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地板的颜色真漂亮。直接贴在艾琳脸前面的那一块是金色的大理石，不过它上头溅了斑斑血迹，那血似乎是从她鼻子里滴下来的。她试着弄清楚究竟怎么会这样，但她的脑子拒绝合作，而那些尖叫和吶喊声让她很难思考。
她上方某处燃起炽热的火，化作一团彩虹映照在她眼前光亮的地板上。有个女人大喊了什么，声音像鞭子般富有权威感，接着一群人的声音响应她。那团火又膨大了一次。
这时她后方有另一个声音开口说话，那语调就像早晨的冷水澡一样让她整个人清醒过来。那不是刚才与她对话的那个男人的声音，不是被他窃取了皮囊的那个男人的声音。那是真正的妖伯瑞奇的声音，那个自愿被混沌感染、变成不是人类的图书馆员。他的声音像嗡嗡作响的胡蜂，像是水淋在浇铸的金属上。
空气隆隆作响，一股极冷的风袭卷过她，并往外蔓延。接着又转换为一股嘶嘶作响的吸力，往反方向拉扯她的衣服。混沌力量侵袭着她裸露的皮肤，引起阵阵抽动，很有侵略性，而且越来越强。
艾琳得知道自己背后是什么状况，虽然她确定自己不会喜欢即将得知的答案。她翻身侧躺，头仍然很晕地转过去看。
妖伯瑞奇原本站的位置，在上空出现一个洞。那个洞就像一面两人高的黑曜石镜子悬在半空，边缘的黑色不断游移，挣扎着想要扩大范围。艾琳觉得她在洞的深处看到一个男人的轮廓，模模糊糊的，被影子给遮蔽。它每秒都在缩小，彷佛正在渐渐远离她，但实际上并没有移动。它举起一条手臂做出召唤的动作，于是在那瞬间，她愚蠢地心想：我要逮住妖伯瑞奇──只要站起身走向前……
黑暗像沸腾似地从空中的洞里冒出来，化作触手弯弯曲曲地伸向旁观的人群。也伸向艾琳。有一条影子般的触手缠住她的脚踝，隔着丝袜感觉凉凉的，但其中有一粒粒嘶嘶作响的混沌，有如香槟中的气泡。她尖声怪叫，一时间因为全然的惊恐与恶心感而无法用语言说任何话。她挣扎着要脱离它，两脚疯狂挥舞。
那女人的声音再度响起，但这次听起来像圣诗的第一句──周遭其他声音齐声发出雷鸣般的响应，而悬浮在空中的那个洞，随着边缘出现一圈劈啪作响的闪电而缩小了。
即使在这种状况下，艾琳的专业意识还是试着笔记。原来在高度秩序世界里，当混沌入侵时会发生这种状况。它要维持原样就已经很困难了，而且连当地人类──只要他们的力量够强──都能强迫它关闭。如果那根该死的触手不是一直在把她往那个洞里拖的话，她分析这一切会更容易。这美丽的大理石地板实在太光滑了，她没有遇到任何阻力，只能无可避免地朝那个洞滑去。就连她的指甲也抠不住任何地面。
「混沌力量，放开我!」她喘着气说，试着让音量大到能被听见。但是这次语言让她失望了。她知道自己讲得没有错，她能听见语言的发音，但语句背后却没有力量。她是座已经枯竭的水库。她的头痛得就像有人把螺丝锁进太阳穴，她没抓牢地板，被无情地拖向空中的洞。
凯站到她和洞之间，单膝跪下，用双手握住触手。艾琳在颤动的枝型吊灯明亮的火光下看到他皮肤上透出鳞片图案，同时他的指甲也增长成为爪子。集众人之声形成的合唱团再度发声，他们的力量敲击空气，像是铸造厂中的铁锤。凯专注到五官都凝结了，他的手因施力而紧绷，然后狠狠地把双手往外分开。
触手在他的两手之间抽搐，然后被他扯断了，化作一团影子。
凯把它丢下，置之不理，一把抱起艾琳。他带着她远离迅速密合的裂隙，毫不费力地抱着她回到围住他们、穿着长袍的魔法师那里。艾琳没有力气做任何事，只能攀住他，同时脑子在飞速运转。她意识到他们需要在注意力转移到他们身上之前赶紧离开这里，但是女皇寝宫里的书怎么办?还有，她和妖伯瑞奇的对话里是不是遗漏了什么有用的情报?
