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他们抵达大图书馆的时候，它仍然很暗──或者该说更暗了，寂静中只有孤单的油灯摇曳着火光。户外也下着倾盆大雨，距离最近的走廊上的窗户都被雨珠画上长长的水痕。艾琳隐约觉得能听到远处一座时钟在发出滴答声，但当她试图仔细去听时，又只是一片寂静。空气似乎很热，她怀疑那有几分是真实情况，又有几分是源于她自己的恐惧。
她在他们找到的第一部计算机前坐下来，打开电源，然后用手指敲着桌面等它开机。她舍不得浪费每一秒钟。今晚时间不是她的朋友，她脑中有太多紧急事件在发烫了──妖伯瑞奇、大图书馆、她的父母、札雅娜、韦尔……
电子邮件的画面出现了，艾琳倾向前开始打字，但一封刚寄来的信件立刻填满整个屏幕。
需要谈话最紧急，哪里见面?布菈达曼缇
「看来她打字的时候很匆忙。」凯推论，凑在艾琳肩膀上看。
「麻烦确认一下这个房间的编号。」艾琳不理会他的话，说道。她正在写给考琵莉雅的信，用字遣词不比布菈达曼缇好到哪里去。
「A—21，意大利邪典小说，二十世纪晚期。」凯回报。
A—21意大利邪典小说二十世纪晚期，或是往韦尔世界的入口，哪个容易?艾琳把讯息寄给布菈达曼缇。
韦尔世界入口，那里见，尽快，回复的讯息说。
「我们要赶快了。」凯说，在那里走来走去，好像没看到有一张多的椅子。「如果她有紧急的事要告诉我们……」
「等我一下。」艾琳说。她在检查网络上目前公布的事项。不幸的是，没有类似「妖伯瑞奇死了，一切都解决了，你们大家可以放松心情回归正常生活」的内容。但有些清单列举出出入口被摧毁的世界──比她乐见的清单长──还有一份已死图书馆员的名单。她往下扫过名单，想到她可能认出某个名字，心脏就在胸腔里痉挛。
而她确实认出两个名字。
凯不再踱步，又从她的肩膀上盯着看。「我认识海芭夏。」他说。
那是名单上的一个名字。「我好像没遇过她。」艾琳说。
「她的年纪比妳稍微大一点。她以前总说：你的职责不是为大图书馆而死，而是让其他人为你的大图书馆而死──」他截断自己的话，站直身体，接下来的话冷淡而经过修饰。「她为了服务大图书馆而光荣地献出了生命，我不该贬低她的牺牲。」
艾琳关掉窗口、注销计算机。「我不认为复述她喜欢的笑话有什么不好的，至少你还记得她，那不是比完全不记得她来得好吗?」
大图书馆的阴影笼罩着她，像是在默默预示未来。说到底，当艾琳自己死了，她会留下什么?一间久未使用的卧室里未读过的书，少数图书馆员记忆中无足轻重的人。
还有大图书馆架上的重要书籍，要是没有她，这些书就不会在那里。
「来吧，」她说。「速移橱柜往这里走。」
「艾琳，妳的父母──」凯没说完，语气迟疑。
「不在名单上，」艾琳说。「还是安全的。如果说现在还有哪里是安全的话。」
□
布菈达曼缇在通往韦尔世界出入口所在的房间外等他们。她在一盏灯下靠着墙壁，正在笔记本上振笔疾书。幽暗的灯光使她笼罩在阴影中，看起来像一幅苗条的钢笔素描，穿着深色铅笔裙和外套。她一看到他们就瞪大眼睛。「发生什么事?」
艾琳低头看自己。她身上大致上已经干了，但在河里泡过水之后，她的礼服和偷来的长袍都绉得无可救药。而她流鼻血时在胸衣上留下的痕迹，证明冷水未必能洗掉血迹。「任务出了差错，我们撞见妖伯瑞奇。」她简要地说。「我们逃走了。」
「唔，你们当然逃走了，否则也不会站在这里。」布菈达曼缇不耐烦地说。「妖伯瑞奇呢?」
「他也逃走了。」艾琳提醒自己，她最近应该要积极设法改善和布菈达曼缇的关系;再加上布菈达曼缇有权知道、同行互惠等等。因此她描述了一下所发生的事。
布菈达曼缇边听边冷静地点头，不过她握住笔记本边缘的指节泛白。可是当艾琳说到她认出妖伯瑞奇时，布菈达曼缇几乎把笔记本拗成对折。「妳为什么不直接杀了他?」她质问。
