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艾琳知道自己在札雅娜怀中变得像木板一样僵硬，毫无反应。她的一条手臂自动抬起，拍拍那个女人的肩膀。「好了、好了。」她说。她意识到自己的语气少了点什么。「也许我们应该先离开大马路再谈?」
「也许不是。」凯恶狠狠地说。「女人，放开艾琳，别再试图引诱她。」
札雅娜抬起头看凯，她的狗发出低狺，显然反映出女主人心情。「这才不是引诱，这只是──」
「在大街上把我扑倒。」艾琳接口，她注意到已经有一群人在行注目礼，还有更多人假装没在看，其实也在偷瞄。
「她真是口齿伶俐。」札雅娜对凯表示。「而且她好受欢迎。你该把她关起来，甜心。其实……不，这不是好主意，因为如果你把她关起来，她就不能冒险犯难了。不过你知道，想法比较重要。」
「我偶尔确实会闪过这个想法。」凯喃喃道。「艾琳，这女的是谁?还有妳希望我做什么处理吗?」弦外之音「例如把她从妳身上弄下来」再明白不过。
我们要私下谈一谈。尽管她在威尼斯没有插手，而让我欠了她人情，但我不会把她带回家。当时凯被绑架，她需要所有援助。「茶。」艾琳很快地说。「餐厅。我是说，我们可以在附近找个地方喝茶，札雅娜可以告诉我们出了什么问题。」
「妳还真是入境随俗。」札雅娜叹口气说，一边松开艾琳的脖子，真是谢天谢地。「这附近大概没有店家供应梅斯卡尔酒喔?」
「我不知道。」艾琳说。韦尔会知道，他对伦敦了如指掌，可以凭记忆列举伦敦的各个帮派，或是只看一眼就认出飞溅的泥巴痕迹有什么玄机。「不如我们去找找看?」
隔着札雅娜的肩膀可以看到凯，他的表情说明，基于各种原因他们都不该这么做，但艾琳现在没心情和他争辩。
十五分钟后，他们坐在一间茶铺的桌子边，这间店的风格很难形容，后侧墙边摆了一排结满蜘蛛网的锡盒，里头装着异国茶叶，店内的灯光昏暗得让人不安。外头的浓雾紧紧包围着茶铺。札雅娜的狗趴在她的椅子边，若有所思地抽着鼻子，用发着红光的眼睛打量他们三人。
「妳说妳要寻求庇护。」艾琳直接切入重点。她的茶有股霉味，还藏着一股金属味。她本来想挑一间高级一点的茶铺，但以他们三人的打扮，很可能会吃闭门羹。「妳可以提供多一点细节吗?」
札雅娜对着茶杯水面呼气，扬起一小团水蒸气。「亲爱的，」她开口。「妳还记得上次在威尼斯的火车上，我没有阻止妳救妳朋友吗?」
「记得很清楚。」艾琳说。她原本一直觉得有什么事不对劲，现在知道是什么了。「妳怎么知道我的名字是艾琳?」根据她的记忆，她和札雅娜相处时一直都用化名。想到这女人有可能用什么方式查出她的名字，就令人不安。
「是史特灵顿说的。」札雅娜说。「妳离开火车以后，亚绰克斯菲洛克斯和我有机会和她说话。关提斯大人和夫人告诉过她妳的真名，毕竟在那整趟远足途中，他们是妳的头号仇敌嘛。他们还说了妳是图书馆员，在这个世界工作什么的。亲爱的，我真的惊呆了!有个秘密特务一直和我在一起，我却一点都没发现!」
「我不是什么秘密特务，」艾琳说，不过她知道说了也是白说。「我只是搜集书本。」
「当然。」札雅娜严肃地点头。「我会替妳保守秘密的，亲爱的。」
「这整间茶铺的人也会保守秘密，是吧。」凯说。他的姿态有点僵硬，让艾琳颇感忧心。虽然她成功在那趟被札雅娜轻松称为「远足」的旅程中把他救出来，对凯来说那却是绑架、囚禁，以及差点被卖给龙族最恶劣敌人的生死关头。为此，他晚上睡不安稳，很积极地想以身犯险，而且完全不想谈起那件事。这类谈话对他就像往伤口上抹盐。
「喔，他们啊。」札雅娜耸耸肩。「他们只是人类。」