那个洞啪地一声关闭了，而原本已变成背景音效的狂风呼啸声，此时也蓦然停止。艾琳颤抖着吁出一口气。空气的味道突然间似乎变得干净许多。室内仍然充斥着叽哩呱啦的说话声和惊慌平民发出的尖叫声──但这是属于人类的声音，没有那种大难临头的意味。凯朝门口退了几步，艾琳仍被他抱在怀里，然后他便停下来，几个像军人的人挡住了他的去路。
「我相信女皇陛下想和你们谈一谈。」最年长的一位说道。他的头发和胡须或许都已雪白，但他的体格和肌肉都不输现役军官。此外他的态度也丝毫没有衰老的迹象。「请往这里走，年轻人。」
艾琳拉了拉凯的手臂。「麻烦放我下来。」她的嗓音嘶哑而干燥。她咳了几声，接下来说的话比较大声了。「拜托，我可以走路。」
她宁可自己站在不死女皇面前。
簇拥着他们走到高台阶梯前的绅士都很客气，但她和凯仍然是受到看管的囚犯。人群现在开始镇定下来了，越来越多人把注意力集中到他们身上。
女皇本人连一根头发都没有乱掉。一名女仆从某处冒出来，正在替她补强左手的指甲油，她的右边有一个不起眼的黑衣男子，很可能是特辖军的一员，在响应她连珠炮般的发问。当凯、艾琳和护送他们的人抵达，并且各自鞠躬或行屈膝礼后，女皇便转头看着他们，挥手要仆人退下。光线似乎紧攀住她不放，在她银色的礼服和皇冠上流转。生理上的细节，诸如她的白发或丰满的体态，与她掌握的权力相比，似乎都显得微不足道。
人群安静下来，不想错过任何一幕。
艾琳试着为刚才发生的事想一个好借口。她从几分钟前就开始思考了，但目前为止最好的主意──我们是忠诚的子民，想要揭发一个邪恶的伪装者──似乎经不起深入调查。这就是为什么她喜欢在任何人有机会开始问问题之前就溜之大吉。
「如果她说话，」女皇指着艾琳说。「就把她打晕。」
艾琳在心里咒骂，脸上却装出「礼貌而困惑，但很乐意配合」的表情。那就是在使用语言影响别人的认知之后，还在原处逗留的坏处了。他们会记得你对他们做了什么。
「女皇陛下──」凯开口。
「他也是，保险起见。」女皇说。
凯闭上嘴。
女皇严厉地看着他们两人。「年轻人，你们两个可能替我做了一件好事，但我还不能确定，要再彻底查清楚这件事。显然某个邪恶的存在占据了我的忠仆尼可莱。你们稍后将接受审问，到时候你们再从头说明白。在那之前──」她转头看着负责护送他们的那个老人。「采取最高等级的保全措施，给他们最高戒护等级的牢房，还要上手铐。」
凯的手臂在艾琳手底下变僵硬了，她不用看也知道，他的表情一定把他所有的感觉都呈现出来了，而且没有一种感觉是正面的。她安抚地捏了捏他的手臂。只要不是妖伯瑞奇安排的住宿，一旦她的声音恢复了，他们应该就能直接走出任何牢房。
女皇转回头听一个男人报告，艾琳和凯则在完全的静默中被人押送离开大厅。他们被带到地下室的夹层，这一部分在艾琳记诵的冬宫地图上并没有标示出来。他们被以最客气的方式在手腕上套上手铐。卫兵显然很清楚，艾琳和凯是尚未定罪的嫌疑犯，最后仍然可能带着玫瑰的芬芳全身而退。牢房里甚至有床，还有蜡烛，当然，还有锁得很严实的门。
现在，他们理论上被限制不得使用魔法，理论上也是独处──当然，除了可能在墙壁的另一边偷听的人之外──因此他们可以说话了。
凯重重地坐到床上，戴着手铐的手垂在膝间。「哪种语言?」他问。他也猜想会有人在窃听。
「英语。」艾琳说。毕竟在这个平行世界，不列颠群岛只是个小国家，从来没有壮大成帝国。如果真有人在偷听，要花点时间才能找到翻译人员。
「嗯，妳和妖伯瑞奇说过话了，希望妳很满意。」他盯着铁链。「我想我的亲戚可以把我们弄出去，他们绝对会来调查那种程度的混沌入侵。不过他们会问问题……」
