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很好。」真不可思议，被节节进逼的大火截断退路竟然能让人顿时集中精神。而且不是早晨醒来第一杯咖啡让人专心的那种程度而已，而是像用放大镜把所有微小的恐惧都聚集起来，变成纯粹恐慌形成的雷射光。艾琳一向不喜欢火。不仅如此，一把野火吞噬她的藏书更是她特别担心的噩梦。受困火场在她的「不想面临的十大死法」排行榜上名列前茅。「我们打破这层楼的窗板逃出去，投降，晚点再逃走。」
「就这样?」
艾琳扬起一眉。「除非你有更好的主意?」
「其实我有。」凯的语气半是自豪、半是叛逆，不过整体来说很坚定。「我们不用再回来这里，所以让他们看到什么并不重要。我可以变身，载我们两个离开这世界。」
这话让艾琳猝不及防。她完全没有朝这个方向思考。凯并没有向她隐瞒他身为龙族的事──至少在她察觉端倪之后没有再隐瞒──但他鲜少提议做任何要用上这个特质的事。而且她也没有看过他完整的龙态。「他们有来复枪。」她很实际地指出。
凯哼了一声。或许是因为烟，确实越来越浓了。感谢老天这里没有书等着被烧。毕竟她是图书馆员，痛恨任何破坏书的行为。「在我完全变身之后，来复枪对我来说不成威胁。」
艾琳几乎说出：「那我呢?」不过及时闭紧嘴巴。毕竟这是他们现在唯一的希望。「好吧，」过了一下子她说。「这里的空间够吗?」
「外面会比较容易。」凯说。更多烟从地板缝隙间飘上来，火焰的劈啪声也越来越响了。「不过这里的空间刚好够用，麻烦退到墙边。」
艾琳把书塞进大衣里，继续待在窗边的位置，背紧贴着墙，凯则走向地板中央。她在想变身成龙是不是会失去衣物，然后又在心里斥责自己不该在危机关头胡思乱想。不过她没有移开视线。
凯停下脚步，高举双臂，然后踮起脚尖，背弓起来。他的动作并没有就此停住。房间里的空气似乎变得浓密，变得越来越稠、越来越真实，存在感胜过了烟。从屋顶破洞洒进来的光变强了，当他的形体转变时，那光就在他周围闪烁。眩目的光刺痛了艾琳的眼睛，无论她多么努力紧盯眼前的一切，还是忍不住眨了一下眼睛。
等她又能看清楚时，凯已经不是人类了。
在艾琳看过的所有龙的图片中，他看起来很像某些中国古画里的龙。深蓝色的身躯像蛇一样盘蜷着，双翼收起贴在身侧。他身上被光线直射的位置，鳞片就像白昼的深海一样呈现清澈的幽深蓝宝石色，而鳞片排列的纹路则像河面波纹。她分析当他完全伸展开时，可能至少有九公尺长，不过他现在蜷在房里，四周又烟雾弥漫，这很难说得准。他的眼睛和红宝石一样红，还散发着不需要反射日光就能燃烧的光芒，当他张开嘴，她看到肉食性动物的森然利齿。
「艾琳?」他说。他的声音很低沉，像管风琴一样嗡鸣，不过还是听得出是凯，她的骨头彷佛被微微振动着。连地板似乎都在颤动着回应他。
她振作了一下。「嗯，」她说。「你──你还好吧?」她知道这是个蠢问题，不过很难判断这时候该说什么才对。关于助手变成龙形之后的礼仪──又是《大图书馆常规全书》中缺漏的一章。
「好得很。」他用隆隆的声音说。「这地方与我的磁场满合的。妳先保持距离，我要把屋顶掀了。」
嗯，这个世界比较偏向宇宙中有秩序的一端，而不是混沌的一端。坏处是这个世界的统治者实施专制政权，还会有卫兵和断头台。这能解释凯为什么可以毫无困难地变成完全的龙形。换作比较混沌的平行世界，例如他们先前非自愿前往的那个世界，他连人形时都几乎无法保持意识清醒，如果变成龙形只会更惨。
凯直立起身，张开双翼直到它们抵到墙壁，然后用背去顶天花板。他底下的地板发出不祥的嘎吱声，不过那声音被他顶着天花板时天花板发出的哀鸣声给盖过去了。瓦片脱落，纷纷砸碎在地上，艾琳透过灰尘和越来越浓的烟看到残余的灰泥裂开来脱落，然后中央屋椽开始弯折。
「上面有人吗?」楼下有人用法语叫道。
人类的自然反应会是大叫：「没有!」由此可见人类是种什么样的生物。不过反正艾琳正忙着看凯，还有试着待在后方，因为正有越来越多的天花板和屋顶坠落。
随着更深沉的崩塌声，地板开始凹陷了。凯伸展了一下身体，换了个姿势好撑在楼房的墙壁上，然后垂下他的巨头。「艾琳，爬到我身上，待在我的肩膀中间──快!」
