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看到门后堆满了砖块，还满扫兴的。砖块用混凝土固定住了，有些地方甚至结了蜘蛛网。就艾琳所见，这道门可能早在几十年前就被砖头封死了。
「之前不是这样啊。」札雅娜说。她歪头从另一个角度看，但那并不会使得砖块奇迹般消失。
「任何人想要进入这个球界，都会来到这里吗?」艾琳问。「还是妳上次就走这道门，所以这次还来这里?」
「不完全是，亲爱的。」札雅娜若有所思地揉揉鼻子。「这个球界比较像是一辆行驶中的马车，而我们跟在旁边跑，试着跳上去，这里是你可以从马路爬进马车的点。我知道这是很差劲的明喻──还是隐喻?」
「是明喻，」艾琳说，她很高兴听到一个自己能回答的问题。「妳用了『像是』。」
「明喻，好。」札雅娜说。「基本上就是这样。如果有人想和我用同样方式到这球界，就会从这里进去。这样看起来妖伯瑞奇很不欢迎访客。」她的语气在暗示，既然她和艾琳已经努力过了，或许可以光荣地转身离开。
「投信口呢?之前有吗?」
札雅娜点点头。「我们可以用它来传递紧急信息给他。」
「就像我之前做的──嗯，差不多。而且可以合理推测，他也不想让图书馆员进到这里。」艾琳大声说出所思。「所以如果我是他，会针对使用语言的人设陷阱，以免某个图书馆员叫砖块让开。」
「他没给我们什么机会，」札雅娜没什么帮助地说。「我们该怎么进去?」
「但他不希望我们进去……」艾琳开口，又突然停住。妖伯瑞奇劫持的是个高度混沌世界。在高度混沌世界里，故事会成真。没有一个故事的叙事会如此结尾，于是主角取巧地把自己关在一座城堡里，直到他的计划实现──剧终。他可以用砖块把门堵死、可以设陷阱，但是在任何典型的故事中，入侵者终究会进入城堡的。「我们现在在高度混沌区域里吗?」
札雅娜摆摆手。「是呀，没错。不像威尼斯那么混沌，但比妳之前住的世界混沌。我们现在所在的球界，和这道门后的球界之间，梯度很大呢。」
「妳认为我们可以从墙壁的某个位置进去，而不必走门吗?」艾琳问。
「不行。」札雅娜说得颇为坚决。「至少我不知道要怎么办到。」
艾琳点点头。「好吧，我们需要站后面一点。」
札雅娜看来警觉又颇感兴趣。「亲爱的，妳要做什么?」
「用蛮力取代谨慎。」艾琳有种不好的预感，觉得试着将语言直接用在障碍物上，可能会触发某种陷阱。如果你预期会有图书馆员闯入，这是符合逻辑的做法。而且毫无疑问，一定会有警报。但如果她打得够快、够重，也许会成功。她退后一步，集中精神。「我两侧墙壁的砖块，砸开挡住那道门的砖墙!」
在高度混沌世界使用语言，有好处也有坏处。正面来看，语言更容易生效，威力也更大。但负面是相对之下艾琳必须牺牲大量能量。这就像把一辆沉重的手推车推下山坡;一旦它开始动，就真的势不可挡。但你要控制它或让它停下来也困难得多，因此你推的第一下是有代价的。
两侧墙壁发出低沉轰鸣。它们在原处震颤，苔藓和尘土从墙上泻落，窸窸窣窣地掉进艾琳和札雅娜所站的狭窄通道。然后，随着雷鸣般的巨响，砖块有如子弹射过空气，撞上挡住门口的那道墙。前几块一撞上它就碎了，但砖块接连不断地撞击，使得墙上出现裂痕。掺杂着红砖粉末的粉状混凝土飘下来，形成一团窒人尘雾，艾琳和札雅娜都不禁掩住脸。
连续猛撞半分钟后，挡住门的墙崩塌了。最后，一块砖块像子弹射进玻璃板一样穿透它，留下往四面八方延伸的裂痕;接着更多砖块也穿透了墙，使得空隙越来越大，砖块落在门的另一侧，在砖墙垮下的隆隆声中发出咚咚巨响。越来越多砖块飞进去，直到门口障碍物消失，只剩下残缺不全的混凝土和破砖块，像拼图板边缘一样围绕着门框。飞射的砖块终于停了。
「现在!」艾琳咳着说，在粉尘弥漫的空气里，她的声音很不争气。她勾住札雅娜的手臂，拖着她前进，踉踉跄跄地跨过碎砖块前往那道门。她心中突然升起一股恐惧，想拖慢她的脚步。万一她错了怎么办?万一一进那道门就会立刻惨死呢?万一妖伯瑞奇在另一边等着呢?