艾琳坐到他身边，拍拍他的手。她的铁链发出毫不悦耳的碰撞声。他们两人的手铐都写满复杂的符文，还有黄金和铅制成的浮雕图案。想必这些细节能彻底消除这个世界的魔法，但约束不了语言。「凯，我打算在任何人来调查之前，就离开这个地方了。」
「要命，妳的心情还真好。」凯喃喃道。
「你的心情还真不是普通坏。」
「有鉴于这半个小时以来发生的事，我这样也是合理的。」尽管他们的身体没有接触，她还是能感觉到他的身体很紧绷，像一根震动的铁丝。「我要怎么保护妳的安全呢?妳一直──」
「不，」艾琳打断他。「现在不是时候。」她有点心不在焉。有个想法像个气泡从她脑中冒出来，试图化作具体形状。相较之下，凯的小小发脾气根本不重要。「我正在思考一件事。」
「从来就不是时候。」凯嘟哝。然后他又好奇地问：「妳在思考什么?」
「我问你几个问题。」这能厘清她的思绪，有几件事她希望能确定。「这里是高度秩序世界，所以混沌的力量受到阻碍。特别是妖伯瑞奇，因为他让自己成为混沌的生物，所以在这里没办法施展什么力量。」
凯点点头。「没错。我猜他一定是被偷来的皮保护了。当女皇和她的仆人攻击他时，他的皮碎裂脱落，因此不得不逃进那个洞。」
「那么是他们把那个通往混沌的洞关闭的吗?」
「不是，那是这个世界自然的稳定状态造成的。人类无法影响那种事情。」这想法不知为何似乎令他开心了一点。「他们做的，基本上就是用咒语把他固定在洞里，直到那个洞关闭。当然这种做法不是很有效率，但他们施展了足够的原始力量来阻挡他，后来洞就自行关闭了。不过他们可能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艾琳点点头。「所以，既然妖伯瑞奇因为待在这个世界而大幅削弱了力量，我们可以假设，如果他有比较不危险的方式能达成目标，他就会采取那种方式。」
凯皱起眉头，然后又放松了。「啊，妳是说他不可能有龙族盟友!对，那真是让人欣慰。」
「不完全是，」艾琳说。「至少，那不是我想表达的重点。」
「那妳的重点是什么?」他倾向前，蜡烛在墙上投射出巨大的影子。
「妖伯瑞奇告诉我说，他能追踪我们到这里，是因为我们引起的那些骚动，包括雪橇站的混乱，还有你制造的风暴。因此他在大厅里等我们出现。」艾琳看到凯皱着眉头思考，决定直接跳到结论。「要是他知道我们的目标是哪本书，就会直接到那里设下陷阱等我们了，而不必一路追踪我们。」
「很合逻辑，」凯同意。「所以咧?」
「所以他不知道我们的目标是哪本书。」艾琳竖起一根手指。「但他确实知道我要来哪一个世界。他甚至因为太急于要让我吓一跳了，而引用了大图书馆给这世界的编号。」
凯耸耸肩。「所以他知道一些事，但不是全部。这一点本身并不──」他突然停口，串起其中的关联了。「等一下，大图书馆里的人能够取得的纪录，应该能回报我们的目的地加上妳奉派找哪本书才对。」
艾琳点点头。「表示不管是谁向妖伯瑞奇通风报信，都不是图书馆员。但他还是从某人那里得知这个世界的编号的。」
「偷走妳文件夹的狼人?」凯臆测。「如果他们看见了妳的任务文件?」
「或许是，但可能性不高。还记得吗，文件夹里的文件是用语言写的，任何人看到都会认为是自己的母语。如果某人把信息泄露出来，为什么只给了这个世界的编号?为什么不连书名和它的所在地一起透露?」
「我承认是这样没错，但那就表示──」
