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隔天早晨雾散了，天空呈现这个平行世界的伦敦所能呈现最晴朗的状态。经过的飞船在清晨的天空留下细细尾流、化作羽状云丝，报贩则在街角扯着嗓子叫卖。在行色匆匆的人潮中，那些报贩成了暂时不动的小岛。就算天气如此宜人，整个伦敦都像是得要赶往某个目的地，没人有时间闲晃。
艾琳也在赶时间。她该确认一下针对穿越口故障一事的报告有没有任何回音，她也想补充关于蜘蛛和更多谋杀未遂事件的细节，或许全用大写字母来强调。假设她和凯必须回到大图书馆的保护中，她希望越快越好。她不想让他们两人处在有生命危险的情况。
她用这趟回大图书馆之行不须两人都去为理由，把凯留在韦尔身边，这也是为了韦尔的安全着想，以防放蜘蛛在他们家的人把韦尔当成目标。不过老实说，她其实是想争取一些独处时间。她设法睡了一下，但睡得并不好，因此她对那两个男人都没什么好脸色──尽管凯并没有做错什么。反正他们可以保护彼此。
她现在正前往大英图书馆──又要去了，虽然她担心对于任何不友善的目光来说，这都是太明显的目的地。这是权衡之下的结果：她可以从某个有很多书的地方强行打通连到大图书馆的入口，不过那样一来她就不能控制会从大图书馆的什么地方出来，而且只能让开口维持很短的时间。她有太多急事要办，不能冒险跑到大图书馆的某个偏远角落。最好还是使用固定入口，冒着被别人发现它位置的危险。希望没人这么一大早就在计划要杀她。
「读一读来龙去脉吧!」离她最近的报贩喊道。艾琳瞥向他的展示广告牌。根西飞船基地爆发巫术丑闻，标题写道。嗯，和她目前的烦恼应该没有关联。世界不是绕着她转的。
这时冲击波来袭，强大的力量涌向她，一开始感觉像大图书馆的力量，但却不是──天啊，差得可远了。那感觉像是亲切得让人安心，却有一股混沌的余韵，让她的肠胃翻搅、气塞喉堵。尝在嘴里是甜的，进到胃里是苦的，她的脑中自动浮现从某处看来、她隐约记得的经文，她拚命挣扎想保持平衡。它在猎捕艾琳，或是任何图书馆员，就像蝙蝠朝黑暗中尖声送出声纳波，然后等待响应。艾琳背上的大图书馆烙印烧了起来，她能感觉每个字的线条，烙印的重量压得她脚步一晃。
她周遭没人有反应。为什么要有反应?他们又不是图书馆员。她脚步歪歪倒倒之时，有两个人瞄她一眼，不过没人停下来，顶多只是调整了一下路线，以免她倒下来时会踩到她。
然后，就像海浪一样，那股力量在她周围往下一涌，在充满可塑性的现实沙滩上留下印记，然后便泄去，退回它的出发点。她以前有过这种感觉，当时大图书馆(更精确地说，是某个资深图书馆员)传了紧急讯息给她，只不过当时并没有现在这种混沌的感觉。大图书馆的讯息是典型的乱枪打鸟，目标是附近任何一个图书馆员，然后把要传送的内容印在距离最近的书写材料上。她反射性地再度望向那个报纸展示广告牌。
「可怕的丑闻──」报贩喊到一半便噎住了，他看着他的报纸，发现上头印的字改变了。艾琳知道他看见的一定和现在展示广告牌上的文字相同，还有她周遭几公尺内的任何印刷媒材也都一样。那是用语言写的文字，虽然内容对他们来说并没有意义，但任何读到的人都会看到自己的惯用语言。
大图书馆将被摧毁，它写道，你也会随它一起毁灭。妖伯瑞奇要来了。
艾琳内心有个惊慌失措的声音想要缩到角落去开始哀鸣，她硬是压下它。现在没时间惊慌了。她的脚自动带她往前走，远离所有报纸上白纸黑字的讯息。她刚才看到的事，让她去大图书馆回报变得更刻不容缓。
