒人注意時絆倒他,從上衣裡抽出一把小匕首,壓在他的喉嚨上。蓋博有好半晌抬頭茫然地看著她,眨動那雙綠眸,然後開始大笑。

  和以前相比,泰莎比較喜歡此刻的他,不過那也沒多少。

  「讓人印象深刻,」門口傳來熟悉的慢呑呑嗓音,泰莎轉身,是威爾,看起來就像阿姨會形容的:彷彿剛被拖過後院的樹籬。上衣撕裂、頭髮凌亂,藍眸滿佈血絲。他彎腰,拾起蓋博掉落的劍,指向布莉姬的方向,露出莞爾的表情。「但是她會烹飪嗎?」

  布莉姬爬起身,臉頰漲成深紅色,看著威爾的表情就像所有的女孩一樣──微微張開嘴,彷彿不太敢相信眼前出現的景象。泰莎想要告訴她威爾沒那麼邋遢的時候看起來更帥,而迷戀他的俊美就像迷戀一把鋒利的鋼片──危險又不智。但那有什麼意義?她自己很快就會發現。「我是個好廚師,先生,」她以活潑的愛爾蘭腔說,「我的前任雇主毫無怨言。」

  「老天,妳是愛爾蘭人,」威爾說:「妳會煮沒有馬鈴薯的菜嗎?我小時候家裡有個愛爾蘭廚子:馬鈴薯派、馬鈴薯布丁、馬鈴薯配馬鈴薯醬汁……」

  布莉姬一臉困惑。同時間,杰不知何時已經越過房間,抓住威爾的手臂。「夏藏想在客釀見費利爾和布莉姬,我們可以帶他們去嗎?」

  威爾猶豫了。他正看著泰莎,她用乾澀的喉嚨呑嚥口水。他的表情彷彿有話對她說。蓋博來回打量他們兩人,吃吃竊笑。威爾的眼神變暗,然後轉身,讓杰用手拉他前往樓梯,大步走出門。布莉姬和賽利爾在驚愕半晌後跟上。

  當泰莎轉身回到房間中央時,看見蓋博拿起其中一把劍,遞給兄長。「好了,」他說:「該是開始訓練的時候了,兩位小姐覺得如何?」

  吉狄恩接過劍。「這是父親想過最蠢的主意,」他用西班牙文說:「絕對。」

  蘇菲和泰莎互換了眼色。泰莎不太確定吉狄恩那句話的意思,但「蠢」這個字聽起來非常熟悉。接下來這一天會很漫長。

  ❖

  接下來幾個小時,她們都在練習平衡和格擋。蓋博負責教導泰莎,而吉狄恩負責蘇菲。泰莎忍不住有種感覺,蓋博選擇她是為了在暗地裡惹惱威爾,不管威爾知不知情。說實話,他不是一個壞老師──相當有耐性,願意一再拾起她掉落的武器,直到他教會她如何正確地握住武器,甚至在她作對時給予讚美。她太過專心,沒注意到吉狄恩對蘇菲的訓練是否同樣專業,不過泰莎不時聽見他嘟囔著西班牙文。

  等到訓練結束,泰莎沐浴更衣準備用晚餐時,已經毫不端莊地飢腸轆轆了。幸好布莉姬不像威爾害怕的那樣,她懂得烹飪,而且廚藝高超。她為亨利、威爾、泰莎和杰送上了一盤蔬菜烤肉和奶黃果醬餡餅。潔珊蜜仍然因為頭痛待在房間裡,而夏蘿去了骨城,直接親自查閱賠償的檔案。

  看到蘇菲和賽利爾端著一盤盤食物在餐廳進出感覺很奇怪,賽利爾切烤肉的方式就和湯瑪斯一樣,蘇菲沉默地協助他,泰莎不由得想到蘇菲一定很不好受,她在學院最親近的同伴一直是阿嘉莎和湯瑪斯,但每次泰莎試圖看向那個女孩的眼睛時,穌菲都別開了視線。

