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我的笔记在这里。」韦尔说，大步走向桌上一迭文件。文件周围是乱糟糟的地图、服饰账单、威胁信和报纸。韦尔豪迈地用手一挥，把它们全都扫开，艾琳还得赶紧接住以免它们掉下桌。「综合来看，札雅娜从某个异国动物供货商那里买了侵入温特斯家的蜘蛛，在数家银行存款和提款，努力避开席尔维大人，还有目前几帮受雇打手的动态……尽管还没有确切结果，却有了明确的调查方向。」
「哪个异国动物供货商?」艾琳问。她有了一个不愉快的念头。「除了蜘蛛和胡蜂之外，札雅娜还有买其他东西吗?」
「哪种胡蜂?」韦尔问。
「这种。」凯从口袋掏出一个有点破烂的样本，是之前攻击他们的胡蜂。牠的身躯仍然被一块玻璃碎片刺穿。毒针看起来比艾琳预期中还大，她的手彷佛受到提醒，又开始阵阵胀痛。
「啊!」韦尔捏着牠的一边翅膀，把牠拎起来察看。「这不是胡蜂，而是中华大虎头蜂!牠的体型很特殊。」
「我个人很庆幸外面没有很多五公分长的虎头蜂在乱飞。」艾琳打了个冷颤说。「那对找到她有帮助吗?」
「这证实了我所怀疑的事。」韦尔倾向前，戳了戳伦敦市地图上的一个点。「哈洛德百货公司可以买到很多东西，但这不是其中之一。她一定是去贝尔格拉维亚地下街购物了。」
辛在点头，但艾琳和凯互换了一个不解的眼神。「贝尔格拉维亚地下街?」艾琳问。
「位在贝尔格拉维亚区的一处商场，」韦尔说。「那里有人在贩卖稀有动物，而且常是很危险的动物。那里有几个摊商游走在法律边缘，不过考虑到商品价格和买家社会地位，警方也很难介入。」
辛阴郁地点点头。「那位女士是触犯了几条法律，但我总不可能带几个警察，把贝尔格拉维亚地下街像玩具一样整个翻转过来，摇一摇看会掉出什么东西。我绝对申请不到搜索令的。恐怕我们这回得低调行事，温特斯小姐。」
「但你觉得我们可以在那里找到有关札雅娜的线索吗?」艾琳直捣重点问道。
韦尔点点头。「我去拿外套，马上就来。」
辛下楼去叫出租车了，凯把艾琳拉到角落。「我很担心。」他用有点泄气的语气说。
「我也是，」艾琳附和。「担心很多事。」例如她是不是刚刚因为强迫韦尔参加这场调查，而毁了他。当她坚持要让他选择的时候，早就知道他不会拒绝她了。而凯和辛都坚持要想办法帮助韦尔。如果她迫使他留在这里帮她是毁了他的话……她一想到就觉得很不舒服。她这个时候不需要凯来质疑她，她光是质疑自己都来不及了。「我们现在要讨论的是哪一件事?」
「我在担心妳的动机。」凯防御性地扠起手臂。「妳在对待札雅娜上已经展现出不理性的态度了。」
对艾琳来说，要思考札雅娜背叛自己的事，远比思考她自己可能背叛了韦尔要来得轻松多了。她的音量降到有如耳语，但她能听见自己冷若冰霜的语气里带着怒气。「什么时候变成你是我的上司了?什么时候轮到你来批判我了?你以为就因为我把札雅娜当成朋友，就会打她两下手心就放过她?」
如果凯能有办法不着痕迹地往后退的话，他看起来很想这么做。「妳之前就听信她的话了。」他试着说。
「之前她有一套可信的说法，听起来合情合理。她帮过我，我同情她的遭遇。」
「妳同情一个妖精。」
「我只是人类。」艾琳的愤怒──对札雅娜，也对她自己──像是腹部的一团酸液。「因为如此，正如你显然马上就要指出来的一样，我会犯错。我信任了一个比我更擅长装无辜的人，我害我们两人都有危险，还置大图书馆于险境。」而且我刚才把韦尔也推入险境。「不需要你来告诉我，凯。我完全能靠自己看出这一切。」
「不只是这样而已。为了逮住她，妳还宁愿冒险让──」凯截断自己的话，但他瞥向韦尔卧室门的目光等于替他说完下半句。
「我是想在决定之前尽可能搜集所有事实。」艾琳回答。「就因为布菈达曼缇说……」
一段回忆出乎预期地蹦了出来。在大图书馆与布菈达曼缇和凯对话时，布菈达曼缇提到韦尔可以变成完全的妖精。当时凯毫不迟疑地说韦尔绝对不可能同意。但是凯并没有问任何问题，也没有表示韦尔不可能变成妖精。他根本连停下来思考都不需要，这表示他早就知道有这个可能性了。
