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感谢上帝妳来了，温特斯小姐。」辛说。他看到她和凯竟然很高兴，这件事本身就让艾琳忧虑。一般而言，督察是破例容忍他们两人，或顶多只把他们视为有用的资源。如果他很乐意见到他们，那表示韦尔的状况一定比她担心的更糟。
「韦尔还好吗?」她单刀直入地问。这时候是凌晨三点，外头的路灯在一缕缕雾烟间仅依稀可见。在韦尔家这里，所有灯都调到最亮，对她疲惫的眼睛来说亮得刺眼;那灯光也毫不留情地照出房间有多乱。这地方比平常还要凌乱，纸张散落满地，好像是被人随手丢弃。
辛皱眉。他穿着普通服装，而不是平常穿的警察制服，艾琳在疲惫中仍然敏锐地注意到，他的领带夹是一把小剑。「他不好，一点也不好。我可以坦率直言吗，温特斯小姐?」
「当然。」艾琳说，在心里做好最坏的打算。以「我可以坦率直言吗」开头的句子，从来不会有好的结尾。
「我见过韦尔先生处于压力下，我见过他沉迷在案子里。」辛扠起手臂，「我必须承认，我甚至见过他给自己施打某些物质，而基于法律原则我得假装没看到。但我从没见过他被逼到这么走投无路。有鉴于妳对这件事了如指掌，温特斯小姐──还有妳的朋友石壮洛克──如果你们能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会非常感谢。」
「韦尔现在在哪里?」艾琳瞥向紧闭的卧室门。「他是不是……」她没说完，因为她不想真的说出「又在打吗啡了」。
辛不自在地变换着脚步重心。「我要承认，我在他的茶里加了一点帮助睡眠的东西。今天晚上稍早时我来到这里，他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一边抛出各种理论，一边更往抑郁里钻。韦尔先生是个情绪化的人，而最近这个月来他的情绪越来越恶劣。我认识他这么久，我还没看过他状况这么糟。」
辛所说的「我认识他这么久」这句话悬在空中，像是控诉。他和韦尔是老朋友了，在艾琳和凯出现以前，他们早已合作多年。从辛的角度来看，艾琳是个闯入者，一来就带着麻烦事，后来还害韦尔遭逢此等厄运。
而且这全是真的。她的罪恶感让她嘴里有股酸味。
「都怪我。」凯说。艾琳想要反驳，但他举起一手阻止她。「我们诚实一点，艾琳。我才是被绑架的人，而当韦尔试着帮忙时，他曝露在有害的环境里。所以他现在才会有麻烦。辛督察，我除了对不起之外也无话可说，我会尽力补救的。」
「你要揽下责任是你的事，石壮洛克先生，」辛说。「而且我不否认，你确实可能得负责。尽管我只是个警察，推理能力比不上韦尔先生，温特斯小姐才是发号施令的人仍然是显而易见的事实。是她带你来到这里的。而且今天稍早她的朋友也来过了，我希望能从温特斯小姐口中得到答案。」
艾琳没有特地去问辛怎么知道布菈达曼缇来过，也许是韦尔告诉他的，或是管家，或是任何人。那不重要。重要的是，几个月前，当他们在找《格林童话》时，布菈达曼缇曾对辛漫天扯谎。从那之后，辛就不太愿意信任任何图书馆员了。
「我们可以坐下来吗?」她说。「这可能要花点时间。」
至少这里有白兰地。他们三个都知道韦尔把酒放在哪里。
艾琳知道辛知道大图书馆的存在，也懂得有多个平行世界的概念，不过他的了解不像韦尔那么彻底。先前当妖伯瑞奇来这个世界作乱时，他们不得不告诉他基本事实。尽管艾琳本人没有进一步阐述细节，她相信韦尔必定转达了更多信息。或许还包括艾琳的犯罪纪录。因此她很幸运，现在不必从头说起。她讲了一遍妖伯瑞奇对大图书馆最近构成的威胁、韦尔被混沌感染，还有他们现在需要韦尔帮忙。「我们来这里的路上，先去了一趟札雅娜告诉我们的旅馆地址。」她总结。「旅馆职员说札雅娜订了一间房，但没有待在那里，只是用它当作收信地址。我知道希望不大，但还是得确认看看。」
「我比较感兴趣的是妳说要怎么帮助韦尔先生的部分。」辛没有给自己倒白兰地，而只是将就地倒了杯白开水──主要是为了陪艾琳和凯，而不是真的需要喝什么吧，艾琳怀疑。「如果石壮洛克先生带他去另一个世界，」他用怀疑的语气讲出这几个字，不过还是勉强说出口。「那就能帮助他恢复正常?」
艾琳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它们阵阵胀痛。她在短时间内是不会有机会睡觉了。没关系，反正她也没时间睡觉。
她必须找到札雅娜，而最快的方式就是请韦尔帮忙。没问题的，他可以找到躲在伦敦的任何人。但如果她请韦尔帮忙，他有可能会彻底失控。而如果她想要救韦尔，让凯带他去高度秩序世界，她能找到札雅娜的机会就直线下降了。
换作布菈达曼缇就不会有任何迟疑。布菈达曼缇会知道大图书馆是最优先事项，正如同它应该也是艾琳的最优先事项才对。为了拯救大图书馆而让一个人类置身险境，是说得过去的。艾琳自己在偷书时，不也常常让别人有危险吗?那么现在这个人是她的朋友，而且是她害他变成这样的，就足以令她犹豫了吗?
