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艾琳醒来的时候,置身黑暗中。
她动也不动地躺着,眼睛紧闭,等着任何动静,想要掌握自己是在什么样的地方。她躺在坚硬的地面上,是砖块或石头地板。但地面温暖而干燥,不是会吸走她体温的那种冰冷地面。她没有被绑住或限制行动,但考琵莉雅给她的文件夹被拿走了。
她没听到其他人呼吸的声音。她小心地微微睁开一眼。
近乎完全黑暗,但远处有微弱的光。艾琳坐起来,感觉天旋地转。她的手因为被针刺而发痛,但没有痛到不能用。她身在一条砖造长隧道墙上挖出的拱形壁龛里。隧道两端远处都有灯光。走廊布满了灰尘──她不用看也知道,因为手摸到地板时就摸得出来,她得努力克制不咳嗽。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如果有人要绑架她,为什么只把她像一袋马铃薯般留在这里,连绑都不绑住她,也没拿走她靴子里的刀子?
她的疑心病在她耳边轻声提醒着妖伯瑞奇及失踪的图书馆员,不过更迫切且实际的顾虑却是凯。艾琳被弄晕之后丢在这里,可能只是为了防止她碍事,但凯却有可能遇上什么危险的事。
她撑着地站起身,抖掉裙子上的尘土。现在她的眼睛慢慢适应了半明半暗的环境,看出通道中央有一道隐约的行走痕迹,那里的尘土比边缘来得薄一点。她看到几个脚印──有的像是厚重的靴子,但其他的是赤脚。韦尔一定能认出那是什么鞋子;或者就赤脚的部分而言,他能评论脚的主人的身高、体重和姿态。而艾琳只能推论出不管谁会到这底下来,这条路都是他惯用的路。
下一个重要问题是:对方是谁?
隧道震动起来。有阵低沉、令人颤栗、让人不禁起鸡皮疙瘩的吼声透过墙壁传了过来,艾琳吓得跳起来,又稳住自己。她在一瞬间只想拔腿逃走,往哪个方向都好,只要是那个声音的反方向。
她控制住自己,惊慌是没有用的。现在那隆隆声渐渐消逝了,伴随着长长的喀答喀答声,这声音似乎比较耳熟。她开始往右手边走,这只是随便选的方向;她尽可能走得悄无声息,一边倾听有没有追兵。
正当四周恢复寂静、尘埃开始落定时,一声狼嗥沿着通道传过来。若是在月光下的沼泽区听到这声音,就够吓人了。而在这狭窄的空间,在近乎黑暗中,再加上艾琳完全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这声狼嗥令她的脊椎为之凝结,双腿抽搐着想要拚命狂奔。那甚至不是普通的狼嗥──不知道这样形容是否贴切。那吼声挟带着雄壮的重量和冲击力,来自异常大的肺活量。
有个狼人和她一起待在这下面。不,应该说至少有一个狼人。她最好还是先往最坏的方向想。绑架她的人可能也躲在附近,又或许绑架她的就是狼人。这情况就像表示集合的那种文氏图,各种可能的「坏事」互有交集,中央就出现了「最坏的可能」。不过他们绑架她时她闻到的气味,似乎已经揭露了答案。
艾琳加快脚步跑向光亮处。尽管不能算是惊恐狂奔,也绝对比她刚才鬼鬼祟祟的潜行快上许多。
墙上有一颗不太亮的以太灯泡,装在她构不到的高度。当她朝灯泡走去,它的光线足以让她看到灯泡下方的墙上写了什么字。
伦敦地铁安全隧道N—112。
令人颤栗的吼声再度透墙而来,但这次艾琳知道那是什么声音了。那是一列地铁列车,从她看不见也摸不着的地方经过,而她被困在这些隧道里,和在这里筑巢的狼人待在一起。
她听说过伦敦这个区域。韦尔曾警告她和凯如果不是万不得已,千万不要跑到这底下乱逛。八卦小报常见「无辜流浪儿遭嗜血野兽袭击」一类的标题──不,等等,那是在讲进口巨鼠,不是狼人。
她意识到自己的大脑又在做惊慌失措时会做的事,那就是尽量胡思乱想不相干的事,好让自己不再专注于立即的危险。她得实际一点,她必须找一样武器,比靴子里的刀更大、更有效的武器。