那讯息是用语言写的。在大图书馆之外，只有一个人浑身沾满了混沌，又能够使用语言。留下讯息的人是妖伯瑞奇，他是写给她看的。
他知道她在这个世界，他还记得她。而且他要来了。
□
艾琳成功抵达大英图书馆，没有再被札雅娜搭讪，不禁松了一口气。她是很想知道那个女人葫芦里在卖什么药，或许很重要。但大图书馆和它的利益得列为优先事项，而她必须回报妖伯瑞奇的威胁。毕竟这不光是针对她个人的威胁，它扬言要对付整个大图书馆。如果这件事和昨天那个大图书馆出入口有关……
她低调地溜进大英图书馆，装作一心向学的学生，就这么走到了通往大图书馆的门。她把门带上以后，感觉自己整个人都放松了。她在这里很安全，不受蜘蛛和枪的实质威胁，也不必挂心身边所有她在乎的人，更重要的是，她可以远离大图书馆头号叛徒的阴影。全宇宙就只有在这个地方，妖伯瑞奇动不了她一根寒毛。
可是今天就连这个圣所都似乎变得阴暗了。灯光好像比较微弱，角落彷佛比较黑暗。空气本身都有如在远处低语──像是鬼魂在呼吸，或是隐约的秒针滴答声。
计算机已经开机了，最近一定有人用过，没有关机。艾琳把紧张推到一边，坐下来开启电子邮件，心中已在草拟该怎么报告妖伯瑞奇的警告。
屏幕上方有个闪烁的讯息吸引了她的注意：立刻读这个。
不可能是垃圾信，没人能用大图书馆的网络寄垃圾信。她点进去。
目前正在进行紧急会议，全体图书馆员都必须参加。大图书馆内所有交叉点都有速移待命，以便于出席。密语是「必需品」。请立即前往。
「嗯，这倒新鲜。」艾琳大声说出来。她的声音在寂静的室内回荡。她已经注销账号、推开椅子，无心再去看其余的电子邮件。不管这是什么事，都是紧急状况，她斥责自己分了心，因为韦尔、报纸和整个混乱的局面而耽误了时间。
她记忆中不曾像这样接受召集参加紧急会议，她根本不记得曾听说过有这种紧急会议。
在大图书馆的语汇中，「交叉点」指的是数条通道汇集之处，在交叉点会有通往中央分送区域的送信管。整座大图书馆有许多送信管，这是为了方便图书馆员把刚得手的书送出去，再回到自己被指派的世界去。速移就比较少见了。那是为资深图书馆员安排的临时装置，几乎能瞬间把目标由大图书馆内某个位置移送到另一个位置。搭乘速移是很不舒适的体验。如果整个大图书馆里配置了许多通往中央地点的速移，那表示背后耗费了庞大的能量。
离她最近的交叉点在几条走廊之外。镶着菱形玻璃的窗户外透进状甚不祥的幽光，外头的天空满是云朵，底下是一整片又高又尖的屋顶。这一区的大图书馆地板是黑色大理石，踩起来很光滑，隐约映照出塞得满满的书架、位在高处的窗户和匆匆赶路的艾琳。
交叉点那里有一座速移橱柜在等待运送乘客。它看起来就像普通的陈旧橱柜，大约一百八十公分高，内部空间恰好够容纳两个人──或者通常是一个人加一迭书。橱柜正面刻着渡鸦和写字桌的图案，当艾琳摸着木材时，它发出低调的能量嗡鸣。
她跨进去，关上橱柜门。「必需品。」她在黑暗中说。
橱柜横向猛移，艾琳还来不及站稳脚步，已经被甩在墙上。她曾搭过几次速移，但这次比往常还不舒服。压力把她钉在墙上，像是飞机乘客正经历角度特别陡的起飞。看不见的风拉扯她的头发，空气里有臭氧和灰尘的气味。
咚的一声，速移停了。
艾琳花了一点时间找回平衡感，然后打开橱柜门走出去。
她置身的这个房间，全是光滑的塑料和金属栏杆。看起来不像是真正的高科技风格，倒比较像是基于不充分信息而打造出的虚构未来世界，而且包含了太多的斜坡和阳台。天花板距她的头顶几层楼高，屋顶是呈同心圆排列的玻璃板，外头是她先前看到的同一片阴郁天空。类似她刚走出来的那种木柜，在墙边一字排开，和此处的伪未来感显得很格格不入。
