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艾琳连滚带爬地赶到札雅娜身边。一切都很安静,只有时钟还在无情地数秒。没有更多书架倒下来,她脚下的地板没有裂开,没有任何事物要来取她性命。
当然不会有,她在愤怒和悲伤的情绪中想道。还不到时候。妖伯瑞奇要先看我看着她死去。
「札雅娜。」她轻声唤道,摸着对方手腕。她还有脉搏,但那滩血在扩散,在红光中呈现黑色。「札雅娜,撑住,我帮妳把它弄开。我要把妳拉出来,然后……」然后什么?语言可以暂时封住伤口或扳正骨头,但无法治疗,也无法起死回生。
「亲爱的?」札雅娜眼睛睁开了,但视线失焦。她轻轻咳嗽,试着呼吸,然后伸手握住艾琳的手。
「是,我在这里。」艾琳努力用安抚的语气说。「很抱歉我拖妳下水。撑住就是了,让我──」
「不要浪费妳的能量了。」札雅娜喃喃道。「妳会需要它的。」她握紧艾琳的手,无声地表示:我们都知道我快死了。「妳知道好笑的是什么吗?」
「什么?」艾琳立刻说,札雅娜的声音变弱了。她的眼睛是干的,愤怒在她心里聚积,滚烫如岩浆,现在没有任何东西可以让她的视线模糊或从目标上分心。
「我并不需要推妳,」札雅娜眨眨眼,像快睡着的小孩。「我可以一直欺骗妳,我可以让他杀了妳。」现在她的声音几乎听不到了,细得像一丝线。「我不懂……」
她的呼吸停了。时钟继续滴答响。
「真奇妙。」是妖伯瑞奇的声音。艾琳抬起头,看到那个影子四仰八叉地瘫在她上方毁坏的书架上。它有九公尺高,扭曲而驼背,因此头部可以垂下来朝向她。「我招募的妖精都有充分理由痛恨大图书馆,他们都因为图书馆员做过的事而吃尽苦头。当札雅娜特地要求要对付妳时,似乎是理想的安排。她为什么改变心意了?」
艾琳放开札雅娜的手。「人为失误?」她猜测。她的裙襬沾到札雅娜的血,不过在红光下,那血看起来是黑的而不是红的。
「她的?」
「你的。她实在不是会痛恨任何人的那种类型。」艾琳想到这里,觉得肠胃一阵扭绞。「她的个性比我好太多了。」
「妳这句话的重点是过去式。」她可以感觉到影子在看她。不,不光是影子,这整个地方都是,妖伯瑞奇想办法把他自己嵌在里面了。「我想我该给妳个机会,蕾。我们还有几分钟时间,然后时钟会走到午夜,大图书馆就会……停止。妳来是为了加入我吗?这是妳在这里的原因吗?」
「我……」艾琳故意没说完,把清晰可闻的啜泣声吞回去。她必须演得够像,机会只有一次。「我以为我们能阻止你。我以为……噢,札雅娜……」她用力咬自己的舌头逼出眼泪,然后弯下腰去,把死去女人的头搂在怀里。艾琳利用札雅娜的身体和她自己的裙襬作掩护,手悄悄在地上游移,直到摸到湿淋淋的那滩血。她藉由触感和记忆,开始用指尖在地板上描画。这是故技重施,她自己也知道。如果妖伯瑞奇把注意力放在她的动作上,而不是眼泪,他可能也会发现。但这是她仅剩的招数了……
时钟的滴答声似乎正在评判,在倒数最后的裁决时刻。「我很失望,蕾。」妖伯瑞奇的声音在她四面八方耳语。「我以为妳有远见,我以为我可以重用妳。但妳没有从错误中学到教训,妳一错再错。妳被放在天秤上衡量,结果证明毫无价值。妳有什么遗言吗?」
这是个艾琳可以试着用语言说什么的明显机会。她能感觉到身体底下的地板在颤动,不再像原本看起来那么稳固,只是在等待把她吞没,让她连一个词都来不及说完。书架居高临下地恫吓着她,准备砸下来把她压成肉泥。空气中充满期待的嗡鸣。
艾琳仅有的想法是:我或许花了点时间才从错误中学到教训,但终究是学到了。妖伯瑞奇倒是一点都没学到教训。她盲目地用血淋淋的手指在地上画出最后一条长弧线,用语言写出完整字句。
没有妖伯瑞奇。
