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收货地址是一间伦敦东区的仓库。出租车把他们放在离仓库两、三条街的地方。
「札雅娜会有后门可逃,」艾琳说,重复着已经在车上讲过好几次的论点。「而且我们知道她有跟班,甚至可能是比戴维象样的跟班。我们不能冒险从前门进去时让她从后门跑掉,反之亦然。」
「屋顶是什么样子?」凯问道。
「我可不敢信任这一区的任何屋顶。」韦尔说。即将展开行动的此刻,他看起来完全正常,艾琳几乎可以说服自己他狂热的眼神只是错觉。「没有机会先检查过的话,最好不要走屋顶。我和你一样不喜欢温特斯说的分头行动点子,石壮洛克,但看来这是最好的选项了。」
「那由我来引开札雅娜的注意力。」凯提议。他昂然而立,全身散发年轻王子和指挥官的气势。「艾琳绕到后门去,用语言打开门锁,可以发挥更大的功用。」
艾琳一直希望他表现出独立自主和决策的能力,但不是在这个节骨眼。她这个时候不需要和人辩论,她要操心的事已经够多了。「凯,你可能没有发现──札雅娜不喜欢你。」
「那又如何?她是妖精,会很欢迎冲突场面──」
「我说的不是要迎合她对戏剧的热爱。」艾琳说,想到妖精有多喜欢对仇家宣示永恒的敌意,然后又整天着迷般地编织与那个仇家的对手戏。「我想要表达的是她真的诚心诚意不喜欢你。我想假如她看到你在射击范围内,可能会认真试着杀死你。而换作是我,她会想先谈一谈。」
「而妳当然也想和她说话。」凯冷冷地说。
「如果你知道还有什么方法能从她身上得到信息,你就发发善心告诉我,不要耍嘴皮子浪费我的时间。」艾琳凶悍地说。「还有,撬开门锁就和语言一样有效,你并不需要我才能开锁。」她考虑说「三票对一票」,因为韦尔和辛已经同意了,但她不希望凯做得心不甘情不愿。再说,他们也不是采取民主制度。「各位男士,请务必小心。如果札雅娜预期到我们会来,她可能认为我们理所当然会走后门,因而把所有陷阱都设在后门。」
韦尔点点头。辛看起来像在自问为什么他会在这里──而且即将为了她冲向危险──不过他也点头。凯好不容易发出不情愿的应和声。
「好了。」艾琳看了一下表。「你们有十分钟可以就定位,然后我就去敲门。」
她终于敲了仓库侧门时,远处的教堂钟声响了五次。头顶的天空颜色开始稍微变淡了,但街道上仍弥漫着浓雾。
仓库内没有回应。
艾琳走到一旁,像韦尔会做的一样审视这个区域。人行道上有道弧形泥土痕迹,显示这门最近才开过,并排的两道轮辙则表示有个很重的东西被推进去或拖出来。这也代表如果这里是札雅娜的基地,她在里头确实有一批喽啰。札雅娜不是会亲自操作沉重手推车的人。
她试了试门把,身体依然站在门的一侧。锁着。好吧,这不碍事。「仓库门锁,打开。」
在这个时间,街上够安静,她能听到锁里的杆锁簧卡到定位的声音。她等了一会儿,看看里面有没有人会有反应,但没听到任何动静。她在心里交叉手指祈祷,一边把门拉开,往里窥视。
她松了一口气,门上没有连接任何猎枪、鱼叉或斧头之类的凶器。门内的房间是个普通的小办公室,尽管时间这么晚了,墙上的一盏以太灯仍然亮着,室内桌椅俱全。房间另一端有一扇门通往仓库内部。
艾琳想到或许有可作为罪证的文件或发票,便走向办公桌,但她朝最上面的抽屉伸出手时却犹豫起来。首先,那是设陷阱最方便的位置。而且她心中冒出另一个想法。这个时间,以太灯为什么会亮着?若非因为有人刚刚还在这里,就是因为某人──例如艾琳──是预期中的访客……