艾琳一时有点迷惑，她想弄清楚这句话是源自立意高尚的不在意、真心对平凡人类没兴趣，还是要让她低估札雅娜而刻意为之的计谋。不，整体评估，她认为这单纯就是札雅娜的本色，也是妖精的本色。对妖精来说，人类全体充其量只是和他们同台演出的演员而已。在非演出时间，就只是配角或后台负责换布景的人员。所有妖精都深信他们是自己故事中的主角。危险的是，在比较混沌的平行世界里，宇宙会和他们狼狈为奸。
「但妳是秘密特务吗?」艾琳问。
「不算是，亲爱的。」札雅娜啜着茶。「是这样的，后来出了差错。在威尼斯旅程之后，我得回去向我的恩主报告。他说就算关提斯大人和夫人自己搞砸了绑架那条龙的事，我也不该就那样让你们三人离开。他为这件事真的很严厉地骂了我一顿。」她很有技巧地微微颤抖。
妳倒也没有太多机会可以阻止我们。艾琳不理会凯在她身边制造极地气候，伸出手去拍拍札雅娜的手。「很遗憾妳惹上麻烦了。」她说。
札雅娜端庄地垂下目光──如果「端庄」一词可以用在露着乳沟的她身上。「我就知道妳会理解，」她喃喃道。「所以当我和我的恩主断绝关系时，自然而然就想到妳。」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艾琳撒谎。其实她可以想到好几种说法，尽管有可能让对方心情好一点，但没有一种能延续这个话题。「札雅娜，妳应该知道我没有……」札雅娜说她替前任老板做什么来着?「……任何需要照顾的蛇。」
「我们可以弄些蛇来，亲爱的。」札雅娜保证。「妳比较喜欢眼镜蛇还是蝰蛇?或是曼巴蛇?」
「妳能搜集书吗?」艾琳反问。
「我从来没试过，」札雅娜说。「但凡事都有第一次，不是吗?」
艾琳颇为确定大图书馆没有针对「外包工作给妖精」这方面的规范，大概是因为「一开始就别和妖精打交道」一节已经大致涵盖了这部分。不过，她安抚自己的良心说，这只是权宜之计，她会再想出更好的解决之道。「席尔维知道妳在这里吗?」她问。
席尔维大人可说是全伦敦力量最强大的妖精。他是列支敦士登大使(在这个平行世界，列支敦士登是妖精的温床)，也是著名的花花公子和恶棍，经常登上专报丑闻的小报头版。此外，在凯被绑架的事件中，他严格说起来是盟友，曾帮助艾琳进入凯被囚禁的世界，因此她才能救出他。不过那只是因为席尔维把绑架凯的人视作威胁。他是艾琳希望大地把他吞掉的另一号人物。但要是他能接收札雅娜这个烫手山芋，她甚至愿意送花给他。
札雅娜嘟起嘴。「我一直避免遇到席尔维大人，亲爱的。我真的不想欠他人情。我是考虑过向他打听妳住在哪里，但后来我想到更好的方法，那就是养这只好棒的小狗狗来帮忙找妳!我带牠去妳住的地方，然后一直追踪妳的下落。我想要给牠取名叫猪脚。」她把茶水喝干，放下茶杯时发出叮的一声。「但我也有正经事要说，亲爱的。外面有人想杀妳。」
说来挺悲哀的，艾琳的第一个反应不是震惊，而是无奈。然后她异想天开，觉得是不是有人在排队，或甚至有人在卖票。毕竟在这不到一年里，她已经成功惹毛了好些势力──本地的狼人、几个本地的秘密社团、策画绑架凯的两个首脑之一(另一个还被她杀了)、恶名昭彰的叛徒图书馆员妖伯瑞奇，可能还有一堆她根本不知道自己招惹上了的人。席尔维本人也并不怎么喜欢她。「谁?」
「我不知道。」札雅娜在桌面上倾前，想要握住艾琳的手。凯伸出手挡在中间，结果她转而握住凯的手。「亲爱的──两位亲爱的──」凯的表情像咬了一口生大蒜。「你们一定要相信，我希望你们安全。要是没有你们，我该怎么办才好。」