力量无声地向外爆开,冲击波让艾琳一时喘不过气,直接飞回不久前她才靠过的书架边。她脑袋嗡嗡作响地倒在那里,试图找回清晰的神智,试图站起来移动。刚才那种存在感,那种即将有所行动的预示感,现在已从地板和她周围的书架中抽离。她猜对了──但愿如此。妖伯瑞奇原本占据整座图书馆,而由于这图书馆是抽象定义上的一个整体,那么如果语言使他被某一部分排除在外,就表示他也会被锁在全部之外。至少会维持一段短时间。这是合理的,或者说她迫切地希望这合理,尤其是当她被惊慌激发力量,然后又被轻微脑震荡惊呆的时候。
有湿湿的东西沿着她的脸往下流。她举起右手去摸,然后想起她手指上还有札雅娜的血,于是改用左手。不意外,她鼻血流得很严重。
远处传来某种声响,比时钟的低沉脉动来得没那么规律和精确。是脚步声。
惊慌抓住她的心脏用力扭转。她再次挣扎着要站起身,脑袋仍然一片空白,因为过度施力的后续效应而嗡嗡作响。她必须靠在书架上才能站直身体,就连这个动作都吃力无比。
那个声音是妖伯瑞奇本人的肉体,或是某个受到信任的仆人。在他们追上她之前,或是在妖伯瑞奇能再次让自己的存在充满这座图书馆并杀死她之前,她必须走到这座迷宫的中央。
艾琳拖着脚从两座书架间走过,尽力放轻脚步。她没有回头看札雅娜。她没有时间向死者道别,或许下为对方复仇的最后承诺。对不起,札雅娜,她心想。妳原本希望妳的故事有这样的结局吗?还是妳宁可活下去?这就是入戏太深的坏处……
她强力一拽,把自己的心思从病态的放纵拉回现实。她开始移动后,注意力和平衡感也跟着回复了。她都已经撑到这里了,札雅娜牺牲生命送她来到这里,艾琳不会让妖伯瑞奇在这时候胜利。
尽管她身高不够,或说位置不够高,没办法看到在她和中心点之间的图书馆整体布局,不过还是有大致概念。从中心有许多主要路径往外散射而出,所谓的路径即没有书架的空间,它们就像蜘蛛网上的轮辐;在主要路径之间穿插着书架之间的较窄空隙,彼此间隔不规律。
她后方的脚步声现在停了。她觉得好像听见有个声音在说话,很远又很微弱,她听不清楚内容。
如果我是妖伯瑞奇,会怎么做?我会知道我想去中心点。所以会抢在我──该死的代名词──前面到那里,等着伏击,或是我会爬到高处,在一个可以往下看到我出现的位置……
她停下来,沿着周围的书架往上看。它们像摩天大楼一样高──以它们的尺寸来说高得超出现实,在结构上是不稳固的,这种物体应该早在还没放上书之前就会倾倒才对。就她所见,没有人站在顶端看着她。还没有。
艾琳迂回地朝中央前进,不时往旁边转弯,避免一直走在书架间的单一通道上。她试着结合安静与人类速度的极限。妖伯瑞奇也许很快又能进入这物质环境了,到时候她会成为地表上一抹污渍。
她转了个弯,躲在阴影中往左右察看。没有妖伯瑞奇的踪影。但有某件事不对劲,她的直觉发出警告。
等一等。根据书架的角度,那里不该有影子才对。表示那影子是由她上方某个不规则的东西投射出来的。表示……
「书,在我上方形成屏障!」她大喊,而就在同一瞬间,上面有个声音朝下面喊道:「书架,压扁那个女人!」
书和书架在她上方相撞。艾琳在如雨般的木头、纸页和灰尘中狂奔找掩护,一边在心里咒骂对手的善于谋略。她能做什么来阻止?她需要到上面和他位于同等高度,或是想办法躲起来不让他发现。
她再次仰望超高的书架。她确实有一项优势,她在地上,重力就是她的优势。
「蕾,妳准备好投降了吗?」妖伯瑞奇对她喊道。
艾琳把背部贴向她现在的庇护物。一本不熟悉的书的角落金属镶边戳进她的肩膀,她往旁边挪,把那本书从架上取下。这能用。「你要大喊『出来,出来,妳在哪里』吗?」她回答。
「如果妳要把这变成童话故事,我会使它成为警世类的童话故事。」他嘲弄地说。周围影子没有任何动静,她完全不知道他在哪里。但她刚才看见的影子是由一个实体投射出来的,而现在和她说话的是人类嗓音。稍早前的那个东西听起来完全不像人类……看来妖伯瑞奇又回复成人形了。就某些方面比较不危险,就其他方面则更危险。「妳有没有读过《披头散发的彼得》?」