「我确实考虑过，」艾琳承认。「只是没机会。」
「妳绝对可以再努力一点。」即使光线微弱，也可看出布菈达曼缇气得脸色发白。「从卫兵那里抢一张十字弓，用枪，或是让天花板砸在他头上。」
「妳试过开枪射他的头，还记得吗?」艾琳记得很清楚，从布菈达曼缇的表情来看，她也是。「射了三枪，正中额头。结果他只是晃了晃身体。而这次我煽动全帝国最高强的一群魔法师使出浑身解数，结果也只是逼得他撤退而已。我实在不确定怎样才能杀了他。」
「龙?」布菈达曼缇提议。这次她看着凯。
「当时没有时间找援兵。」凯抗议。
「我们晚点再来追究责任。」艾琳疲惫地说。凯现在后悔他想避免接触当地的龙了吗?她晚点可能会问他，但不是当着布菈达曼缇的面。「接下来这一段更紧急。」她快速复述一遍和妖伯瑞奇的对话，还有她的推论。
听完之后，布菈达曼缇点点头。「很合理，一定是在那个房间的其中一人。大图书馆的人可以查出妳要去哪里……」她还算有羞耻心，微微涨红脸，也许是想起自己过去的作为。「如果是那样，他们会知道妳的目标是哪本书。因此正如妳说的，那就把范围缩小到在韦尔家看到文件夹的人了。」
「显然就是那个妖精啊，」凯说。「我不懂妳们两个为什么还要考虑别人。」
「单从逻辑来看，札雅娜是可能性最高的人，」艾琳说。「但也有可能是某个被操控的人，或是有人在监视我们。」
「韦尔的房间被监视?」凯哼了一声。「妳就是不愿意承认那个妖精──」
「不好意思。」布菈达曼缇打岔。她瞪着凯直到他安静下来。「谢谢。听着，艾琳，妳得处理一下妳的朋友韦尔。等妳有空的时候，当然不是现在。我去见过他了。」
「他有查出任何事吗?」艾琳质问。
「有，这就是我要告诉妳的事。当然，我也转告长老们了。」
「当然。」艾琳赞同，但因为布菈达曼缇特别提出来而觉得不快。艾琳已经不是她的下属了，不用这类提醒。「所以呢?」
「韦尔说席尔维提到妖伯瑞奇显然在招兵买马。也就是说，妖精之间传开一个消息，说妖伯瑞奇在找资浅妖精来做一些……工作。具体来说是什么工作，席尔维也不知道，但……」布菈达曼缇耸耸肩。「我可以想到一堆事，从引开图书馆员注意、暗杀图书馆员，一路到执行他伟大的反大图书馆阴谋。席尔维还说，表现出对那份工作有兴趣的人，之后都会失联。显然一旦加入妖伯瑞奇的计划，就不能向任何人提起。」
「这倒是耐人寻味，不知道他提供他们什么诱因。」
「权力。」布菈达曼缇说。「还有机会成为一个好叙事的一部分。」
「嗯，那说得通。」艾琳赞同。妖精要获取更多权力的一种方法，就是服从于某个虚构角色的所有刻板印象。用这种方式符合模式，能强化他们内在的混沌，与宇宙自然倾向随机的现象背道而驰。摧毁大图书馆能成就一个精采无比的故事，她酸楚地心想。脑海闪现布菈达曼缇刚才说过的话。「对，我知道韦尔的状况不好。他在威尼斯任务中被混沌感染了。等有时间的时候，我得要带他去高度秩序世界。」
布菈达曼缇避开艾琳的目光。「妳知道，还有另一个选项。」
「什么?」艾琳质问。如果有方法能帮助韦尔，她又可以不违背其他的义务……
「强迫他完成整个程序。」布菈达曼缇冷冷地说。「增加感染程度，直到他彻底变成妖精。」
艾琳瞪着她。「妳疯了吗?」
「他绝对不会同意的。」凯说，语气和艾琳一样尖锐。
「不然你们以为妖精是从哪来的?」布菈达曼缇不甘示弱地说。「而且你们到底想不想让他活下来并保有理智?这种方式至少能让他处于稳定状态。执行起来并不难，让他和别的妖精互动，或是更趋向于典型人物。他是个侦探，叫他去查案啊。」她一定是看到了艾琳脸上的嫌恶，因为她退了一步。她的表情转为冷淡的笑容，对艾琳来说，这表情很熟悉，在她们认识这么多年、互看不顺眼的时候，早就看习惯了。「我是想帮你们，没有好方法也不能怪我。」