唔，如果他在的话，应该会被砖块打到脸。她咬着牙拉札雅娜一起走，跨进了门坎。
没有任何东西爆炸。艾琳仍然活着，可以自由行动。她决定认定目前为止的任务极度成功。
门内的空间出乎意料地大。远程墙面上有一个个水晶做的圆球，正散发淡淡的光，这光渗透砖块扬起的粉尘照亮许多书架。艾琳脚下踩的是深色木地板，看来历史悠久，不过打过蜡。这地方简直就像大图书馆的某个房间，她猜想这是有意为之。远处有个时钟在滴答响，在滞重的静默中像是低沉而规律的脉动。
有三条走廊从这房间延伸出去。「我们要走哪一条?」艾琳问札雅娜。
「我不知道耶，亲爱的。」札雅娜说。「随便选一条?」
艾琳在脑中掷铜板，选了右边的走廊。它几乎是立刻就连到了一间比较小的房间;这房间有好几个平面出口，但也有一道弧形橡木楼梯，贯穿了天花板和地板。这里也一样，四壁都是书架。
她好不容易抵挡住诱惑，没有去细瞧那些书，她提醒自己现在最重要的是趁任何保全人员赶到前，赶紧远离入口。但是又经过几间房之后(左边两个、上面一个、右边三个、前面两个)，她终于让步了，暂且停下脚步看看书名。她看到的东西令她皱起眉头。「这些字词都没有道理，这不是我所知道的任何语言。是用英文字母拼字，但我不认得这些词。札雅娜，妳知道这是哪种语言吗?」
艾琳抽出一本厚书给札雅娜看。那是用深蓝色皮革装订的，拿在手里很重;尽管书页看起来很干净也很牢固，却有一股令艾琳皱起鼻子的余味。那不是很很明显或很讨厌的臭味，而是类似你家中某处有块腐败的食物，你无法循着淡淡气味找到它在哪里，但那种气味却会慢慢渗透整个空间。它代表了不卫生。
札雅娜随意瞄了一眼书。「我不认得，亲爱的。也许是密码?」
艾琳浏览另几本书，但它们都印着同样乱七八糟的字母。不是用语言写的，也不是艾琳所知道的任何语言。她甚至不确定这是不是正式语言。「这是座真实的图书馆，」她说，在这有回声的房间里把声音放得很轻。「还是只是图书馆的布景?」
「有差吗?」
「我不知道。」但是有个令人忧虑的念头特别让艾琳忐忑不安。如果这不是真实的图书馆──如果这里所有的藏书都只是垃圾──那么她真的能从这里创造通往大图书馆的信道去找帮手吗?那将会没有帮助。
「这地方像座蜂巢，」她说。「它是三度空间。」
「建筑物通常都是三度空间。」札雅娜指出。
「我的意思是，我们目前经过的所有房间，都有往上和往下的出口，也有同一平面的出口。」艾琳解释。「而且我们目前经过的所有房间都大同小异。妳以前来的时候是这样吗?」
「重要的东西在更里面，」札雅娜说。「我没看到太多部分，但是有一个开放空间，超大的空间，正中央有个图案上面放着一座时钟──还有很多楼梯。有人问过那是什么，但没有得到答案。不过这里，我们现在在的地方，当时是不一样的。当时它没有那么……」她挥挥手。「那么明确。」
艾琳试着理解这是什么意思。「妳是说和妳上次来的时候相比，这里的混沌程度变得比较低了吗?」
「对，就是这样!」札雅娜说。「现在它稳定多了。不知道为什么。」
艾琳也好奇为什么，同时她还好奇别的事，而其中最重要也最神秘的，就是为什么她们仍然安全无恙。目前为止没有任何人在追杀她们的迹象，而没有警报声也没有追兵，让她越来越不安。她们能如此轻易闯进这里实在太不合理了。她的疑心病认为妖伯瑞奇在监看整个地方，可以看到她们的一举一动，而他只是在等待适当时机攻击。