远程的墙边有扇很大的金属门，一小群人聚在门前。那扇门关着，聚集的人则在争论什么。他们显然是图书馆员。(倒不是说这里还可能有闲杂人等，但他们的争论让她更加肯定。)
艾琳朝那群人走去。他们的服装千奇百怪，就和他们的年龄、人种及性别一样多样。唯有当你审视一群图书馆员并加以比较时，才能看出他们唯一真正的共通点。那是他们眼神中蕴含的某种岁月感和历练，超越了生理上的限制，因此艾琳照镜子时从不会太仔细地看着自己的眼睛。
「请问这就是紧急会议吗?」她问离她最近的人，那是一个中年女子，身穿高腰薄纱裙装，戴着从手指一路包到腋下的长手套。「还是我们只是在等会议开始?」
「只是在等。」女人说。她的口音隐约像德国人。「显然他们连续召开每场半小时的会议，下一场五分钟后开始。」
「妳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女人摇摇头。「不知道，这里没人知道，不过那边那位奎迪恩──」她指着一个面黄肌瘦、头发花白、身穿黑袍的男人。「他说他去某个世界时，发现大图书馆的永久出入口出了问题。」
艾琳感觉胃里像有什么东西凝结成团。「对，」她保持若无其事的口吻说。「我昨天也遇到一个出问题的穿越口。」
其他图书馆员都转头看她。「说来听听。」某个看起来很年轻的女人说，她有一头粉红色短发，身穿突显身材的荧光色皮衣。「妳知道什么内情吗?」
「当时我正准备通过一个出入口回到大图书馆，」艾琳说。「当我用正常方式打开信道，却出现某种混沌干扰，结果整扇门就烧起来了。我用语言灭不了火，最后只好用别的方式离开。」
奎迪恩晃了过来，他在点头。「吾的故事和妳相差无几，只不过吾到场时入口已经点燃，吾不知火自何来，或如何附于门上。施加其上的混沌何其黑暗，其攀附在大图书馆的本质又何其可憎。若有言语能厘清此事，但愿长老开示。」
「嗯，我的出入口好得很，」粉红头女人说。「不过那是个倾向秩序端的世界。你们两位──那两个世界是混沌取向吗?你们觉得这是不是某种新的混沌侵袭?」
奎迪恩慢吞吞地点头，但艾琳必须摇头。「不，我去的那个世界比较偏向秩序。不过我平常驻守的那个世界的出入口运作正常，而那里倒是比较偏向混沌。」
「所以还没有什么确切的论证。」粉红头女人说。
「可供判断的证据还不够多。」另一个男人说。他紧张地抚平身上蓝色丝质长袍的袖子。「如果我们的上级有更多──」
「不好意思，」他在说话时有个女人轻声呼唤艾琳。「请问妳是不是叫艾琳?B—395的驻地图书馆员?我听说过妳的事。」
「希望不是什么坏事。」艾琳回答。她不认得这个女人，也不认得站在她旁边的男人。「我们好像没有见过?」
「我是佩妮穆。」女人自我介绍。她乍看之下像中年人，已有白丝的稻草色头发飘逸，身上的蓝色绣花衬衫和宽裤更是飘逸。她朝身边的男人点点头，他正一边调整眼镜，一边打量整个房间。「这是我朋友卡利马科斯。我听说前一段时间，妳在妳的世界成功击退妖伯瑞奇的攻击?」
「这样讲太夸大了，」艾琳说。「妖伯瑞奇想要一本书，而我比较算是勉强避开他，而不是真的击退他的攻击。那是几个月前的事。我可以问一下是谁告诉妳的吗?」
佩妮穆耸耸肩。「小道消息。我这阵子一直想要联络上妳，等我们开完神秘的会议之后，能不能一起喝杯咖啡?」