门开了,他跑进去,那高大、细长、红腿的剪刀人!「我父母不喜欢让我读恐怖故事。」艾琳一吋一吋往旁边挪,瞇眼看着周围书架的顶端。时钟的声音现在更响了。她祈祷那不是表示她的大图书馆离厄运又更近一步。「所以我当然读过。」
「听起来妳是叛逆型的,我应该早点招募妳才是。」找到他了,在她左边书架上有一个边缘呈弧形的影子,那书架有两层楼高。他整个人趴着,让他的影子可以小一些,可是现在她已经看到他了,就能追踪他的动态。「我开的条件仍然有效。」
艾琳把她拿着的书凑到唇边。「我还是不明白你要我做什么。」她说,试着像在和他谈判。「我又不是唯一的年轻图书馆员,更绝对不是史上唯一遭到降级的。你要说服我,不会在我一走出藏身处时就杀了我。」
「妳是我能找到唯一读过《格林童话》那篇故事的人。」
「那对你有这么重要吗?」
「有啊。是这样的,蕾,我要找到我儿子。」
「我儿子」乍听之下毫无道理。《格林童话》那篇故事提到的是他妹妹的孩子,又不是他的孩子,艾琳的第一个念头是妖伯瑞奇一定搞错什么了。但接着她脑中的概念各自归位,于是她嘴里尝到胆汁的味道。他的儿子。他妹妹的儿子。他对自己的妹妹做了什么……
也许妖伯瑞奇预期到她会有这种反应,因为他停顿了一下才继续说。「大图书馆不让我见他,蕾。难道我没有权利见我自己的骨肉吗?」
这句陈述有太多不对劲的地方,艾琳发现自己无法响应。她从暂时的惊愕中醒过来,对着手中的书悄声说:「我拿着的书,飞上去把那个男人从他所在的位置打下来!」
那本书像彗星一样往上射,挟带上升的力道刮过她的手指。上方传来一声:「书架,掩护我!」还有物体撞击的闷响。
但艾琳已经跑了起来。「灰尘,把我藏住!」她大喊,并拉起一片破烂的薄纱盖住口鼻,抵挡扬起的灰尘。
她用空着的手扶着走道旁的书架以免撞上。她流着泪拚命眨眼,想要看到自己在往哪里跑。用这个方法藏住自己确实有些困扰,不过至少妖伯瑞奇看不到她。
在他失去耐性时,会干脆把这一区的书架全部推倒,她有种大难临头的预感。继续跑吧。
令人讶异的是,他没有像先前一样──让她沉进地板,再召唤各种混沌力量来攻击她。要是艾琳想毁灭他,她一定会无所不用其极。
除非……她是不是漏掉什么线索了?妖伯瑞奇一手创造了这个地方,或至少是在一个妖精世界里建构出这个地方,而这个世界因为太深入混沌了,根本没剩下任何确切的现实。他用非常特定的方式打造出它,这是不是表示,他不能随意地在这里释放混沌力量,就像疯狂科学家不能在自己的实验室里引爆炸药?这能解释几个疑点。
不过如果妖伯瑞奇追上她,这也救不了她。即使他会为了要她告诉他……他儿子的事,而饶她一命。她忍不住在心里浏览一串她认识的男性图书馆员,好奇他们会不会就是那个神秘儿子。不可否认,她更善于讨论他们的文学品味,而不是来到大图书馆前的过往,但她实在不认为他们任何一人会有那种历史。
灰尘形成的浓雾让艾琳几乎和妖伯瑞奇一样什么也看不见,因此当她跌跌撞撞地进入中央区域时,她吓了一跳。即使她还没办法看清楚,但她意识到前方是一片开放空间,还有某种黑色楼梯与亮光构成的巨大结构。
「书架!」她上方传来愤怒而尖锐的叫声。「挡住她!」
她两侧的高耸书架鞠躬般往下折,随着它们轰然落地,书架和书也像土石流般倾泻而下。满天都是书页齐飞,混杂着灰尘,有如巨大雪花在翻滚。她得慌乱地往后缩才没被倒塌的书架砸中,于是她的去路扎扎实实被堵死了。她得从书架上翻越,或是绕路──两种都既花时间又会曝露行踪。
原本一直在她脑海深处骚扰她的某个想法,此时终于浮出水面。这是高度混沌世界。妖伯瑞奇使用语言时,主要是表达他的意图,而不是精确地描述。我也是一样。我能把这一点发挥到什么程度?