艾琳对于他们上方伦敦的相对位置毫无概念。往前走下去应该可以让她找到一扇门或一道扶梯,或是某种可以离开隧道的方法。这里一定会有某种维修出口,不是吗?按常理来说也该有出路才对。既然她能出现在这里,就表示有路能进来。
她很想使用语言弄掉一块天花板或墙壁来堵住隧道,甚至砸扁几只狼人。不过对于上方的伦敦某区来说,这可能都不是好事。而且一旦天花板开始崩塌,有可能很难──甚至无法──让它停下来。她从个人经验知道是这样。
待在原地没有好处。她继续沿着走廊走,灯光让她的影子待在她前方。前面一片漆黑,但她觉得远处好像有一丝微弱光线,大概是另一盏以太灯。
另一声狼嗥从她后方传过来;听起来变近了,而且想象力让她觉得那声音有种洋洋得意的意味。看这可怜逃命的小猎物,它似乎这样说着。拎起裙襬到处找掩护。但这些隧道无处可逃,小兔子,小老鼠──没有出路……
艾琳发现自己露出苦笑。她不觉得有趣,希望不久后,就能向那些狼人解释她一点都不觉得好笑。
现在通道已完全陷入黑暗,艾琳遇到了十字路口,停下脚步。她看到每一条路的远处都有幽暗的光点,因此那不足以作为判断依据。
她嗅了嗅空气,发现右边那条路有非常淡的下水道臭味。伦敦地铁应该不会与任何下水道相连才对,即使是维修隧道也是。这表示那里有某种整修工程或是墙壁毁损,也就表示……有机会。
她加快脚步往右边走去,因为下水道的气味变浓了而皱起鼻子。下一盏灯还隔得老远,在暗影中显得幽微。想必负责维修的工人──如果他们真的会下来这里──都会自己带照明设备。
她上方的隧道震动起来,尘土从天花板落下,堆积在她已经不忍卒睹的大衣肩部。那一定是另一列地铁,方向和先前那一列垂直。她试着在脑中想象伦敦地铁路线图,想猜一下自己现在在什么位置,但有太多种可能了。
又是两声狼嗥,后一声在回应前一声,两个人都在她后方不远处。下水道的臭味极具穿透力,从鼻腔一路钻进她的肺,但这似乎不会拖慢那些狼人的速度。
在几近彻底的黑暗中,艾琳没看到墙边堆了一迭砖块。她被一块散落的砖块绊倒,踢到大拇趾不说,还整个人扑倒在地。艾琳在灰尘飞落时骂脏话。她翻过身来,瞇眼细瞧那一迭砖块。有几十个零散的砖块,还有几块只有一半的砖块,显然是要填补她现在才看到的墙上的洞,那个洞一直往上延伸到天花板。太好了。
她没有爬起来,而是夸张地握住她的脚踝。如果他们离得近一点会比较好办事。「不!」她呜咽地说,试着表现出真的很痛。「我的脚踝!」
另一声嗥叫转变为喉音很重的低沉笑声。艾琳刚刚经过的交叉路口那里有窸窸窣窣的动静。她张大眼睛看过去,但看不出清晰的轮廓。
审问实务第一课:如果别人认为你很无助,会得意忘形地告诉你一些事。「谁在那里?」艾琳哀恳地说。「你们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几个黑漆漆的影子从后方更大片的黑暗中现身,以太光线下照出发红的眼睛。对方有四个人:两个已经完全变成狼,以野生动物的流畅动作朝艾琳潜行,而另两人半人半狼。他们弓着背、伸出爪子,巨大的脚掌刮着砖制地面,下颏张开来喘气。
没人回答她。
他们现在离她不到二十公尺了,而狼人可以移动得很快。
审问实务第二课:要懂得何时该断尾求生。
「零散的砖块,」艾琳用语言命令。「去打那些狼人。」
砖块发出嗡嗡声,有如快速投出的板球越过空中,砸在往这里奔来的生物身上,发出清晰可闻的碎裂声。虽然艾琳知道那些狼人可能马上就会杀了她,但听到他们的惨叫和哀号声,她还是忍不住皱起脸。至少砖块应该不会害死他们。要杀死狼人,要动用银、火、砍头或剁碎等手段才能达到目的。
但他们受伤是在所难免的。
她爬起身,走向那四个已被打倒在地的狼人,途中顺手捡起半块零散的砖块。他们现在倒在地上,身下积着一滩滩血泊。其中一个狼形狼人显然已昏了过去,另一个蜷成一团,拚命舔着受伤的脚掌,在艾琳走近时忙不迭地躲开。半人半狼的那两个都意识清醒──其中一个瘫在地上,肋骨明显被砸凹了,另一个则捧着血肉模糊的右臂和肩膀。