除了有可能的潜在性问题之外，她的要求听起来无害而合理。艾琳知道自己之所以能把妖伯瑞奇隔绝在韦尔的世界之外，完全是因为凯使用他身为龙族的能力帮了忙。但大图书馆里几乎没人知道凯是条龙──至少，「应该」没什么人知道他是一条龙。艾琳一贯的谨慎令她字斟句酌。「当然，不过我不能待太久，我应该很快就会回去才对，而我不想害我的助手紧张。」
佩妮穆点点头。「别担心，我只是想建立一些联络管道。我在组织像我们这类从事实务工作的伙伴，我希望妳也能加入。我听说过很多妳的事，人家都说妳是业界数一数二的探员。」她伸出手要和艾琳握手。「我相信我们会合作愉快。」
听起来很可疑，像是要做出确切的承诺，而艾琳不喜欢还没搞清楚状况就没头没脑地给出承诺。「我们都是图书馆员。」她挤出微笑说，握了握佩妮穆的手。她真希望能稍微了解这个女人到底是谁，有什么样的纪录。每逢这种时候，她都很后悔自己没有在追大图书馆的八卦消息。
「他们要让我们进去了!」巨门那里有人喊道。对话中断，所有人都急着往里走。
这间会议室是大学梯形教室的升级版。一排排很深的座位从地板一路延伸到天花板，足以容纳几百个人，而在门口等着进入的只有几十人而已。桌子是沉重的铁桌，嵌有翠绿珐琅材质藤蔓和树叶装饰，高耸的玻璃天花板装有聚光灯，光束打在房间中央的桌上。人群沿着斜坡往下，抢占前排座位，踩在金属地板上的脚步声很响亮。
布菈达曼缇坐在前排座位的远程。她不在刚进来的那一群人中，而是本来就在房里。她和艾琳上回见面已经是好几个月前的事了，但她的发型仍然是利落短发，剪裁优雅的丝质礼服是深色的玉石绿。她面前摆着一台笔电，正劈里啪啦地快速作笔记，不时抬起眼皮瞥一眼刚进来的人。她与艾琳眼神交会了一下，然后她小心地别开视线，没有快到让人觉得受辱，不过恰恰好足以表示她没有兴趣和艾琳互动。艾琳好奇布菈达曼缇为什么没有随着上一场的与会者一起离开。
「来这里。」佩妮穆说，招呼艾琳过去和她，还有卡利马科斯坐在一起。「希望他们快点结束。既然妳在这里，我想问，妳和妖伯瑞奇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与其说我阻止了他，不如说我很有计划地逃走了。」艾琳边说边打量四周。
大厅中央有一群显然都很资深的图书馆员，坐在一张橡木长桌后头，在这由玻璃和金属打造的空间里，那张桌子看起来格格不入。艾琳在那群人中看到她的导师考琵莉雅，她正用左手的发条手指轻敲桌面，等着一众图书馆员安静坐好。至于其他人，她只认得出另一人──也是资深图书馆员的科西切。她和他没有实际打过交道，但她曾在一个研讨会上被引见给他，而他因冷酷干练的作风享有盛名──或该说恶名。他坐在长桌中央，面前摆着纸笔。他的头秃了，眉毛也几乎没了，但他浓密的胡须编成一条辫子，长到碰到了桌面。他脸上有很深的皱纹，尤其是嘴角附近，看起来很暴躁易怒。其他图书馆员她都很陌生，不过全都一看就很老──除了其中一人，那是个中年女子，坐在桌子末端一张很大的轮椅中。那张轮椅可以说明她为什么提早退休回到大图书馆，而不是在外执行实务工作。
「请各位注意。」科西切开口，室内安静下来。他倾向前，两手交迭搁在面前。艾琳不由自主地注意到他的指节因为关节炎而肿胀。「我们将针对目前的危机进行简短说明，请各位全程保持安静。简报结束后各位可以发问。」
他等了一下，但没人笨到发言，他终于点点头。
「在世界当地时间昨天早晨，我们收到叛徒妖伯瑞奇的讯息。要求大图书馆向他投降，接受他为大图书馆领导人，并允许他进入大图书馆。如果拒绝，他扬言将毁灭我们。不消说，我们拒绝了。」