  泰莎記得上次杰生病時蘇菲的表情,她緊扭帽子的模樣,懇求他的消息。後來泰莎很想和蘇菲談這件事,但知道她絕對不能。蒙迪和闇影獵人之間的戀情是禁忌;威爾的母親是蒙迪,而他父親為了和她在一起,被逐出闇影獵人。他必然瘋狂愛著她,才會願意那麼做──而泰莎一點也不覺得杰對蘇菲有那方面的好感,再加上他身體的狀況……

  「泰莎,」杰壓低聲音說:「妳還好嗎?妳看起來遠在千里之外。」

  她對他微笑。「只是累了。訓練──我還不習慣。」那是實話。舉起沉重的練習用劍讓她的手臂度痛,儘管她和蘇菲除了平衡和格擋練習之外沒做什麼,她的腿還是很痛。

  「緘默長老調製了一種藥膏治療療痛的肌肉,睡覺前來敲我的房門,我給妳一點。」

  泰莎的臉微微發紅,然後納悶自己為什麼臉紅。闇影獵人有他們特殊的作風;她以前去過杰的房間,甚至和他獨處過,甚至是穿著睡衣和他獨處,從來沒有人大驚小怪。他現在提議的只是給她一些藥,但她卻能感覺到臉上湧現熱度──他似乎也察覺了,跟著臉紅起來,紅暈在他蒼白的皮膚上非常明顯。泰莎連忙別開視線,看見威爾看著他們兩人,藍眸平穩幽暗,只有忙著用叉子追逐豆泥的亨利似乎一無所覺。

  「感激不盡,」她說:「我會──」

  夏蘿衝進房間,溜出髮髻的黑髮散成一團捲曲,手上緊抓住長長一張紙。「我找到了!」她喊道,氣喘吁吁地癱倒在亨利身邊的位置上,向來白晳的臉因為費力變得嫣紅。她對杰微笑。「你說得對──賠償的檔案──我只查幾個小時就找到了。」

  「讓我看,」威爾說,放下手上的叉子;泰莎忍不住注意到他只吃了一點食物。他伸手去拿夏蘿手上的卷軸時,手指上的鳥形戒指閃閃發光。

  她親暱地拍開他的手。「不行,我們應該大家一起看,畢竟這是杰的主意,對吧?」

  威爾皺眉,但沒多說話;夏蘿推開茶杯和空盤子,騰出空間,將卷軸在桌面上攤開,其他人起身,聚到她身邊,低頭注視文件。

  紙張的材質其實更像厚羊皮紙,有深紅色的墨潰,宛如緘默長老長袍上的符文顔色,筆跡是英文,但難以辨識,充滿縮寫;泰莎看不出眼前的是文件的頭或尾。

  杰貼近她,手臂刷過她的手,從她的肩膀上往下看,一臉沉思。

  她將頭轉向他,他的一綹白髮搔弄她的臉。「上面寫什麼?」她輕聲問。

  「那是一份賠償申請,」威爾說,無視她提問的對象是杰。「在一八二五年以艾塞‧豪林沃斯‧摩特曼的名義向約克學院提出,因為他雙親約翰‧桑杜斯和安‧伊芙琳‧榭德的枉死尋求補償,將近十年前的事。」

  「約翰‧桑杜斯‧榭德(John Thaddeus Shade),」泰莎說:「就是摩特曼錶上的縮寫JTS,但如果他是他們的兒子,為什麼沒有同樣的姓氏?」

  「榭德夫婦是巫師,」杰說,謝續往下讀。「兩個人都是。他不可能是他們的親生兒子,必定是他們收養的,讓他保有原本的蒙迪姓氏。是有這種情況,偶爾會發生。」他的眼神轉向泰莎,又轉開;她納悶他是否和她一樣回想起他們在音樂室那段關於巫師不可能生育子嗣的對話。