「妳对这类事情显然比我了解。」艾琳忍不住冲口而出。
「我有我自己的人脉。」布菈达曼缇说。
「噢?」
「与妳无关。」她说出这句话的语气很断然，没留下任何商量余地。
艾琳深吸了一口气，把自己从发怒边缘拉回来。她要当大人，即使在她周围的所有人都想当小孩。她要把愤怒留给应该承受它的人。「好吧，谢谢妳提供的想法，但我不认为韦尔本人能够接受。」她瞥向凯，他点头附和。「也谢谢妳转达这项信息。我已经用电子邮件把基本情况告诉考琵莉雅──」
「要等她回来才会看到了。」布菈达曼缇说。「目前她不在大图书馆，科西切也是，很多长老都是。」
「真的?」艾琳真的很意外。任何人晋升为资深图书馆员时，基本上都已经够老、也受过够多的伤，值得光荣退休。图书馆员长老们不会离开大图书馆，不会回到平行世界，因为那里的时间会正常流逝，他们可能会有危险。就是没有人会这样做。她只看考琵莉雅做过一次，而那次是为了阻止战争发生。如果说现在有很多长老都做了这件事……
布菈达曼缇点点头，表情扭曲。「他们在搜集信息，从他们的人脉那里搜集信息。知道妖伯瑞奇在与妖精合作当然很好，但如果我们找不到他，也是白搭。」
「希望佩妮穆也出外勤了。」
「妳的嘴还真毒。」布菈达曼缇说。「对，她是出外勤了。她会玩政治游戏，不表示她就不会做好分内工作。」
「她有找妳谈吗?」艾琳指责地问。
「我和很多人都谈过了。」布菈达曼缇笼罩在很深的阴影下。「事情未必如妳所愿地那么黑白分明，而且也不是每个人都能接到好差事。」
「我可不会说这几个月来我们的工作是好差事。」艾琳挖苦地说。
「严格来说，妳在接受惩罚耶，还记得吗?」布菈达曼缇叹口气。「有些人因为更微不足道的理由就接到更糟糕的工作。妳没有注意到，不表示就没人有怨言。对，现在不是吵这个的时候，但其他图书馆员会找佩妮穆谈不是没道理的。」
「她目前怎么说?」
布菈达曼缇犹豫了一下，然后压低音量。「大图书馆降低能量供应，是为了把更多能量保留起来，好运送物品。佩妮穆说这是借口，光线变暗、空气变闷，是因为大图书馆的力量被削弱了。她说现在不光是一些出入口被烧掉，而是整个大图书馆都在朝熵沦陷。还有，很多人都注意到他们能听见时钟的滴答声。」
她沉默了一会儿，三个人都侧耳倾听。艾琳能听见自己的脉搏、自己的呼吸。她极力想听见除了自己生命迹象以外的声音，但无法确定。想象力提供了低语般的滴答声，在倒数计时，但是……
「我知道，」布菈达曼缇说。「一旦你开始认真倾听，就不能确定是不是自己有幻听。有些人开始窃窃私语，说我们应该考虑和妖伯瑞奇谈一谈。只是可能，只是也许，只是可以列入考虑的另一个选项。」
「只是绝不可能。」艾琳凶悍地说。
「妳出气的对象错了。」布菈达曼缇说。「少数图书馆员怀疑历史在本质上就是遭到修订的，是赢家撰写的。他们问我，上一回我们交手时，是不是我先向他挑衅。他们猜测他做现在在做的事，是不是有个很合理的理由，而如果我们在过程中几乎丧命，也只能怪我们自己。谁想得到这区区几天的焦虑，就能让这么多同事和朋友……」她比了个手势，不能或不愿把句子说完，嘴巴不快地扭曲着。
「和我们一起来吧，」艾琳冲动之下说道。「妳可以帮我们的忙。」这话完全是真的，布菈达曼缇的工作能力很强，而艾琳已经不再执着于面子，试图靠自己完成所有事。
布菈达曼缇再次回避艾琳的眼神，嘴巴带着讽刺意味地弯着。「我不能，我应该要待在这里负责协调工作。很蠢吧?」
艾琳刚张开嘴想表达不可置信，却突然冒出一个令人不愉快的假设。她们上一次合作时，布菈达曼缇的行动是来自一道秘密命令。她对艾琳使出很恶劣的诡计，结果让整个任务都陷入危机。虽然在任务汇报的时候，艾琳并没有很主动责怪布菈达曼缇，但事实明摆在那里，他们的上级都能够看见。如果布菈达曼缇现在只能负责支持工作是她受到的惩罚，艾琳追问她细节只会像在她的伤口上洒盐。因此她改口说：「很遗憾，我觉得妳担任外勤工作会更有帮助。」