他停顿了一下。
「自那之后，我们接到一些报告，表示数个通往大图书馆的永久出入口都被摧毁了。我们也接到报告说驻守在那些世界的图书馆员遭到袭击，此外别的世界也有同样情况发生。有数人死亡，我是指确定死亡的已有数人，我们还没能确认所有已有一段时间没和大图书馆联络的图书馆员状况。」
有一位图书馆员举手想提问，科西切只是默默地瞪着她，直到她把手放下。
在静默中，艾琳在脑中重新整理整件事。这不光是针对她和凯的攻击;整个大图书馆都受到威胁。她的感觉就像凯被她质问起韦尔用药的事时一样──面临一件不可能发生的事，好像她的整个宇宙观都受到了挑战。她根本没想过大图书馆是可能受到威胁的。她一向认为自己可能无法存活，图书馆员可能会死，但大图书馆会永垂不朽……
但考琵莉雅就坐在底下，旁边还有其他资深图书馆员，在在证实这一切都是真的。
现在艾琳不确定蜘蛛和妖伯瑞奇有没有关联了。如果没有关联，算好事还是坏事?如果牠们真的是他干的好事，那表示他有某种办法能干涉韦尔的世界，也许是透过代理人之手。如果牠们不是他放的，那表示还有另一个人想杀她或凯，或是他们两个。
她想起当凯被绑架时，她和凯的叔叔敖顺的那段对话。敖顺当时用铁一般的语气说：「我不能容忍，我不会容忍。」
愤怒在艾琳的腹部成形。的确，她拒绝容忍这个。
科西切又等了五秒才继续。「我们还没有查明出入口故障是由于有人试图使用出入口而触发的，还是出入口本来就被破坏了，而当我们试图使用时才会发现。大图书馆安全部门未曾针对这件事回报任何问题，因此我们不认为出入口故障是内部因素。」换言之，大图书馆大门内没有任何叛徒。所以问题在门外。「我们透过各种来源多方探询，龙族似乎与此事无关。我们不确定妖精是否涉入。无论如何，我们都不会接受妖伯瑞奇的条件。你们可以发问了。」
一只只手举向空中。粉红头女人获得科西切的第一个点头响应，她连珠炮般丢出问题。「目前有多少出入口被攻击?那些出入口位在偏向秩序或是偏向混沌的世界?」
「会议桌准许阿南刻发言。目前为止，据知已有二十五个出入口受到影响。混沌世界与秩序世界的占比大致相等，就理论上来说，并没有任何一端的世界有明显的证据显示发生更多故障情形。」
下一个是穿蓝色丝质长袍的男人。「以前有没有发生过类似情形?会不会是某种周期性现象?」
「想得美。」佩妮穆喃喃道，但卡利马科斯把手指抵在唇上要她安静。
「会议桌准许索图德发言。」科西切捋着胡须说。他的胡须看起来硬到可以拿来当武器。「虽然根据大图书馆纪录，某个世界里的出入口可能移动位置，但我们不曾听说过有任何出入口起火燃烧的报告。我们知道这一点本身并不能证明那些出入口不会每隔几千年就自燃，但会将你的想法列为考虑。下一位!」
「妖伯瑞奇有没有提供联络他的方式?」提问者是个中年女子，她穿着精致的灰色亚麻和服和木屐，脸上的粉厚到彷佛五官都不会动了。她的手腕和前臂戴着金属环，上头嵌着电路装饰。
「会议桌准许紫姬发言。」艾琳眨眨眼。就是这个女人招募凯进来当实习图书馆员的，但她没有注意到他是一条龙。晚点如果有机会的话，能和她聊一聊一定很有意思。「妖伯瑞奇说如果我们要投降，我们要在某几个特定的平行世界向媒体公开宣布，然后派几名长老离开大图书馆并等他联系。我们派了探员去调查那几个世界，不过他们还没有任何发现。」
有意思，他几乎不提妖伯瑞奇是在何地、何时或如何声明这些讯息的，艾琳心想。科西切会不会是想确保没人能实际遵照指令去做?他们担心要是让人知道该怎么做，就会有人试着投降吗?