「好吧。」她说,环顾四周。她的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似乎太响了。「札雅娜?我来看妳了。」
有很长一段时间,没人响应,艾琳能够想到各种自己把计划搞砸的原因。然后札雅娜的声音从内门后方传出:「亲爱的,在这里!」
艾琳小心翼翼地靠近,望向门内的房间。一股热气扑面而来。门内空间很大,将近有整个仓库内部的三分之一,室内温度高得有如温室。墙上和天花板上钉了厚厚的黑布,遮住了窗户也挡住了通风口。许多笼子和植栽容器以谨慎设计过的间隔放置,之间散布着大型电圈式暖器和刺眼的以太灯。一切看起来非常不安全。房间中央有两张贵妃椅,贵妃椅之间隔着一张小桌子。
札雅娜舒适地卧在离门较远的贵妃椅上,一手支着下巴,默默注视着艾琳。她穿着贴身的黑色缎料礼服,衣襬从贵妃椅边缘垂下,让她有种毒蛇般的气质。「请进。」她喃喃道,眼神嘲弄。「我的宠物都很安全。」
「我记得妳以前替妳的恩主照顾蛇。」艾琳不确定她想从那些笼子之间走到札雅娜面前。离她最近的植栽容器里的蝎子看起来太活跃了,也太大了,让艾琳不敢靠近。
「我确实偏爱蛇,」札雅娜承认。「但我也喜欢别的宠物。」
「喜欢到要养这么多?」艾琳手一挥,把所有笼子和植栽容器都含括进去。
「欸,我可能有点失心疯了。我本来只是去小小购个物,先从几只小的开始,而妳也知道是怎么回事。」札雅娜耸耸肩。「王尔德不是说『过度带来的成功是无可比拟的』吗?我想我要用大虎头蜂来试验看看这句话是不是真的。」
「不幸的是──唔,我想对妳来说是不幸啦,对我不是──结果不成功。」艾琳说。她不理会自己想问札雅娜是在哪里读过王尔德的冲动。「毕竟我还在这里。」
「我确实希望妳能撑下来,亲爱的。」札雅娜伸手拿起桌上的其中一瓶酒。「要喝点什么吗?不勉强,我保证。」
「没下毒?」
「这我也保证。」札雅娜承诺。「亲爱的,我了解妳现在对我可能有点疑虑,但如果我们要继续隔着整个房间大声嚷嚷,怎么能好好说话呢?妳不能过来坐吗?我不会在妳走过来的路上杀妳的──那会破坏一切。」
这是艾琳心中也这样认为的同一套逻辑──她不会杀我,因为她想幸灾乐祸地看着我──但是实际面临这个状况,她还是感到惴惴不安。「好吧。」她同意,感觉从自己的声音听得出提防的意味。「但妳要了解,我现在有点气我自己。」
「为什么?」札雅娜问。「还有,妳要喝什么?」
艾琳开始小心翼翼地穿过笼子和暖器,把她膨大的裙襬拉得贴近小腿。她的洋葱式穿法──大衣加上礼服──让她感觉又闷又热。「嗯,我应该要专业一点,不该一下子就中了苦肉计。」
「可是我很有说服力啊。」札雅娜得意地说。「说句公道话,亲爱的,我们有段渊源,而我做好了万全的准备。」
「噢?」艾琳试着让语气听起来只是稍感好奇。「妳这里有白兰地吗?」
札雅娜用力摇头,黑色发鬈乱糟糟地披在肩头。「白兰地太无聊了。我有龙舌兰、苦艾酒、琴酒、中国白酒、伏特加──」
「白兰地才不无聊。」艾琳抗议。她感觉时间像沙子般从手中滑落,急得心痒难耐。但是札雅娜越放松、越专注在艾琳身上,那三个男人就越容易不被察觉地闯进来。把这事视为军事行动,有助于艾琳压抑怒气。「妳喝酒不会喝太凶了吗?」
「谁需要肝脏?」札雅娜拿起一瓶酒,上头的标签是「顶级阿姆斯特丹琴酒」,她把清澈的液体倒进两个酒杯。「现在,亲爱的,坐下来吧,我们聊聊。我相信妳有很多问题要问我。」
艾琳坐到札雅娜对面的贵妃椅上,两人之间隔着桌子。「我也许应该开门见山。札雅娜,妳就是想杀我的人,对不对?」
「我绝对是其中一个。」札雅娜说。她把一个杯子推过桌面给艾琳。「也许还有其他人,这我可不知道。」