凯坐在她身边，一脸忧心忡忡，不过看起来压力不像艾琳那么大。她很不安且惊慌地意识到他看着她的眼神，好像她挥挥手就可以解决一切。好像她知道怎么摆平现状。她黯然心想，她指导他的工作做得真差劲──他不该这么依赖她的。
「对，」她终于说。「对，我想把他带去另一个世界会有用。」
凯点点头。「既然如此，我就──」
他的话被一阵来自大门的搥门声打断。在安静的屋子里，这声音响得吓人。辛放下杯子，走到窗边，站到一旁，拉开一道窗帘缝往外窥视。「是席尔维大人。」他回报，语气极为不卑不亢，他一定拚了命才控制住自己的感受。「如果我们让他站在那里，他会把左邻右舍都吵醒。」
「你不能逮捕他吗?」凯满怀期望地说。
「我要有一两项罪名才能逮捕他，石壮洛克先生。我想你们两位应该不知道那位绅士最近有做什么违法的事?」
「嗯，个人方面没有，」凯说。「但他现在不算在扰乱公众安宁吗?」
「这是很难界定的那种罪名。」辛说。「让一艘偷来的飞船坠毁在屋顶上──那才比较可能算是扰乱公众安宁，再加上另几条罪。」
艾琳知道他指的是她自己曾犯下的违规行为，当时全靠韦尔从中化解，他们才逃过法律制裁。真是含蓄的指桑骂槐啊。要不是他的论点是针对她的，她真想鼓掌叫好。「也许我直接下去请他离开，会是最简单的办法。」她疲惫地说。「我想他不得到某个人的关注，是不会善罢干休的。」
「交给我吧，温特斯小姐。」辛说。她还来不及同意，他已经出了房门下楼去了。
「他很高兴妳并不想让席尔维进来，」凯说。他靠向椅背。「我也是。但我不喜欢把妳一个人留在这个世界，让妳去找札雅娜。」
「我也不想这么做，但如果我们要帮助韦尔，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别的办法。」艾琳发现自己已经下定决心。「我可以让辛帮我找札雅娜;我不会是孤军奋战。而你总不可能带着所有人一起走，从你之前说过的话来看，载两个人会有问题。」
「问题，」凯说。「嗯，是啊，问题，但还是有可能办到。到时候我们都会在同一个地方，之后再一起去找札雅娜。」
他把这件事讲得好像可以按表操课一样。艾琳深吸一口气，克制着自己的脾气。「凯，『紧急情况』这个词你是哪里不懂?如果札雅娜是我们的目标，她已经试着杀我们好几次──而且没被逮到，展现出她的行动能力够强。我们承担不起给她任何时间去躲起来。我们没有任何时间可浪费……」她意识到自己越讲越把自己逼回刚才的道德难题中，于是迟疑了一下。
楼梯上传来说话声。凯皱眉头。「听起来不像有人叫某人离开。席尔维该不会──」
「该不会怎样?」席尔维问道，并走进客厅。他穿着全套晚礼服，钮扣孔里插了一朵栀子花，看起来像刚从某个见不得光的晚宴会场过来。(嗯，也许「见不得光」并不是一望即知的事实，但这个人可是席尔维。艾琳基本上会假设他的一切都不道德。)辛跟在他后头两步之外，看起来很不高兴。
凯没有费心站起来。「我本来要说，我想不到任何理由会让辛督察放你进来。」
「我也想不到任何理由，」艾琳承认。「除非和我们手上的案子有关?」
「关系很远。」席尔维把帽子和手套抛向杂乱的桌面，它们落在一迭染血的法律文件旁边，文件上还插着一把刀。他环顾室内，好像这里是动物园里某只野生动物的巢穴。「有意思。我一向希望刺探韦尔先生的隐私，却不得其门而入。」
「我让你进来完全是因为你说有重要信息要告诉我们，席尔维大人。」辛说。他的语气仍然客气得无懈可击，态度也可以适用于法庭的大雅之堂，但他隐然有种怒吼的气势。「我要请你告诉我们，你为什么急匆匆地来到这里。」
「我是来阻止你们犯下可怕的错误。」席尔维说。他往客厅内部移动，倚在凯的椅背上。凯身体一僵，屁股往前挪，然后扭回头望着妖精，脸上写满不信任。