「是啊，我也这么认为。」布菈达曼缇的语气干得像灰尘，也没什么遗憾意味。「好吧，如果考琵莉雅或任何人比妳早回来，我会确保妳的信息传达出去。祝妳好运。」
「妳也是。」艾琳趁着自己还来不及讲出什么冒失的话、毁掉这一刻的气氛之前，赶紧转过身去。然后她带着凯进入隔壁房间，那里有通往韦尔世界的门。
这个房间的光线更暗了。天花板上只有一盏幽暗的日光灯泡，他们得小心地通过地板，避开几乎看不见的一迭迭书籍。他们朝出入口走到一半时，艾琳突然煞住脚步。
「怎么了?」凯从沉思中惊醒，用质问的语气说。
「我在想啊。」这一次她难得在走进陷阱之前先思考。「我上次走进这扇门后发生什么事?我被那些狼人偷袭。不管是谁──札雅娜或谁──在韦尔的世界搞鬼，那人都知道我们是从这里进去的。换作是我的话，会利用这项信息。」
「了解。」凯说。他深思地打量那扇门。「现在已经过了午夜，任何东西都可能在等我们。我们可以改去另一个世界，然后我再载妳去韦尔的世界?」
艾琳考虑了一下。「我们会浪费时间，」她决定。「我们耽搁得越久，妖伯瑞奇的手下就越有机会逃走──到时候线索就断了。」
「那我们该怎么办?」
显然凯并没有任何聪明的点子。真可惜，因为艾琳自己也没什么想法。「我们要小心一点，」她坚定地说。「我们把门打开时，要分别站在门的两侧。」她试着想象另一边所有可能的情况。暴徒、爆裂物、毒气、枪林弹雨。「我们要先察看再进去。」她补上一句。这不算太了不起的办法，但至少聊胜于无。
她和凯在门的两侧就定位，艾琳小心翼翼地转动门把，然后把门推开，打开往韦尔世界的通道。
猎枪的子弹轰然一声从他们之间及胸的高度飞过去，把铅丸喷在房间另一侧的书架和书上。艾琳不确定这颗子弹能不能杀死一条龙，但绝对能杀死一个人类。那突如其来的巨响让她频频甩头，空气里的嗡鸣似乎一时还萦绕不去。
她从门框后探出头来窥探。即使因为是晚上，房里的以太灯都关掉了，室内光线还是足以让她看到最醒目的东西。那把猎枪是够惹眼的了。它被绑在一张椅子上，一根铁丝连接猎枪和她刚开启的门的门把。这是教科书式手法，取自于经典凶杀案推理小说。正如同所有谋杀手法，当你真正遇上它，娱乐价值就没那么高了。
「那可能杀了妳!」凯咆哮。
「也可能杀了你。」艾琳指出。「尤其是如果主谋认为你会坚持走前面的话。」他确实很可能这么做。她想象他胸口中了刚刚那一枪，在心里打了个冷颤。
空气里有种越来越响的哀鸣声。她不知道那是什么，但没有时间可浪费了。要是再耗下去，这房间可能变得完全无法通行，到时候就得改走凯提的替代路线，在过程中丧失大把光阴。「来吧。」艾琳指示，一马当先冲进房间。
凯跟着她进去后，用脚把通往大图书馆的门踢上。这房间除了绑着枪的椅子之外，看起来空荡荡的。这里只有几座已经没在用的展示柜，以及靠着墙壁堆放的折迭桌。眼前没有其他立即可见的威胁──没有潜伏的黑色曼巴蛇，没有引信已经点燃的柱状炸药，没有持刀埋伏的暴徒。
但是嗡嗡声越来越大，而且声音来自他们上方。
艾琳抬头看。
有三个类似纸袋的浅色物体垂吊在天花板上，各以两条皮革系带固定住。它们原地轻晃，每一个都吐出一团越来越大、嗡嗡作响的黑暗物质。有一把猎枪在附近击发，任凭脾气再好的胡蜂，也会被吵醒。而艾琳敢打赌，这些不是比较友善的种类，可以用一支苍蝇拍赶走。前提是牠们确实是胡蜂。比胡蜂更糟的是什么?她不想知道答案。她放弃谨慎行动，拔腿奔向门口，一边大喊：「走廊的门，解锁、打开!」
门锁发出清晰可闻的喀答声，门开了，啪地打在墙壁上，但他们的出路仍然被堵住。门口从地板到门楣，全部堆满木板箱。显然有人把这些箱子堆在外头──在他们布置好猎枪和蜂窝、然后关上门锁好之后。真是好极了。