「你知道那是选项之一，」她木然地说。「韦尔变成完全的妖精。你明知道，却没有告诉我。」
凯还来不及试图否认，他眼神闪现的罪恶感已经泄了底，他自己也知道。「对他来说那会比死更糟糕，」他抗议。「现在还是如此。」现在他也压低了音量。
我一直就认为凯是会为了保护他爱的人而说谎的类型，现在他说谎的对象是我，我又为什么这么不是滋味呢?「这不是由你来决定的事。」
「就是。」他又露出傲慢的态度。「妳会放心让一个喝醉酒的人来决定该怎么拯救他自己吗?如果我没有能力决定，难道妳不会替我做正确的决定?」
「那不是重点，」艾琳说，她的怒气还在，被那种不理性的被背叛感给烧得更旺了。「韦尔明明有能力决定。」
「被混沌感染到那种程度的人是不可信赖的。」凯低头看着她，在那一瞬间，她感觉到一种疏离感还有非人类的骄傲，先前和他叔叔见面时，他叔叔也散发出这种气势。
她可以和凯再争辩一百年，而那只是在白白浪费口水。她不会泪眼汪汪地看着他，说「如果你真的是我朋友，就会和我站在同一阵线」。她从未期望她的友谊是这种性质的。
艾琳深吸一口气，尝到了空气和韦尔房间的熟悉气味。纸张、墨水、化学药剂、咖啡、扶手椅的旧皮革、总是萦绕不去的闷热烟斗烟雾。「我老实告诉你吧，」她说。「我也没遇过这种情况。我或许曾在工作方面面临失望，但我从来没有真的被我以为是朋友的人背叛过。」我也从来没有牺牲过朋友，没有像这次一样。
凯够懂人情世故，没有说出类似「嗯，显然札雅娜不是妳朋友，从来就不可能是，现在就证明了」的话。他只是点点头。
「你说对了，我对这件事的感受是有点不理性。」她的愤怒就像锯子的刀刃，已经磨利了，随时准备好劈裂一切。她已经厌倦了和他意见分歧，厌倦了争论相对的道德问题，厌倦了在大图书馆有难时还在浪费时间。时间一分一秒在流逝。「可是不用担心，我不会让那种情绪阻止我得到我们需要的信息。已经没有时间了。我需要抓到札雅娜，我需要知道我能依靠你。你相信我的判断力吗?」
「我就是因为够相信妳，才会当着妳的面说出这些话。」他轻触她的肩膀，尽力挤出笑容。「可是请妳务必小心，我并不想训练一个新上司。」
艾琳正准备想个聪明的响应，这时韦尔从房间出来，他已经穿戴整齐，正把外套披上肩。他催促他们下楼，辛已经设法在这三更半夜找到一辆出租车了。
□
贝尔格拉维亚地下街一点也没有遮遮掩掩的意思，他们的出租车司机一看到地址就知道在哪里了。当他们抵达时，临街的房屋都一片漆黑，没有开灯，窗帘紧闭。但是整条路上的地下室公寓都亮着眩目的以太灯。路人都成双成对或三五成群地行动，极少有人落单;即使在伦敦的这个精华地段，夜晚仍然是很危险的。
「它是一百多年前建立的。」韦尔解释。他用手势比向一整排优雅的浅色房屋，它们黑色的铁制阳台倒映着街灯光芒而显得亮晶晶的。「莱尔马厩街。这些房子全属于同一个贵族家族所有。不幸的是，那个家族的继承人对扑克牌和骰子并不像他以为的那么在行，最后整个家族的房产都拿去抵押。他们后来和一个财团签订合约，以微不足道的价格将整排房子的地窖永久租给对方，不过他们可以保有楼上的房屋。」
「而那个财团至今仍拥有合约。」辛附和。他把大衣领子翻起来抵挡夜风，说话时小胡子在衣领上方竖立着。「尽管现在上方房屋已经住着许多不同家庭了。韦尔先生，现在你打算怎么办?主要出口有两个，各在地下街的一端。我们可不希望才刚走进一个出口，猎物就从另一个出口跑掉。」
「你觉得札雅娜可能就在这里?」凯问道。
「有可能，」韦尔说。「可能性不高，但不是不可能。或者我们也可以问问可能见过她的摊商。毕竟她是个妖精，即使她不需要更多宠物了，她还是可能抗拒不了来购物的冲动。」