「对，」艾琳说。「正是!知道这个世界的编号，却不知道书名的，就只有看见文件夹外面、没看见内容的人。换言之，就是我到韦尔家时在场迎接我的人。」当她说出口之后，这个理论转变成几乎确定的事实。然而，当她接受了这个结论，她对自己逻辑推理的成果怀抱的得意也迅速流失。「这表示他们其中一人在替妖伯瑞奇办事。」
「不是李明。」凯立刻说。
「希望不是。」艾琳不见得和凯一样对那条龙那么有信心，但她真的宁可妖伯瑞奇没有龙族盟友，也没有妖精盟友。「应该也不是韦尔。」
「当然不是，」凯说。「也没有理由是辛督察。那就剩下札雅娜了。」显然是，他的语气补充了这一点。
艾琳不情愿地点头。「我不想……」她开口，又突然沉默下来，努力思考自己想要什么。她从来就没有应该信任札雅娜的理由。
「她是妖精，」凯不屑地说。「对他们来说一切都是游戏。也许她的恩主确实如她所说把她赶出去了，而妖伯瑞奇提供她更好的工作条件。」
「如果她的恩主确实把她赶出去，那也是因为她帮忙救你。」艾琳轻声说。
「为了她自己的缘故。」凯晃了晃铁链。「说到救人，我们自己怎么办?」
艾琳振作了一下。「嗯，我们得离开这里，回到韦尔的世界。如果札雅娜和妖伯瑞奇有联络，她就能告诉我们怎么找到他。」然后他们可以再研究下一步该做什么。
艾琳从来就没有理由信任札雅娜，但她想要信任她。她为她感到难过。她选择信任的人，是凯、是大图书馆本身的指导原则、是单纯的常识都警告过她要提防的人……
而现在其他被她忽略的人，全都可能面临重大危险。
她内心积聚起一股阴沉的怒气，这是针对她个人的背叛。她从未真正体会过，这种感觉比起遭到工作上的欺骗来得糟上许多。也许是因为她从没面临过如此针对她个人的背叛吧，而且也绝对不曾这么严重。
「好吧。」她说，两手紧紧交握。她感觉脑海深处有一股力量在萌生，这是先前缺乏的，它是运用语言所需的力量，还有驾驭语言所需的意志力。她在女皇身上用光了自己的力量，但现在她的力量回来了，就像干旱期过后重新搜集起来的雨水。「凯，我们离开这个牢房之后，我要你找出通往水边的最短路径。」
「没问题，」凯说。「我们要走水路离开吗?」
「最后会是。我是假设你能像之前一样控制河水，或河精。这个世界是高度秩序世界，应该不会对你构成阻碍吧?」
「硬要说的话，我会更得心应手。我不必召唤本地灵体。」他听起来颇为坚决，艾琳心想他们是不是会向本地的龙通报他。「但是书怎么办?现在保全人员一定处于高度戒备状态，要上去女皇的寝宫想必很困难……」
「我们不管书了。」
凯愕然盯着她。「但那是妳的任务，我们得拿到书──」
「找到与妖伯瑞奇之间的连结更重要。」艾琳说。她痛恨放弃任务，更痛恨放弃一本书，但真正的威胁是妖伯瑞奇。要是他们为了拿书，错失找到妖伯瑞奇本人的机会，就像是治好了症状，却仍因体内的疾病而死。「我们的优先事项是离开这里，查出妖伯瑞奇的共犯是谁──不管是札雅娜，还是什么人──然后利用他们阻止妖伯瑞奇。」
「确切来说，要怎么利用?妖伯瑞奇似乎不是会为了保障某人安全就停止攻击大图书馆的那种人。难道我们不该先完成被指派的任务吗?」
「我可能错了。」艾琳说。她的怒火还在燃烧，让她想要啐出每个字，想要对罪有应得的人大吼大叫，想要用力敲牢房的门。但她控制住自己。凯提出的反对合情合理，值得获得回应，哪怕她的响应是断然拒绝。「如果我错了，我会因为没有拿到一本至关重要的书，而削弱大图书馆的力量。在这种状况下，我会负起全责，也会承受那该死的罪恶感。但我不认为我错了，我认为札雅娜是妖伯瑞奇计划的一部分。我强烈地认为在这一刻，我们全力对付她，或任何帮助他的人，都是我们能做的最重要的事。」
「可是我们要怎么做?当──」凯开口。