这是和妖精打交道的另一个常见问题。他们希望拉一些人来与他们一起演个人通俗剧，不管是朋友或敌人都要。艾琳得想个办法摆脱札雅娜的纠缠──而且要快──否则她会被卷入新的离奇叙事里。「我相信妳。」她说。大部分啦。「但如果妳没办法告诉我们对方是谁，或他们准备什么时候下手……」
札雅娜叹口气，凯趁这个机会抽回他的手。「那只是街头巷尾的流言，亲爱的。我会想办法查到更多细节。但时间已经不早了，你们应该想要去执行最高机密任务，开始你们的工作了，对吧?我可以一起去吗?」
「不行，」艾琳坚决地说。「很抱歉，这是机密。我们明天要在什么地方和妳碰面?」
札雅娜令人意外地安然接受被拒绝。「卡尔登饭店，亲爱的。我会等你们。不过我现在要在这里多待一会儿，这里的气氛真迷人。」她比了比暗沉的置物架，还有挂着裸露以太灯泡的屋梁，然后又往下指了指她的狗。「不用担心我，猪脚会保护我。」
等到他们走到街上、远离两百公尺后，凯才说：「我们要不要杀了她?」
「札雅娜帮忙我救你耶。」艾琳喃喃道。她自己也考虑过那个选项，但那不会让事情变得更简单。不过区区不便并非充分的谋杀动机，虽然她真的会带来很大、很大的不便。
「是没错，但那个女的是妖精。」凯回答。他的目光冷峻，步伐也从从容的跨步变成更危险、更坚定的傲然踏步。
艾琳想要讲一些聪明、合逻辑、有帮助的论点，来说服他保持冷静。但她什么也想不到。对于一条被妖精绑架、目的是引发战争的龙，她究竟能说什么?本来就存在的个人偏见，遇上创伤后的刺激更有如火上加油，他绝对不会在大街上突然就醒悟了。「但我说你不准直接除掉她。」她嘶声说，诉诸自己身为他上级的权力，她也知道这回答只能暂时堵住他的口。「懂吗?」
凯眨眨眼，他眼中非人类的光芒──那是不是只出现一瞬间?──便消退了。「懂了。」他说，他从喉中发出的声音阴郁而低沉。
我晚点得再和他好好谈这件事。如果我不能让他理智思考……艾琳有责任做好在这个世界的工作，也有责任要照顾好凯。她一想到也许自己能为他做的最好的事，就是看他被指派给另一个图书馆员，她的胃就扭成一团。他甚至可以被送回他父亲的王宫中，安全地和其他龙待在一起……
「我也不确定该不该信任她。」她说。「我们没有证据能证明她说的是实话。但我想最好暂时盯着她，等我们搞清楚状况再说。就像『亲近你的朋友，更要亲近你的敌人』之类的道理。再说，如果札雅娜说的是实话，我们或许可以从她那里获得有用的信息。」
「等着看有谁想杀我们可能更简单。」凯说。
艾琳望向前方街道。在这雾茫茫的黄昏时分，街角矗立着看来阴森的报纸广告牌，摊贩用那些广告牌来宣传晚报，依稀可见的大写标题有如秘密讯息一样吸引她的目光。背叛。谋杀。战争。「确实，」她赞同。「但他们有可能侥幸成功。」
「找人来假扮成我们，然后我们从远处观望?」凯提议。
「唔，不行，行不通。」艾琳脑中隐约浮现接受管理训练时的记忆。「我不是要反驳你的所有点子，」她补充。「只是我不知道我们要怎么办到，要怎么不在准备过程中被发现。而且这也涉及他们要杀我们已策画了多久。我们离开伦敦两周了，不过这么说来……」
「怎样?」看她没讲完，凯追问道。
「嗯，除非想杀我们的人是从大图书馆或韦尔那里得到消息──两者可能性都极低──那么对方不可能知道我们这两个星期都不在伦敦。他们可能坐在那里啃指甲，伤透脑筋，不知道我们去哪了。」
他们一边轻声交谈，一边沿着雾气弥漫的街道走──看起来只是一般伦敦居民，穿着厚重大衣，用围巾裹住脸来抵挡黄昏的雾气和污染。他们已经低调到不能再低调了。艾琳望向街道，可以看见其他人三三两两一起走着，头凑向对方低声交谈。密谋者?家人?朋友?策画大灾难的人?谁会知道?