「为什么?」艾琳试着让语气平稳,想和札雅娜一样轻松而淡然地对待这件事,但她话要出口前却扭曲变形,讲出来的语气很尖锐。「也许是我太笨,但我完全没发现我们是这种关系。」
「哪种关系?」
「要杀掉对方的关系。」
札雅娜歪着头,一脸疑惑。「唔,就实际层面来说,我们是这种关系没错,但那不表示我们就得恶言相向。这是个很大的挑战呀!」
「挑战。」艾琳木然说。她伸手去拿杯子,手上被螫的地方在胀痛。
札雅娜点点头。「妳是我的灵感,亲爱的艾琳。我们在威尼斯相遇时,妳是那么冷静,那么有自制力,那么完美的探员!我对妳说的话至少有一件是事实。我的恩主把我赶出来了,他叫我滚,他就像是譬喻层面上的放狗赶我,而事实上也真的放狗赶我!他说我该更主动一点,更有警觉心一点。因此妖伯瑞奇给我工作的时候,我心想,我可以做得更好。我可以和妳一样厉害!」
艾琳盯着杯中的琴酒。她不太有勇气喝一口,尽管此时此刻用酒精来麻醉自己是非常诱人的想法。「妳知道,札雅娜,通常听说我是给人灵感的老师,会让我高兴又自豪,但现在我对这件事的感想有点五味杂陈。」
札雅娜喝了一大口琴酒,舔了舔嘴唇。「我明白,妳因为输了而有点沮丧。不过别灰心嘛!也许下一次妳会赢啊。」
「如果我死了,就不会有下一次了。」艾琳觉得她还是得特地指出这一点。「而我还没死,所以说我输了好像言之过早。」
「这就像下西洋棋时被将军一样,」札雅娜说。「当下一步棋你就能将死对方,即使对手还没有同意,仍可以说你赢了。妳进来以后前门就锁上了,隔壁有我的人,如果我大叫,他们就会冲过来。我的脚下有个按钮,亲爱的,它连接到所有笼子的门。只要我启动它,所有笼子都会打开──而我向妳保证,我有些宠物的毒液生效的速度很快。我已经服用解毒剂了。所以妳瞧,我确实赢了。」
这是个耐人寻味的理论状况,艾琳宁可不要走到实际验证的地步。「好吧,」她同意。「严格来说,我猜这确实算是将军,而我没办法立刻把我的国王移走。真可惜,我还期望先得到一些答案,而不会有,嗯……」她扭动手指,暗指毒蛇。
「嗯,我们或许能安排一下。」札雅娜说。她的语气有种狡狯、讨价还价的意味。「严格来说,我的合约写的是『杀死或从自由行动状态中移除』,所以只要我让妳不能碍事,亲爱的,应该就满足条件了。」
「妳和妖伯瑞奇签的合约。」艾琳了然地点头。
札雅娜微笑。「我不可能告诉妳内容,亲爱的。那是背叛,而……姑且说那对我有坏处吧。」她试着用开玩笑的语气说,但声音里藏着紧张不安。
「怎样的坏处?」
「永久性的坏处。」札雅娜叹气。「几乎可以这么说,他对我们保持忠诚或避免被抓这两件事毫无信心。说到这个,妳是怎么知道来这里找我的?我是在等妳出现没错,但还是不知道妳怎么办到的。」
艾琳需要捏造一个可信的理由,以免让札雅娜想到可能会有援军出现。「我用了语言。」她撒谎,赌札雅娜不知道语言能做什么或不能做什么。「我从大英图书馆的中华大虎头蜂身上一路追踪到这里。」不管怎么说,那些男人跑到哪里去了?她很需要救援,或至少是引开注意力的目标。
「噢。」札雅娜说。她看看周围的笼子和植栽容器。「该死,我没想到。我真庆幸妳没有在蜘蛛身上试这一招,要是妳那么早就发现我,一切都会被破坏。」
艾琳很想抓着札雅娜的肩膀,对她尖叫说这不是某种游戏──大图书馆可能被摧毁,艾琳可能丧命。对她说这些事不是仅仅发生在虚空里,而是会有真实效果的。她看到自己的手在抖,赶紧把琴酒放下,以免弄洒。「我了解那会缩短整个过程。」她赞同。那些男人为什么还不来?