她咬着牙做好迎接冲击的准备。「地板!在阻碍物底下打开,让我能通过!」
地板发出呻吟,然后随着刺耳的嘎吱声和碎裂声分开来,就像伤口边缘一样往两侧拉开。结果倾倒的书架底下出现一条空隙,狭窄、凹凸不平、阴暗、充满碎木刺……但是看起来大得足以让艾琳通过。艾琳默默祈祷妖伯瑞奇看不见她,而他下一句话不会含有诸如「密合」、「砸扁」或「挤压」等动词,一边从裂缝中挤过去。她必须低着头侧身扭动,而她每喘一口气,都觉得被撕开的地板在朝她靠近,好像马上就会密合。
她从另一头出来,如释重负地喘口气。现在灰尘没那么浓密也没那么刺鼻了──也许是书架挡住了灰尘,或只是灰尘自己沉淀下来──总之她能看见妖伯瑞奇的图书馆心脏地带有什么建筑。
那是由交错纵横的金属楼梯和书组成的镂空图案,粗估宽度大约有九十公尺。楼梯彼此交缠,无视于扶手或支柱等漂亮的束缚,在转角处达到数层楼高。书本在深色金属间闪着光,以某种模式散布在整体结构之中,而且本身就会发亮。在书和楼梯构成的图形中央摆着那座时钟,它仍在滴答响。它是一块悬浮在空中的暗色钟面,其上有象牙白指针,正在朝午夜位置逼近。它没有散发任何光泽或亮光,反而是一个无限黑暗的点,在艾琳的想象中,如果黑洞有了具体形体并缩小成这种大小,看起来就会像这座时钟。而且它的秒针越走越快,那并不是艾琳在幻想。
然后时钟会走到午夜,妖伯瑞奇说过。她几乎已经没时间了。
各种选项在她眼前一字排开。让时钟停下来或是把书搬开是最明显的选项。艾琳跑向离她最近的楼梯,当她往上奔,她的脚步踏着金属阶梯发出响亮声音。疲累已消失,现在她离成功已经很近了。
她来到第一个楼梯平台,那里有一本书在等待,在展示。她在面临生命威胁时,脑中有一部分总是会分心,而现在那一部分忍不住好奇这是什么书。这一定是妖伯瑞奇偷来的独特书籍之一。它是从哪里来的,作者是谁,书名是什么──当这一切结束后,她有没有机会读它?