疑心病的问题在于如果你让它主宰所有决定，那么你会错过一些极好的机会。艾琳回顾了一下优先事项。她已经找到了妖伯瑞奇的藏身处，也知道他的计划了。下一步是打开往大图书馆的信道，把隐喻上的重炮带回来。
「既然哪里都行，倒不如就这里吧。」她说，主要是自言自语而不是对札雅娜说话。她走向距离最近的一道门，伸手握住门把，集中她的意志力。这是事情会非常顺利或极端波折的关键点。「通往大图书馆。」
用语言说出的话撼动空气，那扇门和铰链皆在颤动。木头门框嘎吱作响，弯折地拉伸，艾琳感觉到连结快要形成了。它吸走她的力量，有如一个开放性伤口，它就在那里，可谓就在伸手可及之处。再过去一点，再近一点……
房里的所有门砰然开启，艾琳刚才握的门把猛然从她手里被抽走。札雅娜及时把艾琳往后拉，她才没被门打到。即将成形的连结现在断了，就像一条拉扯过度的绳子啪地断开。室内所有灯光突然大放光明，然后又减弱成微亮。艾琳感觉有十几只眼睛朝她这里看过来。
没有人进到房间，完全没有。但是有一道影子映在墙壁上，它有过长的四肢和弯曲的颈部，是一个不存在的人投射的影子，远处传来脚步声回音。当那道影子碰到架上书籍时，它们就在原处腐烂，变成朽败的惨白青绿色。
「啊……」有个浊重而阴冷的声音低声说。「告诉我，蕾，要找的东西为什么总是在最后找的地方?」
「无生命物体的恶意吧。」艾琳回答。她的嘴巴很干，话语堵在喉咙里。才几秒钟的时间，最好的可能变成了最坏的结果。她想要像孩子一样撒赖，尖叫「不公平」。「妖伯瑞奇吗?」
「不然还会是谁?」影子朝她伸出手，它在地板上是呈平面的，伸出的手指变长为爪子。艾琳和札雅娜赶紧退离它。当那影子缩了回去，地上出现一层厚厚的霉。
「你有可能是他的一个仆人。」艾琳的嘴巴自动发言，而她脑中正试图想出有建设性的下一步。她总是采用「往任何方便的方向逃走」这个经实验证明为有效的选项，但她的理智表示这只是短期解决办法。她需要更好的计划。「但如果你是妖伯瑞奇，你在哪里?你的身体呢?」
「总是这么多问题啊，蕾。」妖伯瑞奇的笑声在室内滴落，好像它是有形的东西，笑声中还掺杂着遥远时钟的滴答声。「这是我喜欢妳的其中一点。」
「而你几乎不回答我。」
「我可以把自己装进各式各样的容器里，皮肤、身体、图书馆……」影子从墙边离开，沿着地板朝艾琳和札雅娜张开手臂。黑暗的肢体在地上绕着她们打圈子，在另一端会合，形成一个直径两、三公尺的圆圈，把札雅娜和艾琳包在中间。
「我来敲你的门的时候，你花了很长时间才响应。」艾琳在心里回顾语言中她所知道的所有用来指称「影子」的字汇。不过如果她能影响它，妖伯瑞奇还会使用这种形体吗?他和她一样了解语言的能耐，也许比她更了解。
「我可能要花一点时间才能集中精神。已经几乎要午夜了，没有什么玩游戏的时间了。妳们两个就像小飞蛾，在我的图书馆里飞呀飞，就和飞蛾一样难抓。」地上的影子颜色变深了，一边回旋一边朝她们的脚靠近。「但猎捕到此为止──」
艾琳就在等这个。「灯光，变得强而亮!」她大喊，用手遮住眼睛抵挡突然而来的强光，墙上所有壁灯都立刻变得像正午时分的阳光一样耀眼。