「等抓到那个共犯，我们会想清楚细节的，」艾琳坚定地说。「按部就班来吧。你准备好了吗?」
「早就准备好了。」凯说。他仍然紧绷得像一根拉紧的铁丝，他弓着肩膀，一脸戒备。艾琳这才意识到部分问题所在，不禁默默地斥责自己。仅仅几个月前他才被人囚禁过，只能仰赖别人来救援。现在再次被铁链拴着关在牢房里，他会处于紧张状态也不是什么好惊讶的事。
「好，」她站起来，他也跟着站起来。「手铐，解锁、掉下去。」
这些手铐是人类魔法，不是妖精或龙族打造的，因此就像任何一件凡人的金属制品一样屈服于语言的力量──当的一声掉在地上。
艾琳站到门的一侧，为凯留出一条通道。「门，解锁。门和入口的防御措施，解除。门，打开。」
头痛卷土重来，它显然只去度了个短假，现在还带着朋友一起回来长住了。她的头阵阵发胀。不过至少旁边刚好有一堵石墙让她能靠着休息。她靠着墙休息了一会儿，同时凯冲出刚刚打开的门，对另一边的卫兵「晓以大义」。他们连举起十字弓的机会都没有。
当她跟着他进到卫兵室后，发现所有人都已昏迷。其中包括一个穿长袍的男人，想必他是运气不佳、刚好轮到在这里担任守卫工作的魔法师。「你有点不分青红皂白了吧。」她温和地说。
凯耸耸肩。「没有人死啊。再说，我们也不希望他们有所惊动。」
「的确。」艾琳承认。她拽了拽魔法师厚重的外袍。「拜托帮我脱一下这个。」
凯皱着眉头，然后看着她绉巴巴、血迹斑斑的晚礼服点点头。艾琳披上袍子之后，衣着看起来还是怪异，不过至少比较没那么醒目了。
「涅瓦河在那个方向。」凯说，还指着走廊另一端帮助她理解。
艾琳走在前头，以公事公办的态度大步走着，希望他们遇上的任何人会注意她的袍子而不是脸。她因为个人的忧虑而愁眉苦脸，而且也不觉得有必要装出笑容。大图书馆面临威胁，妖伯瑞奇不但是目前造成危险的人物，也是挥之不去的恐惧。她的朋友和家人全都朝不保夕。还有札雅娜，除非奇迹出现，外加非常说不通的解释，否则她欺骗了艾琳。
她原本挺喜欢札雅娜的。
远处传来奔跑的脚步声和叮叮铃声。他们现在离牢房已经有好几条走廊远了，艾琳会形容他们正无可救药地迷路，但凯坚称他们正直直前往河边。深埋在冬宫地底的这些通道，和上面几层楼金碧辉煌的走廊有天壤之别──甚至和教堂底下平凡却简洁的档案库也完全不同。档案库那里的地板是石板，墙壁是花岗岩，看起来干净而古老。而这里的通道却很寒冷，冰冷入骨的水渗透土壤和石头带来寒意。就连空气也感觉很潮湿。
「他们开始搜捕我们了。」凯简洁地说出显而易见的事实。
「我们早就料到了。」艾琳赞同。「还很远吗?」
「有一点远。妳希望尽可能地靠近?」
「对，我必须移开的墙壁和地基越少，越容易成功。」
「在那之后，我们要怎么离开这个世界?」
「从离得最近的图书馆进入大图书馆。」她发现凯在皱眉头。「我知道你变成龙形带我们出去会比较快，但我需要尽快给大图书馆的人留话。要是我们试图抓住札雅娜的行动出错了，我可不想象个白痴，没告诉任何人我们要去哪里，或是想做什么──」
一声吼叫沿着通道传过来，她蓦然停下脚步。惊慌的本能想法敦促她抱头躲藏，或是找一棵漂亮的大树爬上去。「那是什么鬼?」她嘶声说道。
「女皇的老虎，但我想牠们并不在附近。」凯继续走，对那吼声的反应比她要来得轻松许多，艾琳只得赶紧跟上。
「你是说那两头超大的白色西伯利亚──」
「牠们一定是孟加拉国国国虎，」凯认真地说。「只有孟加拉国国国才有白老虎。我叔叔对这件事挺不高兴的。他的臣属国经常进贡毛皮给他，但西伯利亚虎都是橘的，没有白的。他有一次说──」