「关于信息来源的情况只有简短提及。」奎迪恩没有等科西切示意他可以发言，就抓了对话间的空档插话。他皱着眉头。「尽管吾等与敌人并不会不合宜地厮混在一起，难道吾等不该为了服事大图书馆而张大耳朵?倘若能得知任何信息，吾等必当竭尽所能探听。」
科西切正想说话，又因为坐轮椅的女人举手而停顿了一下。「会议桌准许奎迪恩发言。我将发言权交给美露莘。」
美露莘的头发是看起来脏脏的金色，修剪得很贴头皮，她穿着普通的格纹衬衫和牛仔裤，而不是某些图书馆员长老穿着的戏剧化长袍或礼服。她的嗓音轻盈而冷淡，艾琳听不出任何口音。「我就不咬文嚼字了，对，我们在龙族和妖精中都有联络人。对，我们和他们谈过了。不，和我们谈的人都不知道这件事。然而我们能取得的信息还有很多发展空间。如果各位在外头有什么见不得光的朋友，请不要害羞，设法让他们分享信息吧。只是行事务必小心。谣传妖伯瑞奇有妖精人脉……」
不是谣传，是事实。艾琳曾遇过一两个夸口和他很熟的妖精。
「……因此要当心对方是不是想欺骗你。」
奎迪恩点点头，垂下手，看起来松了一口气。没有人真的表现出赞同美露莘的建议，不过在场的图书馆员有几位看起来若有所思，彷佛在脑中浏览联络人名单。
「上个星期我在工作时一直受到妖精干扰。」一个穿着丝绒西装外套和马裤的男人有点怯生生地说。他的金色鬈发喷了定型液，缀有羽毛的帽子放在腿上。「没有造成生命危险，但他们扰乱了我正在进行的任务。这会有关联吗?」
「会议桌准许杰维斯发言。我们在这个阶段不能排除任何可能。请把相关信息告知我的助手布菈达曼缇，她会送你出去。」啊，这下知道布菈达曼缇在这里做什么了，艾琳心想。「我们会把所有信息汇整起来比对，看看有没有某种模式。」
佩妮穆举手。「这个做法有实际咨询过外勤图书馆员意见，还是资深管理阶层直接主导了呢?」
「这是资深管理阶层的工作。」考琵莉雅说，她的语气就像滤下的沙一样干。
「我觉得我们需要对现况有更全面的了解，才能进行任何确切的下一步。」佩妮穆说。「我们需要更多信息，我想这是在场所有人的心声，这样我们才能回应得当。而那想必包括我们受到的威胁的完整细节吧?」
「我很乐意这么做，」科西切粗着嗓子低吼。「我要补充一下他提出的威胁。妖伯瑞奇说他要彻底毁灭大图书馆，但没有提供他要如何办到的有用信息。还有别的问题吗?」
「有。」卡利马科斯说，他巧妙地接续佩妮穆的话，好像排练过似地。也许他们真的排练过。「我们可能反应过度了。妖伯瑞奇显然已经活了好几百年，他是用来吓唬新进图书馆员的话题。但我们知道他不是无敌的，不是刀枪不入。甚至在场就有人和他交手过。」他指着艾琳。「他真的有那么危险吗?我们是否要采取比较低调的反应?」
艾琳恨不得自己能凭空消失，或至少躲到桌子底下。每个人都看着她。更糟的是，现在他们都会以为她和那两个人是一挂的。艾琳并不反对低阶图书馆员能对大图书馆的运作能多点发言权这种理论，但强烈反对在隐喻上的跨车道大车祸中间，试图抢着去抓方向盘。尤其当他们想把她拖下水一起玩这场权力游戏时。
「妖伯瑞奇显然是个疯子，」科西切说。「还是个自大狂。」
「自大狂不也是疯狂的一种吗?」艾琳背后的座位有人在嘀咕，然而当科西切往他的方向一瞪，对方立刻就安静了。
「他认为大图书馆应该更积极地去影响和控制其他世界。」科西切继续说。「你们都知道那不是我们扮演的角色。我们的存在不是要对妖精、龙族或两者之间的任何种族做出道德批判。我们是为了求取平衡、让两者之间的世界保持自由而存在的。妖伯瑞奇想要的完全和我们的原则相反。」他压低嗓音低吼，然后他拉了拉胡子，好像它是绞刑的绳子。「我们的存在意义是保存，不是统治，我们是图书馆员。」
「对，但我们应该可以用更平衡的方式处理这件事吧。」佩妮穆坚定地说。她的发言流畅，显然有备而来。「这又是一个缺乏沟通的案例，而这种情况最近越来越多了。应该负责大图书馆运作的那群人，却忽视实际执行工作的一大群人的意见，这可不是服务大图书馆的方式。先前已有很多类似案例了，我知道我不是这里唯一──」
艾琳再次渴望她是坐在房间另一边，她不想与这个派系看似有瓜葛。毫无疑问，这正是佩妮穆安排他们坐在一起的心机。她痛恨内部政治。听众间开始出现压低音量的交谈声。科西切低着头，像是准备冲刺的公牛。整个场面即将沦为一连串抱怨──以及资深图书馆员和认为佩妮穆言之有理的人之间的争执。现在没时间搞这个，这是紧急状况。
艾琳情急之下举起手。
「会议桌准许艾琳发言。」考琵莉雅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