但是影子并没有消失。它像是墙上和地上的一片黑色污渍，和干掉的墨水一样平坦而扁平，但即使被灯光从各个角度照着，它还在。而且仍然在朝她们漫过来，现在只离三十公分了。妖伯瑞奇黏稠的笑声再次从墙上渗出来。「愚蠢的孩子，妳真以为我没有想到吗?」
惊慌激发了艾琳的想象力。就算她打算要求某件不可能发生的事，那又如何?那道影子的存在本来就已经违背常理了。她真心希望宇宙能赞同她的想法。「地板，固定住那道没有身体的影子!」
整个房间都在摇晃，远处那个时钟的滴答声停了一下，有如卡住的唱片。架上的书纷纷滚下来，发出哗啦啦巨响。疼痛像一根尖锥在艾琳脑袋里扭转，预告她即将面临可怕的头痛，但前提是她还能活到几分钟之后。她的鼻孔流出一丝鼻血──但影子停下来了。她振作了一下，纵身跳向那个黑圈之外。她落地时脚跟碰到了影子外缘，结果她脚下的地板化为充满霉的粉尘。
艾琳滑了一下，双手和双膝着地，她感觉手指底下的地板在颤动，于是赶紧又爬起身。她或许能抵挡影子一阵子，但绝不可能一直持续下去。札雅娜比艾琳优雅地跳出来，已经跑出离她们最近的门了。艾琳追过去。
「往哪走?」札雅娜质问，惊恐得瞪大双眼。这个房间和她们刚离开的房间大同小异，只是架上的书都是紫色皮革书皮。对应罗盘指针的每个方向都有一道门，而且还有一道贯穿上下的弧形梯。「都是妳的错!」
艾琳其实无法为自己辩解，她早就在想不知道札雅娜什么时候会说出这句话。她决定即使她其实没有答案，但仍把焦点放在第一个问句上。「试试看往上吧。」她提议，一马当先冲上楼梯。她的脚踩在木阶梯上发出很大的声音;她们俩都无意为了低调而牺牲速度。
楼上的房间完全是一样的模式，不过架上全是绿色书皮的书。那不健康的颜色似乎在嘲弄她们两人，其晶亮的翠绿色像是苍蝇的身体。札雅娜环顾四周，咒骂一声。「妳应该直接把灯光弄灭的，」她怪罪艾琳。「他在黑暗中不可能还有影子……」
「然后我们必须在一片漆黑中找路。」艾琳不甘示弱地回道。「现在灯是亮着的，但我们要找路都已经够困难了。」
「亲爱的，他会杀了我。」札雅娜现在显然冷静下来了，但艾琳感觉她那像是一锅嗤嗤冒泡的惊慌，只是仓促地用盖子锁住而已。「妳也是，不过说实话我比较担心我自己。想想办法吧!」
不必是大侦探也看得出来，札雅娜对这整件事有了好几种后悔的理由。「我们继续移动。」艾琳说，语气听起来比实际上冷静。「如果他得先找到我们才行，我们就让他追得辛苦一点。」她指着更高的楼梯。
「然后呢?」
好问题。在这个由妖伯瑞奇控制环境的图书馆里，她要怎么和他斗法?这整个地方都是真正的大图书馆的变形版，这里的书全是胡诌的，每个房间难以分辨差异，连目录都没有……
她们往楼梯上跑，妖伯瑞奇的声音从建筑深处朝她们传来。「我很惊艳。」他喃喃道。
「他是说真的吗?」札雅娜问。
「才怪。」艾琳说。
「我怎么会不惊艳呢?妳找到这里，妳说服妳的同伴帮妳。我本来就觉得妳很行，但我不知道妳有那么行。」
艾琳没有很专心在听他说的内容。妖伯瑞奇要不就是又在试图说服她加入他，要不就是单纯在耍弄她们两人，一旦她们放下戒备，就会发生可怕的事。这两种可能对她来说都没有用处。当她和札雅娜跌跌撞撞进入下一间房，她看到札雅娜的脸。突然间，一种令人不愉快的念头让艾琳挺直腰杆，就好像有人突然拽她的头发。我们两人之中，他想说服的是谁?万一札雅娜听他的话怎么办?