「关键词是『大』，」艾琳打断他。「老虎靠嗅觉追踪的能力有多强?」
「唔，猎犬追猎物的本领更好。」凯说。然后他看到艾琳在瞪他。「挺好的，」他怯懦地说。「我从没试过训练牠们。」
「我猜牠们不会像熊一样跪下来崇拜你吧?」
「大概不会。」凯遗憾地说。另一声吼叫撕裂空气，现在比较近了。「毕竟牠们是猫科动物。」
艾琳真希望不死女皇更偏好拿熊当宠物。
「我们能靠得最近的位置差不多就是这里了。」凯在通道的弯处停下来，把手按在墙上。「我能感觉奔腾的河水在几公尺之外，他们的地基打得很稳。」
「我会向女皇道歉，不过也许她很高兴有机会重新装潢。」艾琳走到墙边，双手搁在凯的手旁边，做好准备承受冲击。「挡在我和后方河流之间的墙壁、地基和土壤，碎裂崩塌，开出一条够让我们通过、连到河流的通道。」
结果很糟，但没有像试图影响女皇那么糟。真有趣，艾琳在压迫她太阳穴的疼痛袭击中阴沉地想着，我现在对事情有多糟产生了一套新标准。旅行真是富有教育意义。她隐约感觉到凯的手臂环住她的腰，在她靠向他时支撑住她的身体。我几乎觉得我宁可在偏向混沌的世界活动;至少我不会每隔五分钟就头痛欲裂……
「艾琳!」凯叫道。「老虎!」
噢，对了，老虎。老虎有某种程度的重要性。当她和老虎之间有粗重的铁栏杆隔开时，牠们非常美丽……
有两头壮硕的老虎沿着走廊朝她和凯走来。惊慌给艾琳注入一剂冰冷的肾上腺素，把她拖回清醒状态，然后又缩回她的脑海深处碎碎念，让她自行负责应付老虎。
凯弹了个响指，指着地上。「趴下。」他坚定地说。
其中一头老虎打了个呵欠，露出巨大的白牙及粉嫩得不可思议的舌头。另一头只是咆哮。
「猫啊。」凯喃喃道。「艾琳，妳可以让牠们睡着之类的吗?我不想杀牠们。」
「有什么特别理由吗?」老虎越离越近了。牠们是用走的，而不是用跑的，想必是要看住艾琳和凯，等待人类卫兵赶到。
「牠们是这么美丽的动物，」凯说。「真希望可以把牠们带回去给我叔叔。」
艾琳想象试图把两头不情愿的老虎拖进大图书馆的画面就忍不住皱脸。「绝对不行。」她坚定地说。「你可以自己找时间回来，和本地的龙协商。」
她后方的石墙发出呻吟，并且开始颤动。艾琳转过身，看到石墙像一对嘴唇般分开来，好像正张开嘴要说话。
但是出来的不是语句，而是一股强劲水流，要不是凯把艾琳拉开，她会被这水流冲到对面墙壁上。老虎转身沿着走廊逃走，大水涌入，高度直达膝盖的水冲进走廊两端。
「让我来。」凯冷静地说。「憋住气。」他走进水流中。当他碰到水的那一刻，水流变得柔和，绕过他和艾琳的身体，他向前穿过水，水的力道减弱到像潺潺小溪。墙上窄洞只足够让他们两人进入，艾琳跟着他走进黑暗，感觉水掠过她的脸，把她的礼服和长袍都曳在身后。凯的力量不知怎么地把空气引入他们周围，让他们能呼吸。冰冷的鬈须状水流轻抚她的额头，缓和了她的头痛。
接着他们进入河流本体。河水把他们扫起来带着走，直到他们从一波涌浪的水面冒出来。现在艾琳喘着气想呼吸，双臂搂住凯的脖子让他支撑住她。她的鞋子遗落在涅瓦河底，身上的衣服成了一团湿透的笨重布料，要不是她挂在一条龙身上，可能就会淹死了。河水冰冷刺骨。她想了一下，改成「只是」冰冷刺骨，因为要是没有凯的影响力，这水会濒临结冰的低温，她一定会冷到晕过去。细细的雨丝有如利针般从云层密布的天空降下来，刺痛她的脸。堤岸沿线的路灯往水面投下橘色光芒，在黑暗中十分耀眼。
但他们已经出来了，可以自由行动。
「好了，」她一缓过气来就说。「现在去大图书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