这时她看到书的周围有一个细致的笼子。金属格栅的间隙宽到她能审视那本书,并让书的光芒透出来,但绝对不够让她把书取出来。笼子本身甚至没有明显的锁头,更别说钥匙了。金属中嵌着语言的词汇,但她不认得它们──是她从未学过的词汇。
「蕾!」妖伯瑞奇喊道。艾琳抬起头,看到他走向互相连缀的开放式楼梯,在空中的一座书之桥上漫步,他经过之后脚下的书便滚落到地上。
在整场疯狂追逐战中,这还是她首度真正看见他的肉身。他很高,骨瘦如柴──前提是这具肉体很像他原始的样貌,而不只是又一副偷来的皮囊。他枯瘦的身躯外披着有兜帽的黑色长袍(真是老套),布料在风中翻飞,风也把书页和灰尘刮过整片书架构成的地景。他的褐发间掺着白发,发量稀疏有如剃发的修士,但他走路的步伐就像年轻人一样稳定。
她考虑用语言扯开他脚下的书,让他掉下去,但这似乎是太明显。再说,他可以直接命令那些书回来。她从未像这样对决过。出招时必须让对手不能直接逆转结果。
躺在笼子里的书彷佛在嘲弄她。「怎样?」她回应。她可以命令所有笼子打开,让那些书飞出来吗?但是花时间下达这种命令,能让妖伯瑞奇喊出完整句子来反击。
他跨下书桥,站到较远的一道楼梯上,离她足足有二十公尺远,且比她高出五公尺。「妳青少年的叛逆结束了没?」
「没有。」艾琳回呛。她伸出手摸笼子,但一感觉到金属中的混沌力量带来的麻刺感,就赶紧缩回手指。「靠近一点,我示范给你看。」她可以命令金属楼梯捆住他吗?她能说什么让妖伯瑞奇不能反击?
「我要告诉妳一件事。」他的句子变短,变简洁了。他是怕她中途反击吗?「妳家乡的世界?妳父母?我会找到他们。妳碍到我了,他们要付出代价。」
好个小家子气又恶意的威胁。但其中隐含的纯粹恶毒、他语气的坚定恶劣,像把刀割向艾琳,让她不禁畏缩。「你没机会那么做。」她回敬他,沿着一段横向走道往旁边挪移。如果她能走到时钟那里,或许可以做点什么。
「噢?真的吗?我有几百年生命可用,我很擅长我的工作。」妖伯瑞奇保持距离,却开始与她平行移动,显然打算一直挡在她和时钟之间。
艾琳笑了。这不是很愉快的笑声,却提振了她的精神。「你不懂,我父母是图书馆员,他们可以永远躲开你!」
令她讶异的是,妖伯瑞奇竟然停下脚步。「他们是什么?」他问。
「图书馆员,就像你和我。」她好奇自己说了什么,竟然让他失去了镇定。「所以,你懂了吧……」
这时候她清楚地看见他的脸,结果她的话在嘴里蒸发了。他才不是震惊或不安,他是觉得好笑。他的脸呈现出那几百年的岁月,而岁月在他的嘴巴和眼睛周围留下残酷的线条,清晰得就像语言本身。他说话时语气充满可怕的和蔼。「蕾,我亲爱的,我最亲爱的小姑娘。那不可能。问我最清楚,两个图书馆员是不可能生孩子的。」
艾琳眨眨眼。这句话一点道理也没有。「但你说你有儿子……」
「所以我才会知道。」他又开始走路。「妳不知道那要付出什么代价。我得要把她带到混沌深处才可能做到。费了那么大工夫,结果生出来的儿子被你们霸占着不让我接触。」他的嘴巴咧到不可思议的宽度,语气低沉到变成吼叫。「所以不要用这种说词来侮辱我。」
「你爱相信什么都随你。」艾琳没好气地说。现在她离中央的时钟更近了。不幸的是,所谓的近是指她要往下掉落五公尺,才能从另一道平面继续靠近。谨慎加上语言是可以办到,但有妖伯瑞奇在那里从中作梗,又让她却步。「我知道──」
「妳显然什么也不知道。」他打断她。「也从来没有人告诉妳。不用说,那是怕妳伤心,也是为了让妳保持忠诚。蕾,妳是孤儿之类的吗?还是被人从摇篮里偷走?」现在他走得更快了,他的脚步与时钟的滴答应和着。「要不是妳给我惹麻烦,我甚至可能同情妳。我知道发现自己的人生建立在谎言上是什么滋味。」
「真的吗?那你的故事是什么?」这是很蹩脚的反击,但艾琳已经尽力了。她大部分的心思都在想,她竟然不是自己以为的人。因为尽管有许多合理的反驳,例如「他在说谎」、「我何必相信他」,还有「他想扰乱妳」,却有一个相反的根据──那就是当她说她是两个图书馆员生的孩子时,他看起来真的很讶异。她敢发誓那不是装出来的。
就算她不是她称之为父母的人所生的孩子,又有什么差别吗?即使她的身世是谎言,那个谎言有这么严重吗?