「我们该向韦尔确认一下状况。」凯说。
艾琳点点头。「先回住处看看再说。当然要小心行事。不知道你有没有想到，但札雅娜在另一方面也可能提供有用的情报。」
「哪一方面?」
「如果大图书馆里，或龙族之间，有人在贩卖我们的信息，我们要查出那人是谁。」显然龙族是个紧密的整体，绝对不会出卖彼此给妖精。至少龙族是这么声称的。这也可以表示他们对于剔除叛徒毫不留情。「如果札雅娜还和妖精的八卦网络有连结，或者不管他们是怎么分享消息和密谋的，也许她能查出什么来。」
「也可能她自己就可以把我卖了。」凯冷冷地说。「或是把妳卖了。我相信外面有妖精想要有个图书馆员奴隶。」
「我同意。」艾琳淡淡地附和。她到现在还会在噩梦中重温威尼斯之旅的某些片段。「但事实就是，在危急关头，她确实帮了我。所以我们暂且别再兜圈子、玩『谁是嫌犯』的游戏吧。回到住处、洗澡、换衣服，找韦尔，然后等待下一项任务。」
□
当他们抵达住处时，周围的建筑都已亮起了灯，而他们房间的窗口则不祥地漆黑一片。当然他们离开时本来就没留灯，但很难不去想象在那拉起的窗帘后头会不会躲着潜伏的凶手。
「我去检查一下门。」凯说，一个箭步抢到艾琳前面。她知道他曾有过轻度犯罪生涯，那是他在更科技化平行世界的生活。因此她让他去发挥长才。他比她更懂得检查引线、隐藏的开关或门锁上的刮痕。她往马路两端张望。没有明显的跟踪者，没有鬼鬼祟祟的爪牙，屋顶上也没有可疑的影子。
凯跪着察看了几分钟的门、锁、台阶、脚踏垫和附近区域后，站起身。「看起来没问题。」他说。「没有电线，没有连接装置，没有残留的混沌。」
「很好。」艾琳说。「不过我本来就认为他们不会用炸弹。你也了解妖精，炸弹少了点个人风格，而且一下子就结束了。」
凯退离门边让她开门。「但妳说过关提斯夫人是很讲究效率的类型啊，而且妳杀了人家老公。」
「是啦，欸。」艾琳喃喃道。「我们就盼望她恨我恨到希望慢慢折磨我吧，而且要亲自动手。」
钥匙滑顺地转动，没有什么立即可见的坏事降临。她等了一会儿，以免有任何潜藏的东西朝她扑过来，然后才快速推开门。
她和凯借着街上的以太灯光，可以看到门内是很正常的走廊。地毯上散落着一些邮件，是从收信口塞进来的，但看起来都不足以构成危险。
好吧，也许我疑心病太重了。
凯朝她点点头，两人都跨步进屋，艾琳抬起手找电灯开关。
有个毛茸茸的东西碰到她的手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