回旋的深色物质化作箭头射向她和凯。艾琳连忙举起双臂保护自己的脸，这完全是出于本能反应，她感觉灼热的针刺进她的手。她在近乎黑暗中连看都看不清楚的嗡鸣生物落在她的手腕上，试图爬进袖子里。细微的动静触碰她的脸，振动的翅膀刷过她，小小的昆虫脚停在她的皮肤上。
「风，把我身上的昆虫吹掉!」她尖叫。
她发现自己身在迷你飓风的中心，风从她身上往外扫，好像她是音爆核心。这风让她喘了一阵子才能正常呼吸，不过也把那些生物暂时刮走了。她的手被螫得像火在烧，她听到凯在一旁骂脏话。这比看着一对凶猛老虎接近更糟。在这黑暗中，无法看清攻击他们的是什么，还和这些东西被锁在一个房间里……
这是专为图书馆员设计的陷阱。好吧，她会像个图书馆员来面对。
「凯，趴下!」她命令，在那些东西嗡嗡地回来攻击她时扑向地面。「玻璃，碎掉!玻璃碎片，刺穿那些昆虫!」
她听到凯也往地板扑落的声音。接着伴随着尖锐的玻璃爆裂声，展示柜和台灯化为碎片，这声音几乎盖过了愤怒的嗡鸣。碎片在她头上往四面八方飞，有如镰刀一般画过空气。她伏低身体护住头，在绝望中祈祷这一招管用。
从声音听来挺有希望的。一再重复的嗖嗖声，像是箭射到东西，只是音量比较小。三声沉重的碎裂声，像是有人扔下大包装的玉米谷片。然后只有微弱的嗡嗡声，仍然很愤怒，但距离不是太近。接着一片静默。
「牠们好像停了。」凯说。他的嗓音模糊不清，显示他还没有抬头看。
「嗯。」艾琳说。她强迫自己挪开手臂，抬头察看。满地都是亮晶晶的碎玻璃，中间夹杂着仍在抽搐、乱爬的小东西，牠们在地上奋力挥着翅膀，一公厘一公厘痛苦而徒劳地挪动着。有些昆虫还在房间四周飞，化作阴影中的小黑点，但牠们已经躲上天花板了。那三个窝掉在地上碎成几大块，被带进窝里的玻璃重量给压得掉下来。「凯?你被伤得多重?」
「严重到够痛的了。」凯说，他站起身拚命甩手，好像可以用物理方式把毒液甩出来。这给了艾琳一个灵感──不过最好在昆虫的听力范围外测试。他刻意保持音调平稳，但艾琳听得出他很不快。「这种谋杀方式还真是侮辱人，小鼻子小眼睛啊!」
「我不是很确定这么做的目的是谋杀。」艾琳深思地说。她转向挡住门口的木板箱，提高音调让声音能传出去。毕竟某人可能堆了双层的箱子，好让陷阱更牢不可破。「木板箱，从门口往旁边移开。」
箱子往旁边滑动时，她的头有一点痛，但比起他们刚离开的世界，语言在这里要发挥效果容易得多了。我从没想过比起高度秩序世界，我会更喜欢高度混沌世界。
她和凯走出房间，并且把门安全地关上之后，她利用走廊灯光仔细看了一下自己的手。它们看起来……很不舒服，这是温和的说法。她的手痛得要命，但最让她起鸡皮疙瘩的是看到两只手上有那么多被螫的伤口。也或许那是毒液引起的反应吧。不过她始终不习惯看到自己身上的伤。「凯，伸出你的手，让我试一下。昆虫毒液，从进入的同一个伤口，离开我的身体和龙的身体。」
清澈的液体从她皮肤上的穿刺孔冒出来，她头皮发麻地看着毒液滴到地上。她的手仍然感觉又麻又痛，但不像原先那么严重，而且至少也不会再恶化了。
凯皱着眉看着毒液离开他的手。「艾琳，妳说妳不确定这是谋杀，是什么意思?」
「这有可能是为了逼我们回大图书馆。」艾琳指出。「或是阻止其他图书馆员过来。我不知道。把它加进我们要问的问题清单吧。」她的手看起来暂时不会再滴毒液了。她把手甩干，然后懊恼没有任何绷带可用。她也很后悔甩手。「总之，优先事项──我们要找到札雅娜，还有韦尔，还有辛。既然要彻查的话，当然还有李明。找到所有人最快的方式就是先找到韦尔。」
拜托让大图书馆再撑久一点，她心想。还有让韦尔安然无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