艾琳思忖，席尔维此番前来，一方面无疑是要维护他自己的利益;另一方面，他可能真的有重要的事要说。时间正一分一秒流逝，她必须现在就知道，没时间再耗了。「请继续。」她谨慎地说。
「你们在考虑夺走让韦尔先生这么杰出的特质。」席尔维举起一手，尽管并没有人试着打岔。「噢，请别打岔。你们在谈论把他带到高度秩序球界去，也就是对我这种人来说极为不合的环境，要滤干他的特质。我没说错吧?」
「你说得完全没错，」艾琳赞同。「对你这种人来说，那是极为不合的环境。」
席尔维叹气。「你们三个都想一想我说的话──你们有没有想过，你们的朋友韦尔先生身上早就有若干妖精成分了?事实上，他一直会遇到他该遇到的人?他的能力?他的行为?他那似乎超越人类能力的推理本领?我一直认为我应该更深入调查他的家世背景。」
「这太荒谬了，先生。」辛说。他选了韦尔卧室门边的位置站着，可能是为了阻止任何人进去;现在他满脸冷冰冰的不认同。「韦尔先生比我见过的大部分人都更不喜欢妖精。」
「这当然很荒谬!」凯很用力地附和。他抬头怒瞪席尔维，好像他想向那个妖精下战帖，当下就来决斗。唯一让他待在椅子上的原因，一定是他怀疑如果这张椅子空了，席尔维会马上霸占它。
「我注意到温特斯小姐不像男士们反弹得这么强烈。」席尔维说。他的语气转而偏向确认，像是拿起一把刀子撬起信封的蜡封章，留下赤裸裸的事实。
艾琳没有否认，是因为这种说法带有令人不安的可信度。她和凯第一次遇见韦尔时，他就提到自己有种天赋，能在刚好的时间遇到对的人，并且知道他们对他自己重不重要。就本质来看，这实在太类似妖精所谓的叙事口吻了，还有他们把自己安插到故事里的现象。韦尔是大侦探的典型人物，而这个世界本身又倾向于高度混沌。不像他们去过的威尼斯那么严重，不过仍然离平衡状态有点差距。她从来没这样想过──不过是不是因为她喜欢韦尔，才潜意识中拒绝考虑这个可能?
「我不相信韦尔是妖精。」她说。
「也许现在不是，」席尔维同意。「但未来可就说不定了。」
艾琳想到妖伯瑞奇，以及他说的局限和自我塑造等等。她能感觉到凯用失望的眼神盯着她，因为她没有断然拒绝整件事的可能性。「如果这是真的，」她说。「你为什么想阻止他去威尼斯?我还以为你会乐见其成呢。别想用以退为进的借口唬弄我。」
席尔维停顿了一下。「唔，我的小老鼠，我的确打算这么说呢，不过看来我必须承认，我竟然也有弄错的时候。」他露出迷人的示弱笑容。艾琳必须在心里狠捏自己一把，才能抵挡想要相信他的冲动，都是他的魅惑力在作怪。他实际上是在揶揄她，帮助她恢复清醒。「我以为韦尔撑不过去。我发现他撑过去的时候真是太高兴了，我想要好好地带领他成为我们的同类，那会是全世界，应该说在任何合适的世界，最简单的事。但如果你们把他拖去一个高度秩序的球界，强迫他只能当个人类，你们不光是清洗他而已，等于是毁了他啊。你们会抹去他所有的个人特质。」
「我不敢相信妳真的在考虑，」凯打岔。「这全是谎言──」
「并不是。」席尔维说。他倾向前，用眼神爱抚艾琳。「妳知道不是。」
「你敢发誓这是真的吗?」艾琳问。
席尔维点点头，发丝在脸旁飘扬，有如被隐形微风拂动。「我会发誓，我现在就发誓是真的。」
「即使不是谎言，他也只是为了自己的利益才说出来!」凯愤怒地说。「他就和札雅娜一样坏!他们两个只是因为自己邪恶的执着，才主动牵扯进来。」
艾琳小心地放下酒杯，以免拿来丢某个人。「凯，」她说，她的语气让他蓦然咽下本来想说的话。「拜托你先安静一会儿。席尔维大人，谢谢你对此事提供的意见。辛督察……」
「是?」席尔维和凯在说话时，辛默默地看着整个房间，像是守在老鼠洞口的猫。现在他专注地看着艾琳。