和指定驾驶争辩太没礼貌了，因此艾琳解下挂在身上的来复枪丢在地上，然后七手八脚地爬到凯的背上，再往前挪到他的肩膀中间。像这样四肢并用地在龙族背上爬行，感觉实在大大不敬、大大失礼。他的皮肤像温热而可活动的钢铁，在她手心下起伏，他的身躯伸展以摆好姿势，蓄势待发。现在她坐在他身上，艾琳能闻到海的气味，比灰尘、霉和火的臭味更强烈。
另一片地板坠落，火焰从底下冒上来，在蓦然喷发的空气里跳跃，艾琳迅速在凯的背上趴平，两手尽可能地攀住。他的身体太宽，她没办法跨骑，所以只能贴紧他，默默祈祷。「走走走!」她大喊。「走吧!」
凯一个扭身，往上腾飞，身体刮过屋顶上敞开的洞，升上天空的同时，尾巴在身后扫着。艾琳紧攀着他的背，脸贴在他的厚鳞上，感觉他的身体在她底下弯成S形，对一个正常飞行的自然生物来说，这动作应该是不可能的──应该说绝对不可能。
但凯是龙。他往上飞向空中，就像在画轴上从A点移动到B点那样简单，虽然他张开了巨大的蓝色飞翼，彷佛要藉助风力，事实上却是逆风而飞。艾琳听到下方传来尖叫和吶喊声，还有啪啪啪的枪声，但凯的速度丝毫不受阻碍，往天上越飘越高，直到整个城市像张照片铺在他们下方，而那栋失火的屋子只是遥远的一小团橘色。
「艾琳?」他没有回头看她。他的飞行路径改成弧状的悬浮，在空中绕出一个大圆。「如果我现在保持平稳，妳能不能再往我的肩膀靠近一点?这样等要穿过不同世界时，妳会比较安全。」
「等我一下。」艾琳咬牙说道。她让目光停留在凯背上，而不是看向下方的地面。她在正常状况下本来就不喜欢高处，而坐在龙背上置身几百公尺的高空，让她更难忽视自己离地面有多远的事实。不过令她稍感安慰的是，吹在她身上的风并不像预期中那么强。有什么力量削弱了她周围的风速和气流强度──想必也包括凯的周围。这一定与龙的飞行魔法有关。她把这点加到问题清单上，留着晚点再问，一边沿着凯的背慢慢爬向他的双翼之间。
「现在坐起来。」她听得出他的声音里带着笑意。
「杀了我吧。」艾琳说。地面在很远很远的地方。
「妳会很安全的。我们以前也载过人啊，艾琳。圣贤、访客、人类亲信……相信我，我不会把妳摔下去。」
这不是我相不相信你的问题，而是我能不能逼自己放开你的问题。艾琳一次一根手指地放开凯的厚鳞，让自己坐直。凯的背宽到她不能跨坐，所以她弯起腿来跪坐。他的头部周围有丝丝缕缕的鬃毛往后飘扬，她试探地握住两条。这做法不合逻辑，但她因为能握住某个东西而觉得好多了。「现在呢?」她问。
「现在我要回到韦尔的世界。」凯的飞翼抖了一下，完全伸展开。阳光映照在他的飞翼上，就像海浪表面的水光。「我知道它在一连串世界中的位置，如果我要的话，也可以直接飞向韦尔本人。不过他大概不会喜欢那样。」他说，突然调皮了起来。「我们该去哪里?」
「大英图书馆。」艾琳坚定地说。「你可以降落在屋顶上，在你变回人形时，我来应付警卫。然后我们可以用那里的出入口回到大图书馆。」
「听起来合情合理。」凯迟疑了一下，那动作由龙来做显得有点不自然。「艾琳，刚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我不知道。」承认无知很容易，不过若是仔细探究起来，可就没那么容易释怀。「如果那个世界的出入口有问题，我并没有收到警告。如果这问题是最近才发生的，我得要警告别人。这很紧急。我没听说过这类事，所以其他图书馆员可能有危险。」她的手紧握。「带我们回家吧，凯，趁这里的人还没发明火箭船从上面堵我们。」
凯发出轰隆隆的笑声，她感觉身体底下他的身躯在振动。唔，幸好我们之中还有人觉得很愉快。
然后他往下潜，降低高度，身体在空中弯曲，不过没有干扰到她，她还是稳稳地坐着，就像坐在自己书房里的椅子上。风势很温和，轻轻拂动她脸部周围的头发，但现在速度加快了──快到他们切过空气时可以听见尖锐的气流声。
他们前方的空气裂开一个口子，闪着粼粼的光，它是现实中的一个缺口。呼啸的风听起来像一群人在齐声念诵，听不出来实际上在念什么，但语气带着不祥与警告。艾琳的胃因压抑的焦虑而扭绞。负责掌控穿梭世界的人一向是她。她当然信任凯，当然相信既然他说他能处理，他就能处理，她当然不打算承认她很害怕，但对未知的恐惧就像投射在她心上的冰冷阴影。然而好奇心还是让她睁着眼睛，毕竟这是她从没做过的事……
凯直直往前飞进那道裂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