她得尽快找到这地方的中心，她需要地图。但她手边只有一本本胡说八道的书……不过仔细想想，它们是这地方很重要的一部分。她可以利用这一点。
札雅娜尖叫一声指着某处。那道影子正从楼梯移上来，枯树枝般的长手指铺在地上，朝她们伸过来。她们狂奔。
她们冲进下一个房间后，艾琳抓起架上的一本书。它在她手里似乎阵阵抽动，书皮是暗橘色，颜色很像腐烂的秋叶。她翻开书，但内容就和她先前看过的那些书一样没有意义。
「现在是看书的时候吗?」札雅娜没好气地问。
「要看是什么书了。」艾琳牢牢抓住它。「我现在拿着的书，带我去这座图书馆的中心!」
她手里的书在抖动，彷佛想挣脱，但接着便确切无疑地往她们左边的门拖曳。但就在同一刻，影子来到她们在的房间，从地板一直延伸到天花板的一半。它朝艾琳伸出手。
「灯光灭掉!」艾琳扯着喉咙喊道。房间里的每一盏灯，再加上她的声音能到达的相邻房间的灯，都灭了。她被彻底的黑暗笼罩。艾琳伸手去握札雅娜的手，感觉她的手温热而颤抖。
然后有东西在碰她的肩膀。「说真的，蕾，」妖伯瑞奇的声音贴在她背后用气音说。「妳以为那样能阻止我吗?」
艾琳依照她手中的书指引的方向，往那道门猛冲。她的声音传得很远;她和札雅娜跌跌撞撞地摸黑通过两个房间，才进到一间有光线的房间。书拖着她往下楼的楼梯走。她听到身后的札雅娜震惊得倒抽一口气，赶紧回头看是怎么回事。
「亲爱的，把它脱掉!」札雅娜指着艾琳的大衣。「快点。后面有东西……」
被妖伯瑞奇碰过的地方……艾琳在惊恐之下飞速行动，扭身脱掉大衣让它掉在地上。大衣肩部有一片霉，形状有点像手掌，而且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扩散。她嫌恶得打了个冷颤，然后扭回头试着瞇眼看自己背后。「还在吗──有没有透过去?」
「我觉得这袍子上头也有一点。」札雅娜仔细看着它说。艾琳把袍子也脱了时，她噘起嘴唇。「好了，亲爱的，应该可以了。幸好妳穿了这么多层。」
那些霉现在成长的速度变快了，在大衣上聚集成令人厌恶的长条状灰白色，就和这个房间架上的骨白色书皮颜色一样。「我们得继续走，」艾琳说。「如果我不使用语言，而且不待在同一个地方，他就要花更多时间才能找到我们。我猜是这样，希望是这样。」
「我想不出他为什么要花这么久时间。」札雅娜说，她们正听从书本的拖拉跑下楼梯。远处时钟的声音似乎和她们奔跑的脚步声遥相呼应，规律的滴答有如不懈的追兵。「如果他能看到这里的一切，为什么不能直接伸手把我们捏爆?」
「我不确定，但我没有想抱怨。」书带她们往右走，直直通过三个房间之后又往下。现在拖拉的力量变强了。「我想我们接近了。」
「妳要知道，这可能是陷阱。」札雅娜的语气与其说是紧张，不如说是深思。
「有些事值得冒险。」
「对妳来说是，亲爱的。」札雅娜瞥了一眼她们经过的紫蓝色书，然后耸耸肩。「我是喜欢人的人，不是猎书者。」
「要是我能当个纯粹的猎书者该有多好。」艾琳神经紧绷，从那不堪负荷的书架发出的每个嘎吱声或低鸣都会让她惊跳，每到一个新房间，她都会紧张地打量阴影处。时钟声音好像变大了，每一声滴答都是即将降临的厄运的脚步声。「我的生活里只有书的时候，我很开心!」