  。「他說他是在旅途中才知曉黑暗的術法,」夏蘿說:「但如果他的雙親是巫師──」

  「養父母。」威爾說:「沒錯,我相信他很清楚要找異世界的哪一位來學習更黑暗的術法。」

  「枉死,」泰莎以細微的聲音說:「那確切是什麼意思?」

  「那表示他認為闇影獵人在他雙親並未違反律法的情況下殺死他們。」夏蘿說。

  「他們可能違反了什麼律法?」

  夏蘿皺眉。「紀錄上說是某種不自然的非法惡魔交易──那可能指涉近乎每件事──而且還被指控製造可能毀滅闇影獵人的武器,這種罪名的判決會是死刑。不過大家必須記得,這是在『和約』之前發生的事,只要有犯罪嫌疑,闇影獵人就能殺死異世界人,或許這是這份文件上沒有具體或詳細描述的原因,摩特曼在艾洛西斯‧史塔克威德的支持下,透過約克學院提出賠償申請,要求的不是金錢,而是犯罪團體──闇影獵人──受到審判和懲罰,但審判在倫敦這裡遭到了否決,基於榭德夫婦的犯罪事實『毫無疑問』。這裡的紀錄就只有這樣。這只是一段簡短的事件紀錄,而不是完整的文件,那些文件應該還在約克學院。」夏蘿將額前潮濕的頭髮往後撥。「不過,這可以解釋摩特曼對闇影獵人的恨意。妳說得對,泰莎,那是──到現在還是──私人恩怨。」

  「這也給我們著手的方向,約克學院,」亨利說,從盤子中抬起頭。「是史塔克威德家管理的,對吧?他們會有完整的信件、文件──」

  「艾洛西斯‧史塔克威德也已經八十九歲了,」夏蘿說:「當榭德夫婦遇害時,他應該還年輕,他可能記得一些線索,」她嘆氣。「我最好送封信給他。噢,老天,這會很尷尬。」

  「怎麼了,親愛的?」亨利以一貫漫不經心的溫和語氣問。

  「他和我父親曾經是朋友,但後來失和了──因為某種糟糕的原因,那當然是陳年往事,但他們再也沒說過話。」

  「那首詩叫什麼來著?」一直用手指把弄空杯子的威爾站起身來,大喊:

  ∮

  「每個飽含厭惡的字眼,

  與對他知心兄弟的污衊──」

  ❖

  「噢,以天使之名,威爾,請閉嘴,」夏蘿站起身,說:「我必須去寫一封充滿悔意和懇求的信給艾洛西斯‧史塔克威德。不要人打擾。」她拉起裙襬,匆忙離開房間。

  「缺乏藝術品味。」威爾嘀咕,放下茶杯,抬起頭,泰莎這才發現自己一直盯著他看。當然,她知道那首詩,那是柯勒律治的作品,她的最愛之一。那首詩不只於此,還有更多關於愛、死亡和瘋狂的描述,但她想不起那些詩句,現在不行,當威爾的藍眸盯著她看時不行。

  「還有當然,夏蘿沒吃半口晚餐,」亨利起身說:「我去看看布莉姬能不能幫她煮一盤冷雞肉,至於其他人──」他頓了半晌,似乎打算給他們一道命令──或許是上床睡覺,或是回圖書館繼續研究。半晌過去,一抹困惑在他臉上浮現。「可惡,我忘了我本來要說什麼。」他說,遁入廚房。

  ❖

  亨利一離開,威爾和杰便開始熱切地討論讓泰莎頭昏腦脹的賠償、異世界人、和約、公約和律法。她悄悄起身離開桌邊,走向圖書館。

  雖然佔地太過遼闊,牆上陳列的書也幾乎沒有用英文寫作的,這裡依舊是她在學院最喜歡的房間,有種特殊的氛圍:書本的氣息、墨水──紙張──皮革構成的香氣,連圖書館的塵埃飛舞似乎都迥異於其他房間──在微弱的巫光中呈金黃色,宛如花粉般落在長桌光滑的表面。那隻貓恰吉在一座高書架上睡覺,尾巴蜷在頭頂上;泰莎遠遠繞過牠,走向位於右側矮牆邊的一小塊詩歌區。恰吉喜歡杰,卻出了名地會咬人,而且通常是毫無預警地突襲。