「和我说话,」艾琳保持平静和务实的语气。「告诉我这是怎么一回事,为什么要绑架我。」
手臂受伤的狼人试着咆哮。砖块碎片在他一侧脸颊画出一道沟,但伤口已经在愈合了,只有他的毛发和牙齿还沾着血块。「妳最好开始逃命了,女人,趁妳还有机会──」
「很会虚张声势嘛。」艾琳说,然后她醒悟到自己说话怎么这么像考琵莉雅,不禁皱起眉头。「听着,你希望我杀了你吗?你我都知道只要我用足量的砖块攻击你──」
那个半人半狼的狼人扑向她。艾琳对此早有准备,她退后一步,闪过他用左手利爪画向她的攻势。「好吧,」她说。「狼人,恢复人形。」
在生物身上使用语言一向很吊诡。他们倾向于抗拒,必须使用极为精确的用语,给的命令必须是物理限制范围内可行的,而且要小心别无意间把你自己也牵扯进去了。低阶图书馆员被建议避免这样做,除非他们真的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当然,另一个例外是那个经典的原因:不这么做我就会死。在现在的情况下,艾琳相当确定自己不是狼人,所以她不会受到影响。这让人生比较单纯,至少对她而言。
刚才攻击她的狼人扭开身子,爪子缩回手掌,手也变成普通人类的长度。他露出森森利齿的口鼻部位转化成未刮胡子的人脸,赤裸的皮肤在黑暗中显得苍白。他的肩膀和手臂的伤口流出新鲜的血。其他三个也受到语言影响,身体痛苦地变形,被艾琳的话强迫变回人形。意识清醒的三人都惨叫;失去意识的那个只是躺在地上,身体在地面弹跳扭动,慢慢变成年轻人的形体。
即使四周近乎全黑,他们还是有明显的共通点。他们都很年轻,不超过学生的年纪,尽管他们可说是肌肉结实、体格健壮,却不像她之前看过的成年狼人一样肌肉发达又充满灵活的爆发力。现在艾琳认出他们的脸了,她记得在大英图书馆遇到他们时,以为他们是学生。
也许现在该是召唤她内心的考琵莉雅,甚至是科西切的时候了。「你们到底在玩什么把戏?」她上前一步质问道。
那个狼人畏缩着,他的眼睛还是比正常人类更容易反光,不过现在他的眼睛瞪得很大,仓皇失措。「妳做了什么?」他质问,惊慌使他声音变尖。「妳对我们做了什么?」
「别担心,」艾琳轻快地说。「那不是永久的。不过我要你花一点点时间思考,如果你在这种状态下被更多砖块打中的话,到底会有多痛。用你不太灵光的脑袋想象一下,若是砖块敲破你的头壳、把你的大脑变成灰色的浆糊,会是什么感觉。」她再往前一步。「现在你要乖一点,还是我得再次强调我的话?」
他往后缩回,把头转向一侧,露出脖子。「我投降!」
艾琳很想把那半块砖块在手里抛上抛下,不过她的常识指出那砖块很重,这么做有可能弄伤她自己的手,或是把砖块弄掉,那会大大破坏威吓效果。「那就来点答案吧。谁雇用你们的?你能讲出关于他们的信息吗?还有我原本带着的文件夹到哪去了?」
她的受害者拖着脚步退到其他意识清醒的狼人身边,他们聚在一起,用手不停抚摸同伴的身体,好像光靠意志力就可以让自己恢复成毛茸茸状态。我不知道语言能让他们维持这状态多久,所以还是别给他们太多时间思考吧……
「是女的。」第一只狼人结巴地说。
「喔?」艾琳引导地说。「然后呢?」
「嗯,她是女人。」他说,很精确地描述了世界上大约一半的人口。「穿得很漂亮。」
「我对算不上回答的回答没兴趣,」艾琳凶悍地说。「她的口音如何?上流阶级还是乡土口音?她穿的是哪一种漂亮衣服?」她脑中闪过狼人可能会注意到的点。「她有什么气味?」
「她戴了很厚重的面纱,品味不怎么样。」另一个狼人疲惫地说。他把骨折的手捧在胸前。少了狼形口鼻和毛发,他现在是个胡子剃得很干净、瘦巴巴的小伙子,讲起话来带有伦敦中产阶级口音。「味道很好闻,辣辣的。她显然不想被认出来,用面纱包住脸和头发,昂贵的外套,手套……」
「手套?」艾琳说。空气中似乎渗进一丝寒意。