「是吗?」札雅娜耸耸肩。「我不是法官，亲爱的，但是在我看来，妳和那些朋友在一起时似乎过得多采多姿。不知道我们还能再见到他们吗?」她这问题只是随口一说，假设性问题，而不是认真担心。
「我这一生大多爱书胜过与人相处。」艾琳尖锐地说。「我喜欢某几个人并不会改变什么。」
「妳喜欢我吗?」
按照常理，艾琳应该要说「当然」来安抚札雅娜。但是因为正当理由，她还在气札雅娜屡次想要谋杀自己，而且还与妖伯瑞奇共谋摧毁大图书馆。她就各方面来说都有理由不假辞色地回应：毕竟，我为什么要喜欢做出那种事的人?最后艾琳说：「超出我应该喜欢妳的程度。」
下一个房间很不吉利;目前她们到过的房间中，这是第一间全放黑皮书的。这房间没有楼梯，只有两道门──她们进来的那道，以及另一端的一道。
「看起来真令人兴奋。」札雅娜说。
「这不是我会选择的形容词。」艾琳朝远程的门走去。「准备好临机应变。」
她用仍在她手里的橘皮书轻戳那道门。
她颇为惊讶地看到门立刻就开了。门后是一片宽敞的空间，遍地都是一小堆一小堆不靠墙的书架，高度各不相同，有的只有到腰部，有的高达几层楼。她看到大约八百公尺外的远处，有一片纵横交错的楼梯和光点，构成类似镂空艺术品的视觉效果。整个地方奇大无比──大到她以为她们经过的这串蜂巢状建筑中不可能容纳得了。空间往两侧延伸，当她抬头看，觉得好像看到在高得不可思议的天花板上，悬吊着许多书架。血红色灯光从某个看不见的照明设备投射出来，盈满整个空间，在深色木地板上熠熠发亮。背景音传来时钟的滴答声，几乎不可觉察地加快了速度。
「这里不可能没有某种警报，」艾琳轻声说。「我们要快速安静地行动。」
「去哪里?」
「中间，不然还有哪里?」
「他会预期到我们去那里。」
「那也没办法。」艾琳深吸一口气，把书夹在腋下，跨过门坎。
那声音就像有一千支牙医的钻子戳进一千颗无辜的牙齿。它撼动整个区域，让人耳道刺痛。架上的书哗啦哗啦地掉落;从高处掉落的书有如受惊的鸟儿一样翻滚，鲜艳的封面和浅色的书页刷刷翻动，最后突然砸在地上。艾琳不情愿地放弃诡秘行事的期望，直接跑了起来。
「惊讶吧。」妖伯瑞奇在她后头说。
艾琳及时回身，看到一排像乔治亚式宅第一样高的书架朝她倒下来。它的移动速度不符合正常重力，像是有人把手指弯下来触碰掌心。书架的影子遮蔽了红光，她根本没有时间闪躲，没有时间使用语言──
札雅娜从后面推她，让她往前栽。艾琳失去平衡，倒地后又慌忙继续翻滚，希望能保持移动，避开那可怕的撞击。接着书架撞到了地板，冲击力使她又飞出三公尺。她撞到另一座书架底部，才疼痛地停了下来。书架上的书在小型余震中掉下来砸在她身上，她机械化地举起一只手臂来保护头。
寂静。
她抬头看。
札雅娜被书架边缘钉在地上，她的下半身被压住，底下有一滩往外漫开的鲜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