札雅娜叹气。「亲爱的,我感觉不到妳有强烈的参与感耶,妳只是一直分析。难道妳不想赌咒要复仇之类的吗?毕竟我确实背叛妳了。我知道如果妳以为我遇上麻烦,妳会想保护我,就像妳对那条妳救的龙一样……对了,他人呢?」
「我叫他回家了。」艾琳说。她对这个提问早有准备。「他待在这个世界太冒险了。」
「这应该算好事吧,我参与这件事可不是想和他的家族开战。」札雅娜给自己又倒了些琴酒。「他的占有欲真的超强的,真是乏味的人。」
「有些人可能会说妳这叫五十步笑百步。」艾琳挖苦地说。
札雅娜嘟嘴。「艾琳,妳这话很不公平耶。我并没有怕妳发生危险,或是阻止妳做图书馆员的工作。完全相反。这就是为什么我不想让……任何人杀了妳。」
「但是如果妖伯瑞奇摧毁大图书馆──」艾琳试着说。
札雅娜一脸茫然不解。「妳可以另外投靠一个恩主啊,不是吗?原来的妳还是不会变。」
「看来原来的妳也是不会变的。」懊恨与愤怒争相出头,艾琳一时希望自己可以笨到去喝那杯琴酒。那或许有助于她看开一点,札雅娜只是个喜爱操弄别人的妖精,她也只想当这种角色,她只对玩游戏本身有兴趣,不关心为什么要玩这个游戏。艾琳想起被摧毁的出入口和死去图书馆员的名单。他们是真实的。和那一点相比,她曾喜欢过札雅娜、把她当朋友看的事实,重要性差不多等于……嗯,等于一只死掉的中华大虎头蜂。
「那现在呢?」札雅娜兴致勃勃地倾向前。「告诉我吧,亲爱的。妳在思考一项超级毁灭性的反制之计吗?妳会不会从桌子对面飞扑过来攻击我?还是妳会逃进伦敦的夜色之中?」
「逃跑没什么用,」艾琳说。「妳大概会叫狼人来追杀我。」
「噢,讨厌──被妳猜中了。也许我可以把妳丢进蛇穴?我们以前在家乡常常这么做,事后我们会喝鸡尾酒。」
「妳有蛇穴?」
「就在隔壁。」札雅娜证实。「或者我可以用铁链绑住妳之类的。」
「也在隔壁吗?」艾琳倾向前,双手按在饮料桌上,若无其事地把两根大拇指滑到桌子边缘底下。「不用担心,我明白妳在这件事上没有选择的余地。反正妳就是这种人嘛。」
札雅娜看起来被伤到了。「亲爱的艾琳,妳讲话不太厚道。」
「我没有那个意思。」艾琳放弃为自己的情绪分类了,而安然接受她可以同时对札雅娜既生气又怀有怜悯,这两种心情不是互斥的。「真的没那个意思。」
「可是我们是朋友啊。」札雅娜露出今晚到目前为止最有人性的笑容。「妳不记得了吗?我们在威尼斯一起游泳,妳和我说起以前的学校的事?」
「而妳喝醉了,抱怨妳每次都得给蛇挤毒液,而且从来没机会勾引任何英雄。」艾琳附和。这番对话已经发展到必须做出尴尬决定的时刻了,她再也不能苦等那些男人出现。「很抱歉妳失去了恩主。」
「算了吧。」札雅娜不屑地说。「这几个月我玩得比之前几十年都开心!我就是为了这个而存在的,亲爱的。」
艾琳点点头表示理解。接着她把桌子往上一掀,连同酒瓶一同砸在札雅娜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