他指着街道另一端，指着人行道上一片方形亮光，那是由一扇打开的门透出来的。「那是地下街的两个入口之一，另一个就在我们旁边。有可能供应皇帝巴布蜘蛛、中华大虎头蜂和蛇──妳确实提过她喜欢蛇吧?──的店家，大约有三间。如果我们有两个人走这个入口，另两个人走另一道门，就可以分头往中间会合。我们沿路检查摊商，如果那位小姐在的话就可以拦截她;就算没看到她的人，也可能可以查到她的收货地址。」
艾琳并不是很情愿地和辛一起走向较远的那个入口。辛很专业，没有表现出来，但她认为他也不是很开心。可是韦尔提议分工合作，凯也同意了。
我和辛是不是该在合作过程中发掘对方优点、建立良好关系?她非常清楚辛有什么优点。他聪明、专业、正直，对韦尔发挥的影响力应该比她好。问题比较偏向辛不喜欢她──因为她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偷书贼，不只一次违法乱纪，而且还害韦尔身陷危险。说真的，她也没什么可辩解的。
街道另一端那道敞开的门也使得光线流向门外雾茫茫的夜晚，还伴随着一股混杂的气味──最显着的是廉价熏香的味道，其中隐含着干草、霉和动物粪便的气味。门内的房间小而简陋，只有一盏以太灯照明，而且看起来是用储物柜改造而成的。两个魁梧的男人坐在桌子后面，穿着大衣、裹着围巾，看不出个人特征。桌上摆着个现金盒，很显眼地提出邀请。
「多少钱?」辛问。他已把帽子压低遮住眼睛，而且和那两人一样，用围巾把嘴巴和下巴包起来。艾琳从韦尔的房间里借了备用的大衣和面纱，也把自己包得密不透风。整件事已经濒临荒唐的边缘了。如果贝尔格拉维亚地下街一般的服装标准是这样，难怪会把时间和现金花在这里的都是一些有钱无脑的人。不过这确实提高了他们在这里找到札雅娜的机会，她一定很爱这里。
「一人五基尼金币。」右边的男人说。他没有讨价还价的意思，只是单纯地陈述事实。艾琳修正了一下她对这地方客群的看法，把他们有钱没处花的尺度往上调升。
辛和艾琳往现金盒里投了钱，然后左边的男人点点头，示意他们走进内门。
他们一踏进去，里面一片嘈杂，而扑面而来的气味使得艾琳把脸上的面纱裹得更紧一点。这条由一个个地窖组成的长廊光线并不充足──偶尔才出现一盏的油灯不是被调弱了，就是被五颜六色的灯罩给变暗了，因此地下街另一头完全被阴影笼罩。地窖本身比她预期中宽敞，她意识到这些地窖的纵深一定是从街道这端一路延伸到房屋后花园的另一端。摊商在每个地窖中央摆放摊位，有如一座座小岛，或者彼此紧挨着贴在墙边。有的展示水槽和水族箱，里头装着蛇、蜥蜴和鱼。有的摊位则有盖着纱网的箱子、蜂箱或笼子，甚至是被细牵绳拴住的动物。角落里有一对白色猫头鹰，用黄澄澄的眼睛睥睨室内，像一对被触怒的神祇，牠们的腿用成对的链子拴在饲主桌子上。购物者的打扮从奢华到可笑都有，但由于现在是半夜，外头又起着雾，大部分的人都裹着笨重的大衣。
「先去沙耶特小姐的摊位，」辛说，朝右边墙壁点点头。「我相信她是主要昆虫供货商之一。」
他们要去的摊位很显眼，就夹在右边的盾甲蜥和左边的暹罗斗鱼之间。这个摊位的货架上摆满小笼子，每个笼子里有一只或一对昆虫，笼子本身用纱网和蜡封住。这摊位附近充满挣扎昆虫发出的嗡嗡声。这些笼子摆得有多整齐，摊位老板就有多邋遢，她一头花白的长发纠结地披散在脸旁，和她破烂的披巾与米色连衣裙简直都混成一堆了。他们走近她时，她狐疑地瞄着他们。
「皇帝巴布蜘蛛，」艾琳直接切入重点。「还有中华大虎头蜂。」
女人噘起皱巴巴的嘴唇。「现在订，大虎头蜂要一个星期才会到货。不过我可以给妳蜘蛛──现在市面上多得很。」
艾琳差点忘了他们之前卖蜘蛛给宠物店的事。亲眼见证利伯维尔场经济的运作还真有意思。「哎，讨厌，」她尽力装出上流阶层的口音。「有人告诉我可以在这里找到中华大虎头蜂。如果是因为别人先向妳订了，我相信我可以出更高的价码……」
摊位老板摇摇头，打断艾琳。「不管是谁和妳说的，他们错了。这种虎头蜂得向国外订。你不可能在这种气候下养牠们，这里没有人会先订来备着，看看有没有人刚好要买，尤其是我更不会做这种事。这样做没有意义。在这座商场里，唯一有可能在一周之内替妳弄到牠们的人，就是司耐斯。如果妳要找大虎头蜂，妳可以在再过去两个地窖，也就是地下街中段找到他。」