最近,在凯被绑架那段期间,她杀了一个妖精,而他的妻子很确切地保证将会复仇。他们夫妻两人都以手套当作象征性的配件。当然这可能纯属巧合──伦敦任何一个女人都可能戴着手套。
也可能不是巧合。
「她有没有明确地指示你们要怎么处置我?」艾琳问。
他们全都摇头。「她只说:等她从大英图书馆出来时抓住她,我形容一下她的外表,用这根针刺她一下,她就会昏过去。然后带她到地底隧道,追她一番,然后你们,呃……」第一个狼人停顿了一下。「吓够她之后就放她走。」他希望艾琳能相信这个说词。
艾琳叹气。「麻烦不要把我当白痴,今天真的很漫长,而且还有得耗,所以我心情不太好。那根毒针在哪里?」韦尔应该可以分析一下。
「在戴维那里。」三号狼人开口了。
「而戴维他人……?」艾琳询问。
「不在这里。」三号狼人说,显然他希望自己也不在这里。看艾琳更用力地瞪他,他赶紧补充:「戴维去王座室了,他也拿走了妳的文件夹。」
艾琳考虑了一下眼前的选项。她被弄昏之后留在这底下,等着被追杀、虐待至死,强烈显示主使者不是关提斯夫人。那女人不是力量强大的妖精,但很务实。(这两者是有关联的。)她这类敌人会雇用狙击手带着火力强大的来复枪守在你工作地点门外,而你根本不会察觉有子弹朝你飞来。就算她想让艾琳被狼人绑架和杀害,她也会警告他们别让艾琳有机会说话。所以假如这事真是关提斯夫人策画的,她的目的并不是谋杀。
但万一用意是引开她的注意力呢?把她留在地底,趁机对凯或韦尔做什么?这个想法像一团凝结的阴影罩住艾琳,暗示着上百种更糟的可能。她必须离开这里,确认他们是否安全。
但她也得拿回文件夹。
「好吧,」她说,音量降低为温和平静的口吻。不知为何,狼人们反而畏缩得更厉害。「我们都要去王座室。你们带路。」
「我们不能带路──」第一个狼人表示,艾琳举起手里的半个砖块,他的声音噎住了。「汤姆昏迷不醒啊!我们不能就这样把他丢下。」
「你们可以扛着他走,」艾琳捺着性子说。「你们有三个人,他只有一个,你们死不了的。」但我可能会宰了你们,这句话不言自明。
「我们不该带外人去那里。」第二个狼人不怎么有说服力地说。
「那等我们到了以后你们只好道个歉啰。」艾琳说。也许该改用利诱而非威逼战术了。「听着,各位男士。显然有人大大误导了你们对我的看法。我并不特别生你们的气,我气的是雇用你们的人。」大致上是实话。应该说她更气雇用他们的人,和受雇打手生气只是白白浪费时间和精力。「带我去王座室,让我拿走文件夹和那根针,你们从此就不用再担心我了。这对我们所有人来说不都是最好的结果吗?」有一列地铁隆隆驶过当作背景音,为她的话提供了适切的磅礴音效。
她很努力让自己有耐心,营造出不慌不忙又高高在上的氛围,但心里其实焦急得很。像这样深入狼人地盘,但同时韦尔和凯可能遭遇各种不测,这样做真的保险吗?的确,最近凯变得比较谨慎了,尽管还达不到艾琳那种程度的合理疑心病。此外,韦尔和他在一起,他们两人加起来应该比较安全……但任何事都可能出差错。
她用目光锁定第一个受害者,他再度畏缩。「好啦,小姐──女士。我们为妳带路,然后妳就离开,好吗?」
「我求之不得。」艾琳阴沉地说。
□
半小时后,艾琳陷入挣扎,强力克制自己不要每跨出一步都在想,万一凯或韦尔出事了该怎么办?她考虑过派她的一个小跟班去提醒他们锁好门窗、提高警觉,但她不确定能信任这些狼人,让他们离开视线。不过他们倒是没有试图逃跑,这说明他们有多怕她。
她发现自己并没有因为当下的处境而感到很惊恐。也许这几个月下来,她已经厌倦了吧。和其他事比起来,尤其和妖伯瑞奇相比,遇上一群狼人简直就像在公园里散步一样愉快。她心里有一部分知道这种态度很不聪明,某种危险不到能毁天灭地的程度,并不表示就不能要她的命。另一部分的她则充满烦躁──对这些愚蠢的打手感到烦躁;对雇用他们的人感到烦躁;对这闷热、黑暗、干燥和灰尘感到烦躁;对浪费时间感到烦躁;对一切感到烦躁。