  她發現想找的書,在書架旁跪下翻閱,直到找到正確的頁數,〈克莉絲塔貝兒〉裡的老人發現眼前的女孩正是他曾經的好友和現在最痛恨的敵人,那個他永遠無法忘記的人的女兒。

  ∮

  噢!他們年輕時曾是朋友;

  但流言蜚語足以侵蝕真相;

  而忠誠只存在天國:

  生命佈滿荊棘,青春即是虛榮,

  對所愛之人的憤怒有如狂病般在腦中鼓動。

  ……

  每個飽含厭惡的字眼,

  與對他知心兄弟的污衊:

  他們決裂──再不相見

  ❖

  在她頭上響起的聲音輕柔又慵懶──她立刻認了出來。「確認我的引述沒有錯?」

  泰莎手上的書本滑落,撞上地板。她站起身張望,然後僵住,威爾彎腰拾起書本遞向她,態度禮貌無比。

  「我保證,」他告訴她:「我的記憶力很完美。」

  我的也是。她想。這是幾個星期以來她第一次和他獨處,自從他在屋頂暗示他認為她比娼妓──還是個無法生育的娼妓──好不了多少那可怕的一幕後的第一次。他們從未對彼此提過那一刻,若無其事地繼續過日子,在其他人面前對彼此客客氣氣,從來不單獨相處。莫名地,當有其他人在場時,她可以將那件事推進腦海深處遺忘,但在威爾面前,只剩下威爾──一如以往的俊美,敞開的襯衫領口露出盤繞在鎖骨,往上延伸到白晳的喉嚨肌膚,閃爍的微弱光線掠過他臉部優雅的表面輪廓──羞辱的回憶和怒火在喉嚨升起,讓她說不出話來。

  他低頭看向手上仍然拿著的綠色皮革封面小書。「妳要把柯勒律治接過去,或者我要維持這個蠢姿勢一直站著?」

  泰莎沉默地伸出手,從他首上拿過書。「如果你想用圖書館,」她說,準備離開。「非常歡迎。我已經找到了要找的東西,加上時間已經晚了──」

  「泰莎。」他開口,伸出手阻止她。

  她看著他,希望她可以要他改叫她葛雷小姐,光是聽到他喊她名字的方式便讓她心煩意亂,鬆懈肋骨下方某些緊縮糾結的東西,讓她喘不過氣。她希望他別喊她的名字,但知道如果開口這樣要求,聽起來會有多荒謬,絕對會讓她所有逼自己忽視他的努力毀於一旦。

  「嗯?」她問。

  他看著她的表情有一絲遺憾,她費盡全力才沒有瞪大眼睛。威爾,遺憾?他一定在演戲。「沒事,我──」他搖頭,一綹黑髮落到他的額前,他不耐地撥回去。「沒事,」他又說一次:「我第一次帶妳參觀圖書館時,妳說妳最喜歡的書是《茫茫人世》❦;我想妳可能會想知道我……看過了。」他俯下頭,藍眸透過那雙濃密的深色睫毛往上仰望她;她納悶他靠這樣做為所欲為了多少次。

  ❦十九世紀美國小說家蘇珊‧華納的小說,被視為美國第一本暢銷小說。

  她保持有禮疏遠的語氣。「那你覺得喜歡嗎?」

  「一點也不,」威爾說:「我覺得那太胡說八道又濫情了。」

  「噢,那和品味無關,」泰莎甜美地說,很清楚他在試圖逗她,並拒絕上鉤。「你沒聽過甲之蜜糖,乙之砒霜嗎?」

  那是她的想像,或他真的看起來有點失望?「妳有其他美國作品可以推薦給我嗎?」

  「既然你看不起我的品味,為什麼要我推薦?我想你或許應該接受我們兩個在閱讀這方面的差距太遠,一如在許多其他方面上,並且找其他人推薦,海隆戴爾先生。」她幾乎一說完就閉上嘴,知道自己太超過了。