「大图书馆声称它维护了混沌与秩序之间的平衡,但那是谎言。那是用来让孩子安静和顺从的说词。」他们现在处在同一个高度,他停下脚步,朝她望过来。「如果妳加入我,我就告诉妳真相。」
艾琳想起几个月前她读到的《格林童话》故事中的一句话,关于妖伯瑞奇和他妹妹的。「和『大图书馆的秘密』有关吗?」她问。「就是『以烙印的形式附着在我们背上……』的秘密。但就算大图书馆有秘密好了,那也不代表它就是个谎言啊?」
「盲目的信念只是奴役的代名词。」妖伯瑞奇说。「你们说你们在维护某种平衡,但实际上只是让凝滞状态永存不朽。醒醒吧,蕾!张开妳的眼睛。如果妳太盲目而无法从较宏观的角度看事情,难道妳交给大图书馆的书也没有为妳带来任何感应吗?大图书馆吞噬它们、保有它们,永远不放它们走。看看妳旁边的书。」他指着离她最近的金属笼,里头有一个用紫金相间缎带扎起的卷轴。他的语气充满骄傲和贪婪,每一个字都流淌着搜藏家的欲念。但他说话的语气彷佛预期她会理解他的渴望,他拥有这些无价之宝的喜悦。或许她确实能理解。「完整的《马比诺吉昂》故事集,」他继续说。「包含〈基尔乌克与奥尔温〉的完整故事。所有冒险故事!还有那一本。」他指着他的左边。「雨果的《巴黎圣母院》续作──《奇空霍涅城堡》……还有这里的其他书,几百本,全都独一无二。妳在别的地方绝对看不到的书,在任何搜藏品中都傲视群书的书。」
「你是偷来的。」
「我不偷,大图书馆也会偷。金属,固定住她的脚!」
他在使用语言时,语气和表情都没有变化,艾琳猝不及防,她所踩的阶梯涌上来包住她的鞋子,缠绕她的脚踝。她满心懊悔,意识到自己被刚才的对话分散了注意力。被书和秘密给诱惑了。还有更好的诱饵吗?不消说,她可以像妖伯瑞奇一样轻松命令束缚解开,但那会让他有时间做出更可怕的事。
时钟响亮地走着,空气似乎因为越来越强的力量和张力而轻轻颤抖。更多撕下的书页从空中飘过,像巨大的飞蛾浮在空中。
「不会痛的。」妖伯瑞奇说,他的语气佯作安慰,但他的眼神充满她先前看过的残酷兴味。
「什么东西不会痛?」一定有解答。她必须拯救大图书馆。拯救书。拯救她自己。
「混沌。在某个临界点,身体要不就接受它,要不就自我毁灭。我的身体接受了它,看看我现在多厉害!」他伸出双臂,像是要拥抱时钟、扭曲的楼梯,以及这座疯狂图书馆。「妳要加入我,或是死。告诉我,蕾,来到抉择的终点是不是让人如释重负?而且知道游戏要结束了?妳现在可以放松了,别再当妳父母的工具。」
他讲话很流畅,像是完全沉醉在自己说的话里,但他的眼睛始终紧盯着她。他在等她使用语言试着让自己挣脱或是杀了他。
艾琳深吸一口气。何不暂且先答应他?她的理智建议。争取时间,告诉妖伯瑞奇他想知道的一些事。博得他的信任。实际一点,妳和布菈达曼缇说过,光是害死自己一点意义也没有。
这里的书独一无二,是妖伯瑞奇多年来窃取的成果。为了拯救这些书,做任何事都值得吧?即使那代表她要卖身为奴,背叛大图书馆……
不,这是优先级的问题,她意识到。这些书是优先事项;她自己的生命也是优先事项。但大图书馆、所有图书馆员,还有那里的所有书,是优先中的优先。
「你说得对,」她说。「确实如释重负。纸张!燃烧!」