有那么一会儿,她以为自己出现幻觉,揉揉眼睛,却发现他们前方真的变亮了。「到了没?」她问离她最近的狼人。
在渐亮的光线中,她看出他的表情犹豫不决。「我不太确定要这么做……」他嘟囔道。「也许妳应该让我们进去帮妳找那个什么文件夹?」
「不行,」艾琳斩钉截铁地说。「我不这么认为。试试其他做法。」
「也许我应该进去告诉他们说妳来了──请他们听妳说话?」他大胆提出。
「这才象话。」艾琳赞许道。「别担心,我不会叨扰太久。」
他吞了吞口水,向前腾跃。从几分钟前开始,他的步态就明显变得更像动物了。语言的效力可能正在消退,也有可能早就消退了,只是他才刚刚察觉。
「妳可以直接离开,女士。」剩下的其中一个狼人说。他和他朋友仍把失去意识的同胞夹在中间搀扶着。「如果妳想直接从这里离开,北边有一道扶梯──」
艾琳调整了一下帽子。它经过挤压,还沾满尘土,和她的大衣差不多,大概算是毁了,任何一位专业清洁人员都会在第一眼看到时就放把火烧了它们。「各位男士,你们好像以为我是走时尚路线的淑女,」她说。「我不是。我是专家,而且我是刚痛扁你们四个一顿的那种专家。我让你们活命是因为你们对我不构成威胁,我和你们也没有任何过节。」
她这一生大多在扮演背景中隐形的龙套角色,在影子里鬼鬼祟祟移动,避免引人注意。然而从几个月前开始,她意识到采取主动、表现得像值得尊敬的人,也可能是很有用的策略。她可不是会走进去为自己擅闯而道歉的那种人。她是专家,是图书馆员,极度危险。她要要求对方为绑架和窃盗而道歉。如果这招无效,她会见鬼地把天花板砸在他们头上。
他们得听她的话,否则走着瞧。
前方的光线更亮了。其实那是幽暗的橘红色光芒,不过和隧道内的黑暗相比,简直有如正午的阳光。嗯,应该说是某个云层很厚的十月阴天正午,不过仍然比原本好多了。随着光线而来的是越来越浓的动物气味,艾琳小心地呼吸,避免皱起鼻子。
他们来到一道拱门前,拱门两侧各有一迭衣物,衣物顶端各窝着一头大狼。牠们抬起头、张嘴咆哮,不过当艾琳走向前时,牠们并没有试图阻挡。
拱门内的空间类似阶梯式剧场,很大的圆形空间,底部是斜的。满地都是肢体交缠的狼人,有些呈现人形,有的裸体、有的穿著衣服,其他则是动物形态或半动物形态。狼人之间趴着许多大狼,看起来就像狗窝里的幼犬。整个空间都回荡着他们的呼吸和喘气声,这声音哽住了艾琳的喉咙,令她的脉搏变得卡卡的。天花板上用螺丝固定一个钩子,钩子上挂着一盏破旧的枝形吊灯,吊灯上有许多点燃的油灯,散发红色和橘色的火光。这里充满动物的体温和危险的气息,就连艾琳──在场最纯的人类──都感觉得到。
梯形剧场的中央坐着一个服装体面的男人,他打扮得像城里的绅士,连圆礼帽和条纹背心都一应俱全。他斜靠在一张王座里,王座是用破烂的地铁标示牌组成,用铁丝和废金属固定在一起,上头披着看起来很单薄脆弱的绒布和细麻布。另几个狼人聚集在他脚边或斜靠在他身边,离他最近的狼人不是呈现狼形,就是呈现衣着完整的人形──有男有女,都穿着相对来说很正常的衣服。
其中一人站起身,他是个半动物形态的壮汉,站姿很像人类,却有狼的口鼻和脚掌。他的毛发很浅,在油灯的光芒下呈现血橙般的颜色。他清了清喉咙,彷佛在模仿男管家一本正经的态度。
「妳可以拜见道金斯先生了。」他宣布。
一阵低吼在房间周围回荡,就像涌上沙滩的浪潮,在场者全都转头看着艾琳,动物的眼睛和人类的眼睛都映照出油灯的光芒。这些不是温驯的狼人,甚至不是浪漫的狼人。呼之欲出的暴戾之气悬浮在空气里,浓郁得就像弥漫全场的动物气味。
艾琳用力踩扁她心中迫切想要退出房间、朝自由狂奔的冲动。逃离一群掠食者正是保证她会被杀死的举动。而且我不是猎物,我是图书馆员。
她走进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