艾琳知道她要说的话不会太中听，她已做好准备迎接冲击。「我想我们必须请韦尔自己决定。」
席尔维开始鼓掌。「噢，非常好，温特斯小姐。真是减轻良心负担的好方法。我太小看妳了，妳真是个伪君子。妳真的认为他会做什么妳不赞成的决定吗?」
「这正是他不该决定的原因。」凯望向辛寻求盟友。「督察，你一定了解，我们需要立刻把韦尔带走，在他继续恶化前……你希望他变成那样吗?」他用拇指指着他肩膀后头的席尔维。「我们不能冒险让他发生那种事。」
「被称作『那样』让我受到冒犯了。」席尔维表示。「不要逼我，龙。我对韦尔先生颇有好感，但并不表示我喜欢你。」
「我必须质疑妳的动机，温特斯小姐。」辛说。他一点也没有打算离开卧室门口的迹象。「席尔维大人的猜测应该是正确的，我相信不管他本身会承受多大的风险，韦尔先生会想帮妳。关于韦尔先生如果离开这个世界会有危险一事，席尔维大人可能是对的，也可能不对。但是现在看起来，如果他什么都不做，似乎风险更大。」
「或许是吧。」艾琳说。她发现自己不知不觉间已经站起来了。「好吧，应该就是了。我不会比你更乐见那种风险存在。但你不明白吗?如果我们替他下这个决定，他永远都不会原谅我们。席尔维大人在谈的是韦尔是什么，」她努力想找到可以说服辛的说法。「他是那样看韦尔的。但你谈的是韦尔是谁。我不像你那么了解他，我和他的交情没有你久，我很抱歉害他惹上麻烦。在某些情况下，也许我确实会不给他选择余地，就下药把他迷昏，拖着他离开麻烦。但是他有权选择要不要冒这个险。不管我们是他的朋友或敌人，都无权替他决定。他不会因为我们夺走他的选择权而感谢我们的。」
辛犹豫了一下，摇摇头。「我不在乎韦尔先生感不感谢，温特斯小姐。为了救他，我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即使这表示会失去他的友谊──」
「那么幸好你不必这么做。」辛背后的门开了，韦尔站在那里，显然已完全清醒。他穿着衬衫，头发凌乱，眼神因专注而闪着幽光，看来几乎有点骇人。「辛，老朋友，我很感谢你刚才所说的。不过在某些状况下，男人得自己做决定。」他瞥向席尔维。「我是说男人，不是妖精。」
「这两者间的差别远比你以为的要小。」席尔维拖长声音悠哉地说。但他也用同样锐利而专注的眼神盯着韦尔，不理会在场的其他人。
韦尔一手抚过头发。「席尔维大人，当我在另外那个威尼斯与一些你的同类有了近距离接触，我发现他们不太能做出真正的决定。他们已经做出能力范围内唯一真正的抉择了，那就是选择成为他们现在的样貌。」
「那就发挥你的本色吧!」席尔维说。「你在这个老问题上打转，早就让我厌烦了。法律需要你，正义需要你──」
「是，确实如此……」韦尔犹豫了一下，一时之间，室内的空气彷佛稠得像蜂蜜，充满了潜力，充满了选项。「但是有某个人需要我的帮助，也是不争的事实。」
他深吸一口气。现在他的眼神和声音都更稳定了。「如果我纯粹为了智识方面的好奇心而接案，我会成为自己这类人浅薄的典型人物。我明明有能力帮一个向我求助的朋友。温特斯，就一个人类与另一个人类的角度来说，妳对我有什么要求吗?」
「有。」艾琳坚定地说。凯看起来好像他脚下的地面被抽走了，或是要给大图书馆的某本书在开口抱怨自己被半途拦截偷走。辛谨慎地看着韦尔，但至少他目前为止还没有出面干涉。席尔维闭着嘴，这毫无疑问是种好现象。「我需要你帮我找到某个人。」
「那么请坐下吧。」韦尔说。「席尔维大人，谢谢你抽空前来关心，但我现在有紧急调查案件要处理。别让我们耽搁你了。」
席尔维甩门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