  威爾確實立刻反應過來,就像一隻蜘蛛撲上特別美味的蒼蠅。「海隆載爾先生?」他質問:「泰莎,我以為……?」

  「你以為什麼?」她的語氣如冰。

  「以為我們至少可以聊書。」

  「我們聊過了,」她說:「你侮辱我的品味,而你應該知道:《茫茫人世》不是我最喜歡的書,只是我喜歡的故事之一,就像《無影手》或──你知道,或許你應該推薦某本書給我,讓我來評斷你的品味,否則很不公平。」

  威爾跳上最近的桌子坐下,搖晃雙腳,顯然在考慮那個問題。「《奧特蘭托堡》❦──」

  ❦十八世紀作家霍勒斯‧渥波爾作品,被視為第一本哥德小說。

  「那本書的男主角兒子不是被天空掉下來的巨大鎧甲壓死了?你還說《雙城記》很蠢!」泰莎說,寧死也不承認她也看過《奧特蘭托堡》,而且很喜歡。

  「妳知道,因為我們聊過了《雙城記》,所以我又讀了一次。那一點也不蠢。」

  「不蠢?」

  「不,」他說:「故事裡有太多絕望了。」

  她迎上他的視線,他的眼眸藍得宛如湖水,她感覺自己即將沉入其中。「絕望?」

  他平穩地說:「無論有沒有得到愛情,雪尼都沒有未來,不是嗎?他知道少了露西,他便無法拯救自己,但讓她接近自己卻會讓她丟人現眼。」

  她搖頭。「我記得的不是那樣,他的犧牲很高貴──」

  「那是他唯一僅存的,」威爾說:「你記得他是怎麼對露西說的嗎?『如果可能的話……如果妳能回應眼前這個人的愛──妳所知的這個放縱、浪蕩、爛醉、可憐的無用廢物──他此時此刻儘管歡喜,卻也清楚明白他會為妳帶來悲慘、哀傷和懊悔,害妳喪盡顔面、飽受屈辱,拉著妳一起沉淪──』」

  一根木柴在壁爐裡倒下,濺起一陣火星,嚇了兩人一跳,也讓威爾沉默下來;泰莎的心跳了一下,將視線扯離威爾身上。愚蠢,她憤怒地告訴自己,太愚蠢。她想起他對待她的態度、他說的那些話,結果現在只聽到他引述一點點狄更斯的句子,她就讓自己的膝蓋有如果凍般虛軟。

  「噢,」她說:「你記得真清楚,了不起。」

  威爾拉開領口,露出優雅的鎖骨線條,她花了半晌才領悟到他要讓她看心口上方幾吋的某個印記。「尼瑪辛,」他說:「記憶符文,這是永久性的。」

  泰莎飛快別開視線。「很晚了,我必須告退──我好累。」她走過他身邊,邁向門口,納悶他臉上是否露出受傷的表情,接著將那個念頭推離腦海。這是威爾;無論他的心情多麼善變,無論他心情好時表現得有多迷人,對她、對任何人來說,他都是毒藥。

  「《維克史》。」他滑下桌子,開口說。

  她在門口頓下腳步,這才發現自己仍然抓著柯勒律治的書,然後決定乾脆帶走,可以當作《闇影獵人事典》外的愉快消遣。「那是什麼?」

  「《維克史》,」他又說一次:「威廉‧貝克福寫的,如果妳認為《奧特蘭托堡》不錯」──不過,她想,她並沒有承認她喜歡──「我想妳會喜歡它。」

  「噢,」她說:「嗯。謝謝,我會記得。」

  他沒有回答,仍舊站在她離開他的地方,就在桌子附近。他看著地板,黑髮遮住表情。她一小部分的心軟化了,還來不及阻止自己,便開口說:「晚安,威爾。」

  他抬起頭。「晚安,泰莎。」他的語氣再次透露出留戀,但不再像剛剛那樣悽慘。他伸手撫摸恰吉,後者睡過了他們整段談話和壁爐裡掉落木柴的聲響,仍然躺在書架上,四腳朝天。

  「威爾──」泰莎開口,但太遲了,被吵醒的恰吉發出吼叫,爪子一揮,威爾開始咒罵,泰莎離開,一邊走,一邊無法掩飾一絲淡淡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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