艾琳瞥向辛，他点点头。听起来这个摊商过去一个月内没卖过大虎头蜂。司耐斯──他也是韦尔提到的卖家之一──似乎更有可能。「谢谢。」艾琳说完继续前进。
在这条地下街很难直线前进。摊位摆设的方式非常随意，模式很明确地是由理性往混沌演化。买家都围在摊位四周看商品，而不是让出通道让别人通过。辛和艾琳得绕一个大圈避开一个摊位，那个摊位老板正在对一群想买犰狳的顾客大吼──声称最近的痲疯病恐慌让他不可能进口犰狳。有一对穿着大衣、和守门人很像的男人，已经从人群间推挤而过，赶往骚动现场。不消说，他们是地下街内部的保全人员。
他们又得在第二个地窖暂停。一个戴着有如昆虫复眼大眼镜的女人，正在大声嚷嚷抱怨。显然她新买的猎豹宝宝波西沃太喜欢吃她的食物和啃她的手指了──她要求要换一只训练得比较好的。受抱怨的主角猎豹宝宝被她用一根银链子拴着跟在她身后，牠正一边啃着链子，一边盯着隔壁摊位的一缸缸食人鱼。那个女人和她的秘书，再加上摊位老板和所有看热闹的人，把路完全堵死了。辛和艾琳必须费尽千辛万苦绕过他们，前往第三个地窖。
就在这时候，艾琳认出一张脸。
那张脸并不十分特别，而且从她上次见过以来，那张脸上多了被打的黑眼圈。那是戴维的脸，也就是稍早之前绑架她的狼人之一。他正在和韦尔提到的其中一个摊位老板交谈。更重要的是，由于他们是从侧面靠近，他似乎没有注意到她。
她把辛拉到一边，表面上是为了仔细看看几只鸭嘴兽，实际上正一边偷偷盯着戴维，一边喃喃向辛解释。她很庆幸四周弥漫着动物气味──这应该可以降低他认出她的机会。
戴维在抱怨有一笔订单没有如期到货。那笔订单──一对已交配成功的射毒眼镜蛇──显然因为当地盛行风向的关系，从曼德勒运送出海后延迟抵达。戴维嘟嘟囔囔地抱怨这一切造成很大的不便，但摊位老板只是毫不在意地擦拭着他的单片眼镜。
「这可能是陷阱。」辛喃喃道。艾琳点点头，她也有同样的想法。札雅娜可以轻易安排一个已知的手下出现在艾琳和凯面前，引诱他们进入准备周全的埋伏地点。不过话说回来，他们来这座市场是因为韦尔推测札雅娜会在这里买东西。她派手下来，而不是亲自出马，也很合理。戴维可能是真的来买东西。
「我来跟着他，」艾琳继续压低音量说。「你可以向摊位老板打听那笔订单的货应该要送到哪里去。然后你去找韦尔和凯，让他们来找我。我会试着留下我去了哪里的线索。」
辛眉头深锁。「这可不成。」他说。艾琳转头瞪他，但他微微摇头。「温特斯小姐，我知道这事很严重，但万一这个叫戴维的家伙一出去就上了出租车呢?或者万一等我找到韦尔先生和石壮洛克先生时，妳已经到了好几条街之外了呢?让妳独自行动对整个状况没有帮助。我们查出他要货物送到哪里，然后大家一起去比较好。」
艾琳咬紧牙关。「我们几乎已经没时间了，我不认为我们还能再等下去。要是他离开我们的视线，或者地址是假的──」
「温特斯小姐。」辛握紧她的手臂，当她看向他，在他眼里看到真诚的忧虑。「想清楚，小姐。正因为事态如此紧急，我们才不能冒任何险。妳是这里唯一可以到妳的大图书馆的人，我们不能冒险失去妳。」
「你很清楚，换作韦尔就会一个人跟踪他。」艾琳碎念。
辛叹口气。「确实如此，温特斯小姐，确实如此。而我也会对他说一样的话，小姐。妳的行事风格与他一样，并不会让我的人生变得比较轻松。稍微有点自我保护的意识，会让妳的所有朋友都轻松很多。今天晚上不适合分开行动，让妳在雾中失去踪影。他们如果无法掌握妳的行踪，因而陷入麻烦，也不是好事。」
他说得有理。艾琳把一直存在的焦虑感压制下去，她始终感觉自己浪费的每一秒，都是大图书馆经不起失去的时间。「那好吧。」她同意，语气试着不要太不满。
几分钟后，靠着一大笔贿赂金，他们拿到了一个地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